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彦伟
“可以给我缝一个口袋吗?”我怯怯地问。
“啥口袋?”奶奶有些不耐烦。
“就是……砸口袋用的那种口袋。”
奶奶的眉头皱了起来。奶奶的眉头总是喜欢皱的,一切灶房以外的麻烦,都容易使她感到负累。可我知道,每一次皱眉之后她一定都会默许下来。
奶奶先是钻回到灶房,我听见瓶瓶罐罐乒乓作响。奶奶钻出灶房,甩了甩沾着水珠的手,拖出那台老迈的缝纫机,揭开覆盖着浮尘的苫布。春天的阳光穿过永和街大院,拥进那扇双层的木窗。灰尘和光线交合在一起,从容地在屋子里飞来飞去。奶奶拉开了老衣柜,从很深很深的地方,翻出一堆碎布。樟脑的气味弥漫在整间屋子,刹那之间,我感到奶奶已经是一个很老的人了。
我不知道她从啥时起,藏下了这么多的碎布。只有一块叠印着月牙花的布头,是前两年在沙发套上见过的,其余的似乎都很老了。有着细碎蓝花的那一块,大概是九十年代初的床单;土灰色的,很像是八十年代的棉衣一角;墨绿色的那块,恐要追溯到“忠字舞”的时代去了。这些不同颜色的布,遗抹着时光的迂腐气息,横七竖八地叠卧在地板上等待检阅,像在守候复生日隆重庄严的集结。
奶奶心满意足地望着。她俯了身,用白皙的手,一片片地开始了翻检和扑打。灰尘在半空浮游翻转,似乎饱怀着绵密的心事。她把老布一块块平铺在缝纫机的折板上,抠出那颗火烈鸟般埋在机器下面的黑亮机头,将穿着棉布鞋的小脚,慎重地放在了踏板上。
吱——吱——呀——呀——
吱吱——呀呀——
吱吱呀呀——
机杼的骨节松动了起来。奶奶的眉头舒展了,清洁的额头上泛起安宁的光泽。她一手拨动着转轮,一手往磕头针下续着花布,脚下的节奏渐渐向着轻快的调子转变。她那样娴熟地驾驶着这台只属于她的老机器,那欢愉优雅的表情,像是一位弹奏俄式风琴的马达木。
如听了摇篮曲一般,不知何时,我酥软地睡去了。再醒来,那只缝好的六面口袋,已捧在奶奶的手中。
奶奶是一个脾气不好的女人。
若在她皱着眉头时同她戗上两句,咒怨的吼声就会如盛夏的雨点般密集地落下来。因此,孩子们都有些怕奶奶。但其实追忆一番,奶奶骂的只是爷爷和四个儿子,似乎从没怎么骂过孙辈。只一次,还没饭桌高的我,不知从谁那儿学来了一个脏字,正以奶嫩的童声说得起劲,奶奶突然撇下锅铲从灶房闯了出来。
“你说啥玩意儿?再给我说一遍!”
我摇头不敢支吾。
“往后再不兴说这个字,听见没?”
我无辜地坠了坠头,羊羔般的小身子,已瘫在墙角战栗了。
很长一段时日,我别不过劲儿来,那个人人都在说的字犯了啥错,怎会惹得奶奶如此动怒?我不禁有些腹诽,但久而久之,我见到嘴里叼着脏字的孩子,便觉得不同类,就像对不是清真的食物,保持着本能的警惕。我成了一个不会骂人、甚至不会打架的废物,被人欺负了骗了利用了,还是一脸文质彬彬,竟同我那几位叔叔伯伯如出一辙。
“兴他不仁,不兴咱不义呀!”
从幼及大,奶奶这句迟滞舒缓、语气助词无比沉重的老话,总是轰响在耳际。她说,这句话不是她说的,是她那写得一笔好字、却饱经风霜的白帽父亲,最常挂在嘴边的话。
“快看他的口袋!”
“那么大、那么大的一只口袋!”
我走进教室的时候,惊奇的喊声已经从四角扑来。那只被我护在心窝的大口袋,就像以往的面包、冰棍和玩具一样,被迅速抢去,并高高地抛向了屋顶。
不光是他们,我也从未见过这样大的一只口袋。一般来说,伙伴们所拥有的口袋,小的可以握在掌心里,至大也便是拳头模样。而我的口袋,竟比我这颗与世罕见的大脑袋还要大上一圈!我不禁为奶奶这样的创意骄傲起来。但真正使他们惊异的,不仅在于大,而是它的内里——
因为,这是一只棉花口袋!
从奶奶手中接过它时,我错愕得说不出话了。我记得说过,这只口袋做出来,是要去砸人用的。可奶奶为什么仿若无视,偏偏在我打盹时,往里面蓄上了棉花?难道她不知这样没有重量的口袋,是根本打不远,也砸不到人的吗?
我就抱着这个得了巨人症的外强中干的口袋,忐忑地走进了一轮轮的十分钟课间与一堂堂的体育课。尽管同学们初见这胖口袋时,是那样惊喜,然而在他们的自由玩耍时光里,没有人愿意把这个累赘带进游戏。用“手心手背”方式分成两伙,孩子王瞬间就发好了令。我仓皇地把奶奶的口袋扔在墙角,便加入了砸人与被砸的队伍。
这是一个古老的中国儿童的游戏,一代一代传下来。在南方,它有一个温润的名字,叫丢沙包;在北方,则多叫丢口袋。倘在东北,臂膀有力的孩子们,更乐于使用“砸”这样粗糙的动词。被沙子或是玉米粒子填饱的小口袋,在半空矫捷地飞行着,像子弹携带着嗖嗖发狠的风声,一次次划破阳光,从耳畔身侧擦过。几个回合下来,都没有砸到人,那个砸口袋的男孩子,面子上很是过不去。他在频繁的俯身和扬臂中,表情渐渐暴躁了起来,一双反射着凌厉光线的眼睛,正在逼视着准备躲闪的弱者。终于他喊:“这口袋太轻了,换我的!”
他从鼓囊囊的裤袋里,扯出一个圆扁扁的口袋,是那种土黄的颜色,不是由六片花布拼起来的方块。那个口袋没有撑满,只装了一点点,就似乎不轻。他掐在手里的是一小部分,其余部分则像秋天的麦穗一样沉沉地垂下,手一摇,哗啦啦地胡乱响着。
竟是一只黄豆口袋!
男孩举起手臂的时候,游戏的气氛骤然变得紧张了。
翻开老相簿子来,那些黑白相片已泛了黄,打着卷儿。穿着对襟花袄、拢了两条小抓髽髻的奶奶,眼神清亮,面颊滋润,眉头从来是舒展的,柔和的,分明是一个气质清高的美人,竟与生活中这个总是皱眉头的奶奶判若两人。到底哪一个是真正的奶奶呢?年幼的我时常伏在相簿上,在那隐隐遁去的迂腐气息中,痴痴遐忖。
永和街老宅的书柜里全是爷爷的书,唯属于奶奶的一本,被藏在了高处,用手绢细密地包着,谁也不准动。一次奶奶谨慎地将那布包翻出来,才看清是一本民国语文读本,脆脆的皮儿已碎了,拼音还是那种我不认得的老符号。黄晕的灯下,奶奶嘴角微微动着,用食指比着,给我念起了一个个衰老的音节。忽然她不念了,将脸挪向了窗外的星天。聪明的我摇着那个佝偻的脊背喊:“奶奶不会念了,奶奶连拼音都不会念!”我嘎嘎地笑个不停,可失神之间,窗前那个苍老的肩膀像发冷的病人一样抖了起来,渐渐寂静的堂屋里就起了抽噎声。怎么,老人也会哭吗?我惊悸地扯住奶奶的衣角,怯怯地摇着,她终于回过头来,棕褐色的眼睛已在泪水中浸得有些红肿。
“我这一辈子太不值了,不值啊!”奶奶哀叹着!
才听说,并不怎么识字的奶奶,其实是念过两年书的,可刚坐下来写两笔作业,她的母亲就说,怎么还写啊?她便去帮工了。奶奶十六岁出嫁,仍是帮公婆打点家里的小生意。其间读过两年夜校,七十多人中考过第二名。我爷爷的母亲没有支持她再读下去。
念不成书的奶奶,心事愈发沉重了,直到有一天,药厂招工的消息传到了大院来,奶奶又坐不住了,辗转一夜,终于壮着胆子同婆婆商谈。她的婆婆盘腿坐在炕头,闭着眼不言语,半晌过去,奶奶只等来了一声厉喝。从此再不敢提出门的事。
几年光景过去,老公公无常了,老婆婆也无常了。爷爷所在的电力系统,缺个托儿所的阿姨,奶奶看机会来了,就说通爷爷去报了名,终于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可这个班才上了几个月,奶奶自己就回来了。——那是个子弟托儿所,都是大教(汉民族)的孩子,蒸炉里取出饭盒,几个盖子一掀开,奶奶眼前忽地一黑就昏厥在地。别的女老师惊叫着过来搀扶,问这是咋了。奶奶睁开眼睛摆摆手说,啥事也没有,爱迷糊,风凉风凉就好了。别人吃饭的时候,奶奶只好躲到门外倚墙坐定。多年以后,她才叹息着对我说:“能咋整呢,生在这个民族了,关外不比关里呀!”
身为一个回民女人,连个托儿所的阿姨都当不成。金子般高傲的心气,被彻底摧垮了。从此奶奶安心给石家生儿育女。
多年以后,哈尔滨的回民堆儿里传颂着这样的消息:老石家不声不响地送出了四个大学生,若干年后全评上了高级工程师;而他们的四个子女,又全成了硕士、学士。他们大多不善言语,敏感自尊,喜欢帮人,却从不求人……
这时灶房里的奶奶,已是鹤发苍苍。她仍在弓着腰背,重复着几十年前的劳作。
砸口袋的男孩子,老高老高地举着手臂。恐怖一触即发。谁都知道,被黄豆口袋打中会是怎样的下场。
飞来了,那沉重的子弹!
口袋重重地坠落到地上,几粒大黄豆从磨破的洞洞里滚落出来,在阳光下滚出几道金黄色的射线。
谁也不想打了,游戏尴尬地散了场。
我的棉花口袋,不动声色地记录了这个春天午后发生的一切。它寂静地待在没人注视的角落里,挺着巨大的肚子,一脸安详。那松软洁白的棉芯,被包裹在细细密密的针脚里,绝不向外显露。
奶奶猝然无常的那个夜晚,也是春天,而我已离乡多年。那只曾陪伴了我几年自由时光的大口袋,那只从来砸不到人,只能当作睡枕的大口袋,那只混合着樟脑、棉絮和阳光气味的大口袋,早已不知归处。灶房里寂静无声。酱油瓶子还敞开着盖子,糖罐还是盖得严严实实,金鱼花底儿的脸盆里,手巾依然带着香皂的清气,可锅铲敲击的声响,永远不再有了。
当我想面对奶奶,最后一次端详她美好的面容时,当我终于读懂了她从不辩解的心事时,当我忽然领悟到一个衰老的女人总是在阳台上向外长久瞭望的姿势是多么深邃时,我的奶奶已躺在礼拜寺的旱托上,身上盖着一片比棉花还要洁白的布单。我随着苫面的人流缓缓地走着,眼窝沙沙地疼着。春天的阳光穿过宁寂的寺院,覆盖在刚刚经历了长寒的大地上,斜斜地射进这间狭室。恍惚中,我惊异地看到了一个面颊滋润、气质清高的美人,那盖头下的眉头是如此舒展柔和,仿佛一生中从未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