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郑异凡
苏联时代有过各种各样回忆列宁的文章和文集,我国根据俄文版本翻译出版了厚厚5卷本的《回忆列宁》,其中有诸如列宁亲属的较为详尽的回忆。但是与列宁相处多年的那些亲密战友的回忆却看不到,原因很简单,这些亲密战友如布哈林、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等都被斯大林枪毙了,他们即使生前写过回忆列宁的文章,也不会被苏联的出版社收集出版。有一些讲到真实情况的回忆,在特殊年代也不会被原封不动地刊出。因此有关领袖的回忆录经常落得这样一种情况——知情者不写或不准写,偶尔见过领袖一面的人大写特写。
十月革命后,布尔什维克党以外的社会主义政党如孟什维克、社会革命党都被取缔,它们的党员或遭镇压,或逃亡国外,或改旗易帜加入布尔什维克党。后者如果表现好,还会被重用,如孟什维克亚·萨·马尔丁诺夫1923年加入俄共(布),旋即担任重要的《共产国际》杂志的编委,如此等等。本文要涉及的是一位值得注意的人物,叫尼·瓦连廷诺卡,又名沃尔斯基,原是孟什维克,列宁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一书中曾批判过他宣扬的马赫主义和阿芬那留斯等人的主观唯心主义。十月革命后他在最高国民经济委员会的《工商报》任副主编(实际上是主编),后在苏联驻巴黎商务代表处工作。1930年流亡国外,这就使他得以逃脱1930年代斯大林的镇压。他是个有心人,又从事新闻工作,因此特别注意了解和记录所见所闻。他和8名孟什维克组成了一个名为“观察家联盟”的组织,跟踪研究苏联的局势。上世纪50年代他在国外写了一本很有意思的回忆录《新经济政策和列宁死后的党内危机》,其中有不少很有价值的内容。
列宁第二次中风之前,1922年11月底副财政人民委员弗拉基米罗夫到他那里做客。这一天列宁的心情非常好,并且像以前在巴黎那样叫他“列瓦同志”。在交谈中列宁说了一段被弗拉基米罗夫称作“赠言”的话,弗拉基米罗夫听后又转告给瓦连廷诺夫。由于内容极为重要,瓦连廷诺夫牢牢地记住了。列宁的“赠言”中有如下一段内容:
我们现在有两个最重要的领域。第一个是商业,这就是学会经商,为的是首先同农村、农民结合。不这样做有一天农民会让我们去见他妈的鬼的。老实讲,农民并不理会谁、什么样的领导坐在城里,谁在克里姆林宫统治。对他们来说,重要的是从城市得到什么,克里姆林宫给他们什么。他们会使用这样的试金石:同沙皇时期相比,他们生活变得好一些,还是变坏了。如果看到用自己的产品换来比过去多的印花布、砂糖、鞋子、器皿、农具,如果还看到赋税减少了,在农村再也看不到他们痛恨的警察和警察局长了,庄稼汉对新制度就会感到完全满意。而如果不满意,对付数以百万计的农民是困难的,不可能的。喀琅施塔得起义、安东诺夫运动、坦波夫以及其他省份的叛乱,都是对我们的严重警告。应当采取一切措施,以便生活在长期的和平之中,同中农友好相处。
这段话可以在其他人的回忆录中得到佐证。据布哈林回忆,列宁在病中同他谈话时指出,现在已经“可以不再对农民施加暴力而到达社会主义”了。(《尼古拉耶夫斯基谈布哈林》,《国际共运史研究资料(布哈林专辑)》,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出逃的斯大林秘书(也是政治局秘书)波·巴让诺夫,在回忆录中记述了列宁秘书格利亚谢尔和福季耶娃关于列宁最后思考的一段话,列宁曾对他们说:
当然,我们是遭到了挫败。我们本来以为能够轻而易举地实现新的共产主义社会,简直就像童话一样,随便要什么就会有什么。但是,这是一个需要用几十年的时间,经过几代人才能解决的问题。为了使党不至于丧失灵魂、信心和斗志,我们必须向全党提出,作为某种暂时退却的做法,要重新采取交换经济和资本主义的做法。但是,我们自己应当清醒地认识到,我们的尝试已经失败,想要一下子改变人们的心理,改变他们世世代代所形成的生活习惯,那是办不到的事情。可以尝试以暴力把居民赶进新的制度,但存在一个问题,在这个全俄绞肉机中我们是否能够保住政权。(巴让诺夫著、洪刚译《斯大林秘书回忆录》,知识出版社1982年版)
以上布哈林和巴让诺夫的回忆中转述的内容都与“赠言”类似。
政治家的讲话视场合不同而有所不同。在群众大会上讲话自然不能讲得太坦率、太直白,他需要鼓舞群众,有些真相或者真实想法是不能说出去的。但在私人场合则不然,可以说出真实思想,可以讲述所思所虑。人不会总是板着面孔说些冠冕堂皇的话的。
列宁的“赠言”是十月革命后从痛苦的经历中得出的感受和结论,或者说教训。
十月革命后,实施的粮食征收制几乎把农民的所有粮食都收走了,但是列宁一度不了解真实情况,一直认为农民日子过得很好,有粮有肉吃,而城市工人却食不果腹(后来列宁承认这个估计不符合实际——作者注)。然而,实际情况是农民实在活不下去了,在内战后期终于揭竿而起。说“揭竿而起”不是比喻,而是真实的历史,那时就有一宗起义叫做“叉子暴动”,农民没有武器就把叉子当做战斗的武器,可以说是“揭叉而起”。那时官方把农民暴动叫做“盗匪活动”,但这并不改变农民反抗布尔什维克政权的实质。列宁承认,那时农民暴动遍及全国各个省份。最后爆发喀琅施塔得兵变。喀琅施塔得本来是革命的堡垒,十月武装起义时著名的阿芙乐尔号巡洋舰就是从喀琅施塔得军港开过来的。喀琅施塔得的水兵是一支富有战斗力的突击力量,在革命和内战中哪儿有困难,就派水兵去支援,如今连这“后院”也举行暴动,而其纲领并不反对革命,而仅仅反对布尔什维克的错误政策。这些反布尔什维克的暴动汇集成一股强大的激流,使布尔什维克政权遭遇革命胜利以来最严重的政治经济危机。正是在这股激流的冲击下,布尔什维克党在1921年召开的第10次党代表大会上不得不匆忙废除不得民心的粮食征收制,改行粮食税制度,使农民在完税后能够自由支配手中的余粮。这就是著名的新经济政策的开端。
农民的反抗使列宁看到,对广大农民来说重要的不是漂亮的口号,也不是诱人的主义,而是给他们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好处。正如列宁所说的,农民是不管什么人、什么样的领导在克里姆林宫统治的。对他们来说,重要的是克里姆林宫带给他们什么。列宁根据切身体验提出警告:如果农民不满意,“对付数以百万计的农民是困难的,不可能的”。正因为如此,列宁在最后时日,不断地警告不要对农民施加暴力,不要尝试以暴力把居民赶进新制度,否则就需要想一想,是否能够保住政权。列宁说,必须采取措施,争取长期生活在和平和谐之中。
可以认为,列宁的这些话不仅仅是针对农民而言的,对工人、知识分子同样适用。社会各阶层需要不同的生态环境,例如知识分子不仅需要吃饱,还需要有自由的创作环境,以充分发挥他们的才能。工人要有劳动权,不仅要过富裕的生活,还要真正当家做主,如此等等。列宁所说的满足农民的要求,也只是在当时情况下的要求,现在看来,还是相当低的要求,农民自然也需要富裕幸福的生活,当家做主的权利,他们也不会仅仅满足于吃饱饭。执政者的职责不是压制他们的这些天然权利和要求,而是设法充分满足他们的需求,使他们——工人、农民和知识分子能够过得比资本主义社会更好,更幸福。
在列宁的所有论述中,以如此明确、直白的语言来谈论布尔什维克政权同人民的关系,确实是罕见的,他以言简意赅的语言总结了不平坦的执政5年的经验教训,提出应当采取的执政方针。可以说,这比数千数万言的文章更能说明问题,更能抓住问题的核心:共产党必须时时刻刻把人民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既然权是民众给的,那就必须做到“权为民所用”。
列宁给弗拉基米罗夫的赠言,应当是所有执政者需要牢记的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