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米
我的 “爷爷”——我母亲的亲生父亲,我几乎没有认他做爷爷。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爷爷”年轻时被国民党抓去,当了好多年兵,后来,他又逃回了家乡。解放前,他一直躲在深山密林中的一条必经之路上,拿一把木头做的假枪,蒙面当土匪。我奶奶在他不当土匪回家以后,跟他离了婚,这是因为,此前她虽然也想离婚,却见不到“爷爷”的面,没办法离。“爷爷”几乎没有跟奶奶在一起过过一天安稳日子。奶奶在他当兵的杳无音讯的那几年里,一个人带着我大姨都挺过来了,可他回来后,居然不务正业,这是奶奶不能容忍的事情。母亲出生以后,“爷爷”几乎没有管过这个家,这是奶奶跟他离婚的主要原因。我没有专门问过这方面的事,奶奶也没有跟我说起过这些事,所以,这些仅仅是我的猜测。他们离婚,很有可能,是其它的原因。长辈的事情,做小辈的不便于刨根问底,再说,我也未曾想到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把这些事问清楚。
离婚以后,“爷爷”跟奶奶仍然在同一个村子里住着,只不过,奶奶改嫁给了我现在的爷爷,“爷爷”也重新娶了妻。奶奶在世的时候,母亲甚至从不在家里人面前,提起“爷爷”这个人,这是因为,“爷爷”是奶奶不愿意提及的一个人,这倒不是奶奶顾及爷爷的情绪。爷爷在我还不到四岁的时候,就已经得心脏病去世了。对于他,我记得的,仅仅是他的去世,别的记忆一点也没有。从其他人嘴里,我知道,爷爷是一个很“匪”的人,别人不敢爬的树,他敢爬上去;别人望而却步的悬崖峭壁,他还是能够爬上去。爷爷有个绰号叫“崖(读 ai)羊”,远近闻名,“崖羊”是本地土话,也就是羚羊。
关于“爷爷”的所作所为,我是从别人偶尔说出来的一些片段里得到这些信息的。他们只是当作闲话来说说,全不在意我的存在,因为我那时候还很小,太小了。他们把我的在场不当一回事。母亲言语间的“爸爸”这个称呼,指的是爷爷,不是指“爷爷”。从母亲的态度里,我也能掂量出“爷爷”在她心里的位置。
几年前,我的“爷爷”去世了。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我居然不知道。他的子女没有通知我。我的母亲也没有通知我。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几年前,我回距我居住的县城只有四十里路的乡下老家去,闲聊之中,我突然想起“爷爷”这个人来了,就问母亲“爷爷”现在怎么样了,母亲说:“都死了好几年了。”母亲没有再说一句与“爷爷”有关的话。我也就没有再问。我尊重母亲,她如果想说起他,也愿意跟我说一说他的一些事,她是会主动说的。她不说,只能说明,在母亲心里,还有一个没有解开的结。
“爷爷”又有了三子一女。父亲让我把“爷爷”的子女,叫舅舅,叫姨。连“爷爷”后娶的妻子,父亲也让我叫她奶奶。我也一直是这么叫的。他们对我都不错,像长辈也像亲人。我认为,作为上门女婿的父亲,他这么要求我们,是对的。
这才是男人的肚量与胸襟。
母亲对他们的态度有所不同。母亲把“爷爷”的子女当兄弟姐妹看待,她对“爷爷”后来的妻子,什么也不叫,也不当长辈来对待。偶尔提起她,母亲的话语间就充满了对“那个女人”的不屑与轻蔑。
在这些上一代人的恩恩怨怨中,与我有着直接关系的关键人物,是奶奶,奶奶去世以后,就是母亲了。受苦与受益,对母亲来说,都是她所经历的,身受的。我的父亲也好,我们兄妹也罢,毕竟“隔”了点,有了局外人的意味。所以,在对“爷爷”的态度上,我是拿母亲的态度来作为我的态度的。我认为我做得没有什么不对。
“爷爷”跟奶奶的离婚,奶奶是主动的一方。关于“爷爷”跟奶奶的离婚,我还有一个更大胆的猜测,那就是,“爷爷”是受到“那个女人”的勾引,或者,是“爷爷”后来又看上了“那个女人”,更或者,他已经跟“那个女人”好上了,奶奶这才跟他离婚的。原因有三:一,“那个女人”跟“爷爷”结合前,是结过婚的,还是单身,她的大儿子,不是“爷爷”亲生的,也一直没有跟他们一起过;二,从我记得的奶奶的相貌来推测,奶奶年轻时长得并不漂亮,她比较普通,甚至很一般;三,“那个女人”到老年时,还是白白净净的,而且,她是一个妖媚的人,可以肯定,她年轻时,一定是一个漂亮而且迷人的女人。
如果是我想的那样,那么,奶奶到死都不原谅“爷爷”,母亲到现在也不原谅“爷爷”,才更加合理。
岁月是一面镜子,它能够让人看清一些事;岁月更是一团迷雾,它把许多东西都隐藏起来,遮蔽起来,别人,局外的人,哪怕是自己,也不容易看得清楚。自然,也有许多的人与事,人们不愿意把它看过于明白。我们情愿它一直都在模糊混沌的状态之中,以免增加不必要的痛苦,也能够使自己生活得更单纯一些,更简单一些。打破沙锅问(璺)到底,有时候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故做不知,装聋做哑,也是需要修养的。
奶奶跟“爷爷”,到底是谁先重新组建家庭的?我不知道,因为没有人跟我说起过。母亲是应该记得的,问一下她我就能知道,但我不想问。我不想碰藏在母亲心里的那块早已结了痂的伤口。
奶奶是一个很勤快的人。她在家里,一直是一个主要的劳动力。生产队的时候,她给生产队放羊,挣半个劳动力的工分。她还拾粪,把肥料交给生产队,又换一些工分。家里烧的柴,当时也是奶奶或捡或砍,自己背回来的。她放羊,每天都要往家里弄一些东西回来,不是柴,就是粪。她从不空手而归。奶奶还要做家务。奶奶在世的时候,做饭,喂猪,从来都是奶奶的事。母亲不做这些,一是母亲不愿做,二是她要挣工分,没有时间做。母亲也是奶奶去世以后,才不得不做起家务来的。
奶奶对我很好。我上小学是在本村,倒不觉得奶奶的辛苦。包产到户以后,我已经上了初中,每天,天还没有亮,奶奶就给我把早饭做熟了。她叫我起床,吃饭,然后摸着黑去挑水,几担水挑回家,天才亮,她又得给一家人做早饭。午饭也是这样。我跟家里的其他人吃不到一块儿,她每天都得先给我做了饭,再做一家人的饭。奶奶没有太高的修养,说她没有怨言,那是假话,但她也仅仅是有几句怨言,说过了,心里也就没什么了,还做她的饭。她是无悔的,甚至是乐意的。
奶奶一九八六年春天得了重病,全身肿得像气球一样。我在外地上师范学校,一点也不知情。奶奶躺在炕上,人们以为她早就该死了,能活着是个奇迹,他们都说:“她是没有见上孙子一面,咽不下那口气呢。”果然,我放暑假回家不久,奶奶就去世了。她临死时断断续续地说:“看到我的孙子了,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我不得不相信,人真的是为希望活着的。当一个人的希望达到了,或者是破灭了,那么,这个人也就离死不远了——至于这希望是高尚的还是卑微的,是重大的还是琐碎的,则另当别论。换句话来说,人没有希望是不行的,希望是肉体的支柱,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希望要是消失了,看不见了,肉体必然倒塌。
我妹妹出生以后,奶奶就一直跟弟弟一起睡。小时候,弟弟有尿床的毛病。无论他自己怎么小心,也不管奶奶怎么操心,弟弟还是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尿在炕上。奶奶每天不是在晾晒被褥,就是在拆洗,洗了还得晾晒,还得再缝好。那时候还没有被套,有也用不起。从一九七五年我妹妹出生直到奶奶去世,她就没有睡过什么好觉。奶奶特别偏袒弟弟。每次父亲要打他骂他,都是奶奶在出面干预,让父亲不了了之。父亲不太喜欢弟弟,他不愿上学,不听话,好惹事,脾气倔,还尿床。在家里,大家都不喜欢弟弟,包括母亲和我,后来还有妹妹。可他一直有奶奶庇护着。我小时候不理解奶奶:一个这么讨厌的孙子,她护着他,没有理由嘛。现在我才明白,他是她的孙子,这就是理由。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恰当的理由吗?奶奶要不处处护着弟弟,弟弟还能体验到来自于家庭和亲人的温暖吗?
“爷孙一辈”、“爷爷疼孙子”……这样一些话,都是故乡人用来形容爷爷跟孙子的亲密程度的日常用语。我的爷爷对我好不好?因为他去世很早,我没有什么记忆。“爷爷”对我还算不错。我小时候偶尔到他家里去,他是会给我找一些好吃的东西或水果的。逢年过节,他甚至请父亲和我,到他家去吃一顿饭,父亲也一直尊敬他。但“爷爷”的亲生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爷爷”没有往家里请过,母亲当然也不同意父亲把“爷爷”请到我们家里来。往深里说,“爷爷”跟我,毕竟不像爷爷跟孙子那么融洽,准确地说,我跟“爷爷”的关系,像亲戚,不像亲人。
奶奶既当爷爷又当奶奶,呵护着她的孙子与孙女,在她心里,我们兄妹三个都是她的心头肉,没有什么不同。
各位看官当然明白,我的奶奶,其实是我的外婆。
我真正的爷爷奶奶,也就是我父亲的父亲和母亲,在我父亲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我连他们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所以说,爷爷奶奶这个我应该有的“社会关系”,于我是一个严重的缺失,至少,我没有体验并领悟到爷爷奶奶对我的疼爱,祖辈能够给予我的,只有那个我应该称之为外婆的人,给予了我。
在这个世界上,我一直叫“婆”——也就是奶奶的那个人,她其实应该是我姥姥。我的奶奶和姥姥合并成了一个人,这是我不能选择的事情,也是我只能接受的事情。我也希望我的长辈多一些,这样,我年幼的身体所承接的爱的阳光雨露,就会多一些,我成长得就会更茁壮。我更希望我现在能够对更多的人心怀感激,永藏一颗感恩之心,但我没有那么多的亲人,所以,曾经有过的,已经拥有的,只会让我倍加珍惜。
奶奶什么样的苦都吃过。一个没有男人的家庭,过日子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她不能看着当时还年幼的母亲和大姨饿着,饿死。她是一个年轻的母亲,她也是一个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里苦苦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农村妇女。
奶奶带着母亲和大姨,住在深山老林里,种过大烟。那地方我后来去过,母亲也指给我看过。这是真正的原始森林,是荒无人烟的的地方。我难以想象,当时奶奶带着母亲是怎样度日如年的。她们却一住就住了好几年。奶奶那时候怕不怕?白天也许不怕,到了晚上,我想她一定是害怕的。在奶奶的观念里,这样的地方,野物是有的,鬼是有的,山神也是有的。这都是些叫她毛骨悚然的东西。但是,怕也没有别的办法。由于生活所迫,她还得这样做,她也只能这样做。奶奶在害怕的时候,有没有想起过“爷爷”呢?她一定是想到过的。每每想到“爷爷”,她对“爷爷”的怨恨就增加了,裂痕也就更加深刻。这为他们的最终离婚奠定了 “坚实”的感情基础。我以现在的心情来反观奶奶,对照“爷爷”,觉得,那时候的他,真是值得奶奶恨的。别人的男人是男人,是女人可以依靠的一棵大树,奶奶的男人是什么呢?是一个影子。不错,就是影子。奶奶有的,只是一个影子一样的男人。说他没有吧,的确又是有的,是存在着的;说他有吧,在奶奶的阴天里,他却是摸不着的,看不见的,仿佛不存在一般。
奶奶也往南坪(今四川省九寨沟县)贩卖过大烟。她还经常去四川跟人贩私盐,专捡人迹罕至的路来走。她前前后后跑了数十趟。上千里的路,每一次来去,她都只能用自己柔弱的脊背背着她要贩卖的东西。在挥汗如雨步履艰难的时刻,在曲折崎岖似乎永无终点的路上,她心里的男人,她已经当他不在了,没有了,她也许早就把自己看成了一个寡妇。也许就是在这样的路上,她下定了跟 “爷爷”离婚的决心。对于生活在那个年代里的农村妇女,奶奶做出这样的决定,要经过反复的斟酌和再三的考虑,奶奶是需要勇气的。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女孩过日子,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在社会的最底层挣扎着,自己不做就没有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她扔下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走上离乡背井的路的时候,心里疼不疼?她也许是抹着眼泪瞒着熟睡中的女儿才得以走脱的,那么,她回来时的心情,肯定是迫不及待的,这不会错。
当然,这都是解放前或解放初期的事了。
年轻时,奶奶一个人操持着这个看似完整实则残缺的家庭。这些在当时连很多男人也不曾干过的事,奶奶干过。一切为了养家糊口,她是别无选择,不得不这样做。
“爷爷”和爷爷的家,只隔着一道两丈多高的土坎。“爷爷”家的屋子在上面。他们在同一个村子里生活了将近半个世纪,有了奶奶在他们中间造成的隔阂,他们彼此见面了,会不会觉得很尴尬?他们有没有话可说?这一点应该是肯定的,他们有话可说,有话能说。因为他们年龄相仿,一出生就在这个并不算大的村子里。在爷爷与奶奶结婚以前,他们肯定在一起玩耍过,劳动过,有过相同的幸福感和一样的忧愁。那么,他们后来说不说话?奶奶在场的时候,他们也许不说什么,他们要是单独见了面,说不说点什么呢?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呢?或者,他们像仇人一样,见了面,一言不发,这样的情景一直僵持到爷爷去世?我不知道,因为我不曾发现过,发现了也已经不记得了,忘记了。我更加不会就这件事去问任何人。我连母亲都不问。
奶奶呢?奶奶见了“爷爷”,会打个招呼吗?会彼此关心几句吗?我希望他们会这样。但这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在我的印象中,他们连招呼都不打。他们似乎不碰面。现在我想,他们也许是在故意地,相互躲避着对方。也就是说,直到奶奶去世,母亲也不原谅“爷爷”;或者是,她心里原谅了“爷爷”,但在表面上,她还要做出敌视“爷爷”的样子。
奶奶去世后,村里的人都来我们家,帮忙安排后事。在我的记忆中,“爷爷”似乎是远远地望着,就在我家大门外的路上,但他没有勇气走到我们家来。他已经不用在乎奶奶的态度了。但他在乎我母亲和大姨的态度。他是拿不准,他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允许他来参加奶奶的葬礼。我当时也没有心思来考虑“爷爷”的想法和行为,我只是沉浸在失去奶奶的悲痛之中。
这么看来,“爷爷”虽然给国民党当过兵,也当过土匪,但他其实是一个胆小而又懦弱的男人。他错过了让母亲和大姨这两个女儿的家庭成员们,与他真正达成和解的最后机会。“爷爷”其实是有着悔过的心理的,他对我们这几个孙子孙女的态度,就是证明。但我们毕竟不是他的过失的直接受害者,我们没有发言权。有发言权的大姨,因为从小就过继给了“爷爷”的大哥,也没有吃太多的苦,大姨对他,在我们一家人面前,称“爷爷”是“老鬼”,从语气来判断,“老鬼”几乎是一个昵称,毫无怨恨可言。我的母亲,则是一心向着奶奶的,母亲对他,是以奶奶的态度来决定她自己的态度的。母亲当然并不宽恕“爷爷”,至少,她在表面上,不会宽恕他。
“爷爷”去世后,母亲也去帮忙给他料理后事。不过,她是以一个同村的乡亲的身份去的,而不是以一个女儿的身份。“爷爷”去世的时候,给我打一个电话已经是很方便的事情。村里有什么大小事情,母亲觉得我应该参加的,她都会打电话给我,通知我回老家来参加。但“爷爷”的去世,她居然没有给我打电话。要不是我几年后,偶然问了一句,她似乎说都不想说给我听。她虽然告诉了我这个消息,也完全是局外人的口气。她说的,仿佛不是自己的生身父亲。
我知道,“爷爷”在母亲的心里,是一块虽然愈合但一直都在隐隐作痛的伤。明白了这一点,我也就放弃了自己的好奇心,不问她关于“爷爷”与奶奶之间的那些陈年旧事。为的是不让母亲的心再疼。我尊重我的母亲,我更爱母亲,虽然她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村妇女,但因为她是我母亲,我就应该一直尊重她。
小时候,由于懵懂无知,我在父亲的教育下,是把“爷爷”叫爷爷的。我叫他“房背后爷”,这仅仅是一个晚辈对长辈的普通称呼,不是一个孙子对爷爷的称呼。当我知道有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以后,我在奶奶和母亲面前,连“房背后爷”也不叫了。长大以后,我几乎没有叫过他爷爷。我们连见面的机会也很少。见了面,能够不叫,我就尽量不叫。叫了我会觉得不自在,不叫还是不自在。这真是太矛盾的一种心情。
无论在我心里,还是在母亲心里,“爷爷”始终是一个影子,若无似有,若有又无。
我是尊敬“爷爷”的。因为我从小就明白,“爷爷”在很久以前就有了悔过之心。一个知道后悔的人是应该得到别人的宽恕的。我也相信,奶奶的在天之灵早已原谅了他。我更加相信,母亲其实也已从心里原谅“爷爷”了,她只是嘴上不说而已。
岁月如梭,人事沧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恩怨是化解不了的,是必需一直带进棺材里去的。
惟愿生者有爱,逝者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