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憩园》叙事艺术的特色

2013-11-15 14:08易丽华
小说评论 2013年5期
关键词:第一人称叙述者话语

易丽华

《憩园》之所以显得“圆熟”、“精美”,够得上“出类拔萃”的“典范”和经典,在很大程度上得力于作家的叙事艺术,主要表现在对叙述者的挑选与设定、对叙述视角与人称的选择、对故事时空的切割与重组等方面都独具匠心。

叙述者是叙述行为的主体,话语的承担者,指的就是一个在讲故事的人。他(她)是作家在开始叙事活动即开笔写小说之前,不可不首先妥为挑选与设定的。《憩园》择定的主要叙述者是著名作家黎先生(即小说中的“我”),此外还有几个次要的叙述者。应该说,他们都是能够并出色地完成了各自的叙述任务的。

巴金在《憩园》中为叙述者“我”的定位是明确而又中肯的。一般说来,一部小说总要讲述一个故事,也要介绍有关故事的起因以及其他一些相关的情况,小说的全部话语便由这两个话语层面即故事话语与故事外话语构成。承担前者叙述任务的称为故事层叙述者,承担后者叙述任务的称为故事外话语叙述者。《憩园》的“我”主要是故事层面的叙述者,但也承担了故事外话语的叙述任务。就故事层叙述者而言,“我”不同于《十日谈》中的十名青年男女,不同于《一千零一夜》中的山鲁佐德,十名青年男女与山鲁佐德都仅只是故事的叙述者,并不参与故事。“我”也不同于巴金中篇小说《海的梦》中的里娜,里娜既是故事的叙述者,同时又是故事的主人公,是以主人公身份作为叙述者的。“我”则既不是憩园新主人姚家与旧主人杨家故事的单纯的或专职的叙述者,也不是故事的主人公。“我”是某种程度上的故事参与者,并以参与者的身份承担叙述者。咋一看来,《憩园》没有故事外话语,其实不然。小说开头,“我”回到阔别十六年的、抗战时期成为“大后方”的、作为省城的故乡,住在价格不菲、条件很差的所谓“国际饭店”,街头邂逅老同学姚国栋,等等,这些就是关于故事的起因以及相关情况的介绍,属于故事外话语。“我”就是以故事参与者的身份充当故事层与故事外话语“一身二任”的叙述者的。

叙述者“我”与隐含作家一致,与现实作家相当。小说美学家韦恩·布斯将作家区分为现实作家与隐含作家。所谓现实作家,是指客观现实生活中存在着的作家。隐含作家则是现实作家在创作小说时,自觉或不自觉创造的一个“第二自我”,即隐含于某一特定小说文本时空之中的,由全部叙述话语表达所显现出的价值体系所代表的人格系统。巴金为《憩园》选定的叙述者“我”虽也是出身于曾经拥有大公馆及其后花园的、已经破落了的世家子弟,但却是一位早年脱离旧家,积极进取,待人宽厚,富有学养,创作丰盛,中年未娶的著名作家。他的价值观、道德观、审美观不仅与隐含作家大体一致,更值得注意的是,他的价值观、道德观、审美观连同他的人生阅历、文学成就、为人处世等诸多方面,都与现实作家巴金颇为相近相当。如此高层次的叙述者“我”,自有与众不同之处:一则,出于职业作家的心理,对人物、事件有收集、研究的强烈愿望与浓厚兴趣。“我”多方了解杨梦痴的情况,关注姚家事态,都是很自然不过的事。二则,对故事能准确把握,生动书写;审美评价能深刻透彻,情理交融。三则,“我”目睹憩园景物及其新、旧主人的悲欢离合,回忆故家的升沉兴废,抚今追昔,不免感到几分悲凉。小说中诸如此类的叙述时或有之,这些叙述正是杨义所说的“凄然与那个封建旧家告别”的“浸透了人事沧桑之感的挽歌”情调。这种挽歌情调令读者仿佛感觉就是巴金本人的倾诉。有一位小说美学家说:“在第一人称的作品中,叙述者不能是一个令人感到沉闷而单调的人,他必须在小说的每一个环节,一开始就吸引住读者的注意力,是一个值得读者去了解的人物。”“我”无疑是一个能满足叙述《憩园》故事需要的标准的叙述者。

此外,“我”还给次叙述层选取了多名不同身份、不同个性的叙述者。“从叙述层次上来看,小说的文本叙述可以含有三个基本层次:超叙述、主叙述、次叙述。每个叙述文本都必然会有主叙述层面(故事层叙述),而‘超叙述层’和‘次叙述层’则可能没有。”《憩园》的叙述包含了三个基本层面。“我”作为某种程度上的故事参与者,对姚小虎、杨梦痴等人的接触不多,所知有很大的局限,关于他们的比较完备的叙述还须通过次叙述层才能实现。“我”不得不安排老文、周嫂、李老汉特别是杨寒儿等多人来承担次叙述层的叙述任务。甚至属于小说主人公范围的姚国栋,万昭华也是次叙述层的叙述者。他们都分别与所叙主人公有这样那样的关系,是憩园新、老主人故事的组成部分,因而既是主叙述者“我”的叙述客体,又是次叙述层的叙述主体。作为次叙述层的叙述主体,他们无疑都是最有发言权的、最合适的叙述者。

《憩园》对叙述者的如上恰到好处的挑选与设定,对叙事策略与技巧的实施,对时空的切割与重组,乃至对整个小说的其他艺术调度,都有着不可替代的决定性的积极作用。

叙述者即讲故事的人确定以后,就是如何讲的问题了。而讲一个故事的最基本的问题是叙述者对视角的选择以及与视角密切相关的人称的确定。与视角的意义、功能相近者还有诸如视点、视界、聚焦等等,但就表达出叙述行为发生时叙述主体与被述客体之间的关系而言,似乎视角的含义更为显豁、贴切,故姑采用这一术语。所谓叙述视角,是叙述者对人与事进行观察和讲述的角度。总的说来,《憩园》采取的是限知视角。限知视角可以采用第一人称,也可采用第二或第三人称,《憩园》采用的是第一人称。两者合起来可称为第一人称限知视角。下文试对《憩园》在视角与人称方面的特色加以解析。

《憩园》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主叙述层兼超叙述层叙述者“我”那许多极富魅力的叙述。一,“我”恪守“第一人称”“限知视角”、叙述者所知道的和人物一样多的原则而不逾矩,专注于描述叙述者耳目能及的人物肖像、言谈举止、事态发展、憩园风景,对那些耳目不能及者,包括人物的过去,人物在憩园、大仙祠与几处街市以外的活动,以及人物的心理与思想感情,等等,均不置一词,而让次叙述层的叙述者们去填补,去完成。有些空白,则是有意为之,留给读者以想象的空间。这与以前创作《激流三部曲》《爱情三部曲》《抗战三部曲》等采用的全知全能视角大为不同,显然是作家在叙事艺术上的富有成效的着意追求。二,所谓叙述视角容纳着一个完整的叙述行为和过程,它包括叙述者以谁的眼光观察世界,以谁的口吻(语言)说话,以及说谁(被述客体)与向谁(叙述接受者)说。四项之中的无论哪一项出现变化,都会使叙述视角呈现出异样的形态;而叙述视角灵活巧妙的变化,势必使叙述话语别具色彩。主叙述层叙述者“我”的叙述,极大多数都是用自己的眼光观察,用自己的口吻说话。“我”那作家的眼光是敏锐的、富于穿透力的;“我”那作家的口吻是极具个性的,富于文学性的。但在某些特殊场合则有所改变,譬如,面对被打伤后回到大仙祠的杨梦痴,“我”或以自己的眼光,寒儿的口吻;或以寒儿的眼光,自己的口吻,叙述杨梦痴的伤势与情态。叙述策略与技巧的如此调整,增加了叙述话语的韵味,更好地表达了他们三人的情感态度,推动着故事的发展。三,“我”在叙述故事的同时,也从几个渠道表现自我,如:回忆自己的身世,抒发对童年时代故园的依恋与淡淡的惆怅;谦虚谨慎地谈及自己的创作成绩,具体描述暂住憩园期间创作新的长篇小说的过程;展现与姚太太关于正在创作的长篇小说中瞎眼女人与人力车夫最终结局的热烈讨论,并回顾与检讨自己多年以来创作的得失;坦陈自己作为一个中年未婚男子对姚太太万昭华容貌靓丽、性格温柔、心地善良、人品高尚的尊重与朦胧的似有若无的爱慕,以及对她为丈夫宠爱却不被理解的处境的深切同情。当然,不待说,“我”还适时地对憩园新、老主人家的人物与事件作了不少的指点批评,挥洒了几多的人生感悟与感概。所有这一切,既是书写两家故事之所必需,也是叙述者自我表现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这些自我表现的笔墨与关于杨、姚两家故事的叙述交相辉映,使小说文本更具色彩,更有吸引力。

《憩园》次叙述层的叙述者老文、周嫂、李老汉特别是杨家小孩寒儿(还有姚国栋、万昭华),分别对杨梦痴、姚小虎等人物的叙述,也很有吸引人的魅力。一,文、周、李、寒儿等人都是次叙述层的叙述主体,但他们的“主体性”要受到故事层兼故事外话语叙述者“我”的控制。他们叙述什么,怎么叙述,什么时候叙述,都要取决于“我”的安排。这种控制,有意却又无形地促使他们也恪守了“第一人称限知视角”的叙述规则,只讲自己耳目所及的人物、事件以及相关情况,不涉及其他。而这正符合“我”的安排。再说,在次叙述层中,这个叙述者耳目未及的人与事,另一个叙述者却颇为熟悉,通过相互补充,读者是完全可窥全豹的。二,次叙述层的叙述者们与被述人物之间的亲疏远近各不相同,对被述人物的态度各不一样,着眼之处的差别自然也很大。譬如,姚国栋与李老汉对杨梦痴的叙述就截然相反,姚国栋提到杨梦痴,轻蔑地认为他是个一无是处的败家子;李老汉作为杨梦痴昔日的忠仆,为尊者讳,认为从前的主子颇多优点,纵有劣迹,也只怪是朋友带坏的。寒儿对杨梦痴则牢记着“小时候爹顶爱我”的慈父形象,对他一往情深,认为他即令有错,也毕竟是爹,应予原谅。又如,姚国栋与老文对小虎及赵老太太的评价也是迥然不同。万昭华对小虎的评价则既不同于姚国栋,又颇异于老文。姚国栋、万昭华、李老汉对寒儿的看法也互存差异,甚至彼此相反。正是由于叙述如此多元多样,“让不同的人物从各自角度观察同一(人物)事件,以产生互相补充或冲突的叙述。”而叙述的多重性收到了理智地“谛视和探究人的灵魂”的效果,人物性格也就更加立体化,而反映于小说中的社会生活也就更加丰富多彩。三,特别令人动容的是,次叙述层的叙述者们对所叙人物,不仅是非褒贬大不相同,而且情感态度天壤有别。姚国栋提起杨梦痴,表现出不屑一顾的鄙薄之情;李老汉说到老主人三老爷,流露出忠心不二的伤感之情;李老汉一说到寒儿读书上进,表现出无比欣慰之情;寒儿对于父亲则充满着源于灵魂深处,发自肺腑的亲子之情;姚国栋说起小虎,表现出没有原则的慈父的溺爱与得意之情;老文提起小虎喷发出愤怒与鄙视之情,在刚得知小虎被河水冲走的消息时甚至一度流露出幸灾乐祸之情;万昭华说起小虎的不长进、姚国栋的纵容与赵家的唆使,流露出焦急与哀愁之情。次叙述层叙述者们表现出的这些千姿百态的情感,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憩园》也偶有突破“第一人称限知视角”规则之处。寒儿关于杨梦痴过往经历的一万多字的长篇诉说之中,就有“我”(寒儿)对耳目所不能及的人物心理与情感的叙述,有对既非“我”(寒儿)耳目所及又未说明是他人转告的人与事的叙述。实际上,这些都已悄悄地改换为全知全能视角了。在叙事学领域,这些被称为“第一人称限知视角”的“回顾性”叙述;而第一人称的“回顾性”叙述,于情于理,都是可以运用全知全能视角的。需要加以说明的是:此处的“我”是两个我的叠加,一个是被述的从前的故事中的人物“我”,一个是实施叙述行为的、现实中的“我”。正是这个现实中的“我”,把从前的“我”以及从前的“我”所了解的人和事,纳入被述的故事,表现出“全知全能”的特征。

上述的“第一人称限知视角”叙述及其特殊情况下的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比之于“全知全能视角”叙述,自有其长处,能令读者感到更真实,更自然,更亲切,并具有更鲜明的主体性与更浓郁的抒情性。

时空结构是小说叙述的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任何一部小说都需表现时空的存在形态。小说的文本时空不是现实生活中的故事时空的模仿与重复,而是对它的审美反映、加工与创造。那么,《憩园》的叙述,是怎样将现实生活中的故事时空加以切割,并重新组织成小说中的文本时空的呢?在对这个问题进行论说之前,必须强调一个常识性的观念:时间与空间虽系两个不同的槪念,但总是互相依存,不可分离的。有时似乎专讲时间,其实是讲的与空间相依存的时间;反过来也是如此。

亚里斯多德在《诗学》里以荷马史诗为例,提出文学作品要对时间进行切割,“只采取一段事迹,其余许多事迹则作为插话(罗念生译为‘穿插’)”。现实作家的替身主要叙述者“我”,正是这么对现实生活中的故事时间加以切割,然后重新组合成小说中的文本时间的。“我”只采取此时此在的从住进憩园到离开为止的三、四个月时间里杨、姚两家悲剧的末尾一段事迹,顺序推进,正面着笔。“我”一进憩园,还来不及落座,就接触到了杨家小孩,悬念丛生,令人好奇。晚餐时则见到刚被从外婆家接回来的姚小虎,骄横跋扈,使人忧虑。如此就抽出了两家故事的端绪。然后分别叙述杨家和姚家的人物事件,两条线索或平行发展,或交错展开,彼此映衬,相得益彰。在这两条线索中,对姚家用明写直叙,络绎不绝;对杨家则草蛇灰线,岭断云横。最终是悲惨结局:杨梦痴瘐死狱中,抛尸荒野;姚小虎被河水冲走,骸骨无存。《憩园》除了对这两条线索的顺叙之外,“我”对住进憩园以前的彼时彼在的杨家与姚家漫长岁月里的故事,仅挑选若干关键,用倒叙笔墨,在占小说主体位置的两条顺叙的线索之中,巧妙接茬,适当点补。例如:“我”回顾了姚国栋读书当官以及回省城享受大宗遗产买下大公馆娶妻生子等经历。万昭华流露了虽受丈夫宠爱但内心与他有些隔膜以及理想难以实现的情形。老文数说了赵家纵容甚至教唆小虎厌学、赌博、任性以及刁难后妈的劣迹。李老汉尤其是寒儿声泪俱下地倾诉了清光绪32年以来憩园的修建与杨家家道中落特别是杨梦痴堕落沉沦的历史。而且倒叙之中包含着倒叙,如,“憩园”即将卖掉之际,杨梦痴带寒儿徘徊花园小径,触景生情,伤感地回忆自己当年长子初生、夫妻恩爱的日子。叙述彼时彼在的杨、姚两家人与事的倒叙,融入占主要位置的叙述此时此在的杨、姚两家生活的顺叙之中,如此构成了《憩园》这部小说文本的有机整体。

巴赫金认为:“在文学中的艺术时空里,空间和时间标志融合在一个被认识了的具体的整体中……时间的标志要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则要通过时间来理解和衡量。”“我”“在外面混了十六年,最近才回到在抗战期间变成了‘大后方’的家乡”(后来还交代了家乡是个省城)”,应邀在一位老同学的大公馆里暂居了三、四个月,在创作一部长篇小说的同时,耳闻目睹了杨、姚两家的重大变故。融合于《憩园》小说文本这个整体之中的时间与空间标志(着意注明时日与具体地点者即达40多处),就是伴随着“我”的诸多活动的逐步开展而一一显示出来的。关于时间,较好理解,无庸多说。关于空间,似乎还需稍加解说。在《憩园》小说文本中,随着时间的线性推进,与时间相互依存的空间标志也一一显现。请看:“抗日战争期间的大后方”,不仅是时间标志,而且也是空间标志。这个“大后方”就是“大空间”,既指出了地理上的大方位,又标明了社会性质与时代背景。“地域空间”是省城,表明较大的生活环境是城市,并非农村。“地点空间”呢,与时间推进的同时,先后出现了地点空间憩园,大仙祠,影院,几处街市(包括“我”瞥见杨梦痴正在服苦役的街头),武侯祠,等等。其中最为重要的是憩园,其次系大仙祠。憩园豪宅宽敞,花木繁茂,乃杨、姚两家前后享受之处,两家都可说是兴于斯,亦败于斯。大仙祠一即将拆除的破庙,成为了被老婆、长子赶出家门的杨梦痴较长时间苟延残喘之所。诸如此类的与时间相互依存的大大小小的空间,不仅有其自然、地理、物理属性,更显然表现出了丰富复杂的社会历史内容。这些时间标志与空间标志的相互依存与统一,就形成了小说的文本时空。

与现实生活中的故事时空比较起来,《憩园》这部小说的文本时空更集中,更强烈,无疑能更好地展现社会背景,凸显人物性格,揭示作品的主题。

注释:

①[美]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广西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58页。

②⑥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63页,第159页。

③[美]利昂·塞米利安:《现代小说美学》,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9页。

④祖国颂:《叙事的诗学》,安徽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1页。

⑤胡亚敏:《叙事学》,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1页。

⑦亚里斯多德:《诗学》,见章安祺编订的《缪灵珠美学译文集》(第一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30页。

⑧巴赫金:《小说理论》,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7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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