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
我相信了流水,
我相信了青山、渡口,
相信了坚硬、圆滚滚挤在一起的卵石。
我们没有罪,
一如这茫茫芦苇;
我们漫长、艰辛的经历,
像这石桥、风中的香樟树。
小雨落下时一切都静了,
我相信了一只缓缓飞行的白鹭。
——我相信过开始,
也信了这归来。
青山起伏,闲云过顶,
雾起自山坡、水面……某些
存在过的事物散而复拢。
——或许,那种古老的生活,
仍在我们的生活里。
最好的爱,留下的是一阵细雨。
断碑湿漉漉的,屏风灰白,
我坐在石阶上,像坐在
一阵无法被听取的琴声中。
——这就是那一再出现的早晨,
微风过处,紫薇花晃个不停;
没有记忆的水,清澈、幽深,
雾气之下,是不曾与任何事结合过的宁静。
我们爱过的女孩不见了。
大街上的男子步履匆匆。
雨季来临,梯子潮湿。
昨夜,一张古画里的妙人儿,
悄悄更换了表情。
——记忆的刑具。
看不见的部分,
潜伏在自己的空虚感中。
掠过墙头、树丛,
……一个越狱者。
冰凉的手摸索一只空信封,
——在非现实的远方。
漂浮在水上,
他同自己的影子分开。
——他划水,影子
在池底挣扎……
他体会到与附着物剥离后的
轻松,甚至是
带点儿虐待感的喜悦。
有时他不动,影子
也不动,像一片落叶,或
一个扁平的死者。
他的身子慢慢
朝它沉过去。
——但他猛地升起来,透出
水面,
自顾呼吸氧气。
少女躺在梦中,
远处,火车缓缓驶出车站。
少女躺在梦中。有三个人
围着她走动,交谈,争吵……
被柔软的梦松开的三个人,
三个倔强的灵魂。
——她们不妥协。
少女躺在梦中,
躺在海水般动荡的丝绸上。
远方,火车在钢轨上无声滑行。
如果我们是两棵树,
我们的爱就是一阵风声。
我们惧怕的空中有一阵风声。
——是它在经过,
并把我们固定在大地上。
……一棵树的忍受,
开裂的皮,叶子眨动的复眼。
树下,人和动物的印痕;
远处的房舍,探出自己体外的白色侧面。
散落的影子那
欠身而起的欲望。
——当我返顾内心,廊柱环立,
一阵风
也刚刚离去。
——它们也存在于记忆中。
门廊里有光:那从前的光……
我不知道遗忘是不是杯子、咖啡的苦味,
使荒疏的温暖寄寓其中。
——复数们意识不到孤单,
某种奇异的活法是:背景和结果
被拆开,且互不知情。
整夜都在下雨。
我们在雨声中睡去,朦胧中
知道雨仍在下着。
半醒与做梦几乎难以区分,因为雨正下着。
雨在变成月份,也在变成你的呼吸。
有时,清晰、另外的日子会从心底浮现……
那是在户外,车子淋着雨;喜悦,清晰而奢侈。
当我们回来,雨再次变成房子、庭院,
变成接近静止的东西。
——隔着窗帘,雨一直快得让人吃惊,
但听上去,却要慢得多。
已是秋天,
微风变得像阵阵呼唤。
香樟在雾中散步,
遇见过失踪已久的村落。
我们正去拜谒一座小庙。
——我们怀念那成仙的人。
鸟飞越峡谷。
碧玉冒着寒气。
湖泊藏在深山里,
潇湘是漂流在外的游子。
而我们正登上石阶。
我们要到山中去,
到云烟的深处去。
我们要在码头上站一会儿,
看波浪拍打。
哦,已是秋天,我们要站在
许多事过去后
那干干净净的石台上。
与透明平行的,
是蓝。
而透明不能用来凝视,
它含有无法丈量的距离,
它收藏事物浪费掉的光,
并希望一直如此。
我看见过一个漩涡,
空着,并等待它的内容。
还一场雨会在夜晚落下,
——雨曾无数次落下。
有时是一阵花香、一片树影,
带来异样的抚慰。
我们在透明里,也在蓝里,
蓝变得不可描述。恍惚间,
有人取走了透明中
看似早已不存在的东西。
漩涡也许已停了。
蓝,渐渐有了边际。
岩石收留皱褶。
沉默者如坚果。
有人在剥橘子,
剥出想象的甜味。
他们坚持认为:荒废的石阶
适用于思考。
树不会站在任何人前方。
他们坚持认为:
他们听到的脚步声,
一直是最后一声。
他们坐着,
有什么东西在雾中
隐去,又重新出现在记忆边缘。
他们坐了很久,觉察到:
许多树
也想参与到这小坐中。
但鸟儿突然叫起来,
树隙间,
落下无数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