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汉洲
那天,他苦笑着对我说:“大叔,我虽然是个男人,在韩国是王八哩。在我们家,我的老婆就是我的皇上我的宝贝。因为,我一旦离开了老婆,就寸步难行。”
赴韩临行前,刚从韩国回来的同事小黄对我说,接待你们的韩国导游可能还是接待过我们的那位张导。于是,当我们到达釜山,在机场出口看到一位举着写有“南通国旅团”字样牌子的大个子小伙,我就直接喊:“小张,您好!”而这一位小张,当时不禁一愣:这位未曾谋面的大叔,怎么知道我姓张?真不愧是做导游的,他于转眼之间仿佛就明白过来了:一定是刚刚送走没几天的中国南通国旅团的那些朋友提起过他。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俩就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他叫张传华。我叫他小张,他称我大叔。他长得比实际年龄年轻些,当得知他今年已经48岁时,我已习惯称他为小张了。当然,他也乐意我叫他小张。毕竟,我的年岁整整比他长了一辈。在韩国,对长者的尊重是十分传统的。
小张生性开朗,一路上,总是一不小心就开始说他的故事。有时,我还打断一下提个小问题。偶然,还要拿出小本子记一笔。他对此很大度地笑道:“大叔,我在您面前已经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
面前这位说着一口地道中国话的张传华,出生在韩国,且已在韩国生活了将近五十年了。可是,他至今还没有韩国户籍。他为此而纠结。当然,他不是因没有韩国户籍纠结,而是为由此给他生活带来诸多不便而纠结。
小张的父亲是中国人,可母亲是韩国人,爱人也是韩国人。由于他没有韩国身份证,就直接影响和打乱了他本该享受的平静的生活。购物需要办银行卡,他只能用爱人的身份证。如今,一出门就离不开手机,尤其是做导游的,更离不开手机了。可是办手机卡,也要身份证,他还是用爱人的身份证。那天,他苦笑着对我说:“大叔,我虽然是个男人,在韩国是王八哩。在我们家,我的老婆就是我的皇上我的宝贝。因为,我一旦离开了老婆,就寸步难行。”
小张至今只有台湾护照,而这一本护照不是长期居住证明,只有旅游管用。
虽然小张土生土长在韩国,可是,他对韩国没有感情。他对台湾也没有什么好感,虽然他持有一本台湾护照,但他说他没有去过一次台湾。这本护照,是他在台湾的大姐帮助办的。因为对韩国对台湾都没有感情,他便把两个孩子先后送到了中国的威海读书。说起他的两个孩子,小张纠结、凝重的神情,开始变得轻松起来,一对单眼皮下的不算大的眼睛,也变得亮了许多。他儿子今年20岁,女儿17岁。小张说:“两个孩子都很争气,女儿中考考得不错,我答应过她,考好了给做双眼皮的奖励!”在韩国,整容算不上是一件大事。做双眼皮,整高鼻梁,在韩国常常是父母送给孩子的礼物。“那得花多少钱?”“万把块就够了。”“是韩元?”“别开玩笑,没那么便宜,是人民币。”小张笑了。他接着说:“我还对女儿说,大学考好了,再奖个鼻子。其实,我儿子的成绩也不错,他今年考大学。我开始不让他考韩国的大学,可是,学校鼓励他考首尔大学,说他有会韩语这个语言优势,成绩也不错,所以我也同意了。儿子很争气,结果考上了。可是,问题就来了。报考首尔大学,需要父亲的户籍证明,而且,必须在一周内提供。”说到这儿,小张的情绪马上于瞬间起了“晴转阴”的明显变化。“要父亲的户籍证明,这不是在为难我吗!”他说:“我对当地中介公司说,事情你们给我办好,钱要多少尽管说。可是,他们收了钱,事情却没办成。说要我亲自去。我能出得去吗?还说必须亲自到台湾才能办到真正的台湾居住证明。可是,我是不会去台湾的。”“可是,这件事这么急,你怎么办?”“明天,我让老婆飞北京。”他又说,“至多,就耽误一年,让儿子明年再考。”张传华说到这里时,本就黝黑的那张面孔变得更灰暗了。
“小张,那您为什么不入韩国籍,又要办台湾护照呢?”面对纠结的张传华,我这一句话,未料触到了小张心灵的最痛处。
他心灵的最痛处,深藏着一个有关他父亲的传奇故事。
1937年7月7日,北京卢沟桥的枪声,打碎了华夏大地上的百姓平静的生活。1938年,日本鬼子打到了鲁北大平原上的山东邹平。为逃避战乱,1939年初夏,张传华父亲——27岁的张统霖,携妻带女,辗转青岛,漂洋过海,到了朝鲜半岛上的汉城。
当时的朝鲜半岛,已沦为日本的殖民地。但拖家带口、远渡重洋、离乡背井的父亲,到了韩国,已走投无路,决定不再走了。虽然父亲尚年轻,但他感到,这个世道,看来走到哪儿都不会有老百姓的太平日子过。于是,他就在汉城安顿下来了。别看父亲还不到而立之年,他却是一位在山东老家四乡八里有名的中医。经过10年的打拼,他渐渐在汉城打出了自己的牌子。1948年8月,大韩民国政府成立。父亲于1950年就进入了总统府为政府要员把脉看病,他的病人中,甚至有李总统崔副总统。父亲的名气在汉城甚至在韩国越来越大,找他看病的越来越多。他不光给有钱人看,没有钱看病的找到他,他也给看,钱给多给少没关系。尽管这样,父亲的财富越来越多,到了上世纪60年代,父亲已经上了韩国四十万华侨十大富豪排行榜。他就用这些钱购置了大量地产和房产。父亲也做慈善,前后收养了一百多个流浪在韩国的中国孤儿,他们都管父亲叫爸。韩国那时兴一夫多妻。父亲于60年代初,与韩国一位演艺界明星结了婚。1964年,生下了张传华。两年后,又有了传华的弟弟。“1912年出生的父亲如果还活着,今年正好一百周岁,而我母亲还年轻呢,今年才72岁。我大妈是76岁那年离世的。我在台湾的大姐,今年已经84岁了。”在小张的话语里,我感受到了这是一个和谐的大家庭,他对父亲对大妈,对父亲和大妈生养的哥哥姐姐都充满了感情。
在小张眼里,韩国的民族意识很强,对华人总体上是排斥的。他们不能容忍华人在韩国那么富有。随着政权的更迭,不利于华人的政策不断出台,一会儿,不允许华人拥有地产、房产,一会儿不允许华人在韩开公司。父亲的房产地产只好转让。接着,父亲投资与人合伙开中国料理店,老家山东的杂酱面很快风靡汉城甚至韩国。政府又想出了许多歪招,让中国料理店开不下去。父亲为此绝望了。他先后让七个子女中的五个,或去台湾,或去日本。身边只留下了韩国妻子和他生育的两个孩子。
张传华在华人社区读完了小学,又在华侨中学读完了中学,后来又上了三年半大学。可是,他没等大学毕业就开始找工作。他感到自己在这个国家没有前途,没有未来。他的血脉里秉承着父亲脑子活络和母亲的艺术基因。他说他学过戏,拍过广告,开过六年半饭店,然后做起了导游。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
1989年5月下旬,作为一位已经离家50年的游子,父亲终于回到了中国。那年,父亲77岁。正好,已经25岁的我,还没去过祖籍中国山东。这一次,我和父亲在北京、青岛和邹平老家一共住了12天。时隔六年,已经83岁高龄的父亲还想回一趟山东老家。他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我母亲也没去过中国,提出一起去。父亲说好吧,咱们一块儿回去。就这样,母亲带着同样没去过中国山东老家的弟弟,跟着父亲回了趟中国老家。父亲回来说,这六年中国变化太大了。父亲的这一番感慨,让我感到十分后悔,怎么就没跟着一起去呢。
父亲活到了88岁。从小张记事起,父亲眼睛最亮的一瞬,是在50年后回到老家,面对村口记忆深处那块熟悉的石头时。石头上刻有“张家庄”三字,他在那块石头跟前凝视了好久,抚摸了好久。我知道,那天,父亲面对给予他生命和中医本事的那个梦中老家,那个血脉深处的根,真的动情了。
父亲临终说起他最纠结的一件事,就是没让一个孩子跟他学中医。尽管后来他投资这投资那,但始终没有停止过给人看病和对中医的钻研。有人曾提出要拿多少多少钱买他的中医秘笈,他说,给他多少钱也不卖。临终前,父亲将秘笈交给了儿子传华。病榻前,面对已经8岁的孙子,老人希望他的儿子、孙子,能将他的秘笈一代代传下去,让中医发扬光大。
“可是,我儿子女儿都不喜欢学中医。这两个在韩国出生在韩国长大的孩子,也喜欢跟风,他们心里想的是如何当明星。”小张说。这也让他感到纠结。
“明天,我老婆就要飞北京,就为儿子上大学的事。”
“能有几分把握?”
“难说。因为,我的那本护照还没搞定。”小张心里纠结的,何止是那本不具台湾居住证明的旅游护照?还有对儿子的愧疚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