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诀只在能透过一层:论李唯的小说

2013-11-15 14:50李建军
小说评论 2013年2期
关键词:小说

李建军

十几年前,读《腐败分子潘长水》(《文学界》,1999年第二期),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此前我没有读过李唯的小说,此后我记住了“潘长水”的名字,也记住了李唯的名字。李唯的小说,写得曲折、深透,而又平实、亲切,有自己的腔调和情调,有自己的气质和性格。初看上去,他写小说,似乎大不咧咧,有点嘻嘻哈哈地闹一闹的意思;他的幽默也是有感染力的,会时不时地会惹人笑出声来。但是,读着读着,你脸上的表情和内里的心情,就起了变化,就笑不出来了。在那幽默的背后,是含着深深的感喟的,是有着下坠的心绪的。你因此便沉重了起来,甚至有一种悲从中来的感觉。

写小说的通病,是停留在表面的浮泛化与率尔操觚的简单化。有的小说家,得着一点素材,便不加深思,不事开掘,以近乎随便的方式敷衍成篇。这就造成了叙事的无意义和普遍雷同,术语谓之“同质化”。这样的小说,读时便觉无趣,读罢一如没读,——既没有阅读的美感和欣快,也没有人生经验的增加和丰富,只觉得浪费了宝贵的时间和精力,甚至有被戏弄的沮丧感和懊恼感。

好的小说,是从里往外写的小说。它写人物,必深入其内心,设身处地,悬拟揣想,直至将每个人物的个性气质、言行举止,都了然于心,将他的所喜所恶、所爱所恨等种种心思,都了然于心,将人物之间的关系以及影响他们的环境因素,都了然于心,这才下笔来写。这是一种充满怀疑精神和反讽精神的写作态度,是一种与消费时代的娱乐主义和功利主义反道而行的叙事路径。它感兴趣的,是人物以及生活的复杂性。这样的小说意味着发现,具有解蔽的性质,——它要在人们习焉不察的生活表象下面,发现那些被遮蔽的真相和本质。

李唯的小说,就属于这种从里往外写的好小说。他对人性和权力的主题极感兴趣。他的小说有一个基本的主题,那就是探索人性异化和权力腐败的秘密。严肃而重大的主题,要求一种既有思想深度又富有人性内容的写作路径。仅仅满足于渲染人性的阴暗和权力的丑恶,仅仅满足于嘲笑和挖苦,是远远不够的,甚至会适得其反。李唯无疑是意识到这一点的,所以,在写《腐败分子潘长水》的时候,他就写出了一个“另是一种”的“腐败分子”。他从人物的“自尊心”入手展开叙事。这是一个极高明的角度。因为,做为一种精神价值,尊严感——它的延伸物是“自尊心”、“虚荣心”、“嫉妒心”等——不仅是人类特别迫切的一种需要,而且也是人类行动的重要动力。然而,异化的生活却极大地压缩了人物获得尊严感的空间。像李唯小说中的其他人物一样,潘长水本质上是一个很本分的人,很讲道理的人。当国军连长以“副班长”诱他入伙的时候,“老潘抹了泪”说:“大哥,这不行,我已经参加了八路军。我参加八路走的时候,村里还特地拿出白面来让我吃顿面条。大哥你知道俺们那地界,弄点白面不易,这是人家的个意思。我不能让人家说我没意思。村里还有俺娘,在人前还要活人哩。”但是,现实却“很没意思”,生活也没他这么厚道。就因为做过俘虏,他被当做另类。他的档案里,被写入了这样一句话:“此人可利用但不能重用!”作者说道:“老潘的一生前途都被这句话压住了。”他因此活得很窝囊,很不体面。为了体面,他做了许多别人都不做的事情,“一壶开水嘛,都提了十好几年”。在权力斗争的游戏中,他先是被利用,最后被羞辱。他终于“变坏了”,终于成了“腐败分子”。因为没有腐败的“资格”和“资本”,他被抓了出来,被“开除党籍”。然而,太阳却照常升起,生活也一如既往。潘长水的命运令人感叹唏嘘,也发人深长思之。他其实是一个被侮辱与被伤害的人。

《暗杀刘青山张子善》(《北京文学》,2013年第四期)的写作,依循的仍然是从里往外写的路径。这是一篇更为复杂、也更为深刻的佳作。能从几十年前的一个已经有定论的大案中,发现新的叙事空间和主题内容,这足见李唯独到的眼光和独具的才华。在《艺概》中,刘熙载曾这样评论苏东坡的诗艺:“东坡诗推到扶起,无施不可,得诀只在能透过一层,及善用翻案耳。”李唯这部新作的优点,也正在“能透过一层”来观察生活,来展开叙事。

李唯选择从特务的角度、以暗杀为线索来展开叙事。他消解了这类叙事的煞有介事的虚假和狭隘。他排弃了一切伪饰,紧紧地贴住像泥土一样真实的生活和人性来写,或者,就像李唯自己所说的那样,就在“充满了柴米油盐的生活流程”中来写。在这里,敌人不再是异类,而是普普通通的中国人;官员也不再是怪物,而是同样普普通通的中国人,他们的内心有属于人的欲望,也有战争留下的伤害记忆。在这部小说的叙事语境里,无论“敌”还是“我”,本质上都是气质相似、血脉相通的人,都一样有农民的厚道和愚钝、狡黠与粗野。刘婉香觉得自己跟刘青山“有了一种农民弟兄之间的亲近感”,“国民党特务刘婉香和中共地委书记刘青山在共同的农民阶级情感中溶合在了一起”。阶级的差异性被文化上的相似性消解掉了。刘青山的爆粗口和讲义气,反映的正是原始形态的小农根性。李唯深刻地揭示了这样一个秘密:中国式的权力腐败和人性败坏,具有一种极为特殊的性质,属于混杂着虚荣心、欲望化、江湖义气、山头主义、目光短浅、俗不可耐等特点的腐败模式。无论在刘婉香身上,还是在刘青山和张子善身上,你都可以看到这种乡土中国的文化习惯特殊性和文化心理的顽固性。正是这种小农文化和人情文化造成了腐败的普遍滋生和蔓延。在脆弱的制约机制面前,这种弄虚作假、贪得无厌、狂妄自大、恣意妄为的权力腐败,势不可当,为害甚烈;除非建构起强有力的监督体系和惩戒体系,否则,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温情脉脉、皆大欢喜的腐败,将很难被有效地遏制和彻底地克服。

《暗杀刘青山张子善》的结构非常巧妙。刘婉香,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农民,偏就被选中当了特务。从这样一个人物的角度展开叙事,不仅有助于强化叙事的真实效果,而且还有助于营造出喜剧效果和反讽效果。这是一种闹剧与悲剧、荒诞与庄严、暗杀与明杀、他杀与自杀彼此纠缠、相向互动的叙事结构。明面上的暗杀,紧张而热闹,却总是被潜在的不易察觉的“自杀”闹剧阻滞和瓦解。“敌我双方”融为一体,“特务”也跟着一起腐败。到最后,特务“暗杀”的任务没有完成,但他们的最终目标却实现了——他们的猎杀对象被“明杀”了;这些暗杀对象自己把自己杀死了,而且死得那么快,那么惨,那么突然,那么必然,那么出人意外,那么在人意中。

刘青山和张子善是被自己的人性弱点杀死的,是被自己身上的小农根性杀掉的,是被那些曾经受惠于他而又把“报告和请愿书像雪片般地不断送往中央”的人杀死的,更是被自己手中的缺乏有效制约的权力杀死的,就这个意义上说,他们是与“潘长水”一样命运的人。在《暗杀刘青山张子善》的主题结构里,隐含着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主题:“刘青山张子善”事件既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它是一个标本和原型,是一个值得深度解读的复杂文本。

从小说伦理的角度看,李唯把人物当做有独立人格的主体来对待。他充分尊重每一个人物的个性和人格,充分地尊重每一个人物的话语权。他很注意详细介绍人物的来历,介绍他的籍贯、出身、境遇、记忆和愿望。他绝不随便按照自己的主观想象来描写人物的心理和行为,而是按照人物自己的性格逻辑、生存境遇来描写他。他这样写潘长水:

腐败分子潘长水系山东省沂水县朱戈区上古村人,四七年参加革命,五九年从华东军区杭州警备区退役时为大尉衔团政治处副主任,正营(科)级,转业地方工作干到临近退休时,任单位的办公室主任,仍为正科(营)级。

老潘(以下简称之)对他革命半生一直停留在科级上满心苦涩。他的战友们正常升迁的一般都是地、师级了。老潘解放后从不和他的战友们来往,以保持距离来保持他的自尊心。老潘内心深处一直渴望着能把他的级别再往上动一动,起码也要是个县、团级;否则老有人有意无意地问起,说你四七年参加革命怎么才是个科级,你是不是……?老潘受不了那种意味深长的目光。老潘做政工干部多年,他深深知道中国人想人一般都不往好里想。

霍达谢维奇说,如果一个小说家不告诉我人物的口袋里有多少钱,那我就拒绝承认这个人物是真实的。我想说的是,如果一个小说家不告诉我人物的籍贯在哪里,如果不暗示他童年曾在哪里捉蛐蛐,捕蝴蝶,掏鸟窝,那我就不承认他是真实的。在现实生活中,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是精神上孤独的流浪儿,多少是有些不幸的;在小说叙事中,一个没有故乡的人物,则很容易给人留下虚假的感觉。在我看来,故乡之于人物,就像源头之于一条河流,就像根系之于一棵大树。一个没有故乡的人物,就是一个没有来路的人物。介绍人物的故乡,就跟给人物起名字一样,是小说叙事领域的一个隆重的仪式,是小说伦理学意义上的一个大事情。故乡的意象里,埋藏着一个人性格和命运的秘密。谁有什么样的故乡,就可能有什么样的心性和气质。故乡是进入人物精神世界的重要通道,也是阐释人物心理的重要的切入点。然而,小说叙事的无故乡化,却是现在小说叙事的常见而致命的问题。很多小说家喜欢让人物像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读者面前;这种人物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空洞的符号,一个飘忽的影子,一个破碎的话语幻象。所以,看到李唯一开始就介绍人物的籍贯,我感觉到了一种庄严的叙事态度。

这样,你就不难理解,在《暗杀刘青山张子善》里,李唯为什么也要一开始就介绍核心人物的“背景情况”:

刘姓特务婉香,男,河北省获鹿县(今河北省鹿泉市——李唯注)上庄镇大宋楼村人,农民,在1949年4月以前一直在村里务农,种棉花,也兼做骟匠,替本村也为邻村乡民骟猪,以及骟驴和马牛。主要骟猪。挣一些工钱或者不挣钱就挣一点粮食回来,用以养家糊口。人粗壮,敦实,黑糙,周身没有一点温婉的地方,之所以叫这样一个妩媚的名字,是河北获鹿这一带的民俗,获鹿乡间很多男人都起女流之名,譬如获鹿曾经有一个著名的悍匪叫贺燕玲,就是男起女号。刘姓特务婉香粗通一点文墨,能写自己的名字,以及能写骟猪之后收到工钱的收条,尽管有错别字,但文理还算通顺,这一点对于他日后能被招募做一名特务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因为他能写情报。刘特务用来写情报的这一点文化竟然是得益于共产党和八路军对他的教育。获鹿县当时在大的范围内属于共产党的晋察冀根据地,但不属于那种牢固的根据地,是共产党和国民党双方来回占领来回拉锯的地方。在共产党占领获鹿的时候,共产党便给农民办扫盲班,刘婉香就是那时候参加扫盲班学文化的,他当时参加的目的就是为了日后骟猪挣工钱好写收条,当时也没想到日后会用来为国民党写情报跟共产党为敌。刘婉香在审讯交代中对我公安办案人员说:“我对不住你们共产党教我认字儿!”

在这里,人物的籍贯、长相、名字、职业、文化程度,作者都毫不马虎地一一做了介绍。这就赋予小说叙事以可靠的事实感。有了这样的介绍,刘婉香的一切就都具有了可信度,就是可以理解和分析的。

在《暗杀刘青山张子善》中,李唯总是不忘通过可靠的细节描写来凸显刘婉香做为“上庄镇大宋楼村人”的重要特性:

站在那警察面前的刘婉香彻头彻尾就是一个农民,穿着大襟黑棉袄,头上绑着河北白洋淀一带的羊肚子手巾,手上全是锄头把磨出来的老茧,脸上的层层皱褶里嵌着仿佛永远也洗不净的污黑,这完全是冀东平原上凛冽的风一年一年雕刻出来的,是半点儿也伪装不来的,这是连国民党自己招募这批特务时都没想到的一个优势:这批特务们全都是原汁原味,天然朴实本色,完全不是后来银幕和戏台上的特务一律是贼眉鼠眼挂着特务相儿,因此反而具有很强的隐蔽性。甚至连刘婉香的惊慌和淌汗,也被认为那警察认为是老乡见了官差而本能地胆怯,那警察参军前也是种地的,对农民很亲,他忙把刘婉香掏出来的钱又给刘婉香装回兜里去,告诉刘婉香用不着!说有啥事情现在人民政府会给老百姓做主的。然后热情地告诉刘婉香:天津地委和行署就在天津杨柳青镇的石家大院,刘书记和张专员就在那里办公。那警察还给刘婉香画了地图,详细标好了路线,让刘婉香去找。

情节发展的合理性与人物行为的可信度,就从这些毫不含糊的描写里生发出来了,就像细流从泉眼里涌流出来一样,就像花叶从枝条上生长出来一样。在这样的语境里,特务刘婉香和“给老百姓做主的”人民警察身上共有的“天然朴实本色”,就具有了真实而亲切的特点。

小说中的大干部刘青山也是有故乡的人。他的生与死,他的农民式的厚道和狭隘,他的成功与失败,都与他出生的那块土地密切关联:

刘青山和肖大屁股是同一个村子的,两人都是河北省安国县南章村人,两人是同一天从村子里跑出来在晋察冀萧克的部队当兵参加八路军的。刘青山后来做到了地师级干部,而肖大屁股人老实,木呐,左腿还有一点儿跛,是个瘸子,从当兵到年龄一大把了,一直都还在炊事班里做饭,也没能娶个媳妇。到1950年,俩人之间的地位已经是天差地别的程度。但刘青山一直记着肖大屁股救过他的命,一直把肖当哥哥对待,人前人后都是哥长哥短地叫着,在石家大院只有刘青山不喊他肖大屁股。刘青山很讲义气,地委机关里即使是后来向中央和河北省委检举刘青山的人也都承认:刘青山这个人,只要你是他的“三老”,即老乡、老部下、老战友,他绝对会为你两肋插刀,经常是讲义气讲到了不讲原则的地步。

在这样的叙事里,我们看到的,就不再是一个被严重符号化歪曲的“腐败分子”,一个被“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击中的人,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人,一个有着自己的情感方式和行为逻辑的人,一个从心性来看甚至不乏淳朴和可爱之处的人。

每一个人的思维方式、情感方式和行为方式,都必然带着自己的成长环境和所属阶层的特点。农民固有的文化心理和生活习惯,甚至影响着刘婉香对自己的暗杀对象的态度。刘婉香随着刘青山和张子善一起住进了高级公馆;他不习惯用座式的马桶,而是喜欢像过去在老家一样,在野地里解决问题:

刘婉香在大理道1号没办法大便,因为蔡公馆楼上楼下的厕所里都是西洋的抽水马桶,而刘婉香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是蹲着拉野屎的,坐在抽水马桶上他拉不出屎来。憋得实在难受,刘婉香就趁一清早公馆里的人还没起床,手里掂把工兵锹,溜到蔡公馆的花园里去,在桃红柳绿中找个角落,拉一泡野屎,尔后用锹挖个坑,埋了。刘婉香天天这样解决拉屎的问题。这一日的清早,刘婉香又掂着铁锹去方便,待他蹑手蹑脚溜到平时出恭的地方,一看,魂飞魄散,像看见了炸弹,吓得他转身就要跑。

刘青山也蹲在花园里在拉屎!

刘青山看见刘婉香惊吓地要跑,忙喊住他,问清刘婉香也是来拉的,刘青山说他也是坐在抽水马桶上拉不出来,也是没办法溜到这儿来解决的。刘青山让刘婉香悄悄地,别嚷,说他一个党委书记,在公馆的花园里拉屎,嚷出去,让天津人民知道了,形象不好。刘青山悄声地邀请刘婉香:“一块儿拉吧。正好你带着锹,一会儿把我的屎也埋了。”

刘婉香就战战兢兢地蹲在刘青山旁边和他一块拉屎。

刘青山拉着屎,骂蔡成勋,说:“狗日的反动派,造个大房子,让劳动人民没法拉屎嘛!”刘青山说他带兵打仗几十年,从来都是在野地里蹲着拉野屎的,就是进城到了石家大院,那茅厕也是蹲坑,啥时候坐着拉过屎!刘青山诉苦说他住进这蔡公馆,一切都要照洋规矩来,装模作样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整天装逼,都要把他憋死了!但是,难受也得捱着,没办法不装逼。刘青山感慨地说:“还是过去打仗受苦的时候痛快啊,没这么多的鸡巴事儿!”

刘青山拉完屎,在地上捡一块土坷垃擦了屁股,顺手也给刘婉香捡了一块,让刘婉香拉完也用这个擦。刘青山说,在野地里拉野屎,还是用这个擦着痛快,感觉是那个劲儿!

刘青山对刘婉香说:“别忘本。”

刘青山悄悄溜回公馆里去,一进门,就又是戴钻石袖扣的刘书记了。

刘婉香看着刘青山离去的背影,觉得他其实也挺可爱的,他都有点儿舍不得杀刘青山了。

这样的细节描写,简直妙不可言。它像插入人物精神深处的内视镜,把他们的带根性的东西都呈现出来了。这里含藏者丰富的隐喻内容:外在的占有与内在的占有,形式的占有与实质的占有,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如果占有者从“吃喝拉撒”这些最基本的层面抵拒被占有者的生活方式,那么,他们的占有和所谓的“不忘本”,其实就只有形式上的意义,也就是说,作为旧的文化和生活方式的奴隶,他们将在被占有者面前出丑露乖,甚至败得一塌糊涂。

李唯的叙事绝不满足于对非常事件和非常人物的猎奇式叙事。他要通过个人的悲剧,来揭示世态人心的险恶,以及残缺的制度模式之下扭曲的人际关系,进而从整体性上反思和揭示时代和社会的悲剧:

刘张一案的最初案发,现在比较多的说法是地委副书记李克才率先向中央告发了刘青山和张子善。还有一种说法是,李克才在告发了刘青山和张子善之后,又特意找刘张分别谈了一次话,谈话的大意是,李规劝刘张把涉及此案的其他人尤其是上层的领导人都交代出来,因为这个案子贪污挪用的金额太大,如果没有其他的人来分担责任,尤其是上面的领导人来承担一部分责任,那刘张很可能就此性命不保。显而易见这么大一笔钱决不可能是仅仅刘青山张子善两个人就能贪污挪用的了的!李克才跟刘青山和张子善都是晋察冀的老战友,出于坚持党的原则,他告发了刘张,但出于当年的生死战斗情谊,他想保住这两个老战友的命。据说刘张对于李克才的苦苦规劝嗤之以鼻,尤其是刘青山,当场就耻笑李大庆,说李大庆太不懂政治。刘青山说他要是把那些人、尤其是上面的领导都交代出去那才是死定了哩!刘青山说如果出事被捕,惟一的一条活路就是他和老张两个人把全部的事都扛起来。只有自己全扛了,那些没进去的人才能在外面玩命地想办法救他们,往外捞他们,他和老张两人才能活下来,日后就有机会出狱。刘青山还自信和得意地跟李克才说:他在牢里最多也就呆个三五年,有人已经跟他和子善都打过招呼了!李克才当时问:谁?谁跟你们打的招呼?刘青山一笑说:我能告诉你吗?我政治上会这么幼稚?

参与腐败的是一群人,受到惩罚的却是个别人。刘青山和张子善只不过是处于腐败链条表层的人,因此,做为权力腐败的一个扭结点,他们无疑更容易被发现。那些与他们一同腐败而处于隐性位置的人,则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危机,安然无恙地继续着自己的腐败生活。刘青山至死都以为自己是懂得“政治”的,以为“惟一的一条活路就是他和老张两个人把全部的事都扛起来”,却全然不知道,他们所巴结、所信赖、所保护的“领导”,不仅没有“在外面玩命地想办法救他们”,而且还“雪片般”地上书,请求处死他们。对一个“腐败分子”来讲,最大的悲剧,无过于在相信别人会为自己两肋插刀的时候,却被那些从他们的“腐败”中获益的人出卖,——罪有应得的惩罚,固然应该“万死不辞”,但是,窝窝囊囊地做别人的踏脚石和替罪羊,则是莫大的耻辱和冤屈。

善于透过外在的表象,从人性和社会的褶皱里,翻检出几乎让人不忍逼视的细节,开掘出几乎让人不堪面对的真相,这就是李唯不同于别的许多小说家的地方,也是他最值得称道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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