巢穴

2013-11-15 18:40吴伟剑
清明 2013年2期
关键词:段长电瓶车

吴伟剑

上 部

逃之夭夭

“吱……嘎……”

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门总是这个声音。半夜里,一丁点儿的声音都会被放大几倍。门开了,风就从外面往里面灌。这时候是大约半夜十二点的光景。九岁的段世桃睡得正熟,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墙角,在床尾,在门后,然后是袋子在水泥地面上拖动的声音,重物轻轻放入停在门外的电动三轮车上的声音。刻意放轻了的脚步,在落地的时候还是有沾在鞋底上的沙子摩擦地面时微小的沙沙声。应该是最后的行李被打包、挪移到了车上,几声短促的话语,几乎听不到内容。之后,电瓶车快速启动,出了弄堂,就拐向了大街,之后一路畅快地前行,消失在了橘黄色路灯光线的远端。

十分钟之后,电瓶车急匆匆原路返回,在街道旁的一棵法国梧桐树下刹住。一路细碎的脚步进入了弄堂,之后,就见着段世桃被裹在一床被子里,在一个结实的肩膀上扛着,来到电瓶车前,如扔下一根甘蔗,连同着被子一起,段世桃来到了车里。之后,车子很快再次启动,在橘黄色路灯光线的远端再次消失,直到消失在茫茫夜色里,直到再次看到路灯的光线。而每一个有路灯的地方就是一个城市,即使是不大的城市。

这三轮电瓶车本来就不大。前面开车的位置除了爸爸段灯贵,还挤着妈妈李春梅。后面的车肚里则堆满了行李,哥哥段长越和姐姐段婷分别坐在左右的两个边沿。他们的屁股坐着,双手不得不紧紧抓住两边的简易护栏。他们的腿脚都悬空着。那时候,夜晚的寒气已经上来了。天气很好,夜空里甚至还有几颗星星。如果不是黑夜,这沿路的风景一定很美。段世桃应该感谢家人起先的遗忘,他因祸得福,最终使得他能一路在被窝里待着。段长越和段婷就没有这个福分了,他们一路瑟缩着,夜里的冷风吹进了他们还没有换季的单衣里,因为走得突然,他们没能来得及换上保暖一点的鞋子,段长越的脚上甚至还穿着炎夏里的凉鞋……一家人都没有好景象,因为……因为这毕竟不是好事情——他们是在经历一场真正的逃亡。

天亮之后,房东会第一个发现他们一家已经走了。他们在欠下了大半年的房租、白白使用了三百多度电和一百多吨的自来水之后,逃之夭夭了。顺便,他们还捎带走了之前向房东家借用的一个煤气罐。这一走,段长越赖去了初二开学时学校就要求交的服装费、资料费、一个多月的伙食费,还白读了这一个多月的书。段婷和段世桃是一个学校的,小学,一个读五年级,一个读三年级。他们的情况也差不多,虽然是义务教育,学费、借读费和书本费都是不要交钱的,但像段长越那样杂七杂八的费用还是有很多的。另外,他们花了大半年时间才熟悉了从出租房到学校的路,这意外的离开,要是提早知道的话,在他们心里一定是一百个不愿意的。

电瓶三轮车无声地在公路上行驶着,没有人说话,耳朵里只有风的声音和车轮滚过地面的并不太响的声音。进入郊外的公路,前面的车灯早已打开,一束黄色的灯光投射得并不远,也就三五米的距离。这一车的人和行李就像一只独眼的天牛,趁着夜色在做一次必要的迁徙。

两个小时候以后,车子停了。一记突然的刹车,让车肚子里的行李做了一次剧烈的惯性运动。段世桃在缩成一团的被子里醒来。他仰起脖子,睡眼惺忪地向周围打量了一下,觉得与往常很是不同,随之又闭上了眼睛睡去。他实在是太困了。这时候,段灯贵已经在前面打开了一间房子的木门,李春梅则开始卸下车旁边的护栏。然后,段世桃的耳边传来了李春梅低低的呼唤。

仿佛做了一个很累的梦,醒来时,段世桃看到段灯贵和李春梅正在搬运他们平时的生活用品,他的哥哥段长越和姐姐段婷都用胳膊抱着自己的身体,在寒风里缩成一团。天空还是一团乌黑,上面散落着几颗星星,一动不动的。

将近一个小时之后,也就是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的时候,他们全家五口人挤在一张大床上进入了梦乡。同样是位于城郊结合部的出租房,同样是石棉瓦屋顶的民房,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换了一个县城。那情形就像是几只候鸟,趁着月黑风高的夜晚,从一个山头飞到了另一个山头栖居。

鸟 巢

“砰……啪……”

这是两个月后的一个早晨。段世桃看到段灯贵用斧子在砍一根木头:他在门前的空地上,斧子在空气中滑过一条弧线,从段灯贵的头顶上落下来,之后落在了木头的中间。段世桃看到木头就像是一条鱼,在锋利的斧口下被开膛破肚,露出了雪白的肉。这木头和鱼一样是有内脏的。

段世桃看得津津有味。

木屑飞溅,弹射得很远。段灯贵发现了门口的段世桃,就冲门口喊:“进——进去!”

因为结巴,段灯贵即使是在自己的孩子面前,一句很短的话也会分成两句三句来说。段世桃眼睛盯着躺在地上的木头入神,没听到。段灯贵就捡起一小块木头朝段世桃丢了过去。木头不偏不倚击中了段世桃的左脸。段世桃吓了一跳,脸上划破了一个小口子,一条红色的细线便往下流。

见段世桃退回了屋里,段灯贵嘴里吐出了一句骂,又继续劈柴。不久,不算细小的木头被砍成了一段段长短还算均匀的干柴,靠墙堆成了一堆。紧靠着墙壁的另一侧是一个铁皮锅炉,连着一根笔直的烟囱。烟囱直插向空中,顶端还有个小帽,烟就从这小帽的檐边扑出来,慢慢地升向了更高的空中,直到完全散布到空气中,完全看不见。这便是开水房。

李春梅在段灯贵将干柴将要堆好的时候,从屋里出来。她手里拿着一个洗菜用的塑料盆子,里面还有几个一角的硬币。一个一角硬币,便是一壶开水的价钱。在漫长的一天里,她将守在开水房边,等待着前来打开水的人们将硬币投放在这个塑料盆子里。同时,她还将照顾着锅炉的火势,隔一段时间添加一次柴火和清理一次火膛,不能让火势太猛,也不能太弱,甚至熄火。在傍晚行将来临的时候,要让锅炉里的水不断地沸腾着,因为那时候是打开水的高峰时间。这开水房的开张满足了周边居民的需求,除了租住的外地人,不少本地的居民也会前来。

而段灯贵这一天里,将开着那辆电瓶三轮车,前往城市的各个角落,为需要运载货物的店铺或工地跑运输。最近,他找到了一个暂时固定的工作:他需要每天载着袋装的水泥,在城市的东南角与东北角构成的对角线上来回奔走。中午的时候,他可以在工地上休息两个小时,顺便将电瓶车的电瓶充满电。

两个月来,段世桃已经熟悉了这里方圆半公里之内的环境。他喜欢在房子的周围转悠。一排的房子,有十多间,都是顶上盖了石棉瓦的平房。他们租住的房子是最东边的一间,一通间。房子的北边,有一排两米来高的香樟树。香樟树枝叶茂密,常有成群的麻雀来此栖息。他在每一棵树下转悠,希望找到一个鸟巢,可结果很是失望。有一棵树下,斜躺着一个废弃的浴缸,铁质的,上面的釉还很好,他爬了进去,躺在里面。他还看到不少遗弃在树下的乳白色的塑料小套子。他不知道这东西的用途和来源,捡了两只,用开水洗过,藏在了裤袋里,没事干的时候他拿出来当作气球吹。直到有一次被李春梅看到了,她正在往火膛里添柴。她手里举起一段着火的干柴,冲着他凶狠地大喊:“扔掉!”他吓得扔了那东西,跑开了。以后再不敢碰那东西。

很多时候,段世桃会和姐姐段婷一起,走出蜿蜒的城中村的道路,来到大马路上玩。早晨,他们会看到这里居民的孩子背着书包在人行道上走着;傍晚,还是这些孩子,背着书包原路返回。阳光照在人们的衣服上,让人感到温暖而倦懒,不久就会夕阳西下,一天又过去了。属于段世桃和段婷两人的一天也就结束了。

而一整天里,段长越几乎是看不到的,他一天到晚都在外面转悠。他比段婷大了五岁,比段世桃大了八岁。三兄妹中,只有段长越是从老家出来的,段世桃和段婷都是在这边出生的。因为出来的时间晚,段长越读书就脱了节,到现在还只是初二,实际上他已经有十七岁了。段灯贵不知道从哪儿给他买到一辆八成新的自行车,还是赛车,可以变速的。段长越每天都骑着它出去。自从那天搬来新的地方住下以后,段长越本来就少的话越来越少了。有时候,段世桃都不敢看他的眼睛。

晚上的时候,段灯贵照例是提着一瓶七块钱的白酒和一小袋盐水花生回来了。所不同的是,这天晚上他在靠近城郊结合部的农贸市场门口的熟食摊上买了半只烤鸡。他的电瓶车在墙角那里转了个弯,车子停下后,他开始往下卸从工地上捡来的一车废木料。李春梅见了,上去帮他。之后,她看锅炉那边的生意正好是清淡下来的样子,就将硬币倒在一个塑料袋里用手拎着,把空盆子留在灌开水的龙头上方。进了屋,她在北边的窗台那里找辣椒。家里人都喜欢吃辣的,没辣子,饭吃着不香。房间里的三个床占据了房间的三个边。中间是吃饭的桌子。她在他们夫妻俩睡的床上方的窗台上取了几只风干的辣椒,在角落里的一个砧板上剁成了碎屑,又去放在门外面一块木板上的煤气灶边,点燃了煤气灶,用油熬辣椒。等散发在空气里的辣味让人觉得快要流出口水的时候,她将烤鸡倒入了锅子。

香辣烤鸡端上桌时,段灯贵已经喝下了这个晚上的第一口酒。他看着段世桃和段婷两人吃饭,问李春梅:“你——你说以前来打开——开水的那个老师怎——怎么说?”

李春梅说:“说了,说让去报名好了。”

她想了想,又说:“他说那学校初中和小学在一起的,要交学费的。”

段灯贵说:“交——就交。”

李春梅反问他:“你天亮出去,天黑回来,哪里有时间去?”

段灯贵不再说什么,他在上衣口袋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了他那部表面掉了漆的手机,给工地的老板打电话。他要向老板请假,明天一早陪孩子去学校报名读书。刚接通,段长越从外面回来了。他将自行车推进屋,在靠近他的床头旁边的墙边停好。李春梅问:“你到哪儿去了?天都黑了。你爸明天带你们去学校报名……”

段长越听了也没什么反应,他盛好饭,夹了块鸡肉,在一个小凳上坐下,吃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说话啊……你总是不说话!”李春梅提高声音说了两遍之后,看段长越没回应,就不再说话。段长越愈来愈像段灯贵了,身材同样是高瘦的,话同样也是很少的,虽然他说话并不结巴。

段世桃因为第二天要去学校报名,很是兴奋。夜里,他一直没睡着。半夜的时候,段世桃听到段灯贵他们的床吱吱嘎嘎地响了起来,响了一会儿之后,听到了“扑通”一声,是人结实地摔在地上的声音,然后是重新爬上床的声音。他想起来看看,但找不到电灯的开关。他和他姐姐段婷睡一个小床,是两块木板合起来拼搭成的,一人睡一头。段长越现在是在房间的另一张床上一个人睡。他睡觉一点声音都没有,段世桃怀疑他半夜里可能已经出去了,床上只剩下一床被子。

已经是十一月初了,江南的冬天虽来得迟一些,但毕竟天气已经转凉了。对于段世桃他们三人来说,新学期的开学才刚刚开始。第二天,段灯贵领着他们,带着身份证、暂住证、几年前从老家拿来的户口本和计划生育证去学校报名。段长越和段婷的报名没有问题,他很顺利地为他们交了费。在给段世桃报名的时候碰到了一点麻烦。因为段世桃是超生的,没有报户口。学校的领导说了,段世桃不收,因为没有户口就不能在学籍管理系统里登记。段灯贵不懂什么叫学籍管理系统,他好说歹说,学校才勉强收下了。学校领导对段灯贵说,段世桃不算正式入学,只能算借读。段灯贵想借读就借读吧,也给段世桃交了费。

因为他们原先都有书本,加之学校离他们现在的住处并不十分远,所以三人很快就适应了每天背着书包去学校的生活。

“这孩子,这里坏了”

“嘻……嘻……”

段世桃发现妈妈李春梅开始喜欢上了笑。她笑的时候,眼角向两边的眉梢翘起来,上下嘴唇间露出了雪白的牙齿,让他不得不盯着看。在段世桃看来,妈妈变得年轻了。不仅衣服穿得好看了,人也年轻了起来。

没搬家前,李春梅不是这样的。她整天灰头土脸的,没上班的时候就在家里侍弄一家人的衣服和食物。她一个月换一件衣服,而且还是旧的。而现在,她开始变得注重打扮了。体面的打扮,加上喜欢笑,经常来打开水的人都喜欢和她聊上几句。有时候在等水烧开的过程中,他们会和她聊很多的话。好奇的本地妇女们会到他们的租房门口往里看,问一些奇怪的问题。李春梅会一直耐心地陪着她们,回答她们的问题。她的脸上,因为笑而多了两片红晕,就像天边的红霞。这红霞会在傍晚的时候在李春梅的脸上长时间地停留,因为那时候是前来打开水的人最多的时候。一锅炉烧开的水,会很快地被第一拨人灌走大半,然后是打入冷水、添柴、鼓风,等着第二锅水达到沸点。那时候,段世桃他们三人会在屋子里做作业。段灯贵的工作越来越没有规律,有时候天黑了很久之后才会回来,第二天一早又开着电瓶车出去了。

两天以后,段世桃上学时忘记将语文书放进了书包。他在被他的班主任老师批评之后,要求他回家拿书。出了校门,他便跑了起来。家还离得很远,他就看到他们家锅炉的烟囱里冒起了一股不常见的黑烟。这一天,他平生第一次看到了煤。黑得发亮的煤,堆在锅炉的烧火口下面的地上。而在他们的屋子里,一个年纪比段灯贵大很多的男人正在和李春梅说笑。李春梅坐在他的大腿上,就像一个孩子坐在大人的怀里。是那个男人最先看到段世桃的。男人最先看到了段世桃的眼睛,他吓了一跳,松开了正环抱着李春梅身体的手。李春梅轻巧地从他的腿上下来,拍了拍手问段世桃:“你怎么回来了?”

等段世桃拿好了语文书,李春梅指着他对那男人说:“这孩子,这里坏了。”她的手指在空气中画了个圈,然后指向了她自己的脑袋。男人的手再次想搂住李春梅的腰,被李春梅笑着打开了。她笑着,从兜里摸出两个一元的硬币递给了段世桃。

段世桃出门后不再跑,而是慢慢地走着。他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问题:妈妈怎么能坐在别人的大腿上呢?他想了想,没有答案,便又跑了起来。跑了一会儿之后,又改成了慢走,脑子里又冒出了一个问题:妈妈怎么能说我的脑子坏了呢?他想了想,还是没有答案,便又跑了起来。他的手心里紧紧地攥着那两个硬币。

接下来的星期天,段长越照例骑着他的自行车在外面到处闲逛。到了下午,段婷也不知道到哪个新认识的同学那里去了。段世桃拿着李春梅给他的五元钱,在外面大马路边的小店里买了两包辣条,一根火腿肠。他将火腿肠在中间拦腰一折后,两边向反方向转了几圈,然后两只手左右一拉,火腿肠就从中间断开了。他吃完了火腿肠,又吃完了两包辣条。等嘴巴里再没有一点味道以后,他打算回家去。

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本来在家里的李春梅竟没在家。房门关得结结实实的,他又没有钥匙。他听到锅炉里的水咕咕地响着,一根排气的管子向外冒着白色的水气。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进入了段世桃的耳朵,他发现声音是从屋子里面传出来的。他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判断出是他们家的大床的声音。他想进去看看,但门关得紧紧的,没有一点办法。他继续听了一会儿,发现除了吱吱嘎嘎的声音,其中还有几声低低的呻吟,仔细分辨了一下,发现是妈妈李春梅的声音。他就叫了一声:“妈——”里面没有应答。他突然想到很久没到屋后了,兴许已经有鸟在树上筑巢了。在这一片地方,只有他们屋后的树在这个季节里还是绿色的。结果他还是一无所获。在屋后的窗下,他产生了爬上窗台看看屋子里面的想法。但窗台太高了,他才一米三的身高。看到地上有一些断砖块,他就搬了几块过来,靠墙垒成一叠之后,他终于小心地站了上去。

透过窗玻璃,段世桃首先看到的是里面的大床。躺在被子里的李春梅,两条裸露的腿高高地抬在空气中,但在被子下面又露出两只脚来。被子像波浪一般不断地一浪浪地蠕动。随着那蠕动,他们家的大床就像一头疲惫的怪兽,发出一连串的呻吟,还夹杂着一阵嘿咻嘿咻声、从李春梅嘴里发出的呻吟声……段世桃想看得更仔细些,他在垫起来的砖块上踮起了脚,想把下巴紧靠在窗台上。下巴才贴上窗台,想不到脚下的砖块发生了倒塌,他一下子失去重心,摔了下来。身体往下倒的时候,他的下巴结结实实在窗台上磕了一下。

这一天下午剩下的时间里,他在那个树下的废弃浴缸里躺了很久。直到看见别的人家亮起了灯光,他才出来。他想:这个时候,段灯贵应该也回来了。结果,他看到在他们的屋子中央,哥哥段长越和姐姐段婷正围着桌子吃饭,他的爸爸段灯贵的面前,酒瓶的盖子已经打开了。他还看到妈妈李春梅的头发湿漉漉的,好像刚洗过,她正在挪开放在桌子上的一把热水壶。

是段婷第一个发现站在门口的段世桃的。段婷的第一个反应是大喊了一声:“啊!”大家都顺着她的目光向门口看去——只见段世桃浑身是土,头发一缕缕竖起,那双奇大的眼睛向前瞪着,下巴鼓起了很大的一个包,肿得就像一个发酵的馒头。

中 部

“POLO你知道吗?”

段灯贵想不到自己的电瓶车会再次出车祸。

这个送货的地点应该是之前工地老板的一个亲戚办的工厂。每次装运的货不多,要不然也不会让他的电瓶车来承担送货。每次去之前他们会直接打段灯贵的手机。地点也不十分远,处于城北东路快上高桥的一个并不显眼的门洞里。有时候他将车直接开进去,有时候是将货卸在大门里面的一小块空地上。货不重,有时候是一车纸箱子,几百只叠起来的纸箱;有时候是几百根一米来长的小竹竿;有时候竟是一车类似做蚊帐用的纱布。他搞不懂这老板在里面做什么产品。门口也没有什么招牌,一些冬青树长得茂密,掩映着不大的一个门洞。行人如果粗心一点的话,很容易忽略这里还有一扇曲径通幽的门。

那天卸了货,老板和他结算了一个月的工钱。出来后,他将电瓶车停在门外的马路边上,在门房处坐了一会儿。那门房七十多岁,头发斑白。他应该是找不着人说话的主儿,竟给段灯贵泡了杯茶。他给段灯贵说他的经历,说他年轻时候这地方的见闻。段灯贵也需要喝点水了,就相互敬了烟。门房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段灯贵却没听懂几句。

门房告诉段灯贵,这厂里做的是一种捕捉昆虫的网兜,是要出口卖到欧洲去的。门房还从里间拿出了一只来送给段灯贵,说是次品才送人的。段灯贵拿在手里,觉得实在不可思议,这网兜用来捞鱼都不行的。一则网兜不结实,二则柄太短了,才一米来长。两人闲聊的时间也就半个小时的样子,就听见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响了起来。

原来出了事故,三五个人正围着一辆红色的崭新轿车说话,其中的一个女声特别尖厉。段灯贵手里拿着门房送的网兜,挤了上去,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电瓶车。是自己的电瓶车的尾部撞在了红色轿车的前挡泥板上了,刮掉了一些漆,还将车子的牌照给撞扁了。他想不通,自己的车子好好地停在门房外面的马路边上,怎么会自己跑下去撞的。他记得自己是将刹车闸拉下的。

车主是个年轻女子,二十五六岁,和她的车子一样,穿着一身大红的衣服。她正对身边的一个人说她这车子是她男朋友送给她的订婚礼物。她的车子在这里停了才十分钟,过来就看到被这电瓶车撞了。说着就指着肇事的电瓶车。

嗓门最响亮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她应该是穿红衣的女人的妈。她声音尖厉,本地的土语夹杂着她自认为说得可以的普通话。她已经看到了段灯贵,并且从段灯贵的神情上看出了他就是电瓶车的车主:

“谁让你撞的?”

段灯贵看到一根手指指向了他的脸,是这五十来岁妇女的右手的食指。众人都转过来看段灯贵。

段灯贵不断地眨眼:“我——这怎么——”他的左手放在裤袋里,紧紧地握住放在里面的手机。他往后看了看,想走到原来他停车的地方。这段路本来就是个坡,是从远处的高桥下来的坡,如果没有刹车的话,他的车子撞上别的什么车是有可能的。他脑子里回忆了一下自己是否拉下刹车闸,但毫无结果。他这电瓶车净重有三百来斤,他对这车子的熟悉超过了对自己身体的熟悉程度,但就是不能确定自己是否拉下了刹车闸。

“赔!必须要赔!”妇女尖厉的嗓门变得粗大起来,嘴角上涌出了白沫。

他嘴里咕哝了一句:“我——我停的时候——刹——刹着车的。”

那妇女皱了皱眉,看似听懂了段灯贵的话,嘴里停了下来,看着他:“你刹着车的?那现在怎么撞在我的车上?你的意思是我们把你的车推下来撞我们自己的车?”

段灯贵眨着眼,想辩解,但不知怎么说好。

“P O L O你知道吗?”红衣服的女人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段灯贵一跳,“我这P O L O是最新款的,办好全部手续要十二万元,你知道吗?十二万!”

那妇女的脸靠近了段灯贵,手指还是指着他的脸:“你说你刹了车的?你的意思是有人给你放下了刹车闸?你去把这个人找出来,找到这个人,我们不要你赔,我们叫他赔!”

他再次握紧了裤兜里的手机,就像握住了一块板砖。眼见着围观的人多了起来。起先就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人插嘴:“这事简单,报警吧。”

“报警?”红色衣服的女人跳了起来,“报警的话,我亏大了!我明年的保险费只要三千多块,有报警记录的话,明年要交五千多的。这多出的钱谁出?你帮我出?”插嘴的人吐了吐舌头走了。

要赔,但对方就是不说要赔多少钱。段灯贵左手的手指在裤兜里的手机上来回摩挲着,右手里还握着那个网兜。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昆虫,正要被人捕捉住了。

他听到红衣服的女人扳起手指,开始计算她的损失:“牌照要换掉,牌照换的话,要换两副的,最少三百;要喷油漆,也是要整块面板重新喷,一千二百……最少要一千五百块。”

她说完了,转身拿眼光看段灯贵,意思再明白不过:你出钱吧。她的话虽然没出口,但段灯贵看懂了她的意思。

他嗫嚅,很久,说:“我——我也不是——不是故意撞的。”

“谁说你故意撞了?我们说你故意撞了吗?”

“我们愿意让人撞吗?”

“我——”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妇女和红衣服的女人一起嘀咕了一阵后,妇女对他说:“我看你是个外地人,没有钱,就赔一千块算了,放了你。”

她提高了声音,第二次强调:“我看你是个外地人,才赔这一点的。”

他又握住了裤兜里的手机,脑子里冒出了报警的想法,但终于灭掉了。他的上衣口袋里,正好有之前结算的这一个来月的工钱,一千两百块。他装作用手搓揉胸口,按了按装钱的口袋。妇女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车子那边,红衣服女人正在一个男人的帮助下将段灯贵的电瓶车在汽车前移开。于是,他将口袋里的钱掏了出来。

“我看你是个外地人,才赔这一点的。”妇女在他耳边说。

他掏出钱来,粗粗地数了数,将手里的几张一百元和三张十元的钱卷在一起,单独拿着,剩下的塞回了口袋里。还没往她手里送,她就一把抢了过去。

当那女人大叫“怎么只有八百三”的时候,段灯贵已经坐在了他电瓶车的驾驶座上了。那妇女还不依不饶地上来纠缠,他按住工作服的口袋。

一片乱哄哄里,穿红色衣服的女人大声叫着她的妈。等她回头走过去时,段灯贵及时地将钥匙插在了车锁里,扭动了一下。他把住车龙头,车子动起来后,划了一条曲线,便驶向了马路的另外一边。等耳朵里再次听到那妇女的声音“嗨,怎么只有八百三”的时候,他已经往前开去了。

幸福的时光

段世桃和段婷放学回家看到妈妈李春梅在门口的一张矮桌上剁肉。

她已经剁了一脸盆的肉末了,旁边还放着盐、味精和辣椒。她对段世桃说,快进屋写作业去。段世桃看了两眼,就进了屋。做好作业,他又跑了出来,看李春梅正将剁好的肉末灌入一个细软的套子里。他一抬头,发现屋檐上已经挂了很多串腊肠了。一圈圈的腊肠,套在一些铁丝上,挂在屋檐下避雨的地方。

来打开水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他们看到李春梅做的腊肠后,都要说上两句。李春梅的脸红红的。等收拾好了,她去给锅炉加了一次煤,还打开了鼓风机。早几个星期前,锅炉的主要燃料就换作了煤。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辆运煤的拖拉机开过来,将煤下在靠墙的地上,用一块旧的塑料纸盖着。

火膛里的火势大起来,不久水就开了。等第二锅水将被灌完的时候,段长越也回来了。因为李春梅做腊肠的原因,晚饭的时间推迟了一些。已经有两个星期了,晚上段灯贵不再回家。

两个星期前的那个晚上,段灯贵回家意外地没有买酒。等李春梅在锅炉那里忙好,一家人就着一锅大白菜炒肉吃起了晚饭。大白菜里的肉都是肥的,里面还夹着红的辣椒。她开始变得心灵手巧,同样的材料现在做出来的菜味道却不一样了。段世桃看着段长越和段婷将饭吃得呼呼作响,饭碗里不见菜,只有肉。他便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吃了起来,不久他的鼻子上、脸上都油汪汪的一片。

段灯贵看着他们三人吃饭。他没跟李春梅说车子赔钱的事。

段灯贵对李春梅说:“我——我想去电——电厂那边做。”

李春梅说:“好啊。什么时候去?多久回来?”

段灯贵说:“等——等老乡的消息,他——他说立马就可——可以过去。”

李春梅说:“多少钱一个月?”

段灯贵说:“少——少说也有三——三千块。”

李春梅说:“那你快点去吧。”

他点了点头,看着李春梅的眼睛,看得李春梅不敢对视他的目光。

他还是在家里待了两天。待得李春梅觉得家里多出了一个人,早晚都觉得不适。第三天一早,他五点起床,背了一床薄被子和简单的行李,趁一家人还在睡着,出了门。走出城中村弯曲的小路,来到大街上,在约定的那个红绿灯的转弯口,等到了原先约好的两个老乡,之后乘上了开往海边电厂的公交车。一个半小时后,在位于海边的电厂工地上他们找到了另外的一个老乡。简单地安排停当,领了工作服和工作帽,当天段灯贵就在电厂修建码头的工地上干起了搬运建筑材料和运输混凝土的活。

关于段灯贵,段世桃也没问李春梅,直到李春梅自己说起。那时候,段长越和段婷都在,李春梅说:“你爸他到海边做工去了。”

段世桃的脑子里出现了大海。他已经读小学三年级了,还没有见过大海。他想等放了暑假和姐姐一起去看海。段婷也很兴奋,不停地问李春梅海边的事。段长越没问,就听着他们的对话。他们都没见过海。李春梅也没见过海,搬来这边的时候本来有机会到海边去玩玩的,但随即段灯贵就联系到了一家转让锅炉的,买下了这个锅炉,开了开水房,她没有多余的时间。

她从床上的被子底下摸出一个手机,拨通了段灯贵的手机,让段世桃、段婷和段灯贵说话。段世桃和段婷两人都问了段灯贵几个关于大海的问题之后,手机交回到了李春梅的手里。李春梅直接挂掉了电话。段世桃才发现李春梅新买的手机,红色的壳子,翻盖的,盖子外面有一圈一闪一闪的蓝色荧光,小巧玲珑。他看了看段婷,发现段婷也在看李春梅的手机。这时候,李春梅将手机啪的一声盖上,又放回了被子底下。段世桃和段婷面面相觑。

李春梅给段灯贵打第二个电话是两个星期之后。她问他,电瓶车怎么处理?段灯贵的电瓶车总在屋前停着,来打开水的人里有个人问过李春梅,这电瓶车卖不卖?李春梅本想说不卖的,但想到段灯贵也许以后不再开电瓶车了,就说等她问了她男人再答复他。段灯贵不接电话。等到晚上,他打了过来。在电话里,段灯贵对李春梅说:“卖——卖——卖掉吧——”他结结巴巴,意思是电瓶车的电瓶时间长了会坏的,有人要的话就卖了。李春梅问卖多少钱?段灯贵说了个数字,但信号实在不好,加之段灯贵的话说三个字一停顿,李春梅就说知道了。过了几天,前面来问的那人再次来问的时候,李春梅就说,六百块。那人没有还价,给了钱就将电瓶车开走了。

先是段灯贵走了,接下来是他的电瓶车走了。段世桃觉得家里的很多东西都在慢慢地离开。半夜里,他总是会听到李春梅出去。她在床上轻轻地起身,轻轻地穿衣和穿鞋子下了地,然后轻轻地带上门。

她会在桌子上留下十块钱。早上的时候,段世桃看到了就想着去拿。但这钱在半路上就被段长越抢了过去。在他们转向大街的那个路口的小吃店里,段长越买了两碗肉丝面,四块钱一碗。剩下的只有两块钱了,就买了一碗干挑面。前两碗面是先上来的。段长越先挑了一碗吃了起来,段婷看段世桃发呆,也吃了起来。等干挑面上来的时候,段世桃用筷子挑起面看了看。干挑面里没有肉,也没有汤,将下面的面往上翻,只有一层酱油。他没吃过干挑面。他埋头吃了起来。

这样的日子开始不断延续,以至于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当他们三人在面店的门口出现时,里面的老板娘便藏起了桌上的辣椒酱。因为,每次他们三人一次就会用去大半瓶的辣椒酱。

那真是一段幸福的时光。那段时间里,段世桃觉得妈妈李春梅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香气,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就觉着好闻。他悄悄地对段婷说了自己的发现,段婷也说好闻。她想了想之后,对段世桃说:“妈妈洒了香水。”每次见到妈妈,他们都觉得妈妈李春梅好像做客回来,浑身上下穿的都是新衣服。段世桃还发现李春梅的眉毛和以前不一样了,变得又细又长。头发也变了,变成了金色的,就像电视里看到的外国人的头发。他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心里觉得李春梅有点不再是他的妈妈了。

“你们难道不热吗?”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当知道这时光是属于幸福的时候,它其实已经离去很久。不管是肉丝面还是干挑面,段世桃在后来很长的时间里,都能够记得每次走进小吃店时候的情形和嘴巴里似乎还残留的面条混合着辣椒酱的味道。

李春梅走的那天没有什么预兆。早晨,照例是段长越拿了放在桌上的零钱出门。他们出门的时候,李春梅还没有起来。一条昨晚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褪下的红色裤子随意地耷拉在床脚。她的床头散乱地放着一些化妆品、小镜子、眉笔、小镊子等物件。一蓬浓密的金黄色的头发露在被子外面。三人悄悄地带上了门就上学去了。

晚上,段世桃和段婷回家,看到锅炉没有点火。往常前来打水的人本来已经不多,因为李春梅不正常营业,这开水房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生意兴隆。就连墙边的煤也在逐渐地减少,却没有见到新的运来。这悄悄的变化,段世桃和段婷并没有注意。他们做完了作业,不见李春梅回来,等到段长越回家之后,李春梅还是没有回来。段长越给电饭煲里加入了米,用水洗了一遍之后又加入了水,插上了插座。段婷自作主张地用竹竿从门前屋檐下够了一串腊肠,像模像样地用刀切细了放在电饭煲上面蒸。在段婷这么做的时候,段世桃一直在旁边看着,并且悄悄地拿了一块腊肠直接投入到米中。

吃饭的时候,段长越坐在了段灯贵以前吃饭时坐的位置上。在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时间里,这座位上原先坐的是段灯贵,所不同的是段长越不像段灯贵那样喝酒。

这是他们的晚饭。中饭他们都是在学校里吃的,午餐费段灯贵在他们报名的时候就一次性交清了。至于早饭,他们则很快就学会了省略。

即使已经成为家里年龄最大的一个人,段长越还是很少说话。只要他觉得很好,段世桃和段婷也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

在李春梅离开家的日子里,对于段世桃来说并没觉得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他心里想过妈妈为什么离开的问题,但想了之后就不再想了。或许和段灯贵的离去、电瓶车的离去都是一样的原因,或许不久李春梅就会又出现在他们三人的面前,时间可能就是第二天天亮。但实际的情况是,李春梅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当檐下的第二十九串腊肠被三人吃完的时候,段世桃得到了李春梅的消息。李春梅没有回家,而是在白天的时候到学校去了一趟。她找的人不是段长越也不是段世桃,而是段婷。她给了段婷一百元钱,给他们三人买食物用。听段婷说,妈妈变得越来越时髦了。段世桃的教室和段婷不在一起,他就没有见到李春梅。

段婷从口袋里拿出钱说,这一百元钱是妈妈给的。段世桃看到一张红色的一百元纸币在段婷的手里晃动。他要过来看了看。段婷很快就抢了过去。他们两人商量了很长时间,决定到城里最大的一家超市——大润发超市去购物。段长越回来,他们告诉了他这个消息。段长越没有反对。“那真是太好了!”段世桃和段婷看自己的想法得到了哥哥的同意,两人都高兴得跳了起来。段婷本来还要邀请她的一个同学一起去的,但段长越不同意。

这是个星期六的晚上。城里的霓虹灯从高楼的顶端一直延伸到大街上,闪烁不停。段世桃和姐姐段婷,还有哥哥段长越三人,来到了大润发超市。这超市大得令他们眼花缭乱。在街道的旁边,段长越突然对段婷说他不想去超市了,让她和段世桃两个人进去,他在外面喷水池边等他们。段婷说,好的。他和他们约好了等他们出来时会合的地方之后,就往旁边的喷水池那里走去。

段婷和段世桃发现进入大润发超市的大门之后是一部电梯。他们发现电梯竟然是往下开的。他们乘上了开往地下商场的电梯。在进入购物区的时候,他们也像其他顾客一样拿了个放货的蓝色塑料篮子。篮子由段婷拎着,他们穿过了堆得爆满的衣服和鞋子的服装区,又经过了连天花板上也在播放电影的家电区,终于来到了食品区。

段世桃看着琳琅满目的蛋糕和面包,偷偷咽了两次口水。段婷模仿着前面买面包的人,也拿起了一个夹子,从玻璃柜里往外夹面包。她夹了一个胖子面包、一个三明治,还有一个提子面包。在卖牛奶的地方他们还选了几包袋装的牛奶。后来,段世桃看到一排火腿肠,就在那里不走了。段婷拿起一包,看了看价钱,放下了,又挑价钱便宜的拿了两包放到购物篮里。做这些的时候,段婷一直在计算购买商品的总价。超市里的广播不停地播放着音乐,空调的热气从不知道的地方传过来。段世桃在超市里走了一圈就已经出汗了,现在热得背上都湿了。他都闻到自己汗臭的味道了,但他还是忍着。

他们经过水产区的时候,停下来看了很久。他们看到了从没有看到过的海鱼,放在冰块上。段世桃还在一个水箱里看到了一只活的鳄鱼龟,他一动不动盯着它看,觉得鳄鱼龟就是水里的一只大象。

这时候,段婷突然想起什么来了。她急匆匆地催促段世桃往外走。在食品区和水产区的中间是粮食区,她停了下来。她要段世桃去卷成一竖筒的塑料袋上撕一个下来。她选了一元九角一斤的大米,由她撑开了一个白色的薄膜袋子,要段世桃往里边舀米。段世桃很快喜欢上了舀米,还将鼻涕弄在了米里。等段婷喊停的时候他还没停,段婷将袋子拎起来的时候,袋子就撑破了。旁边有上来买米的人,在段婷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用奇怪的目光看了他们几眼。他们走开了很远还在用手捂着鼻子。段婷他们重新换了袋子,到营业员那里称好、贴上标签,段婷看了一下,是二十三元二角七分钱。

段世桃跟在段婷后面走着。在付钱的地方,收费的人盯着段婷和段世桃看了两眼,才开始计费。他们全部的商品算好了总价,是九十八元九角。段婷将那张一百元钱取了出来,收费员找给了她一元一角。两人就这么分别捧着面包、香肠、米等东西往超市外面走。上了电梯,不一会儿就出了超市大门。

才出地下超市的门,段世桃和段婷就感到一股冷风吹在身上,不由自主都打了个寒战。超市里面和外面比起来真是两个季节。他们在喷水池边找到了段长越。段长越没说什么,他接过了段婷手里的米,三人便往回家的路上走去。段世桃冷得打了几个喷嚏,段婷取笑了他几次,但他还是很开心。

这是冬天,离期末考试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了。学校的老师说:“冷空气就要来了。同学们要注意保暖,保暖就是多穿衣服。如果谁发热了,要到医院里看病,在家里休息一个星期,要有医生的健康证明才可以回到学校来。”

想不到冷空气真的来了。学校里,大家的课余时间做的事情都是围绕着冷。进出教室要关门,上厕所要跑着去,写字时手也没有平时那么灵活了。但这一天段世桃穿的还是以前的衣服:一件还是秋天时候穿的长袖汗衫,外面没有另外的衣服了。长袖汗衫还是段婷两年前穿过的,不分男女。下课的时候,大家挤在教室前面的走廊上,阳光穿过教室前面围墙的顶端,斜着照了过来。段世桃走出教室的时候,看大家都在跑跳取暖。他站在了几个同学跑跳的范围里了,大家就都停了下来,看着他。大家发现段世桃只穿了一件衣服。还没等大家开口,段世桃就对大家说:“天这么热,你们难道不热吗?”大家都一起大笑起来,有几个还笑得弯下了腰。

段世桃也笑了笑,又说:“天这么热,你们难道不热吗?”

说完话嘴里还发出了咝咝的声音。

下 部

一个人的码头

吃过中饭,雾就上来了。茫茫的大雾,起初从海面上看不见的远处悄悄地起来,直到笼罩了整个海面,分不清海面和天空。雾气升腾、扩大,挟裹着一股冷风,将码头完全地笼罩起来,并不断地涌起,向陆地上漫延开去。随着雾气的升起,海水随之开始涨潮了。海面上,海浪向海边涌来的时候碰到回流的浪头,海水相互撞击发出一片哗哗的水声,此起彼伏。天空中,偶尔传来几声失群的海鸥沙哑的鸣叫声,空旷的天宇显得孤独、寂寥。

段灯贵想起了第一次来到海边的时候。如果不是之前知道是海,他还以为来到了一个大湖边上。那天到达这里的时候,风平浪静,大海平静得就像睡熟了一般。这里离内河的出海口不远,海水混浊,不是电视画面里经常见到的蔚蓝色的海水。混沌的水面,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天边,才知道这是海。头两个星期他还是打杂的,随着运货的卡车来往于码头和工地之间。后来他就留在了码头上工作。他所在的作业分队听从一个叫张工的头目指挥。张工似乎是整个码头的副总指挥,他指挥段灯贵他们将建造码头的材料运抵到位。

材料中除了水泥和钢筋外,最瞩目的是空心柱。空心柱外形庞大,有几十米长,是要安插到海底去的。他们动用了大卡车、钢索、吊臂,将空心柱转移到靠近施工的码头一侧去。进度很慢,一上午才转移了两根。打算转移第三根的时候段灯贵和大家听到了组长的喊话,就知道吃中饭的时间到了。饭是盒饭,两荤两素。段灯贵觉着菜很合适。不合适的是饭太少了,每次就这么一小盒,即使要添也只能是同样大小的半盒。他将菜和饭都吃了,将余下的饭盒和筷子都放到集中的地方。他的两个老乡看到海面上升起的雾,要回离码头两百米远的宿舍换防雨工作服。他懒得去拿。再说这雾是说不准的,或许过了一阵之后,太阳又会重新出来,时间才是中午的光景。

“哐——哐——”天地间只有位于码头外侧的打桩机发出的巨响。海天之间,巨大的机械船就像个怪兽,每一次的撞击,都是在向地球的内部挤压一次。仿佛是一种前奏,随之天空中的雨雾就密了起来。段灯贵坚持不换衣服,不久他的头发湿了,后脑那里本来翘起的头发耷拉下来,在安全帽的下边,看起来就像鸭子的屁股被雨沾湿了的样子。

段灯贵来码头已经一个多月了,再过一个多月,时令就会接近年关了。他已经适应了这工地的工作和生活。活简单,也并不累,都是机器操作,人只要配合好就可以了。

两个老乡前一个晚上已经在说起过年回不回老家的事情了。段灯贵没想过要回去。码头上已经发了通知,过年只休息五天,接下来的工作没有休息时间。加班的话整个小组的人都要加班,报酬是会翻倍的。老乡只是私下说说,还没有正式提回老家过年的打算。段灯贵不想回老家去。前年,他回去过一趟,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又换了一天的长途汽车。他将段长越从老家带出来。他本想将段世桃的户口报了的,但背地里打听了一下,段世桃属于超生的,要交罚款。他没给李春梅说,段世桃的户口也没报,老家没外人知道他外面又生了第三个孩子,还是个儿子。他过了年初八就又出来了……现在他不太想这些。他甚至不想回到那个城郊结合部的家。就这么一直在这码头上做下去也不错。

雾大起来的时候,水面上传来“咔”的一声刺耳响声,紧接着是一片惊呼。段灯贵的第一反应是撇下手里的活,往传来声响的码头外侧奔去。他看到吊臂上的一根钢索崩断了,空心柱一端就滑脱了,正摇摇欲坠。空心柱离开地面有两米开外的样子,另一端已经在海面上了。还没启用的管子要是提前落了水,那是要当做事故来处理的。段灯贵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劲,他将脚边的钢缆拎了起来,在空中用力甩了一下,甩出一个圈,顺势套住了空心柱的一段。在柱子还没吃上力的时候,他将手里钢缆的一端和另一端一起,绕在了一旁的铁柱子上。“砰”,空心柱往下坠去,惊魂未定的人们发出一阵惊呼。这个时候,段灯贵已经攥着钢缆的一端,牢牢地将它和铁柱子控制在了一起。因为被钢缆缚住,在离海水四五米的上方,空心柱停了下来。

事后大家才看到,因为受力过大,铁柱都变形了。是段灯贵开电瓶车时捆绑货物的手法帮助了他。段灯贵知道,有时候,一个看似并不合理的结,只要是受上了力,就不会松懈掉的。等将空心柱平安移到平台上后,大家都嘘了口气,向段灯贵竖起了大拇指。

傍晚收工的时候,组长和张工一起来看他,还专门带着一个人过来。他们亲热地和段灯贵打招呼。那人很年轻,戴着副眼镜,很客气,称他为段师傅。段灯贵笑笑。他觉得码头上的各种机器怎么操作,自己不懂,但除了这之外的活,他都能做得上手。

码头开始向海中延伸开去了。岸上的混凝土搅拌车不断地来回,眼见着本来堆成一座小山的空心柱也开始慢慢变少了,而新的空心柱还在源源不断地运来。晚饭后,段灯贵接到了李春梅的电话。李春梅在电话里问他:“段灯贵,你什么时候回来?”

段灯贵说:“我——”

李春梅说:“回来我们就去把手续办了。”

段灯贵说:“我——我——”

李春梅说:“你说我们还有什么意思?你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

李春梅不再说话,她在等段灯贵的回答。李春梅能从段灯贵结结巴巴的话里明白他的意思。

但段灯贵什么也没说。李春梅只听到了一阵呜呜的声音,是海边风的声音。之前,他接到过李春梅的几次电话。段世桃和段婷问他关于大海的问题,他给他们说了,他知道他们不会知道大海的样子的。等放了假,他会带上他们到海边来看看。他听到段世桃说那真是太好了。他知道段世桃听懂了他的话。他还想和他们说说海边的事,但李春梅却挂了电话。后来,李春梅打过他两次电话,是关于电瓶车的事。他没有细想就说卖掉算了。这车他是再也不想开了,以后即使要开电瓶车的话再买一辆就可以了,最多再配个新电瓶。他熟悉那些老乡和认识的人怎么交易旧电瓶车。

挂了电话,他咂了咂嘴,抬头望了望暮色里的海平面,海天相接的地方雾气蒙蒙,不知道这浪会不会起来。

晚上,他睡不着。起初,他不适应这狭小的宿舍。两个同乡和他是睡一个宿舍的,半夜里,他们的打鼾声惊天动地。一位同乡就像在拉一把破旧的二胡,不太高明的手法,声音低沉而绵绵不断。另一位同乡的鼾声像是在敲一面破锣,嘹亮地响着,在敲击两下之后,手柄好像坏了,发出“咯嗒咯嗒”两声,然后继续敲。那样子就像喉咙里养着一只青蛙。后半夜里,还说梦话,长篇的梦话。段灯贵起初以为他在被子里找一粒掉了的豆子,但后来听出来了,他们都是睡着的。

失眠的时候,他会一个人静悄悄地出门,靠在宿舍外的铁栏杆上,点燃一支烟。夜半的大海也安静地进入了睡眠。恍惚间,他觉得自己是回到了老家。前面门外不远处,月光下的一片银白的海面只是月光洒在水田里的景象。夜静得无边无际,他想李春梅和孩子们一定睡得香。他还想到了以前开电瓶车和在这码头上工作真没法比,他甚至还算起了工期结束他会拿到多少数目的钱。码头上给每位工人都造了表,他们会将钱直接打在各自的工资卡上。他和一起来的两个老乡都还没来得及办卡,工资都还在码头财务的账上存着。他想这样也好,以后领的时候就是一笔很大的数目。他想赚很多很多的钱。那样的话,李春梅就会听他的话,不会说他不喜欢听的话,不会做他不喜欢的事了。

“叫我段世桃”

码头上抽调了一些有技术的工人到打桩部工作,段灯贵也是其中之一。本来轮不到他去的,他听到过老乡之前的话,说是打桩部的工资待遇比干运输的多两成。他没怎么琢磨就对组长说了。组长本来是不同意的,段灯贵的活干得好,他不让他走。隔天,吃饭的时候,段灯贵看到张工与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一起说着话,正从食堂门口走过。那时候他已经将那两荤两素的饭菜都吃光了,手里还拿着饭盒就一路跟了上去。他对张工说了自己的要求,张工笑了,对戴眼镜的年轻人说了两句,那人停了下来专门看了看段灯贵。段灯贵突然想起来这人前几天专门来看过他的。他就向对方笑了笑。那人也笑了笑。下午开工的时候,组长就过来通知段灯贵不用参加运输队的活了,要他立刻就到打桩部报到。

打桩机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码头上又忙碌开了。段灯贵换了工种,开始固定在在建的码头上工作。打桩机的声音有节奏地响了起来,如一把匕首,刺破了空气,在这响声里,一根根长五十多米、直径一点五米的钢柱子硬是被笔直地打到了海底。这样的桩要打一百多根,这些柱子在海底牢牢地扎根之后,它们的顶端离海平面还有二十多米。然后是将段灯贵他们之前转移过来的空心柱安接到柱子上,固定后再在空心柱里浇筑上钢筋水泥,直到露出海平面,那才是码头的平台。这码头是电厂的取水口。

有好几次,在打桩机的声音停歇的时候,段灯贵看到潜水员潜入海底作业。上面的人不断地对着对讲机喊话。后来海底冒起了混浊的水,还有水泡。等潜水员上来时,段灯贵看到他脱下臃肿的潜水服后连着喝了两大口工地上专备的白酒。时令已是冬季,岸上的冷风就够受的,下到几十米的海底那温度一定是冷得受不了。海底下的情况会是怎么样的呢?他想了想,毫无头绪。

潜水员上来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码头上有一个短暂的休息。段灯贵干的主要是混凝土的活,他接了别人递给他的一支烟,叼在嘴里吸着。在这伸出海岸线几十米的海面上的工地上,段灯贵的脑子里出现了李春梅。

他想起李春梅,是因为想起了李春梅离现在最近的那个电话。他还以为他走了,李春梅不会再和他提起离婚的事情。

那是在段世桃出生不到一岁的时候,那时候一家人还在隔壁县城的城郊结合部住着。他开电瓶车送货,李春梅在家里带孩子。他开着车子,在路上分了神,硬是在环城路的红绿灯那里闯了过去。想不到斜刺里冲出一辆大卡车,将他连人带着一车货,撞飞在马路中央。人送到医院后,断了三根肋骨,还有脑震荡。医药费是老板付的,也没有大的损失。这本是万幸。但麻烦的是,因为车子的惯性,他在飞向空中之后再飞向地面的过程中,有一块扣板不偏不倚插在了他的下身。伤口本不大,也没流多少血。医生诊断的结果是良性的,不会有功能障碍的后遗症。出院后的很长时间里,他都觉着自己不顺畅。本来可大可小的器官现在只有小的状态出现。日子持续到了段世桃两岁多,本来他已经有了复苏的感觉。但就在那段时间里,有一天他回家看到李春梅扣着衣服的扣子从房东的房间里出来,她在看到段灯贵的时候脸上微微地不自然,随后这不自然转变成了一种不屑见到他的表情……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彻底不行了。那天晚上,他在外面用七块钱一瓶的白酒一口气放倒了自己。可第二天,他又开着电瓶车在城市的柏油马路上奔忙起来。

他搬过六次家,从段世桃两岁到九岁,期间还将大儿子段长越从老家接了出来。每次搬家的原因都不具体,但总和李春梅有关。他心里憋屈得慌。最后一次的房东是个戴金边眼镜的老头,他们前后住了没满一年。这最后的房东老头没什么对不起他的,但他硬是赖掉了房钱和水电费,一走了之。李春梅是在第三次搬家的时候提出要离婚的。在老家,他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双方父母都是本分的庄稼人,没怎么在意对方的条件。都穷,只要身体都是周正的。后来有了儿子,日子也不见得好,就学着村里人的样子夫妻双双出来了。这些年他积攒了一些钱,除了给双方父母寄去的和这边生活的开销,还有两万多。再能有两万多,在老家,就可以盖一幢两层的楼房了。他想过这些,但又不是很想。不知道回老家盖了房子,以后怎么过活……

在繁忙的工地上,没有人会注意段灯贵心里的变化,他们知道他是个结巴,活却干得出色。他满面愁容,本不会顺畅地说话。两个老乡都请假回老家过年去了,这境遇里,段灯贵更显得落单。

出事那天没有什么预兆。有一根已经浇筑了混凝土的空心柱底下出了点故障,需要工人下去底部清理。这是一根长近三十米的空心柱,柱子空心部分直径约一米半,柱壁厚度约六到七厘米。空心柱露出水面部位有六米高,水下却还有二十四米的长度。这钢柱本不是段灯贵他们之前运的无缝钢柱,它原为打桩用的,由一节一节的钢管焊接而成,循环使用很多次之后就直接浇灌混凝土了。段灯贵下去的时候,下面已经浇注了两三米的水泥。

段灯贵是第一次下到管子里。他需要清理完混入里面的水泥和砖块。这活不经常有,但有了的话,却是打桩部的工人经常干的活。他被绳索系着,下到空心柱的底部工作半个小时,最快的话二十分钟就可以再次回到上面。他刚下到底部才两分钟不到,柱子就因为承受不了海水压力,海平面以下大约五米处的一段管壁被压扁了。本来他之前看到过工友下到空心柱底部,那时他心里还想了一下,万一柱子扁了下面的人怎么办的问题。他万万没有想到轮到他的时候竟成了事实。

段灯贵因此被困水下,他所处的位置是海底,距离水面大约有二十四米左右。在最初的时候,他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妥。本来他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干完底下的活,但他才适应底部的环境,就隔着二十四米的高度,隐约听到了工友的喊声。于是他下意识地抬头,发现上面的情况发生了变化:原本圆形的天空已经不再是原样了。那一刻,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个时候是上午八点十分左右,段灯贵不会知道上面的天空突然间阳光灿烂,天空结束了久日的阴霾,迎来了一轮蓬勃的红日。阳光下的海面上浊浪滚滚,大海仿佛宣泄着这个冬季里最大的一次愤怒,以至于将钢质的空心柱都挤扁了。

他本来穿的是平时的工作服,为了工作方便,在下去的时候脱了里面的一件夹袄,只剩一件薄的线衫,外面套了工作服,和平时不同的是,他的安全帽顶上多了一个照明灯。现在,他没有足够多的衣服,没有食物,空气正在变稀、变薄,空气中的氧气正在减少。这个直径一点五米的潮湿空间里,他不能够躺,不能够坐,只能这么站着。周围是冰冷的铁壁,没有光线,手摸在上面有些毛糙,却冷得和冰一样。他工作帽上的电珠发出的光线有些微弱,照在铁柱的内壁上没有一点儿反光,这灯光就成了他的救命稻草。好景不长,不久电池便耗干了,工作帽上的灯熄了,他陷入了黑暗。

现在,这是个没有光线的环境。海底的暗涌在二十四米的深度里撞击着铁柱,他分明感觉到了海底的力量。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在胸腔里一上一下地起伏,突然觉得心里空了起来,一阵头晕目眩向他袭来……他昏迷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上面传来了喊声:“段师傅……段师傅……听到请回答……”

声音很远,并不真切,隐约传到段灯贵的耳中。他醒了,抬头看了看上面,赶紧挺起身来回应:“哎……哎……”

两个小时后,输送氧气的管子穿过压扁后的空隙送下来,紧接着是一束电弧灯的强光从近八层楼高的海平面上照了下来。段灯贵起初不知道送氧气的管子的用途,等感到整个人精神好起来的时候,他才明白过来。他让自己的头部承受着光柱的照射,不久浑身便变得暖和起来。

他听到了张工的声音:“段师傅,你还好吗?下面的情况好吗?”

他回答:“好……”

张工说:“段师傅,你别担心,我们马上组织人救你上来……”

他回答:“好……”

张工还问了很多问题,说了一些话,他都一一回答了。

张工最后问了一个让段灯贵莫名其妙的问题,张工说:“段师傅……你的名字叫什么?”

他愣了愣,想到自己来码头的时候就交了身份证,登记了姓名的,可平时大家都叫他段师傅,就说:“我……”

张工重复了一遍问话:“段师傅,你的名字叫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报出了他儿子段世桃的名字:“叫我段——世——桃——”

为了让上面的人听清楚他的话,他在三个字之间停顿了一下。喊完之后,他觉得有些异样。他说话竟没有结巴。于是他又喊了一遍:

“段——世——桃——”

海底二十四米

周围真是安静啊。打桩机的声音早已消失了。他不知道上面的情况怎么样了。他想会不会这码头上所有的人都已经撤离了,就剩下他一个人待在二十四米深的海底下。海水一定还在铁壁的外面发怒,要不然风在铁柱的顶端刮过时呜呜作响的声音不会有。这声音在二十四米的海底听不真切,却还是能隐约进入段灯贵的耳膜。他突然觉得这声音是那么好听。

他什么都做过,但从没有想过为什么要这么不停地劳作。他不愿意看到老婆的变化,不想有意外的出现。他和所有接触过的人都相处得不错,笑容满面。如果不是结巴,他甚至可以是个幽默搞笑的人。他信奉按劳所得。如果没有他的意外,就不会引起李春梅的意外。他很满足于他的生活。三个孩子都在慢慢长大,他已经在大儿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把老婆的事放在心里,从没和别人说起过。他知道这事没法和别人说。

他不是天生的结巴。他原本是不会说普通话的。出来时,他在服装厂里干过烫工,勉强做了一个月后结算了工钱,结果赔的和赚的正好相等;在电子厂里工作过,两天后就被辞退;在工地上做过三年,老板拖欠了一年多的工资后他就不再干下去了;再后来他就找了开电瓶车的活。干这活就需要和人打交道,他的结巴就是和人交往时使用普通话养成的。

他有个老乡,也是夫妻两人来这边打工,老婆认识了一个教育局的科长,两人就离了婚。老乡不认识字,每天在城里的各个地方穿街走巷收废品,每个月中固定的一天到他老婆新买的房子里住一个晚上,然后又回到自己收废品的小屋独自一个人过日子。他每次看到这老乡的时候都不敢看他的眼睛。他不敢想象这事放在自己身上会是什么样子……

他听到他们在上面的喊声。他们喊道:“段世桃,你还好吗?”

他的脚麻了,两只脚重心不断地交换,还是都麻了。听到喊声的同时,他看到上面有东西用绳子在往下放,到了底下发现绳子系着的是一瓶白酒。他取了下来,并不回答上面的问话,用手拉了拉绳子作为回答。当一口白酒从嘴里进入喉咙,顺着食道往胃里淌下去的时候,他觉得淌下去的是一条热流,上半身的筋脉都活络起来。随着胃里热起来,他浑身也热了起来。

氧气很充足,他不再昏迷了。脚下的水泥正在变得硬起来,照这情形不久就会完全凝固,那样的话,他可以在上面坐下来。而实际的情况也是这样的。在他能够在空心柱底部凝固的混凝土上坐下来之前,上面又送下来了巧克力、牛奶和火腿肠。并且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工友在上面往下向他喊话:

“段世桃,你肚子饿吗?”

“段世桃,你觉得冷吗?”

“段世桃,你放心,我们正在制订救援方案。”

声音穿过二十四米的距离,穿过那个被海水挤扁的空隙向他传来。他本不想回答,但他不回答他们就会不厌其烦地一再问话。听到他的声音很正常,他们喊话的频率就会放缓下来。后来,他烦躁起来,对上面说:“我在下面还好,你们不要太在意我,抓紧时间就行了。”

段灯贵并不知道,在他被困海底失去时间概念的二十四小时后,上面才确定了营救方案。来自市里的消防队起初想出了内部液压扩张的办法,先从内部将钢柱恢复原状再救人。在即将施行的时候,救援专家到了。由省能源集团聘请的现场救援专家组考虑到在扩张过程中钢柱可能破裂而进水,这一方法遂被否决。第二套抢救方案是,在整根钢护筒外再套上一个更大的钢筒隔离海水,然后实施救援。后来经过估算,这一方案进程最快的话也需要两个星期,因此也被放弃。最后终于确定了从钢柱已浇水泥的部位实施海底整体切割,然后将钢管连同其中的水泥用吊车整体吊出水面,最终救出被困人员的计划。这一方案得到了各方的一致同意。

来自省能源集团的领导、专家以及市县领导,一起组成了救援指挥部。救援指挥部声势浩大,下属有码头的施工队、电厂抽调的工人、市县两级的消防、公安、武警等组成的营救小组。据统计,营救人员达到六百多人,还不包括省市县各电视、电台、报纸、网络等新闻媒体的记者。据说中央电视台的记者已在路上,不久就会到达救援现场。

本市、县的电视台实况播报了本次营救活动的全过程。为了让观众及时了解救援的进展情况,救援指挥部每隔六小时就会开一次新闻发布会。

当然,这些段灯贵都是不知道的。一个人在海底二十四米的地方,除了安静,还是安静,静得连海浪的声音都听不见,静得连白天和黑夜都不知道。世界上没有比这海底二十四米更安静的地方了。

他想到过死,就这么在海底二十四米的地方,一个人静静地死去。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就这么等着将身体里的气息一点点耗尽就可以了。在离开老家刚出来打工最艰难的那会儿他没有想过死,在遇到车祸躺在医院急救室里的那会儿他没有想过死,在李春梅背着他乱搞的时候他也没有想过死。当这一切都已经发生,他已经学会面对的时候,他觉得死还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死了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他又不想死。就这么死了的话,李春梅怎么办?别看她气傲得很,每次都颐指气使地对待他,他知道她心里其实弱得很。真的离了他,不见得她会有好日子过。有了好日子过,心仍然是弱的。而他死了的话,虽然段长越已经长大,可段婷和段世桃怎么办?

已经二十四个小时?三十六个小时?四十八个小时?还是七十二个小时?起初他还在计算着时间,但现在,起初的恐惧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地离他远去了。

工友再次和他对话的时候,问他需要什么。他几乎没多想,就说:“烟,我要香烟!”不久,他看到一根皮尺坠了下来,是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一条香烟、一个打火机和一个小手电筒。他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让烟气在嘴巴里停留了一会之后才吐出去。烟雾久久不散,他咳嗽着。脚下的水起初是冷的,现在已经没有冷的感觉了,只有木木的感觉。他感觉不到冷。如果这些不利的因素都不存在的话,能有烟有酒有吃的,待在这样的地方也是不错的。他心里胡思乱想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脚下开始出现了水。本来混凝土已经凝固了,他盘腿坐着。水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现在他不得不再次站起来。因为站着的话至少臀部是干的,只有脚是湿的。这不知道从哪里渗入的海水没有逐渐多起来,只是到了脚面的地方就不再漫起来了。他就这么站着。他对上面的人说了下面的情况。他们回答,没事的,救援工作正在进行,很快他就会出来了。他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出去。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除了等待,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想。一行冷汗顺着脊背流了下来。他发烧了,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被塞进了一个胶水池里旋转着,有人对他说话。接着,他又觉得自己正躺在租房的床上答着话。

和他对话的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他不熟悉这声音。他不知道,这是救援指挥部请来的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问:“段世桃,你还好吗?”

段灯贵说:“好。”

心理医生说:“大家都在工作,你很快就会上来了,我陪你聊聊吧。”

段灯贵回答:“好。”

心理医生说:“你知道大象怎么样才能放进冰箱里吗?”

段灯贵想了想,造一个比大象大的冰箱就可以了,他就这么回答了。

心理医生说:“不对。”

段灯贵说:“不对?”

心理医生说:“我告诉你啊,把大象宰了,一块一块放进冰箱。”

段灯贵想,操,这么简单。

心理医生又说:“你知道森林里开运动会,哪只动物没参加吗?”

段灯贵想,这又是什么问题嘛,简直就是考幼儿园孩子的。他还是认真想了想,是乌龟,乌龟爬得慢,错过了运动会;要不就是蛇,蛇太邪恶,没谁愿意让它参加的。

他说:“乌龟。”

心理医生说:“不对。”

他说:“蛇。”

心理医生说:“不对。”

他说:“老虎。”

心理医生说:“不对。”

他说:“狮子。”

心理医生说:“不对。”

段灯贵烧得糊里糊涂,说:“那是什么?”

心理医生说:“是大象!大象被宰了,放在冰箱里了。”

……

后来他就听到了切割机的声音。

重 生

段世桃回家看到两个多月没见的妈妈李春梅正和一个男的在说话,他看到李春梅好像还在抹眼泪。之前他在弄堂口看到停着一辆黑色的面包车。妈妈会是乘着这面包车来的吗?他想了想,没有答案。但心里为妈妈的回来感到高兴。

他觉得没有什么不同。他在屋后的小树下闲逛。想在这个季节里找到一个鸟巢的想法一直在他脑子里闪现。在一棵大伞一般的香樟树的树杈间,他终于看到了一团黑影。他用了吃奶的劲爬到上面。真是一个鸟巢!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呢?可惜的是里面没有鸟蛋。他很失望,将鸟巢取了下来,又放了回去。他听到段婷喊自己的声音和砰砰的脚步声。他不吭声。他不想被段婷知道自己的秘密。

天快黑的时候,段世桃才从屋后走出来。他感到诧异的是,开水房那里上了锁,他们家的房门也上了锁。他急了起来。但很快就在门前的一块砖头下找到了家门的钥匙。在屋子里,他看到电饭煲的保温灯还亮着,桌上的菜还放着。妈妈李春梅、哥哥段长越、姐姐段婷都不见了。他害怕起来,跑到屋门口挨个呼喊他们,又跑到弄堂口去呼叫,但依旧没有他们的人影。后来他回到了屋里,盛了饭胡乱吃了几口,关严实了门,在小床上睡着了。

半夜里,风在门外呜咽,就像人哭的声音。

第二天,段世桃在床上醒来时,阳光从靠着窗户的一个缝隙里射入,在他盖的被子上留下了一个白色的光点。他发现段婷和段长越还是没有回来。这一切似乎要从段灯贵的离开开始,然后是电瓶车,接着是妈妈李春梅,现在是段婷和段长越。他们现在都已经离段世桃而去了。

他想当初他是睡了一觉之后就来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如果他能再睡一觉的话,或许,爸爸段灯贵和妈妈李春梅,还有姐姐段婷和哥哥段长越都会一下子回到他的身边。于是他又躺下了。他第二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了。他看到被子上的光点换了一个地方。光束里,还有很多的灰尘在腾飞。他想,段婷他们是不会一下子就回来的了。他用竹竿够下了屋檐下的最后一串腊肠。他将腊肠切细了,和米放在一起,在电饭煲里煮。煮熟了的腊肠和饭混在一起,饭里也是腊肠的味道。他吃着,很快鼻尖上就冒出了几颗汗珠。

李春梅的出现,是为了找到他们三人,带他们前往位于海边的电厂码头。接他们的车子就在弄口等着,因为没有找到段世桃,她只能带着段长越和段婷两人。他们在家里没待多长时间,段长越和段婷就随着她坐上了来接他们的面包车走了。他们直接去了电厂在建的取水码头。而段灯贵,在码头外侧位于海底二十四米的空间里已经被困快一个星期了。

李春梅并不知道段灯贵出了什么事。是救援指挥部在段灯贵宿舍的手机里找到李春梅的手机号码的。救援指挥部尊重了心理医生的意见,认为要对段灯贵进行心理干预,以度过最艰难的时间。于是就有了李春梅带着段长越和段婷三人来到码头。李春梅对着空心柱的下面喊:

“喂,段灯贵,你在下边吗?”

喊了几句后没有回音,李春梅哭了起来:

“段灯贵,你他妈的,不能回一声吗?”

段灯贵背上的汗干了,又湿了。高烧将他搞得神志不清。他听到李春梅的声音从二十四米的上空传来,还以为是从地下传来的。而他自己是头顶着二十四米高的钢筒。长时间的被困,他已经接近失语状态了。虽然最近的几十个小时里,一直有人在对他说话,但他只是用“哦”、“嗯”、“啊”简单的发音应付几句而已。李春梅说:

“我知道你恨我,你就这么恨我?我不再做那些事不行吗?你就回一声吧。”

他感觉什么东西在往下掉,是水珠。他挺了挺身子,张了张嘴,但声音虚弱。他的双腿已经无法长时间站立,只能跪在钢柱内浸了海水的水泥上。下体经过海水的浸泡,已经肿胀,双脚开始出现冻伤,虽然电弧灯的光一直照着,但丝毫没有改变冷冻的发生。

段长越和段婷搞不懂为什么别人叫段灯贵为段世桃。他们趴在护筒上方,一起喊:“爸爸,爸爸!”他们喊了几声,似乎听到了下面的回应,但听不真切。李春梅的头发散了,对着他们两人嚎:

“你爸爸还没死!你们不能说点别的?”

于是他们向着下面一起喊道:

“爸爸,你再坚持一下啊!你一定会活着出来的!”

五个小时后,海底的切割成功。当一艘海上专业起吊船厂的浮动起吊船将连同段灯贵在一起的钢柱吊离海平面的时候正是午后。冬日里难得一见的阳光倾泻在码头上、海滩上、密密麻麻的围观人群的头顶上。众人的目光、记者手里的摄像机、照相机都对准了离开海底的钢柱。

两个小时后,当段灯贵从被困的空心柱里出来的时候,离农历新年的到来已经不到四十八个小时了。在海底被困了整整一百六十八个小时的段灯贵,在他被救出钢柱的时候,抢救人员将一条毛巾捂了过来,挡住了他的眼睛。其实他一点也不想这么做,他很想看一看地面上的情况。

电视台的记者将摄像机和话筒对准了段灯贵,画面的背景充满了喜庆和胜利的气氛,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等段灯贵开口。段灯贵的话一点都不结巴,他说:“能出来,很高兴。”

尽管他的普通话仍带着老家的口音,但经过电视台的播放,所有的人都清晰地听到了他的话。现在,响起了礼炮声,是庆祝的礼炮。礼炮声里,严重脱水、下肢浮肿、布满了冻伤和浸泡伤、发着高烧的段灯贵将被直接送往市第一人民医院,交由医院成立的抢救组抢救和治疗。

谁也不知道其实真正的段世桃是被困者的儿子。

不是巧合的结尾

就在这一天的午后,段世桃在家里的大床底下找到了一只网兜。他拿着网兜,一路兴冲冲地来到了位于城中村的一个大湖边。

在此之前,他在离他们家不远的小巷里徘徊,他想找到突然消失的妈妈和哥哥姐姐。和他读一个班的同学张太雷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段世桃看到张太雷的时候笑了笑。但张太雷没有向段世桃笑,他问了段世桃一个奇怪的问题:“你真的叫段世桃?电视里放的那个困在海底的人也叫段世桃!”说完,张太雷才笑了起来,并且跳着走远了。段世桃觉得这话很奇怪。他们家里的电视机只能收到三个电视台。张太雷说的话什么意思,他没搞懂。学校已经放寒假了,已经不需要每天早起去学校读书。但段世桃每天还是早早地起来。他看到家里另外的两张床上空空的。李春梅、段长越和段婷的去向,他已经想了几百遍了,就是没有结果。每天段世桃都会到屋后的树下去走走。他想把自己熟悉的地方扩大一点。后来他就看到了那个大湖。

那是个处在城中村的天然的大湖。他看到了几只灰色的水鸟在湖里的水草上走来走去。这么冷的天,水鸟一点也不怕冷。它们是要在水草上筑巢,生下鸟蛋来吗?他看着这些水鸟想。他真的找到了一颗很大的鸟蛋。那颗鸟蛋大得就像一颗鹅蛋。它静静地躺在水草上,白得耀眼。

现在,他觉得网兜的柄实在是短了些,在他举起网兜往水草上伸去的时候,没有够到。于是他看看脚下,觉得还可以再往前跨出一步,站到只有一层浅水的土上去。是的,这样,水鸟蛋就可以被网兜网住了。事实也正是这样的。在鸟蛋进入网兜的那一刻,段世桃脚下的泥土发生了垮塌,他本来重心往前的身体一下子就栽进了湖中。他挣扎。这湖的水本不是很深,但离现在最近的二十年里没有清过淤。在水最后一次吞噬他时,他恍惚间听到了一个喊声:“段世桃!”水面上出现了一个不小的水花。不久,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空气里,飘荡着一股过年的味道。是农历新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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