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红升
错位与异化——海姆斯《孤独的征战》对劳动性别分工观念的反思
隋红升
根据传统劳动性别分工观念,男人在社会空间工作挣钱养家糊口、女人在家中做家务和抚养孩子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然而在现实生活中,这种观念与家庭中两性实际工作状况经常发生错位。同时,受这种观念的影响,男性会把工作看得高于一切,看作是实现其性别角色期待和证明其男性气概的主要方式,结果被工作所异化。在切斯特·海姆斯的长篇小说《孤独的征战》中,主人公李·戈登正是因为盲目遵从了传统性别劳动分工观念,结果无法正确看待妻子的工作,无视她对家庭的正常运转所做出的贡献,甚至对她充满了敌意和嫉恨,结果让他与妻子之间的两性关系充满了张力。同时,由于对工作看得过重,李·戈登对自我价值的判定完全被其工作状况所操控,结果让自己的生命受到严重异化。对于当今人类男性气概的认知与实践而言,《孤独的征战》对传统劳动性别分工的观念的反思无疑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
切斯特·海姆斯 《孤独的征战》 男性气概 工作 劳动性别分工
Author: Sui Hongsheng,
Ph.D., is an associate professor at the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Zhejiang University(Hangzhou 310058, China), specializing in African American Literature, American Young Adult Literature, and Masculinity Studies.当代著名的非裔美国作家切斯特•海姆斯(Chester Himes 1909-1984)的小说《孤独的征战》(Lonely Crusade
,1947)是一部有着浓厚性别意识的作品,是人们反思传统性别角色和男性气概观念的典型文本。其中,对传统劳动性别分工观念(Concept of Gender Divisions of Labor)的书写,更是让该作具有独特的文化批判性。然而,该作这方面的思想内涵还没有得到学界应有的重视。已有的研究文献更多地关注该作体现出来的种族和政治主题,但对该作所蕴含的性别意识以及对性别文化的书写有所忽略。根据社会学家对劳动性别分工的定义,“劳动性别分工是社会依据性别差异分配劳动的方式”(佟新 181),其基本形态表现为,“女性负责与人类自身的生产与再生产相关的劳动,如生育、抚育和照顾老人的劳动;男性负责与生存有关的劳动,如打猎、养殖、农耕等”(佟新 181)。本文所说的劳动性别分工主要指家庭内的劳动性别分工。在这方面,传统观念认为,“女性负责生育、养育责任,并担负大部分关怀家人情感需要的责任”,而男性则“担负家庭生活开支的责任,并担负家人在社会中的地位等家族荣誉的责任”(佟新 181)。应当说,在生产力不够发达的传统社会,这种男人在外工作、女人操持家务的家庭劳动性别分工有一定的现实性。鉴于两性之间在生理结构上的差异——尽管不是绝对的,在一般情况下,男性较女性更有能力从事狩猎、农耕、养殖等对体魄有着相当要求的劳作。
值得注意的是,随着这种劳动性别分工的普及,一种性别角色观念(gender role concept)也深入人心,成为性别意识与性别文化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构成了确证两性性别身份、性别价值与性别气质的重要标准。对于男性而言,由于其所从事的工作关系到家庭和社会的生存和发展,在两性性别秩序中也往往处于优势和主导地位。在家庭中,为了确保自己在性别秩序中的统治和主导地位,男性会极力让自己在工作方面保持优势。在这种心理定势的影响下,很多男性反对妻子外出工作,更不能容忍妻子拥有更好的工作。
随着社会的进步和生产力的发展,这种传统劳动性别分工与现实中两性实际工作能力之间出现了错位。在科技高度发达的后工业社会,随着社会工作的多元化、知识化、技能化与脑力化,男性在工作方面已经不再拥有绝对优势。在家庭微观环境中,丈夫的工作未必一定比妻子的工作好,收入也未必一定比妻子的收入高,相反的情况也大量存在。然而,千百年来形成的劳动性别分工观念却依然左右着现代男性,让他们无法形成健康的工作观。
小说《孤独的征战》中的男主人公李•戈登(Lee Gordon)就是这样一个例子。小说中大量的细节表明,他是这种劳动性别分工的遵从者。对李•戈登而言,男人养家糊口、女人在家操持家务和伺候丈夫似乎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而一个男性是否具有养家糊口的能力也必然是判定其是否具有男性气概的主要标志。受这种陈旧观念的影响,李•戈登把工作看作是体现自身价值和证明自己男性气概的唯一方式,而且偏执地认为在外面工作是男人的特权,是男人份内的事,而女性的活动空间只能局限在家中。但事与愿违的是,对于一个黑人男性而言,拥有一份工作,尤其是一份体面的工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充满种族歧视的美国社会,黑人男性与黑人女性相比,在就业方面没有任何优势。在这种情况下,在黑人家庭中独自担当养家糊口的角色对黑人男性来说是不切实际的。
然而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所承袭的劳动性别分工观念让他无法正确对待妻子鲁斯外出工作的事实,不但没有正面肯定妻子外出工作为家庭做出的贡献,反而对她充满了敌视。另外,更为严重的是,受此观念的影响,工作已经成为李•戈登生命中最重要者,甚至凌驾于他的生命之上,主宰着其自我生命价值的认定,成为一种异化人性的力量。
下面人们不妨从李•戈登结婚后工作状况的三个阶段来审视这种错位和异化,并由此深入反思劳动性别分工对男性心理的误导和伤害。
1.2.2 纳入研究的产妇治疗前签署知情同意,并进行生物反馈训练 将食指和中指进入阴道,指腹贴住阴道后壁后穹隆后再退后2 cm。嘱产妇收缩阴道,感觉阴道壁紧紧包绕二指,反复3次。然后进行盆底功能康复治疗,采用加拿大VISHEE瑞翼盆底肌电生物反馈仪和法国PHENIX系列神经肌肉刺激治疗仪USB4结合治疗,对于不同的产妇盆底情况,适当调整治疗方案。1个疗程共治疗15次,前6次每天治疗,后9次隔天治疗1次,然后对产妇盆底肌力治疗前后进行比较。
在第一阶段中,新婚不久的李•戈登与妻子都没有工作,靠之前的一点积蓄生活。虽然生活拮据,但两人却度过了一段同心同德、同甘共苦的幸福生活。虽然他们住的是狭小的斗室,经常食不裹腹,但却过得非常充实。因为在这一阶段中,他们能够共同分担、承受、分享着一切,小说中也多次出现了“一起”(together)这一字眼。他们在黑夜中躺在一起,一起想象和憧憬着未来。
可以说,在这一阶段李•戈登之所以能够与妻子和睦相处,一方面是因为妻子此时没有外出工作,从而没有对他的男性尊严与男性气概构成威胁。另一方面,此时的李•戈登对未来充满了希望,相信自己能很快找到工作,担当起养家糊口的重任。而且他还向妻子许下种种承诺,承诺自己将来会像真命天子一样给她带来美好的未来。
然而,就在这些看似美好的承诺中,一颗蕴含着挫败、焦虑和暴力等因素的种子已经埋下了。由于对男权文化中的劳动性别分工观念的过度痴迷,李•戈登一直希望自己正如美国主流社会对男性所期待的那样,独自承担起家庭中养家糊口的重任。但李•戈登没有真正认识到,他所遵从的这种白人主流社会的性别价值观与他所从属的种族和阶级身份之间存在着严重的错位。
在这种观念的困扰下,他与妻子之间互敬互爱的幸福时光仅仅持续了两年左右就结束了,身为黑人的种族身份以及身为底层工人的阶级身份让他对妻子许下的承诺屡屡落空:
唉——是这样,李·戈登心里想。只要你是个黑人,就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让你难以实现自己许下的各种承诺。不用说,至于他向她许下的承诺她也从来没有兑现过。(8)
可见,他对自己的性别角色期待与现实之间存在着严重的反差。在充满种族歧视和阶级压迫的美国社会,他按照白人社会性别期待给自己定下的种种目标注定要落空,接连不断的挫败严重影响了他的心态,也影响了他对妻子的感情,他们的婚姻生活也进入了漫长而黑暗的第二阶段。
在第二阶段中,李•戈登与妻子之间的关系充满了矛盾和冲突。每当失业或在工作场受到白人的欺压和侮辱时,他总是把气愤的情绪带到家里,折磨无辜的的妻子,他们的婚姻生活也因此蒙上了一层阴影。
果然,这种快乐时光没有持续多久就结束了,其原因也当然是因为李•戈登的工作遇到了麻烦。来自南方的白人掌控了邮局管理系统后,李•戈登的工作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很快,李•戈登“又开始把自己在单位中受到的伤害带回到家中并且把它发泄在妻子身上”(41)。不久,李•戈登失去了工作并且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没有找到工作。
在此情况下,鲁斯主动提出要出去工作,并且指出,“也许她会更轻松地找到一份工作,因为那些辞退黑人男性的工厂正在招募黑人女性——很多还是技术活”(47)。这一下又刺痛了李•戈登的那根顽固的神经,他的第一反应是:“他想就凭她这句话他就应当冲过去好好地揍她一顿。”(47)尽管妻子解释说他们“已经入不敷出、甚至开始负债和处于一无所有的边缘了”,李•戈登还是执意不肯:“我不想让我的老婆出去工作。”(47)他甚至说宁可自己去偷也不希望妻子出去工作。为了让家庭得以维持,鲁斯第二天到一家小工厂找到了一份工作。结果,“当她告诉李后,他离开了家,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回来”(47)。可见,传统劳动性别分工对李•戈登的毒害是多么深重。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李•戈登的头脑变得十分僵化、顽固和不近情理。为了自己那份卑微的男性尊严与可疑的男性气概,他竟然可以置整个家庭于危困而不顾,不但没有认可、鼓励和支持她对家庭的付出,反而觉得她在伤害他的自尊。
李•戈登婚姻生活的第三个阶段从他在工会组织中找到一份自认为相当不错的工作开始,这也是小说开篇时所叙述的内容。
在洛杉矶的一个工会组织中,李•戈登被工会委员会聘任为组织者,每周能获得五十美元的薪水。这份对白人来说非常平常的工资却让长期受失业和低薪困扰的李•戈登不胜欢喜。不仅如此,他也是洛杉矶有史以来第一个全职的黑人工会组织者,倍受新闻媒体的关注,成为一个炙手可热的公众人物。这不仅提升了他的自信心,认为“一个黑人男性不必因为他的肤色而接受与其能力素质不相称的工作”(3),而且更令他得意的是,这让他“在妻子面前就可以成为一个丈夫了”(3)。之前一直因为妻子有着比自己更好的工作而耿耿于怀的他此时以为他的这份新工作会重新赢得妻子对他的崇拜和敬仰之情,以为这样自己在妻子面前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然而,他这种一厢情愿、自恋式的期望却落了空。妻子对他的新工作似乎没有什么兴趣。因为她在乎的不是他的工作,而是他的内在品质和对她的尊重与爱。之前她没有因为他没有养家糊口的能力而嫌弃他,让她对他绝望的是他的僵化、焦躁、狂暴、虚伪和人格的扭曲。而且她也非常清楚,这份所谓的好差事并不会让他从此变得勇敢、坚强和成熟,也没有让他的男性气概真正得到建构和伸张,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症结所在。
显然,遵从劳动性别分工观念的李•戈登错误地把工作与自身男性身份和男性气概等同了起来,以为只要拥有一份像样的工作就可以在妻子面前扬眉吐气了,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对她进行支配和控制了,就可以得到妻子的拥戴和崇拜了,他一直孜孜以求的家长梦就可以实现了。所以,当他第一天下班回家发现妻子还没回家时,感到非常绝望:
天黑了下来,李独自坐在黑暗中,感到无比懊恼与失望,心中的那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一整天的工作无非是为了回到家里的那一刻。他之前早已盘算好了要在妻子面前把他新工作的第一天描绘成一幅无限荣耀的图画——在图画中白人和他在一起毫无顾忌地说笑,一起协调默契地工作。这样就会让她彻底相信他是能够把一切都搞定的,这样也会再次让他确信他有能力向他们提供生活的一切——食物、容身之所和一定的幸福,这样也会赢得她的尊敬。(31)
这段内心独白真实再现了李•戈登内心的情结,进一步暴露了他那已经严重异化了的工作观,暴露了他根深蒂固的性别角色观念和男权思想,有着多方面的启示意义。
首先,读者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他片面地把自己能否有一份像样的工作看作是自己能否赢得妻子尊敬的筹码,完全没有意识到对妻子的关爱与尊敬的重要性。而且他把这种性别价值观强加在妻子身上,根本没有考虑妻子的真正需求。实际上,妻子对他不满的是他对她的强暴、虐待、不尊重以及对她的压制。因此,他的这份工作并不是改善他与妻子关系的万能法宝。更何况,他的这份工作实际上让他处在各种矛盾冲突的旋涡之中,随时都可能成为利益冲突的牺牲品,根本没有什么稳定性和持久性可言。他的这种盲目乐观随时可能会把他打入绝望的深渊。所以,他把一切希望都建立在工作上的观念和做法实在幼稚和荒谬。
其次,这段话揭示了工作在李•戈登男性气概体系中的核心地位,并进一步暴露出李•戈登男性气概体系的片面和狭隘之处。由于李•戈登过于强调工作在其性别角色与男性气概体系中的重要性,甚至把两者的地位等同起来。为了彰显和夸示其男性气概,他甚至不惜粉饰太平,掩盖新工作第一天就遇到的种种麻烦和问题,暴露出其男性气概认知体系中不真诚的一面。
可以知道,李•戈登其实在其新工作的第一天就遭遇到了诸多挫折。尤其在与白人马文打交道的过程中,其自尊受到严重打击。而且从他的上司乔那里得知,他随时可能成为其他党派和利益集团的猎物,随时可能被他们利用、引诱或陷害。而且他在整个工会组织中其实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权力,他无非是个执行者而已,需要和各种人物打交道,实际上是一个权力小、麻烦大的角色,根本没什么荣耀可言。但他却要向妻子粉饰太平,把他与白人之间的紧张对峙的关系描绘成一种和谐友好的关系,这无疑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他的这种虚张声势和虚伪夸饰也暴露了他所遵从的传统男性气概体系中虚伪的一面,而这种虚伪性与他过度看重其男性气概体系中工作等外在因素有着直接的关系。
最后,这段话也暴露出李•戈登对工作如此看重的深层原因——根深蒂固的男权思想。准确地说,他之所以把工作看得如此重要,就是试图通过工作给他带来的优越地位,确保自己与妻子性别秩序中的统治和主导地位。在这段话中,人们再次感受到了李•戈登一心想把妻子限制在家中、担当家庭主妇和相夫教子角色的强烈愿望。因为在男权文化对女性的种种压制和统治中,其中一个重要表现就是剥夺女性在公共空间中的话语权,剥夺女性工作的权利,消除其在社会中实现其价值的机会,从而确保男尊女卑的神话得以延续。这也是李•戈登对妻子在外面工作一直耿耿于怀、不能容忍妻子的工作比自己的好以及更无法接受被妻子接济和供养的原因。因此,当他自以为有了一份比较体面的工作时,他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让妻子马上辞掉工作,正如他对妻子所说的那样:“我只是说我加了薪之后你就能待在家里好好地做我的妻子了。”(10)这无疑是一种自私、落后和狭隘的心理,根本就无视妻子的正当权益及其人生价值的实现。
可见,新的工作并没有给李•戈登的各个方面带来多少改善,没有缓解他的恐惧心理和家庭危机。只要他的劳动性别分工观念没有彻底抛弃,他就无法正确正视妻子外出工作的事实;只要他把工作看作是其男性气概建构与实践的资本,工作带给他的永远都将是焦虑、压力和恐惧。可以发现,在小说中,只有当李•戈登超越了性别角色的束缚,把工作与他的信念和更高的诉求联系起来并且把其在工会的工作当作一种捍卫和维护工人权益的事业时,工作已经不再是让他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的事情,而是他生命价值和力量的来源。
注解【Notes】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当代非裔美国文学中的男性气概研究”(项目编号:12BWW051)与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从片面表征到多元建构——黑人男性小说家笔下的男性气概研究”(项目编号:10YJC752037)阶段性研究成果。
Chester Himes.Lonely Crusade.
New York:Thunder's Mouth Press, 1947.佟新:《社会性别研究导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According to the traditional notion of gender divisions of labor, it is taken for granted that a man should work and earn money in society so as to support his family and a woman should do the housework and take care of children at home. Yet in reality, this notion is not often in line with the actual work situations in many families. At the same time, in fl uenced by this notion, a man may uphold work above everything, regarding it as the main means to ful fi ll his gender role and prove his masculinity, thus being alienated by it. In Chester Himes'sLonely Crusade
, blindly following the traditional notion of gender divisions of labor, the hero Lee Gordon could not treat his wife's work squarely and fairly, could not recognize the contribution she has done for the normal running of their family. On the contrary, he looks at it with resentment and hatred, thus making their relationships full of tension. At the same time, because Gordon overvalues work, his self-evaluation is totally controlled by the situations of his work, thus making his life seriously alienated. As for the construction of contemporary human beings' cognition and practice of masculinity, the re fl ection of traditional notion of gender divisions of labor may prove to be of great value for reference.Chester HimesLonely Crusade
masculinity work gender divisions of labor隋红升(1972— ),文学博士,浙江大学外语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非裔美国文学、美国少年文学和男性气概研究。
作品【Works cited】
Title:
Dislocation and Alienation: The Re fl ection of the Concept of Gender Divisions of Labor in Himes'sLonely Crusa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