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 雷
一九四○年秋天,我到了一个叫毕先气的地方。
到这里,我要找的人是赫赫有名的唐五,他是日伪塞外防共二师的师长,说他赫赫有名,是他当年当土匪的时候,不仅当地的保安团怕他,后来连日本人也惧他三分,几次找他谈合作,谈共荣,才把他拉到了日伪编制里。组织上知道我和唐五有过交往,派我去找唐五就是想把他争取过来。这次任务组织上之所以交给我,主要认为唐五这个人很重要,虽然手上也沾有同志们的血,可这个人的骨子里还是正直的,有正气,对日本人是有抵触的。我在接任务的时候,有点犹豫,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本事把他策反过来。
进了师部,守卫的人不让我进,我就告诉他,我是唐五的拜把子兄弟。那个守卫多少有点害怕,就进去禀报,不一会满脸笑意地回来说,进去吧。
唐五正在抽洋烟疙瘩,屋里全是洋烟的气味,酥酥的,光线很暗,我的眼睛很长时间才适应过来,这时我看清炕上躺着一个人,像只熊一样窝在那里,过了多长时间,我忘了,炕上的那只熊才像是睡醒了一样,霍地从炕上坐起来,他说,日你妈的,咋连个灯也不点。
他的守卫赶紧点上灯。
我看见唐五用手捋了下额头,他的额头很明亮,泛着油光,手指捋过的地方很快显现出红色的血痕,他重重地把洋枪放在小炕桌上,说,刚才说谁要见我。
他们已经来了。守卫小声地说。
我赶紧亮着嗓子说,五哥,兄弟来眊你来啦。
唐五看着我,愣了一下,我俩很长时间没见过面,他相面一样地看着我,突然他从炕上一下跳到地上,趿拉着鞋,他认出我脸上的青痣,他抓住我的手说,这不是我的后锋兄弟,日你妈的,这么多年你圪泡还没变,老子认人就是认脸,你圪泡的这张脸就是烧成灰,老子也能认出来。
当年唐五还是个后草地上四处为家的盗马贩子,在我们的库伦里偷了马,被人抓住了,牧民要用石头砸死他,是我救了他,救他的原因我觉得他是条汉子,别人打他的时候,他一句话不说,话和血往肚子里咽,就是死到临头的关口,他还是不说,汉人里有他这种眼神的人不多,我不仅救了他,还送了他一匹马,杀了羊款待了他。
后来他就离开后草地,后来听说他当了土匪,名声越来越大。
我说,五哥,你现在闹大了,这方圆几百里,没有人不知道你的大名。
唐五嘿嘿地笑了一下,说,别说那寡话了,这个世道,人的头比球也黑紫,不混咋呀,日你妈的,快坐下来,叨拉叨拉这几年,你做了点甚,发财没?说完他转身对守卫说,日你妈的,看甚呢,还不弄点酒呀肉的。
守卫慌忙出去准备。我就说,发财,五哥你说,这哪儿都在打仗,你说怎么发财,发球财哇,能把小命保住就不错了。现在这不是实在无路走了,我们兄弟三个投奔你来了,到你这里就是讨口热乎饭。
和我一起来这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辛二蛋,一个是金鹏。
守卫把冒着热气的羊茬骨和酒端了进来,唐五挥着手说,来吃上,喝上。
喝了杯酒,我就看着唐五说,哥哥你现在混在一方天地,日本人也罩着你,兄弟们实在是没饭吃了。
唐五说,吃这碗饭,日你妈的,比吃牢饭还难吃,老子都受不了啦。
我就端着酒杯说,五哥,就是牢饭,兄弟能端上,能天天地跟着五哥在一起,兄弟就满足了。
唐五没有接我的话,他咳嗽了一下,我看见他的喉结像个核桃一样在蠕动着,他叹了口气说,日你妈的,自从跟了日本人,这就没一天好日子,不是逼着他娘的去弄粮,就是进山剿共匪,圪泡他们倒好,躺在据点里,肚皮都白了。说完唐五习惯性地捋了下额头。他把目光转向跟我旁边的那两个人,辛二蛋和金鹏多少有点拘谨,像大姑娘一样,被唐五看得脸红红的。他俩是谁?唐五问道。
我说,过去我店里的两个伙计,金鹏和辛二蛋,没见过世面。
唐五走到了他俩的面前,突然抓起其中一个人的手,那手确实白嫩。唐五把那人的手举到鼻子下面,闻了一闻,一下子笑了起来,他说,这手是娘们的手,你俩要是跟我唐五干,就得给我杀人,男人的手没有血腥味,还叫什么男人的手。
两个人脸更红了,像喝了二两,他俩不知所措地看着唐五,唐五一边笑一边咳嗽着,最后到了痰盂前,从嗓子里扯出一串混浊的痰。他用手擦了嘴边的痰渍,说,这男人呀,日你妈的,活着就是个骨头,不是活着嫩皮皮,女人才活嫩皮皮哩,有骨头的男人,手上必须还要搞到枪,有了枪,这骨头才会越变越硬,会变成一根硬棍。这道理,你们懂吗?
辛二蛋和金鹏点着头,像是听懂了像是没听懂。
唐五说,管球你们听没,告诉你,这话要听懂得早,懂得晚了,就没命了,知道不,这骨头是命,这手里的枪是保命的,这弟兄嘛,就是骨头和枪换来的天地,有了这天地,原先的骨头和枪也不一样了,后锋兄弟你说对不对?
我说,五哥要么当师长呢,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是硬戳,你们俩好好听唐师长的,好好跟着唐师长长本事。
辛二蛋和金鹏又是一阵点头。
唐五又喝了一杯,他说,日你妈的,后锋兄弟,咱们俩多长年头没见了。
我说,十二年。
唐五眨着眼睛,他的神情成了一片雾,看不出像在回忆还是在盘算什么。
接下来,唐五喝着酒,给我讲他这几年的经历。
他说,跟我的二师大多弟兄过去都是土匪出身,当年老子从后草地出来就当土匪,只有这条道能活命,老子先抢了一个税务厅,弄了三枝大枪和不少的银元,这就是老子当土匪的本钱,几年以后老子又参加了一次暴动,人马从二十几个发展到三百来人,那是一段甚光景,菩萨也没过过的光景,老子不愁吃不愁穿,当地的有钱人像供菩萨一样供着老子,没想到好光景一下子就没了,老子感觉又掉到冰窟窿里了。日本人来了,开始老子并不服气日本人,谁抢了老子的地盘,老子就要和谁真刀真枪地拼命,在一个叫纳令沟的地方,老子和日本人真的干了一仗,那一仗让老子一下清醒了,自己打过不过人家,还死了四十个弟兄,就在老子准备往西面的九峰山撤退时,日本人派来一个顾问,他叫黑川太史,这个个子不高的日本人会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他对老子说,我们要收编了你的队伍,人马还是你的,你还是头儿,我们给你补给枪支和弹药,你来维持当地的安全秩序就行。
老子对黑川太史诚恳的态度,有点不敢相信,老子就说你要我们就干这些?
黑川太史说,对,就这些。
就在那天老子决定了归附日本人,球哇,到哪儿也是混饭,老子的人马被整编成塞外防共二师,老子就成了师长,没几天日本人用八辆大马车给老子拉来军用物质,弟兄开始穿上了军服,弹药充足。这是开始,老子再傻也明白这一点,日本人不会白白养着这些人的。当有一天老子被叫到厚和市的宪兵队时,黑川太史给老子下达了命令,就是让老子到大青山剿灭那里的共匪。在这片地界上,只有共匪和他们不是一条心,他们是长在日本人肉里的刺,心上的刀,日本人一天都容不下他们。随后几年,老子的日子一点儿都不安生,开始时老子真去剿了,可去一次,自己就少几个弟兄,球也没干成不说,共匪的行踪比狐狸都精,这些人都在那儿,老子确信就在山上,山上的石头缝里,树杈间,旮旯里,在每个可能呆人的地方,可就是抓不着他们,老子在明处,而共匪在暗处,老子有劲使不出来。
黑川太史管老子要共匪,老子没办法,只能抓几个老乡充当一下。这样的伎俩很快被日本人发现了,有一次黑川太史审了老子送来的人,审了一个月也没审出个门道,他突然想明白老子在骗他,那天他把老子叫到面前,狠狠扇了老子两记耳光,打得老子两眼冒金星,老子真想掏出枪崩了那个日本人,可后来还是忍了,这次他没有再用温和的中国话,而是用的日语,他说,八嘎,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就把你的脑袋割下来喂狗。
日你妈的,老子从宪兵队出来,擦着嘴角的血,就不停地骂日本人的祖宗,骂完了还不解气,就到酒馆里喝了顿闷酒,喝完了还不解气,就到妓院里上了一嫖,最后老子把自己的身体折磨得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可胸口的闷气还在,黑川太史的影子就在老子的眼前晃悠,老子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侮辱,老子相信,总有一天,会亲手宰了这个圪泡。
老子就是从这时开始吸洋烟的,你知道不,吸了这洋烟就甚也不想了,想球哇,甚都不想啦,就这么一天天地耗着,管球他的呢。
这次见面后的第三天,我成了二师的军需,这是一个文职,主要任务就是整顿二师的军纪。唐五说,这个差事是个苦差事,老子看看你有没有本事,你看看这是个甚军队,兵痞不是兵痞,土匪不像土匪,净是抽洋烟疙瘩的,还打球的仗,就是打仗,听见枪炮声就尿裤子,老子给你权,你要是把这帮圪泡给掰过来,明年老子就给你一个副团。
这话就是尚方宝剑,我整顿二师的军纪就是从大烟开始。
在唐五的手下,都是晋绥两地的土匪,吸大烟的不在少数,管理他们之前,我觉得先得从唐五开始,他是长官,他若不戒掉,他手下的弟兄根本不会戒。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进了师部。外面大雪纷飞,师部的院落里却是干干净净,像两个世界,一个勤务兵不停地在院子里打扫着飘落的雪花,我站在院里呼吸了一口气,在清冽的空气中,他闻到空气中浓郁的洋烟疙瘩的味。我进了唐五的房间。
唐五躺在土炕上正在抽着大烟,我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看着唐五吸完了最后一口,我看见唐五的身体痉挛般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如同挺尸一般将身体绷得紧紧的,不一会变成一滩泥。
我咳嗽了一声。
唐五坐了起来,他的眼睛很亮,他舔了下干燥的嘴唇,木了一会,然后说,咋样,在这里你还适应吧?
我说,师长,你让我整顿军纪,这里抽大烟的比比皆是,你说我怎么管理?
唐五笑了一下,你叫五哥。
我说,师长。
唐五说,日你妈的,师长就师长吧,你看,老子让你整顿军纪,这就是尚方宝剑,有了这宝剑,老子就不信没有人敢不听你话的人,球哇还反了他啦?
我说,有人就是不听我的?
唐五愣了一下,日你妈的,你说谁,老子跟你去找他。
我说:是你。
唐五一下笑了,笑声在屋里飘荡了很长时间,笑到最后,他的眼泪和鼻涕都出来了,他走到我面前,用手拍了拍我的肩,我的好兄弟呀,这几年你学文化,学傻了吧,日你妈的,在这里老子是长官,长官抽两口也得受约束吗?
我说,当然要受,不然的话上梁不正,下梁歪,我的话就是等于放屁。
唐五看着眼前我,顿时间觉得陌生起来,唐五有点不快地说,你这个人咋这么愣,你当过兵没,老子是师长,在这里老子想干甚就干甚,知道不,再说你不知道这洋烟疙瘩,吸上它就像怀里抱了个十八岁的女娃,又暖和又来劲,这个女娃不要啦,日你妈的,你说,老子该咋办?
我说,师长你该戒了,这是军队,要打仗的,这大烟倘若抽起来,别说打仗,路都走不了直线,我还记得当年五哥对我说,你小时候家境贫寒,冬天都没穿过一双鞋,脚上都是厚茧,现在五哥你穿上了鞋,可你抽上了大烟,五哥这大烟不能抽,抽上了,人就完了。
唐五没有再听我的话,他说,滚你妈的,老子给你饭吃,不是让你老教训老子的,你再说老子就崩了你。说着唐五的手就摸腰里的铁家伙。
我看着他说,崩哇。
唐五突然火气又没了,说实话当初他也憎恨抽大烟的,看见抽大烟的,他就有莫名的火气,想上去打,现在呢,自己也在吞云吐雾,有什么办法,他没办法才去抽,这话没人对他说,现在是他多年不见的兄弟说了,他确实有点下不了台。你说吧,老子怎么做?唐五的态度很坚定。
戒了。
好吧,老子听你的,戒。
我就在这时走到土炕前,拿起炕桌上的烟具,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用脚踩断,面对我的举动,唐五愣在那里,他的手就放在腰间的枪套上,他确实想掏枪崩了我,可没有,后来他的手放下来,他朝地上唾了一口。
日你妈的。他说。
半年以后,我当上了三团的副团长,然后又过了三个月,转成了团长。我知道唐五很欣赏我的才干,我来这里干什么来了,就是让他欣赏我的才干,让他信任我。在过去的一年里,我确实花了不少力气,把这些站没站样,坐没坐样的人一个个掰溜了,整顺了,整得一个个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一年里我对这些人可以说心思全在他们的身上,玩横的我就和他来横的,玩软的我就给他来软的,后来这些人都有点怕我,不是怕我手里的尚方宝剑,是怕我这个人,二师里再也没一个抽大烟的,我还把南面原来的一个场地修整出来,做了几个篮球场,人们没事的时候,就在那里打篮球,打篮球能强筋骨,能忘掉抽大烟,累了就睡,我还让辛二蛋和金鹏在兵营的墙壁上开办了黑板报,他俩都能写画,懂得新思想,这些黑板报上面的内容对二师的人来说,新鲜陌生,看懂字的给看不懂字的读,后来他们又出了油印的小报,上面不光再宣传仁义理孝,有了不少像戏文的东西。当有一天唐五再次站在他的部队面前的时候,从表情上看,他有点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些人就是跟了他多年的弟兄们,他看见他们一个个如同新长的杨树,直溜溜的,变了,他能感觉到一种新的东西正在他的队伍悄悄发生着变化。
唐五单独把我叫到师部,要跟我喝上一场酒。
戒了大烟的唐五看上去年轻多了,两个眼睛又大又亮,我能感觉到他的变化,两个人喝完一碗酒后,唐五对我说,后锋呀,老子没走眼,你圪泡还真是个有本事的人,有本事没本事,老子一眼就能看出来,这碗酒老子就是敬有本事的。
师长,在二师里最有本事的,还是您,对了,师长以后你别再圪泡圪泡的叫,不好听嘛。
老子就叫你圪泡。
圪泡就圪泡吧,师长。
你叫我五哥。
我笑了,我说你别叫我圪泡,我就叫你五哥。
圪泡长能耐了,跟老子讲条件。好,老子不叫圪泡行了吧。
我改了口,我说五哥,你为人仗义,这么多的弟兄们才跟着你走到今天,你这才是大本事,我只是在五哥这里讨口饭的。
又喝了一碗酒,唐五用手捋着额头,脸上的光鲜不在了,他叹口气说,这几天日本人又在催促我,给他们弄粮,弄粮,日你妈的,我他妈的去哪儿给他们弄粮食,现在这些圪泡日本人根本不把咱们当人看,老乡们骂我们是汉奸、走狗,日你妈的,到日本人面前又是一条狗,有时候狗都不如,怎么走到这步境地,后锋兄弟,你脑子活,你给我想想办法?
我看了看唐五,他说,五哥,你是想听真心话还是假话?
唐五说,日你妈的,当然是真心的。
那就办不了。
唐五一下子愣了,他觉得自己听错了,在他二师里他从来听不到这样的话,我说得坦坦荡荡,他就愣愣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对日本人心里不满,可实际上还是按照人家的旨意在办,办完了心里就不痛快。
我看出唐五的心思,我说,五哥,你是为难这话说不出口,对吧。说完我就一个人端起酒自顾自地喝了一大口,五哥,兄弟跟你说句掏心窝子话,你没有必要为日本人把自己的命搭上去。
这话又把唐五吓了一大跳,他眯着眼睛看着我,有点像不认识,但他的表情确实想听,听我接下来要讲什么。
我说,五哥,这日本人的日子不会太长啦,他来咱们中国的土地上,这叫什么,叫侵略,一个侵略别人的人,他会有好日子吗,他没有,别看他现在咋乎,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候,他死得比谁都难看。
唐五霍地从腰里拔出了枪,用枪抵住我,他说,老子明白啦,你圪泡赵后锋就是个共产党。
这个场面,事实上我早就预料到了,如果他不这样才是意外,如果我一点儿都不紧张,这是假话,我能猜到唐五比我更紧张,我笑着说,五哥既然抬举我是共产党,那我就是吧,五哥你的枪口不应该对着自家的兄弟,应该对着日本人,是他们的到来,让咱们自相残杀,让咱们兄弟反目,国没了,家没了,咱们再连兄弟的感情都没了,五哥,你说,活在这个世上,咱们还有什么意思。
我说的很真诚,我感到自己的眼泪就眼眶里打转转,唐五缓慢地放下手里的枪,我俩就默默地坐着。
后来还是唐五先说了第一句话,他说,赵后锋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日你妈的,这么多年,老子心里想的话,你圪泡后锋全说了,日你妈的,这么多年,这么多话,老子就说不出来呀,说完他端起一碗酒喝下肚,接着他又喝了一碗,一碗接着一碗,他需要喝醉,喝醉了,他就会死沉沉地睡去。
我就坐在唐五的面前,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说,日你妈的,日本人,日你妈的黑川太史,老子拿枪全把你们崩了,骂老子是头猪,你们他妈的才是猪,被劁了的猪。
就这么骂着,唐五的心里也憋屈,憋屈就喝酒,后来唐五真的醉了,他把桌子上的枪再次拿起,朝着面前的我开了一枪,枪口的硝烟散尽,我眼前黑了一下,只听见有人在大叫着,后来什么都不知道了。
三天以后,我从昏迷中醒来,我能抬起手臂,我觉得自己还活着。辛二蛋和金鹏就站在我的面前,他们见我醒来,脸上上开了花,他们说醒了醒了,赶紧告诉师长去。
我摆了摆手。
他们说,团长呀,你不知道,师长这次醉酒,开枪误伤你,唐五把自己关了一天的禁闭,他还对军医说要救不活团长你,就崩了军医,这回好了,你终于醒啦。
唐五推门的动作很大,人几乎是闯进来的。唐五拉着我的手,他说,你圪泡终于醒来了,你要是醒不过来,老子这觉都睡不着,这饭也吃不香,对了,老子这回把酒戒了,这酒呀,就是他妈的太误人。我说五哥,你说甚呢,兄弟这不一样又活过来了吗,就是活不过来,也是死在五哥的手上,这死的值了。唐五说什么值了,你值了,老子咋呀,后来我有点困了,唐五一点儿都没察觉到,他还握着我的手,说个不停,我只能看见他颤抖的嘴唇不知道说着什么,总之他不停地在说,像个妇人一样蠕动着嘴唇,喋喋不休。后来我就睡着了。
半个月里,唐五领着弟兄们到村里开始征粮,每到一处,他就把当地的地主、富绅,叫在一起,以日本人的口吻,让那些人出粮,出不了粮的人就抓起来,直到出粮为止,半个月过去,他征了三百石粮食,他回到师部,再次探望他的兄弟赵后锋。
阳光好的时候,我靠在窗台前,那段时间唐五不知道从哪儿给我抓了小花猫,那只小花猫,刚几个月大,每天爬在我的身上和我玩耍,有了这只小花猫,我的日子一点儿都不孤单。辛二蛋他们把刚刚油印出来的小报送过来让我看,我告诫他们宣传新思想是对的,但不能太明显地宣传抗日思想,这样的话会引起日本人的注意,现在在咱们的身边有不少的日本特务,他们在暗处盯着咱们的一举一动,你们一定要小心呀。
他们都说我胖了,这些都是唐五的关心,他征粮临走时候吩咐他的手下,三天杀一只鸡,给赵团长炖上,只要我醒来的任务就是吃鸡肉喝鸡汤,像坐月子的婆娘一样伺候着。
唐五回来了,他进屋后,就让人都出去,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唐五就坐在我的床头,仔细端详着我,我说,五哥,怎么啦?他看了下门口,声音压低道,后锋兄弟,你真的是共产党?
我看了他一眼,这时候我虽然不知道唐五话背后的意思,但我必须做出准确的判断,我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唐五又说,老子想好了,兄弟,跟着日本人没有什么好结果,不是没有,肯定没有,老子想跟着你们干。
我很激动,紧紧握着唐五的手,五哥,你想通啦。
唐五说,想通了,日你妈的,在日本人面前,老子永远是一条狗,老子他妈的是人,一个汉子,不想活着被人骂,死了也被人骂,你能不能领着老子,引荐下你们那里的长官。
我说,当然可以,我伤好后,咱们就去。
唐五神秘地笑了一下,他说,去,老子可不能空着手去,老子给日本人征了三百石粮食,这粮食,就是老子给共产党的见面礼。
唐五走了,我兴奋地有点读不进去眼前的报纸,报纸上的字开始像蚂蚁一样到处乱爬,我不得不停下来。窗外在下雪,这是入冬以后的第二场大雪,如果不是伤,真想出去手捧雪花亲吻一下。我重新把自己的身体放平,调整着呼吸,在脑海里,我又把唐五刚才的话和神情回忆了一遍,唐五是真心的,他已经把日本人看透了,跟着他们走就是死路一条。伤口有点发痒,那是正在愈合,这一枪虽然有点儿冒险,但它值,也许就是这一枪,让唐五彻底转变了想法。
有人外面喊报告,不一会儿进来了两个人,是金鹏和辛二蛋,他俩根本不是什么我的伙计,而是杨区委派的人,他们是协助我工作的,他俩原来是小学的教员,因为思想进步,跟了共产党,杨区委考虑我一个人深入虎穴,开展策反工作,担心有危险性,就派了这两个同志暗中帮我,他俩脸生,长得又文弱,不会引起敌人的注意。
辛二蛋说,赵政委,这个唐五来了,没再对你有威胁吧,我和金鹏兄弟商量着不行,将这个家伙铲除算了。
我摆了下手,唐五对我很好,现在他仇视日本人,思想上跟着我们。
金鹏说,既然他那么恨日本人,为什么要朝你开那一枪呢?
我笑了一下,这件事放在谁的身上,谁都不理解,可他理解,换句话说,他懂这个唐五,他说,唐五过去毕竟是土匪,土匪是什么,是野惯了的人,野惯了的人就有野惯了人的做法,所有我们以前是不了解他。
辛二蛋说,可这代价也太大了,万一他——,我们回去,怎么和杨区委交待呀?
我拍了下辛二蛋的手臂,这不是没发生万一吗,对了,你们看见唐五征回的三百石粮吗?
辛二蛋点着头,看见了,说是给日本人征的,就放在仓库里。
我看着窗外,窗外的雪花很大了,飘飘洒洒,地上顷刻间白茫茫的,像盛开了无数朵白棉花,我自言自语地说,这回可给解决大问题了。
一个月后,伤好痊愈后的第一件事我就把金鹏叫来,让他去找杨区委,就说唐五要见他。三天后,金鹏回来了,他说已经和杨区委联系好了,小年那天,在包头的万德元饭庄见面。
小年那天一大早,我和唐五两人以到包头给个人庆寿为由,骑着两匹快马出了师部。一路上,唐五的神情很兴奋,像个孩子,话题也像乱飞的麻雀,东一句西一句地,他问我,你是什么时候加入了共产党?共产党的长官都是长得什么样?你去过延安吗?
他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我回答的口干舌燥,舌尖上都起了泡,我说,五哥,你别问了,我一张嘴就灌一肚子风,你是不是想让我拉稀。
唐五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说,日你妈的,这点儿风算个屁,看来你们共产党个个身体娇贵,当年老子在山上时,喝着雨吃着风,也没说要拉稀。
两个人又说又笑,不到中午便到了包头城。
今天是小年,街上的人很多,我俩只能牵着马,到了万德元,我俩担心被特务跟上哨,转了几圈,找到车马店系好了马匹,才进了万德元。门口有自己的人,朝着我点了下头,两个人进了二楼的雅间。
里面只有杨区委一个人。我和杨区委是当年百灵庙暴动的战友,年龄相仿,但从面相上看,杨区委要老很多,这次策反二师的行动就是由杨区委负责。唐五见了杨区委多少有点儿紧张,两只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在和杨区委握手时,他说杨长官的手上全是老茧,一看就知道是摸枪摸出来的。杨区委是绥西人,他说,再摸枪多也没你唐五摸的多。唐师长,你的大名,我们早听说过,在绥西,大家都知道你唐五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
这么一说,唐五更紧张了,他连连摆手,惭愧,惭愧呀。
我把唐五的情况和杨区委简单地汇报了一下,杨区委高兴地说,没想到,唐五同志会转变的这么快,本来我派后锋同志去,心上就悬了一把刀,原来我们的唐五兄弟早就和我们是一条心,好,好,咱们一起抗日。
唐五激动地说,就是后锋不挑明,我也早就恨透了日本人了,可杨长官您知道吧,我有三百个弟兄要和我吃饭,我也迫不得已,我是又当汉奸,又是走狗,在中国人面前挨骂,在日本人面前也挨骂,这日子他妈的简直活不下去,后锋是我的好兄弟,是他引荐认识了杨长官,今后我就跟着你们干了,您说话,今天若是收留我们,晚上回去我就把弟兄们拉过来。
杨区委笑了,他站起来给唐五倒了一碗水,然后说,唐五兄弟,你迫切的心情,我们是理解的,现在的形势我们还需要你和日本人建立这个关系,有了这个关系,你不仅能暗中为我们做很多工作,同时还能策反一切其他的日伪部队,你很关键呀,心不能急,慢慢来。
唐五说,杨区委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现在我就是戏文上说的,人在曹营,心在汉呗。
他的话一下把杨区委逗笑了,含在嘴里一口茶水,直接喷在地上。杨区委拍着唐五的肩说,这样理解也对。
接下来唐五对杨区委说,这次来,也没带什么礼物,我给日本人征了三百石粮食,想支援给你,我听说,你们游击队在山上条件很苦。
杨区委显然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粮食,这是数九寒天的腊月,能有这么多粮食,真是解决了大问题,他抓住唐五的手,唐五兄弟,太谢谢你了,在我这里先给你记上一功。
交待完接粮的具体事宜后,天色快黑了。我和唐五还要连夜回去,告别了杨区委,两人策马出了包头城,夜雾渐浓,大路上冻得硬邦邦的,马蹄跑过,像急促的鼓点,这鼓点不是敲在地上,而是敲在心里。唐五说,老子今天心里痛快,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干什么吗?
我说,我又不是五哥肚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
唐五说,我想朝天开上两枪。
我说,五哥,你开上两枪不要紧,沿途的守军以为是游击队打来了,非得和咱们交上火。
唐五朝风里啐了一口唾沫,日你妈的,打就打,老子才不怕他们呢。
风紧了,夜晚的寒气真正逼来,没有月亮,什么都看不见,风里只能听见马的喘息声。我的心里一点儿都不欢喜,甚至隐隐有些担心,我担心唐五的豪气,会引起日本人的察觉,日本人现在如同眼前的浓雾,它不显身,不动声色,没有一点儿声响,可它就围绕在你的身边,你的行动,它也许看见了,也许没有,可真正到了它看见的那一天,那将是一场漫天大雪。这一次唐五不计后果地给游击队送粮,尽管隐蔽,但会不会传到日本人那里,如果真的传去,唐五几乎没有一点儿退路。
有好几次我想把这些话对唐五说,他现在这么兴奋,他会听进去吗?
也许是自己想多了,唐五在日本人面前干了这么长时间,他是有经验,在他鼻子里能闻到日本人什么时候动怒,什么时候欢喜。一路上,我不断地想说服自己,可总感到后脊梁上冷飕飕的。
到了师部,已经是半夜。跑了一天,人都快散架了,就在我准备休息的时候,金鹏跑到了他的面前,他说,辛二蛋失踪了。
这个消息让我一点儿睡意都没了,金鹏说辛二蛋整整一天没了人影,没人看见他到底去哪儿了,本来想天亮再说,又担心会出什么大事。
我后脊梁又是一阵冷风,这是个关键的时期,对唐五策反成功刚刚开始,现在不能有半点差错,可这差错还是发生了。辛二蛋?我的脑海里突然对辛二蛋有点模糊,这个人突然变成不真实的影子,这个人是我来二师前杨区委派来的,以前也不认识他,按说杨区委派他来之前,应该有过政审,他的身份是不容置疑的,可他去哪儿了呢?
我对金鹏说,你带着人,再去找,必须把他找到,对了,这件事不宜张扬,最好不要让唐五知道。
三天里,金鹏找遍了周边的村落,还是没有找到,我不得不意识到,事情严重了,我得赶紧把这件事告诉唐五,说晚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就会发生。就在我跨出门槛的时候,金鹏领着辛二蛋出现在我的面前,辛二蛋的头上缠着一块白布,脸上有不少的血痕,他的眼神多少有点躲闪,不敢看我。
我压住了心里的怒气,说,你这几天去哪儿了?
辛二蛋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说在村里遇到一个相好的女人,本来想去鬼混一夜,没想到,那个相好的男人回来了,不仅打了他,还把他关在菜窖里关了三天,那男人隔一会就打他一顿,隔一会就打他一顿,到了第三天他磨断手上的绳索,偷偷跑回来的。
辛二蛋说着,一下跪在我的面前,抱住我的腿,哭喊着,赵团长,您得想办法给我报仇呀。
我再也忍不住了,狠狠朝着辛二蛋踹了两脚。然后对金鹏说,把他拉出去,给我毙了。
金鹏呆呆地愣在原地,像是没听清我的话。
唐五坚决不同意枪毙辛二蛋。
那天上午,是他下命令,把辛二蛋从师部不远的大野坑边上拉回来的,救了他的命。他把我叫到面前,唐五脸上一脸笑容,像孩子一般,他先是给我倒了茶,然后围着我的身边说话,说话的间隙,还不停用手拍打着我的肩膀,他说,我的后锋兄弟,你看,这个世界上哪个男人不爱女人,跟我唐五好过的女人,至少有——说着,唐五伸出两只粗大的手掌,他一正一反地比画着,他说,这有什么呢,球大点事,本来你惩罚你的弟兄,我不好说什么,可老子一问,原来就这事,你看,后锋兄弟,这样吧,这个二蛋的命,你给我留着,算是给我个面子。
唐五说的很诚恳,这让我没想到,我叹了口气说,既然你唐师长开口,我就不说什么。
唐五说,不说这些不愉快的,对了,忘说了,那些粮食昨天,都让他们送出去了,游击队就是鬼,半天连街面上的商号,都是他们的人。
从唐五的屋里出来,阳光怒放,明亮的光线变成无数个碎片,每一个碎片上都有辛二蛋的影子,那影子朝着我在讪笑,这个人确实让人不放心,现在马上要做的两件事:一件事写信给杨区委,立即调查辛二蛋;另一件事,我秘密派金鹏核实辛二蛋的话是真是假。
两件事办完以后,我觉得有点疲倦了,愈合的伤口处隐隐有点儿疼痛,现在也许是需要休息,可我真正躺下来的时候,一点儿都睡不着,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在朝着巨大的黑色漩涡里翻滚,后背发凉,天旋地转,我看见躲在暗处的眼睛就在盯着自己,那些眼睛像夜晚里泛着绿光的狼眼,它们随时会冲上来撕咬他,而我却无处躲闪。
临近黄昏时分,我的门被人粗暴地推开,进门的是唐五,唐五满头是汗,嘴角泛着白沫,看样子像是一路跑过来的,他进了门,边解风衣扣,边说,出大事啦。我急切地问,出什么大事啦?
唐五说,咱们给杨区委的那三百石粮食,让日本人劫啦,街面上的商号也被警察局封啦,还抓了不少的人。
什么?我的头轰的一声,天像塌下来一样,怎么会呢?
唐五说,老子这里应该没问题,步骤都是按照杨区委说的照办的,要出问题就是他们那头,日本人的鼻子比狗都灵,日你妈的。
我说,你是说,这里有日本的奸细,告了密。
唐五背着手在屋里打转转,他说,肯定是,不然的话,他们怎么知道?
我脑海里再一次显现出辛二蛋的面孔,现在调查的人还没回来,这么早的下结论肯定不妥,但无论如何,他的嫌疑最大,只有他知道这批粮的用途,同时他又失踪三天,在这三天里,他完全有可能报告日本人。
唐五突然停止了走动,他抓起我桌上的茶缸,大口地喝着,喝完他用袖口擦了下嘴,说,还有更要命的,刚才黑川太史派人来,让我明天一早,到厚和市找他。
这确实是个要命的消息,我紧张地看着唐五,说,五哥,这厚和你绝对不能去,去了就怕再也回不来啦,他们肯定是知道你跟他们不是一条心,故意设了圈套,让你往里跳。
唐五重重地坐在椅子上,他手里不停地摆弄着那个白色的茶缸。
我的血液在沸腾,声音也沸腾起来,说,五哥,看来的身份已经暴露了,不行的话,咱们反了算啦。
他说,事情也许没有那么糟糕,那粮食的事,我就说想打闹些零花钱,就卖给商号,再说商号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他们一审就知道,还有你忘了,杨区委说,不到万不得已,咱们还得装孙子一样装下去,我想好了,明天一早我就走,假如我要到了厚和,有了变故,你就把这支队伍拉上山,这是老子的刀,哪个弟兄要闹事,你就用它砍了他的头。
我说,五哥,既然你要去,那就我陪你一起走。
唐五摆了下手,脸上绽出一丝难看的笑容,他说,到了厚和,我还要逛窑子呢,你去了多碍事。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本来在我脑海里,设想严密的计划,突然之间乱成了一锅粥。
唐五走了,一个人单枪匹马地走了。
那天上午,金鹏带着任务回来了,他对我说,他们去了辛二蛋所说那个村子,那里发生的事情跟辛二蛋描述的一模一样,那个女人的男人确实把辛二蛋关在菜窖里关了三天。
这个消息给我心里增添了更多的阴霾,如果说,辛二蛋真是这样的,那谁告了密?没有人告密,日本人怎么会劫走粮食?
金鹏在说第二个消息时,发现赵后锋有点走神,他故意咳嗽了一下,然后关心地说,赵团长,你没事吧?
我说没事,那山上查的有结果吗?
金鹏说,山上的同志告诉我,前两天,日本人扫荡,杨区委受了重伤,连夜被送到了延安治疗,辛二蛋的情况只有他清楚,他现在人在昏迷,只能等到他醒来再说。
我觉得自己的心口堵了一块燃烧的炭,想大口地喘口气都困难,这个辛二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下不了结论,辛二蛋要是没问题,那还会有谁呢?不可能是唐五吧?
这个念头是个闪电,我不想让这闪电就这么快地消失,我得抓住它,唐五从表面看和日本人似乎要决裂,可他一直停留在嘴上,没有丝毫的实际行动,再说给共产党送粮的事,只有他和唐五知道,唐五还详细地知道送粮的具体时间地点,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干,难道他受了日本人的指使。通过唐五的一身匪气,他的脑子绝对不可能完成日本人交给他的任务,他的义气让他在豪气冲天时,会把肚子里的秘密全部说出来,那么还有一种可能,他的义气和豪情也是伪装出来的,可这一点赵后锋是说服不了自己的,他和唐五虽不是朝夕相处,可以他的观察和了解,唐五绝对不会高明到那种程度,他要是高明到那种程度,赵后锋只能承认自己是个傻子,是个白痴。
解铃的人应该是杨区委,可他偏偏在这个时候负伤了。现在谁都帮不了赵后锋,他只能屏住呼吸,双脚踩在刀刃上,缓慢地向前行走。
唐五是第二天早晨回来的,他下马的时候,人们闻到他一身酒气,他像喝了一整夜的酒,走起路来,脚步踉跄,他舌头僵直地对我说,没事,球事都没有,日本人还请老子喝了大酒。
我正要说问问详细情况,唐五已经走远了,他需要睡眠,看来一切都得等到他睡醒了再说。我一点儿都想不通,日本人为什么要请唐五,唐五把给日本人押解的粮食私自卖给商号,这罪是要掉脑袋的,可他却安然无事。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金鹏满身是土地跑到我的面前,他满脸惊慌说,日本人用火车拉了五六百号宪兵,他们正朝咱们二师包抄过来。我一听,心里立刻明白唐五中计了。我赶紧到了师部,唐五确实在睡觉,整个屋子里弥漫着酒臭味,我推醒了唐五,急切地说,五哥别睡了,日本人来端咱们窝来啦。
唐五霍地从炕上坐起来,开始他以为是做梦,等稀落地听到枪声后,他才彻底清醒过来,他登着梯子上了房顶,在不远处全是黑压压的日本宪兵,他一边松开衣领上的扣子,一边大骂黑川太史是个王八蛋。
他对我说,看来日本人是对咱们动真格的,这一仗打也是死,不打也是死,跟他们干啦。
我说,你领着一部分弟兄朝西往出冲,我领着剩下的弟兄朝东,若是冲出去,咱们就到九峰山上的杨树湾集合,金鹏,你和辛二蛋就跟在唐师长的身边,记住一定保护好师长。
两人忙点着头,现在情况紧急,大家顾不上道别。唐五已经上了马,他大喊着,弟兄们,日本人不把咱们当人看,来要咱们的脑袋,想活命的,就跟着老子,跟他们拼啦。
接下来,枪声比过年接神时的鞭炮都激烈。我想好了,只要杀出去,就从兵州亥可以直接上山,进了山区,人就会安全,在那里有我们的队伍。我领了一百个弟兄,这些人心里本来胆怯,听到枪声,更是害怕的不得了,其中一部分人,没交火,就扔了枪,撒丫子跑了,我的喊叫已经无济于事,都乱了,就在我快进一片杨树林时,马被击中了,我连人带马滚落到地上,枪也丢了,一条腿扭伤了,站也站不起来,我用手往前爬,就在我准备爬进一个土窝子里时,背后让人踹了一脚。
一个日本兵举着枪,朝我微笑着。
一个个子不高的人站在我的面前,他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那双眼很慈善,不是责怪,而是在心疼我。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个人一定是黑川太史。
这个人就是黑川太史,他的中文很流利,口音里不时地还夹有绥西的方言,他离我的距离很近,像在端详一件年代久远的古董,我能闻到这个人身上浓重的烟草味,黑川太史说,你叫赵后锋?
我没说话。
黑川太史似乎并没有期待我回答,他围着我转了一圈,一个人自言自语道,告诉你,我是怎么认出你的,是你脸上的——说着,他用手指指了下脸上,他的声音还在继续,我还知道,你是共产党。
我的喉咙很干,现在是多么想喝一口水,我咽了口唾沫。
黑川太史说,我很佩服你的才干,你没用一年的时间,就把我的人拉到了你们那里,你要是为我们做事,我保证你,让你过上你想不到的生活。
我看见潮湿的墙壁上,有一只黑色虫子在蠕动,我想把那只虫子看清楚些,可距离太远了。
黑川太史说,你可以什么都不说,这无所谓,你知道的,我早知道了,实话告诉你吧,在你们的身边也有我们的人。说完,黑川太史得意地笑了几声,他说,你看见没有,跟着你们的人,我们会一个个地收拾,最后让他们服服贴贴地跟着我们,像狗一样,你懂吗?
我觉得眼前这个日本人并没有说谎,在他们的身边确实有日本人的奸细,这个奸细掌握了他们不少的机密。如果找不到这个奸细的话,还会有更加不可想象损失会发生,杨区委受伤了,自己被捕了,现在唐五生死未卜,这个奸细到底是谁呢?
这次策反,从某种意义上算是失败了。唐五不仅暴露了自己,同时把三百石的粮食也被日本人劫走,这些责任应该是由我来承担,可死了这么多的弟兄,我能承担的起吗?
黑川太史的目光并没有离开我,像看一个情人的目光一样盯着我,我很不自在。他说,事实上,也没有什么难的事,你把你知道的,原原本本地告诉我,我们来,不是想惩罚谁的,而是在帮你们,这个懂吗?
黑川太史的话,不急不躁,有点儿像老子在开导不懂事的孩子。黑川太史的话只会让我的心里增添厌烦。我朝黑川太史的脸上,狠狠啐了一口,这一点儿让黑川太史没想到,他还有一肚子更能感化赵后锋的话,还没说出口,可竟然被啐了一口,那口痰,黑川太史并没有马上擦去,他闭上眼睛,似乎在享受那口痰在脸上的滑落过程。
我开始破口大骂,你们抢占了我们的土地,杀害我们的人民,居然还口口声声说在帮我们,告诉你,别看你们现在这么嚣张,总有一天,你们会灰溜溜地滚出我们的土地,你们的罪孽将得到惩罚。
黑川太史从兜里缓慢地掏出一块手绢,轻轻地擦去脸上的痰渍,看样子,他一点儿不生气,他把那块弄脏的手绢,很小心翼翼地叠着。他说,看来你一点都不听话,不听话的人在我们这里是不受欢迎的。说完,黑川太史把手里的手绢扔在了地上,走了。
牢房里,黑川太史响亮的皮鞋声渐行渐远,后来什么都听不见了,空荡荡的,在黑暗中,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真正的恐惧在一点点地逼近过来,我的身子在颤抖,我知道,艰难的时期马上要到来,准备好了吗?
现在我多么想知道,唐五他们到底冲出去没,如果没有,我的心会内疚的,是我草率,让二师的弟兄们过早地暴露,还有唐五,那个铮铮铁骨的汉子,他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那些天的梦里,唐五就在我的眼前晃动,陪我说话,等到梦醒来的时候,唐五就消失在黑暗之中,我知道,唐五没有消失,他就在我的身边。
和他同牢房,一个叫老罗的人。这个老罗原来是押送给游击队送粮的那个商号的老板,日本人就是想撬开他的嘴,问清他的身份,动用了各种刑具,他始终没开口。每次我看见皮开肉绽的老罗,被人架着扔回了牢房,就把这个人想象成了自己,他身上的疼痛变得异常的真实。
后来我走近了那个叫老罗的人,想去安慰一下他,老罗躺在枯草里,身体正在散发着一种腐臭的气息,这时老罗睁开眼睛,那双眼睛一点神采都没有,但他还是努力地朝着我笑了一下。
后来,我找到清水,一点点地擦洗着老罗的伤口,看牢房的一个警察,人老实,看不下去,就帮着我找来一些草药,整个冬天,我一直照顾着老罗,两人很少说话。
当春天的气息从外面吹进来的时候,老罗像复苏一样,开始跟我的话渐渐多起来。
我说,他们为什么不对我动刑?
老罗说,动刑又不是什么好事,我躲还来不及,你倒有意思,还盼呀。
我说,我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迟迟不对我下手?
老罗嘴里含着根草,他说,想那些没用,你看春天来了,想一想活着的事,活着就是个好事。
你的腿还好吧?
唉。老罗叹了口气说,估计伤了骨头,就这么瘸着吧。
两个人就这么躺在草上,天上一拳,地上一脚地聊着,谁都不问及对方的身份、来历和组织上的事,就是涉及到两人都很快地避开了,我知道,在这里他信不过任何一个人,包括老罗。没过多长时间,我俩被拉出去清扫大院,这对于我俩来说,都是天大的喜事。当我第一次走出牢房的刹那,身体一下子充盈起来,外面的空气像个久别的亲人,一下子把我拥抱在怀里,与我耳鬓厮磨,还有风,光线,光线下的阴影,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既陌生又熟悉,就在那一刻,我的眼泪再也阻挡不住了,在泪眼婆娑中,我看见身边的老罗也哭了。
我俩负责打扫整个大院,严格说,这里不算是个监狱,而是日伪的一个警察学校,一个警察在不远处监视着这两个人的一举一动,时间长了,那个年轻的警察就松懈了,这里虽不是把守森严,但大门出入都经过严格审查,那个警察一会儿去抽烟,一会儿去喝水,渐渐地有点忽略了眼前这两个人。
我发现可以逃身的地方,在西南角有一个厕所,那个厕所我进去过,站在茅坑边的墩子上,可以看见墙外面是一片庄稼地,那片庄稼地不远就是一片松树林。这个发现让我兴奋了好几天,我还不敢和老罗说,就憋在心里,我想自己一定得逃出去,呆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这个逃跑的计划,需要一个完美的天气,我要等待一个阴天,这样的天气光线不好,看守他们的那个警察更容易麻痹,这一天终于等到了。我看见那个看守的警察又像往常一样,不知溜到什么地方,我对老罗小声地说,老罗,咱俩跑吧。
老罗怔了一下,他没有反应过来我说话的意思。
我大概地把逃跑计划讲给了老罗。老罗说,我瘸了一条腿,跑不了了,就是跑出去,也会连累你。在这里我还有任务没完成,你跑吧,到了山里,你想办法,让咱们的人来营救我们。老罗说得很诚恳,他还说,不远处有一个村子,叫范家营,到了那里,我有一个亲戚,你可以在他家暂避一时,然后再上山。
我心里热乎乎的,正还想和老罗说什么,老罗用扫帚把捅了我一下说,别婆婆妈妈的,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我只好进了厕所,正要翻墙,发现墙外有人,这个发现把我吓了一跳,好在我很快发现墙外的那个人不是警察,而是个这里的农民,我要赌这一把,就是便衣的警察,我也要赌,我不想再退回去,我实在受不了牢房里的气息,横竖全是死,要死也决定死在外面的田野上,死在风里,这样的死法让我感到死的尊严。
跳过墙时,那个老农被吓了一跳,很快他把脸转向了另一个方向,我的心是狂喜的,我要跑,跑的越快越好,可真正要跑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不会跑了,腿脚僵硬,有好几次我被田埂间的土垄绊倒,鼻子被摔破了,一只胳膊也没有了知觉,好在我的腿脚没受伤,我的耳旁只有风声,那凌厉的春风把我吹得空空荡荡,我觉得自己跑不动了,嗓子干裂,冒火,狂跳的心随时会从嘴里蹦跳出来。这个过程中,我还听到身后的警察学校传来尖利的口哨声,无数只黝黑的枪筒就在我的身后,我听见往枪膛里压子弹的声音,轻佻而干脆,然后是扣动扳机,无数的子弹朝我射过来。
进了松树林,才停下脚步,我回过头看了一下,什么都没有,田野里静悄悄的,刚才地头间的那个老农,也不见了。没有人发现我逃跑,刚才听到的那些都是幻觉,换句话说,我成功了。
接下来的话,是后来唐五对我说的,我不在场。
唐五冲出了包围,当他带领着弟兄上了九峰山后,盘点了一下人数,发现只剩下二十一个人。唐五就哭了,一天前,他还有三百个弟兄,他是骑高头大马的师长,一天过后,他一无所有,跟着他的弟兄,每人都是一张嘴,他们跟着他为什么,就是要吃饭,可现在呢,他们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么静静地等着,等着他来想办法,想主意,等着真正的黑夜来临。
这么等不是办法,唐五把金鹏叫到身边,金鹏的头上缠着一块白布,上面血渍斑斑点点,他说,金鹏你去联系游击队的同志,就说我们暴动失败,看看他们能不能支援下我们,金鹏走了。
唐五问辛二蛋前面有村子吗?辛二蛋说,过了这道梁,就有一个村子,村子不大,就几户人家。
没有别的办法,唐五领着这些人进了那个村子,那里的村民见是带枪的,以为是土匪,开始时,吓得要命,后来唐五说,我们是抗日的游击队。那些村民才放了心,他们腾出房子,还煮了一锅山药,安顿了伤员。唐五说,这么待着不行,咱们得下去抢。
两天过后,唐五领着弟兄,趁着天黑下了山。据村民说,在山下就有一个保甲团,那个团长姓安,人们都叫他安阎王,他依仗着日本人,每天吃香喝辣,还不时地欺负当地的百姓。唐五说,那就拿他开刀,他要是不老实的话,就让他见见真阎王。
那个保甲团就在九峰山山下,过一条河,唐五将自己的枣红马放在河边的野滩上,这马是通人性的,在以前无数次的绝境中,是这匹马驮着唐五从死亡的边界上逃出来,把它放在这里,再安全不过了,只要有些风吹草动,只要唐五一声口哨,这匹马就会从天而降,出现在唐五的面前。
保甲团就在前面不远处,那里有红色的纱灯在摇曳。
唐五后来对我说,他们进保甲团时,先让两个人装成要饭的,敲开了保甲团的大门,开门的毫无防备,唐五等人很快进了保甲团。
在里面,唐五用枪抵住了安阎王的脑袋,向安阎王的老婆,要了十石粮食,五匹布,八匹马和十几把长枪。
有了这些,唐五的弟兄心也踏实了,那个村里的年轻人看见后,心里也兴奋起来,求着唐五要参加他的队伍,没过多长时间,他的弟兄们,又发展在五十多个。
金鹏回来了。让唐五没想到的是,金鹏一脸沮丧,开始说话时,吞吞吐吐,舌头像被烫了,唐五一再追,到底怎么样?
金鹏就把经过告诉了唐五,那天离开,他很快地找到了驻扎游击队的村子,他见到游击队的一个新政委,那个新政委告诉他,现在日本人搞扫荡,游击队的处境也很艰难,还是让咱们自己想办法吧。
唐五说,就这些?
金鹏说,我跟那个新政委说了不少的好话,他就是听不进去,我说不给武器,就给解决点儿粮食,如果粮食解决不了,就解决点儿药品,总之我苦口婆心说了一大推,他后来有点不耐烦了,把我轰出了营地。路上一个送我的同志,对我说了些话,我才恍然大悟。
唐五说,他说了些什么?
那个同志说,新政委还是觉得上次送粮的事情蹊跷,认为咱们靠不住。金鹏说到这里时,眼睛红红的,再说下去,他的眼泪就会掉下来。
唐五把头上的帽子摔在地上,朝天长叹一声,他拍着金鹏说,妈的,看来老子就是当土匪的命。
那一夜,唐五喝醉了,他对我说,老子那天才发现自己天生就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种,这么多年,老子是怎么过来的,是脑袋别在腰带上过来的,跟命过不去,跟天过不去,老子跟自己都过不去,日你妈的,不就是当土匪,当就当,抢就抢。
接下来,他对弟兄们说要干一票大买卖,就是抢县城。这话说完的第二天傍晚,他的人马像黄昏卷起的沙尘一般,冲进了县城,他们打死了几个看县城门的警察,街面上一下乱作一团,枪声大作,那时正是商铺尚未关门之际,人们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唐五的人已经冲进了店铺酒楼,他们见什么抢什么,五十几个人如同五十几只狼,饿极了,馋疯了,他们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抢到最多的东西。
这是唐五收获最大的一次,他清点了一下抢劫回来的东西,这些东西让他成为真正的财主,所抢的物品应有尽有,要什么有什么,大到牛羊、绸缎,小到针头线脑,这些东西让他可以至少尽情地享用半年。清点完毕,他对他手下的弟兄说,这些东西咱们还不能分,咱们这点人是干不成什么大事。大家都听懂了唐五的话,他接下里要招兵买马。
这次抢劫县城,让唐五的名字在土默川大地迅速传遍开来,大家都知道了有一个土匪叫唐五,这家伙天不怕地不怕,抢的东西堆成了金山银山,只要跟着他干,老婆能娶三个。这消息长了翅膀,想娶三个老婆的男人到处都是,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聚集到了唐五的身边,不到半年,唐五的人马又发展到了三百多人。
我在老罗范家营的那个亲戚家躲了半个月,半个月后我上了山,在大青山上的老虎岭上找到了游击队。那天我一个人,鬼鬼祟祟,在山麓上四下张望,我的样子很快被游击队队员的当成日本人派来的奸细,这段时间日本人派来的奸细化装成卖货的、收皮子的、要饭的,身份各种各样,来侦察游击队的行踪。游击队吃尽了苦头。那天我被五花大绑地吊在房梁上,整整吊了一夜,我说出要见杨区委时,一个年轻的游击队员说,什么杨区委,一看你这家伙就是不是好人,说,日本人给了你多少好处?
那个年轻的游击队员用鞋底子抽我的脸,用发潮的柳条抽我的身子,这些都不管用,他还想起用茅草挠我的脚心,我怎么解释,他就是不听,后来打累了,折腾乏了,就爬在灶台上睡着了。我被吊了一夜,身上一点儿都不感觉到疼痛,我知道在这里是安全的,至少比在日本人的牢房里安全,他们打我,我能理解他们,这是误会,我非常清楚日本人的奸细遍地都是,他们乔装成各种各样的人进村进户,查找游击队动向,他们敢大意吗?不敢,所以我受这些苦,也算不了什么。
我睡不着,就胡乱地想着心事,想起杨区委,想他的伤应该好了吧,如果好了,他应该已经回来了,只要他回来了,一切都是清清楚楚。我还想唐五,那次突围,唐五是活下来,还是牺牲了,这么长时间,唐五的印象在我的脑海中一点点变得模糊起来了,我有点儿都想不起这个人的模样,刚分开的时候,唐五就在我的身边,我能看见他,能闻见他,现在呢,这个人在消失,在离我越来越远。
天亮以后,我被人从房梁上解下来。我浑身酸疼,骨头都错了位置,刚被解开绳索时,我根本站不稳,一跌倒,我的头撞在了灶台上,磕起了一个肿包,那个年轻的游击队员朝我屁股踢了一脚,他说,你他妈的,别装死,快,赶紧起来。
我挣扎地想从地上爬起来,可麻木的手脚根本不听使唤,手指像鸡爪一样不停地抽搐着,年轻的游击队员不得已把我架了起来,等到我身体彻底恢复了,那个游击队说,我们的许政委要见你。
那是个阳光漫溢的上午,我一瘸一拐地到了一个房子稍大一点儿的农户家里,这个房子烧得很暖和,进去的时候,我的眼皮就开始打架,我是多么想睡上一觉,哪怕是睡一会儿呢。
许政委正背对着门,在墙上看着地图,他一只手抽着烟,另一只手不停地在地图上比画着,士兵报告了一声,他好像没听见,直到他手上的烟蒂燃尽,被烫了一下,他才慌忙地转过身。
从表情上看,许政委对我的第一面并不热情,甚至可以说是冷淡,他的心思似乎并没有放在我的身上,所以问话有一搭没一搭的,他说,你说是杨区委派你进行策反工作的,可杨区委在延安养伤,你的身份很难甄别。
我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可面对冷淡的许政委,似乎什么都说不出来,我憋得满脸通红,脸上的青痣也泛着红光,后来我说,实在你们不信,就领着我到延安,到了那里见了杨区委,一切就明朗了。
许政委的脸上浮动着讪笑,他说,赵后锋同志,你是不是把我们当成三岁小孩了,到延安为了甄别你的身份?
我似乎再也找不到要说什么了,就屁股坐在炕上,这炕烧得真热,我的屁股被烫了一下,我没动。
许政委继续说,你说你是突围时被捕的,可我们的同志在你的身上竟然没有找到一块伤疤,你在日本人的监狱里,竟然没有被动刑,我们怎么判断你是忠诚的?
我再次从火炕上站起来说,你们这是在怀疑我,告诉你,日本人为什么不对我动刑,这事你得去问日本人去,我进去什么都没说,那里有一个老罗同志可以作证,本来他也可以逃出来,他的腿有伤,我只能一个人出来,我还在老罗的一个亲戚家躲了一阵子,才找到了你们。
许政委显然不想把问题搞僵了,他递给了我一根纸烟,亲自给我点着,他说,赵后锋同志,你看不是我们不相信你,敌人为了消灭我们,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找到我们的根据地,在我们这里每天都有特务,他们乔装打扮成各种身份的人,只要他们发现了蛛丝马迹,就会立刻回去报告,日本的宪兵队很快就会把我们包围起来,这样的教训是沉痛的,每次包围,我们都牺牲不少的同志,赵后锋同志,你应该理解。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在烟雾中迷茫地我看着眼前这个人。
许政委抽完了手里最后一口烟,他说,这样吧,我们现在派同志到日本人的那个监狱,同你刚才说的那个老罗同志了解一下,核实下你的身份,这样对你好,对我们也好。
我再也找不到要说什么,面对我的只有等待。
没有核实身份之前,我在根据地的任务,就是跟着那个年轻的游击队员放哨,我俩对来自外村的任何人员都要进行盘查,那个许政委说的没错,现在日本的特务遍地都是,稍不留神,后果不堪设想。那个年轻的游击队员姓马,时间长了,两个人的关系融洽起来,小马家被日伪军烧了房子,父母没了,家没了,小马就下定决心跟着游击队抗日了,所以他从骨子里恨那些汉奸。
一天两人在山上,看见山路上有两个人,那两个人鬼鬼祟祟,走走停停,不时地四下张望,小马对赵后锋说,这两个人肯定是日本人派来的特务。
我还没说什么,小马就从山上冲了下来,那两人被愤怒的小马吓坏了,问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说是打酸枣的。
小马上前给了那个人一记耳光,你放屁,现在山上哪来的酸枣,说,到底是干什么的?
其中一个心慌,见势不妙转身就跑,那小子跑的真快,像兔子一样,跑起来一窜一窜的,尽管小马也玩了命地追,还是没追上,跑出三里地,小马跑不动了,他一边扶着双腿喘着粗气,一边骂着,老子要是有把枪,非打死这王八羔子。
跑了一个,还剩下一个,在接下来的审讯中,很快这个人交待了,他们确实是日本人派来查找游击队行踪的,那个跑掉的人很可能晚上就领着日本人杀回来。许政委一听,这是个打伏击的好机会,就下令大家隐蔽起来,果然天黑的时候,来了不少的日伪军,双方交了火,没一会儿,日伪军留下三条尸体,都跑了。
调查的人终于回来了。这个人到了厚和市,先是找组织的联系人,联系人又找关系,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找到一个往警察学校送菜的,那个送菜的在里面找到一个当警察的亲戚,后来打听到,老罗已经死了。
当许政委把我叫到面前,告诉了我这个情况,我愣了半天,我说,怎么会呢,他怎么会死了呢。
许政委似乎猜到了我的表情,他显得很平静,他的平静有点儿让我忍受不了,换句话说,我觉得眼前的许政委一直不相信自己,这种平静的眼神已经说明了这一点儿。
我问,老罗是怎么死的?
许政委说,老罗在监狱里干了一件壮举,他通过我们外面的同志帮助,成功地杀死了黑川太史,我们追认了他为烈士,现在罗烈士已经被日本人折磨死了,真是好同志呀。
我的后背冷飕飕的,我没想到老罗会有这么大的勇气,那个黑川太史死有余辜。可老罗死了,谁还证明我的清白,我突然想起老罗家的亲戚,说,对了,我在老罗一个在范家营的亲戚家躲避了半个月,你们到那里可以了解些情况。
许政委脸上掠过了歉意的笑容,他背着手在屋里走了一圈,他说,我们当然去了,你知道吗,老罗的那个亲戚也在你走后不久,也被日本人发现的,他的全家都被杀害了。
我几乎站不住了,眼前黑乎乎的,一只无形的大手从远处伸了过来,卡住了我的咽喉,我喘不了气,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会虚脱地一头栽倒在地。老罗的死对于我是个意外,而老罗亲戚的死对于我来说就是一种打击,我在那个亲戚家养伤期间,隐蔽工作做得非常到位,相信没有人会发现我的行踪,怎么会呢?现在我彻底意识到,现在谁也证明不了我了。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嗓子里有口痰在蠕动,我吐不出来,后来我的声音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尖叫,你们是不是以为我是叛徒,是不是?
许政委的身子一动不动,他在用一根细小的铁丝钩弄着烟锅,我的尖叫还构不成对他的威胁,他动作认真专注,一丝不苟,完全忽略了我,后来他完成最后一个动作,用力地朝着烟锅吹了一口气,大功告成,他满意自己的劳动。
我不再尖叫了,喊也没有用,所有给我作佐证的人都消失了,有口难辩。我说什么,说什么他们都不会相信。我脸色煞白,额头的汗珠子像蚯蚓一样从发根下蠕动出来,一生十,十生百,我满脸大汗,我看见屋里突然升腾起一片不真实的白雾,白雾里热气腾腾,许政委手里拿着不是烟锅,而是一个拂尘,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后来那个拂尘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我再也站不住了,身子一软,摔倒在地上。
那天晚上我苏醒过来了,当我开眼睛,看见眼前第一个人不是许政委,而是小马,小马的身影在油灯下无限放大,在墙上留下一匹马的形状,小马一直坐在我的身边,现在他已经不是年轻的游击队员,而是一营二连三排四队五组的副组长,自从上次打完了伏击战,他有了一把属于自己真正的枪,在昏暗的油灯下,他拿着一块布子不停地擦抹着那把枪,有了枪,他就是真正的战士,有了枪,他就能替他的父母报仇雪恨。
小马见我醒来,就端着一碗小米粥递到了我面前,喝吧,还热着呢。
我一点儿喝不进去,心里堵啊,在这么长的革命生涯中,我不怕敌人的严刑拷打,不怕流血牺牲,我怕自己身上背负着叛徒的罪名,这个罪名就是一座山,在这座山的压迫下,我永远都抬不起头来,永远都活的不自在。
我咬住牙,喝了大口,结果还是像吐血一样吐了出来。
小马看着我难受,不停地捶着我的后背,好受一些了,我靠在墙上大口地喘着气,小马说,赵大哥,你不要难受了,他们会查清楚的,这么长的时间,我跟你在一起,我敢拍着胸脯说,你绝对不是坏人,你要是当了叛徒,我小马就敢抠了眼睛。
小马的声音很稚嫩,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挡都挡不住,流得稀里哗啦的。我没想到的是,在这个世上,最理解最认可的,不是别人,而是小马。我一把将小马抱住,像个娘们一样地哭了起来。
接下里,我被限制了自由,由一个比小马还年轻的游击队队员看守着,我只能待在一个农户的院子里,被无数次地盘问、调查,所有经历的细节都要无限地放大,我一遍一遍地对他们讲述着,那些听我讲述的人面无表情,一个个像泥塑的,他们没有温度,没有呼吸,就呆呆地坐在我的面前。他们走了,我要写详细的材料,这材料已经写了不知多少遍,后来我都搞不清在写什么,记忆中的往事大雾弥漫,有时混淆,有时清醒,我已经记不起老罗的模样,记不起和老罗是怎么样相处,我到底是不是叛徒,多少个夜晚我被这样的问题折磨得整夜睡不着,我觉得自己快垮掉了,有好几次,我想过死,如果自己死了,所有的对我的审查将会停止,可我真正站在死亡边缘的时候,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这个勇气。
一天夜里,小马神秘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很紧张。我搞不清楚,小马怎么进了这个院子,没有一点儿声响。小马喘着粗气说,赵大哥,你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再这么下去,你会被他们整死,你跑吧,我帮你。
小马脸上闪耀着真诚的光芒,我好像没有听懂小马的话,呆呆地站在原地,小马急切地说,赵大哥,那个看守院子是我的老乡,我已经跟他说好了,你只管跑就行,剩下的我们负责。
我突然之间内心却变得无比平静,我知道小马这是对自己好,可我能走吗?走了以后,还有机会洗清自己的罪名吗?屋里静悄悄的,我能听见小马狂乱地心跳声,接下来面对的时间并不多,再不走的话,很容易就会被发现,我在屋里走了一圈后,对小马说,我想好了,不能走,就是死,也死在这里。
小马说,赵大哥,你再不走,他们会没完没了地调查你,你可要想好呀。
我拍了拍小马的肩,你走吧,我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相信他们会调查清楚的。
小马走了,屋里彻底安静下来,我的身子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我无法判断自己刚才的决定是对是错,就是错了,也是自己选择的,我得走下去,如果有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以叛徒罪处决我,就是一死,我想好了,在死之前,要把自己从事革命的经历写出来,白纸黑字,总有一天我的经历会重见天日,他们会后悔自己草率,后悔自己判断。
从那天起,我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白天我一脸笑容地面对调查我的人,我的回答简练有力,到了夜晚我摊开白纸,随着记忆的潮水涌来,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世界离得我并不遥远,就在咫尺之间,我能闻到带着水汽的记忆,将我一点点地包裹起来。恐惧在消退着,内心逐渐茁壮的力量变得尖锐无比,我知道自己在为什么写,写下去东西将是永恒的,长久的,经得起时间和历史考验的,我忘了这是夜晚,忘了这是政审,曾经在我身边的人一个个从油灯下复活起来,他们真实的面容就在眼前,他们促膝长谈。
我把自己写好的革命经历,很郑重其事地交给了审查我的人。那个人显然没想到,他看了我一眼,我很平静,甚至还朝他笑了一下。
三天过后,我被人领到了政委的屋里,我猜测着离开这个世界的日子到了,我大口地呼吸着早春的空气,那空气里有甜甜的味道,我想起少年时代的某一天,也是这样大口地呼吸着纯净的空气,天空高远,像面湖水。
在政委的屋里,我没想到,在屋里除了许政委,还有一个人,那个人一直在微笑地看着我,我从他慈善的笑容,很快地认出这个人。我一步上前,抓住了那个人的手,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我哽咽地说道,是杨区委吧,您是杨区委吗?
那个人也很激动,眼睛里同样噙着泪花,他说,我是,后锋同志,你受苦了。
许政委站在这么感人的场面上,多少有点尴尬,他说,老赵,现在不是杨区委,而是咱们游击队的杨参谋长。
我马上改口道,杨参谋长,杨参谋长。
杨参谋长说,自从我受伤以后,你的个人情况属于高度机密,只有我掌握,所以大家都不知道你的情况,这是我们工作中的失误,你在策反防共二师的功绩,我们都记的,一定要嘉奖你们,这次组织派我回来,主要考虑我熟悉这里的情况,对了,唐五还活着,你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
杨参谋长说,上次策反,我们能感觉出唐五的抗日决心,只是后来我们工作的失误,没有很好地团结策反的同志们,寒了唐五的心,致使唐五再次当上了土匪,他现在有三百多人,这可是强大的武装力量,我们想了一下,认为你和唐五的私交关系,还是决定派你到唐五那里,进行说服动员,希望他服从共产党的领导,整编成我们游击队的队伍。
我看了一眼许政委,许政委脸红红的,像喝了酒,他坐在炉子旁,低着头抽着闷烟。
我说,这一次我去了,他会听我的吗?
杨参谋长说,只要我们的工作做到位,我想唐五会看清形势的,他是走投无路,没有办法才去当了土匪,如果我们敞开怀抱的话,他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我想了一下,说,杨参谋长你回来,我就有了主心骨,这个任务我一定完成。
就在我转身离开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对杨参谋长说,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杨参谋长笑了,什么时候,我们的后锋怎么变得婆婆妈妈起来,说有什么请求。
我想带一个人一起走。
杨参谋长说,谁?
我说,小马。
我的出现让唐五没想到,他做梦也没想到。
这么长时间,唐五早就以为我死了。自从上次突围以后,他再也没有听到我一点儿消息,他确定自己的猜测。在他身边,死的兄弟太多了,死了就死了,这年头,大家的脑袋都是别在裤腰带上,他们是,唐五也是。
让他没想到的,我还活着,而且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毫发无损。他拉着我的手,坐在炕上,他有一肚子话要和我说三天三夜,他知道我也有一肚子话要让他听三天三夜。
我不想把时间停留在回忆那些往事上,那些困难的经历,现在看已经不值一提,过去了就过去了,这不是我来的目的,来的目的我就是尽快地把任务和唐五挑明。我对唐五说,五哥,这几年你的队伍越来越大,你这么单干着,终究不是个事。
唐五笑着说,后锋兄弟,你来老子这里不是给我当说客吧,老子实话告诉你,游击队叫让老子寒了心,他们就是用八抬大轿请老子去,老子也不会去。
这话我当然理解唐五,当年唐五投诚带着一片诚意,可许政委拒绝了。这事放在谁的身上,谁的心里都不好受,我微笑着对唐五说,那五哥,你的意思是打算去日本人那里。
唐五点着一根纸烟,他说,实不相瞒,日本人还真的派来人和老子谈过,他说只要老子听顺他们,他就让老子当三个师的师长,诱人吧?
我点了点头,当然诱人,那你是怎么说的?
唐五朝着屋顶吐了口烟,没有马上回答我的话。
你答应了他们。
唐五吐了下嘴边的烟沫子,说,日你妈的,老子说你们就是给老子当军长,老子也不会去。
我拍着唐五的大腿说,五哥,我真的没看错你,告诉你,那个黑川太史已经被我们的人干掉了,这日本人很快就要完蛋,这次杨区委从延安回来,你知道吗,杨区委现在成了杨参谋长,是他派我回来找你的,五哥,你听兄弟的,你这么当土匪,路会越走越窄,还是跟着游击队干吧,以前发生的,那是因为杨区委受伤,他们不了解情况,现在,杨区委回来了,情况已经不一样了。
唐五用手不时地在额头上捋着,我的声音越变越激动,突然我看见唐五从腰间拔出手枪当的一声,放在桌子上,他说,后锋兄弟,今天老子在这里只接待弟兄,不接待说客。
这个场面是我没想到的,我没想到唐五会这么冷酷。
从唐五的酒席上回来,我有点儿沮丧,刚才的酒席,可以说有点冷清,原本热烈的谈话并没有发生,我和唐五都显得很疲倦,没想到我这次来这里,会被唐五拒绝得这么干脆,可时间紧迫,如果不尽快将唐五说服,日本人那里也会行动起来。小马看出我的为难,他对我说,既然这个姓唐的耳根子硬,咱们不行把他干掉算了的,以免留下后患。
我摆了下手,这一步,我不是没想过,组织上派我来说服唐五,就是因为唐五身上还是有抗日精神,这样有抗日精神的,就得把他拉拢过来,成为新的抗日武装。
小马有点儿坐不住了,他对我说,赵大哥,你想清楚,他姓唐的是个土匪,土匪是什么人,有钱是爹,有奶是娘的人,他们这些人绝对不会和我们一起,实心实意地去抗日,你要早下决断,要不然的话,他们说不定会对咱们下死手。
我止住了小马的话,我相信唐五,唐五是个汉子他绝对不会干出来那种小人干出的勾当。一切也许还需要时间,自己不能太着急了。
夜里,我被一泡尿憋醒了,为了不惊醒小马,我轻轻地出了门。现在是夏天,山里的夏天,已经有了秋天的凉意,没有月光,眼前的山黑黢黢的,像头疲惫的牛在休憩,我在院门前的一棵树下撒了一泡尿,这泡尿憋得太久了,足足尿了有一袋烟的工夫,就在我准备转身回去的时候,听见一声清脆的枪声。
开始我以为是日本人偷袭,随着意识的恢复,我发现那枪声来自自己房子,我敢肯定,我慌乱地在树下想拣起一块石头,在刚才尿过的地方摸了半天,两只手上除了沾满了腥臊的泥土,什么都摸不到,没有一点儿办法,他只能一个人硬着头皮悄悄地靠近了院门,这时屋里又传来了第二声枪响,这一声枪响如同打在了我的心脏上,我的身子一紧,几乎要摔倒,与此同时,我看见一个黑影快速地从屋里跑了出来,那个人一点儿都不惊慌,他是从墙上跳进来的,回去依然是选择了跳墙,他的动作很轻盈,像只燕子,来的突然,消失的也突然,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我呆呆地站在院子中间,在那一时刻我脑子里空空如也,不知道该进去,还在站在原地。
我点着了屋里的油灯,看见炕上到处是鲜红的血迹,小马死在睡梦之中,这时候我意识到自己逃过了一劫。刚才那个杀手开了两枪,目的很明确,事实上他要打死我,误把小马当成了我。
四周一下亮了起来,唐五领着人顺着枪声,来到了我的住地。他进屋的第一个动作就把手放在小马的脖子上,小马已经死了,他看着我问,后锋兄弟,这是怎么回事?我把刚才的经过讲了一番,唐五说,你看清那个人了吗?我摇了下头。唐五一脚将屋角的一个暖壶踢爆,然后对身后的人说给我查,挖地三尺,也得给老子把这个人找出来,找出来这个鬼,老子非把他的心给挖出来。
金鹏和辛二蛋都过来安慰了一下我,然后屋里只剩下我和唐五。
唐五吐了粗气,看着我说,老子听见枪响的时候,说完了,肯定是后锋兄弟遭暗算了,老子猜的一点儿没错,我的后锋兄弟,五哥对不住你呀。
我说,五哥,我赵后锋人在这里,要杀要剐由你处置。
唐五急得差一点儿跳了起来,他说,后锋兄弟,你说甚呢,你是不是以为这是我安排的,我唐五是这样的人吗,以前不是,以后也不是。
我说,既然不是五哥要我的命,那就说,在咱们的队伍里一直有日本人的奸细。
唐五看着我,突然想起什么,他说,对了,兄弟,直到现在五哥都搞不清楚那次在二师时,粮食的事也是谁告的密,日本人为什么对咱们的行踪掌握的一清二楚?
我点了点头,说,这个人看来就在我们的身边,这次我来你这里,他非常清楚,他还清楚我要说服你加入游击队。
唐五用手挠了头皮,他的脑子确实很乱。
我说,五哥,你这里的情况非常危险,日本人一直盯着你呢,你还是及早地想好加入我们游击队吧,不然话,你在这么犹豫下去,他们迟早要对你下手。
唐五看了下我说,行行行,后锋兄弟,这一次五哥再听你一回,如果他们游击队再耍我,那我唐五到时候,谁的面子也不会给了。
我拉住唐五的手,说,太好了,五哥,队伍还是你带,我们让杨参谋长给咱们一个编号就行。
又是一声枪响。
我愣住,唐五眯着眼睛像是在倾听什么,没过一会儿,外面有人喊报告。唐五问进来的士兵,人抓住了?
那个士兵说,没有。
唐五说,没有,哪来的枪声?
那个士兵说,是一个新兵的枪走火了。
一九八三年的春天,我已经双目失明,在一个早晨,接到了一个电话,打电话的是自治区文史办的同志,在电话里,文史办的同志说,他们现在正在整理一个土匪叫唐五的材料,希望我能帮助一下。
我举着电话愣了半天,久违的名字像一束早春的阳光照进我的心里,我感到嗓子里有什么东西蠕动了一下,就在那一刻,我发现是自己的声音就卡在嗓子里,发不出来,过了好长一会,我才说,我已经快八十岁的人了,双眼失明,什么都看不到了。
文史办的同志说,这些我们都考虑到了,我们派人到您家里,您老只管说就行了。
放了电话,我摸索着上了炕,我靠在窗台上,窗台上有一只猫在睡觉,我用手摸了下那只猫,一只小花猫,我爱养猫,唐五知道的,我能听见那只猫肚子里呼噜呼噜地在响。
下午的时候,文史办派来的人到了,那是个刚分配的女大学生,好听的声音像风铃一样在我的耳畔响彻着。
回忆开始了,回忆是一滴水珠,后来慢慢变成了小溪,最后变成了大河,波涛汹涌。后来几乎听不到女大学生的声音,全都是我在说。在漫长的讲述中,我已经无法判断自己在讲述真实中唐五,还是梦境中的唐五。时间之光,已经把记忆修改的面目全非,我要讲的,就是我说的,我说的,就是在我脑子里灿烂过的。我听不到对面那个女大学生的一点儿声息,耳边全是四十年前的风声,那个女大学生确实听呆了,她忘记了提问。
我继续说着,后来女大学生不得不打断了我的话。
那唐五是不是叛徒?
我说,他不是叛徒。
女大学生改了一种问法,她说,您能不能讲一讲唐五是怎么牺牲的?
如果没猜错的话,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就是这样的季节,我从延安学习回来,刚进杨参谋长的屋里,听到了唐五牺牲的消息,这个消息像凌厉的风,一下刺穿我的皮肤,钻入我的骨髓,我听见杨参谋长说,唐五是被人暗杀了。
女大学生声音一下提高了,您说是唐五被暗杀了,他被谁暗杀了,那个叛徒到底是谁?
我感到嗓子那个古怪的东西又在蠕动,我正要吐出那个人的名字,听见女大学生尖叫了一声,这一声把我吓了一跳。
怎么啦?我问。
女大学生尖叫声还在延续,她喊道,猫,一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