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志超
(厦门大学 人类学系,福建 厦门361021)
三平祖师建寺与三坪崇蛇新探
郭志超
(厦门大学 人类学系,福建 厦门361021)
义中禅师在唐宝历初年(825)到三平山建院时,此地已经开发,“鬼窟”神话是三平祖师成神后的“俗谚井谈”。蛇成为追述三平祖师建寺的神话要素,后又成为崇拜的对象,这个过程发生在唐末五代到明代。明代以后三坪社区的蛇崇拜才渐兴成俗。
三平祖师;建寺;崇蛇
据三平寺所存的碑铭载,三平祖师到三坪后,收服蛇魅“众祟”以造院,未逃遁的一蛇魅成为三平祖师的侍者。三平祖师圆寂后被奉为神,此后蛇侍者也成为配祀。学者们的解释是:所谓“蛇魅”实是当地崇蛇的土著少数民族,一般指认为畲族或其先民“蛮獠”,他们有崇蛇习俗。本文认为:义中禅师到三坪建院时,三坪已经开发,“蛇魅”造院是杜撰的神话,对神话的历史解释亦谬。本文还认为:关于三平祖师降祟神话和“蛇侍者”的神化固然荒诞,但神话和神化推动信众的蛇崇拜。关于义中禅师初来时三坪已经开发的揭示,涉及三平寺的始建问题,因此先考建寺,再解释蛇的神化是三平寺造神的继续,并由此衍生出崇蛇习俗。本文的蕴意在于用这一研究个案提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应重视了解其形成的历史机制,这是保护的必要前提。知所以然而后能护所然,此即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之道。
通过三平建寺历史的认识,我们可以了解,义中禅师建三平寺时,此地已经开发。这一新的历史认识有助于拨开“鬼窟活计”的迷雾。欲考三平建寺,就必须读解两个不同版本的唐咸通十四年(873)王讽碑。王讽碑的第一个版本是《漳州三平大师碑铭并序》(以下简称《碑铭》),第二个版本是《三平山广济祖师行录》(以下简称《行录》)。《碑铭》于北宋大中祥符年间编入《唐文粹》,也编入清嘉庆敕编的《全唐文》。《行录》自宋至明经四次重刻,现存于三平寺。
王讽《漳州三平大师碑铭并序》(下简称《碑铭》)全文如下:
得菩提一乘,嗣达摩正统,志其修证,俾人知方,则有大师,法名义中,俗姓杨氏,为高陵人。因父仕闽,生于福唐县,年十四,宋州律师元(玄)用剃发,二十七具戒,先修三摩钵提,后修奢摩他禅那。大师幼悟法印,不泊幻机,日损薰结,元(玄)超冥观。先依百丈怀晖大师,历奉西堂、百丈、石砉(巩),后依大颠大师。宝历初,到漳州。州有三平山,因芟剃住持,敞为招提。学人不远荒服请法者,常有三百余人。示以俗谛,勉其如幻解脱。示以真空,显非秘密度门。虚往实归,皆悦义味。知性无量,于无量中。以习气所拘,推为性分。知智无异,于无异中。以随生所系,推为业智。以此演教,证可知也。大师一日病背疽,闭户七日不通问。洎出,疽已溃矣。无何,门人以母丧闻,又闭户七日,不食饮。武宗皇帝简并佛刹、冠带僧徒,大师至于三平深岩。至宣宗皇帝稍复佛法,有巡礼僧常肇、惟建等二十人,刺史故太子郑少师薰俾蒇其事。旬岁内,寺宇一新,因旧额标曰“开元”。于戏!知物不终完,成之以裨教;知像不尽法,约之以表微。晦其用而不知其方,本乎迹而不知常。咸通十三年十一月六日,宴坐示灭,享年九十一(按:“一”应为“二”,当系抄刻之误),僧腊六十五。
讽自吏部侍郎以旁累谪守漳浦。至只二日,访之。但和容瞪目,久而无言。征其意,备得行止事实,相见无间然也。问:“《周易》历经三圣,皆合天旨神道。注之者以至虚而善应,则以道为称。以不思而玄览,则以神为名,达理者也。经云:‘隐而显,不言而喻,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后之通儒,有何疑也?”异日,又访之,适有刑狱,因语及。师曰:“孝之至也,无所不善,有其迹乃匹夫之令节。法之至也,莫得而私。一其政,则国之彝典。其于适道适权又如此。”言讫,颔之,不复更言。今亡矣!夫强拟诸形容,因为铭曰:观迹知证,语默明焉。观证知教,权实形焉。体用如一,曷以言宣。太素浩然,吾师亦然。观其定容,见其正性。不阅外尘,朗然内净。智圆则神,理通则圣。师能得之,随顺无竞。吾之行止,师何以知?得性之分,识时之机。达心大师,邈不可追。
《漳州三平广济祖师行录》(下简称《行录》)全文如下:
唐中散大夫太子宾客上柱国赐紫金鱼袋王讽撰
夫儒、道、释分为三间,乃戒、定、惠总摄一心。何以知然?夫子赞有道而贬不仁,归乎戒。老君尊中虚而鄙贪欲,契于定。吾佛般若而□愚痴,□通其惠,复以禅和方便,敷大愿力,布慈云于广漠,洒甘露于长空。若无则儒道扶将,释尊中立,如其大器,左右皆源。是以圆应顿机,单传瑶印。西竺始自迦叶,东震至于南能。思、让分灯。一迁列派,至第四世有大开士,法讳义中,本居高陵,俗姓杨氏。因父仕闽,于甲子岁而生福唐,白光满室。虽居襁褓,不喜荤辛。丁丑岁,随父仕官至宋州,年十四,投于律师玄用出家。二十七岁削发受具。多穷经史,长于周易,先修奢摩他、三摩钵提。因览《禅门语要》云:“不许夜行,授明须到。”师乃喜曰:“系辞不云乎:‘惟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似有感动,未能决疑,缘是肩锡云游。先造百丈怀晖禅师,次依西唐智藏,后谒百丈怀海,巾侍十年。仍往抚州,石巩才见便张弓:“看箭!”师乃当前掰胸。巩收箭云:“三十年来,张一枝弓,挂三只箭,而今只射得半个圣人。”师进云:“作么生是全圣?”巩弹弓三下。师乃巾侍八载。末后,南游灵山礼见,大颠云:“卸却甲胄来!”师退步而立。由是妙造空中,深了无碍。复引韩愈侍郎,通入信门。自此放旷林泉,优游适性。宝历初,遂辞大颠,游于漳水,至于开元寺之后,卓庵建三平真院。会昌五年乙丑之岁,预知武宗皇帝沙汰冠带僧尼,大师飞锡入三平山中。先止九层岩山鬼穴前,卓锡而住,化为樟木,号锡杖树。次夜,众祟舁师抛向前面深潭,方乃还来,见师宴坐无损俨然无损。一夕寝次,复被众祟舁向龙瑞百丈潭中,以笼聚石沉之。其水极峻,观者目眩。及乎回,见大师如故。于是遽相惊讶,仰师之道,钦服前言,乞为造院,愿师慈悲,闭目七日,庵院必成。师乃许之。未逾五日,时闻众祟凿石牵枋,劳苦声甚,师不忍闻,开眼观之,院宇渐成,惟三门未就。怪徒奔走,其不健者化为蛇虺。有大魅身毛楂楂,化而未及,师戏擒住,随侍指使,曰“毛侍者”。然后垦创田地,渐引禅流,南北奔驰,不惮巇险。至大中三年,宣宗皇帝重兴佛法,本州刺史郑公,久钦师德,特迎出山,请入开元,为国开堂,奏赐广济祖师。大中十年,建观音殿。咸通元年,架祖师院。至咸通七年,春秋渐迈,于寺西山下建草堂,时复宴息。咸通十三年十一月初六日,集门人曰:“吾生若泡,泡还如水。三十二相皆为伪相,汝等有不假伪底法身,量等太虚,无生、灭、去、来之相,未曾示汝,临行未免老婆。”闭目长嘘而化。寿九十二,僧腊六十五。门人移真身于草堂,建于石塔,置田安众,号“三平塔”。今三平山院者,面离背坎,左生锡杖树,右澍虎爬泉,东连大柏山,南接百丈漈,西有九层岩,北耸仙人亭,台水口峰若龟浮,径头岭如虹,广济沼沚,韩文祠堂,鬼斧神工,灵蛇锦色,其余胜概,笔舌难周。岁咸通十四年正月上元书。
关于三平建寺于何时,颜亚玉《三平史考》认为:“难以甄别是非的是‘宝历初’与‘会昌五年’的说法。”“‘宝历初’之说来源于《碑铭》,‘会昌五年’之说来源于《行录》。《碑铭》为真,《行录》为伪,然真书(碑)中可能有伪,伪书(碑)可能有真事”。 “《行录》所言宝历初至于开元寺之后卓庵建三平真院,会昌间反佛方避入三平的说法,在情理上是行得通的。”
其实,认为《碑铭》与《行录》所载的三平寺始建的时间相左,是解读之误。《行录》载:“宝历初,遂辞大颠,游于漳水,至于开元寺之后,卓庵建三平真院。会昌五年乙丑之岁,预知武宗皇帝沙汰冠带僧尼,大师飞锡入三平山中。”据此以为“三平真院”的地点是在“开元寺之后”,乃误解。《行录》所载是:义中先到开元寺,而后“卓庵建三平真院”。“至于开元寺之后”,说的是时间而不是地点。这与《碑铭》所载的“宝历初,到漳州。州有三平山,因芟剃住持,敞为招提”,是不矛盾的。
将“至于开元寺之后”,视为地点,不仅是今人之误,也是古人之谬。明代博学的何乔远即在此犯错。万历时,何乔远编撰《闽书》,其中叙义中事迹,认为:义中在宝历初到漳州后,先在开元寺之后卓庵弘法,会昌年间方避入三平建院。此说的来源,正是对《行录》的“至于开元寺之后,卓庵建三平真院”的误读。他将“至于开元寺之后”这一时间状语,理解为地点状语,从而改述为“于漳开元寺后卓庵”。可能考虑到会昌五年义中避入三平山,才降伏山鬼造院,于是何乔远就将《行录》的“至于开元寺之后,卓庵建三平真院”的“建三平真院”删去。
何乔远《闽书》载:
(三平山)岩谷深邃,诘曲奇危。旧志云:“登者必历三险三平,乃至。”唐时有义中禅师者隐之。师姓扬,高陵人,父仕闽,生于福唐,年十四出家,造本州怀晖,后谒百丈,仍往抚州石鞏。鞏常张弓架箭接机。师诣法席,鞏曰:“看箭!”师乃当前擘胸,鞏收箭,弹弓弦三下,云:“三十年来张弓架箭,而今只射得半个圣人。”后南游见大颠妙造空中,深了无碍。一日,韩文公愈,问大颠曰:“军州事烦,佛法省要处,师可一言?”颠默然良久。时义中在侧,敲禅床三下。颠曰:“做么生?”师曰:“先以动定,后以智拔。”文公叹曰:“和尚门风高峻,却于侍者边得个入处。”宝历初,于漳开元寺后卓庵,请法者常有三百余人。一日,疾背疽,闭目七日,不通问。洎出,疽已溃矣。无何,门人以母丧闻,又闭户七日,不食饮。会昌五年汰僧,乃入三平。初至九层岩山鬼穴前立锡,众鬼舁师,投之深潭。及还,见师宴坐。复以笼舁师,至瑞龙百丈漈,缒石沉之,复如故,由是惊伏,乞为师架院,愿慈悲闭目七日,师许之。未愈五日,师忽开目,院成,惟山门未就。众鬼化形逸去。有大魅身毛楂楂,化而未及,师戏擒往随侍指使,曰“毛侍者”。大中三年,本州刺史郑董[薰]奏号广济祖师。咸通中,吏部侍郎王讽,以旁累谪守漳浦,入山访之。和容瞪目,久而无言。征其意,备得行止事实,相见无间然也。问,曰:“《周易》历经三圣,皆合天旨神道。注之者以至虚而善应,则以道为称。以不思而玄览,则以神为名。经云:‘隐而显,不言而喻,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后之通儒,有何疑也?”异日,又访之,适有刑狱,因语及。师曰:“孝之至也,无所不善,有其迹乃匹夫之令节。法之至也,莫得而私。一其政,则国之彝典。”言讫颔之,不复更言。以咸通十三年十一月初六日,宴坐示灭。享年九十二,僧腊六十五。讽又记,三平山院者,面离背坎,左生锡杖树,右澍虎爬泉,东连大伯山,南接百丈漈,西有九层岩,北枕仙人亭台,台水口峰若龟浮,径头岭如虹卓,广济沼沚。韩文祠堂,鬼斧神工,灵蛇锦色,其余胜概,笔舌难周。而锡杖树者,相传师初入山,卓锡而立,化为樟树,今尚存。
何乔远《闽书》叙义中事迹,以《行录》为蓝本,兼采《碑铭》。例如,《碑铭》有:“讽自吏部侍郎以旁累谪守漳浦。至只二日,访之。但和容瞪目,久而无言。征其意,备得行止事实,相见无间然也。问。曰:‘《周易》历经三圣,皆合天旨神道。注之者以至虚而善应,则以道为称。以不思而玄览,则以神为名,达理者也。经云:隐而显,不言而喻,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后之通儒,有何疑也?’异日,又访之,适有刑狱,因语及。师曰:‘孝之至也,无所不善,有其迹乃匹夫之令节。法之至也,莫得而私。一其政,则国之彝典。其于适道适权又如此。’言讫,颔之,不复更言。”此段文字,《行录》未见,而以《行录》为底本的《闽书》采《碑铭》而补缺。由此,也可说明北宋大观四年三平寺住持云岳和尚重刻王讽碑时,的确“碑文缺坏”,尤其是王讽两次造访义中的这部分文字缺损严重,否则这么重要的文字是不可能略去的。又如,《碑铭》有:“州有三平山,因芟剃住持,敞为招提。学人不远荒服请法者,常有三百余人。”这是义中至漳后最初的弘法活动,至为珍贵,而且言明开始卓锡弘法乃“三平山”,乃珍中之要。如果不是碑文缺损,《行录》不可能略去。原木刻和续后的两次木板重刻,每次间隔约一二百年。鉴此,每一次重刻都因为“缺坏”或“烂坏”而缺文少字,为使残篇成文,于是增补旧闻逸事。
除了生硬地植入山鬼传说外,《行录》与《碑铭》并无抵牾。《碑铭》载:“宝历初,到漳州。州有三平山,因芟剃住持,敞为招提”,说的是义中到三平山,将原有的小庙加以扩建,故曰“敞为招提”。“招提”,即私造的寺院。《行录》载:“宝历初,遂辞大颠,游于漳水,至于开元寺之后,卓庵建三平真院。”“卓”,立也,亦即“卓锡”,指僧人云游所止。“卓庵”就是住于庵里。义中宝历年(825~826)的活动,《碑铭》与《行录》是可以相互注释和补充的。义中未到三平山时,此地已有庵庙,而庵庙是汉民村落社区的核心标志。义中“芟剃住持,敞为招提”后,“学人不远荒服请法者,常有三百余人”。由此可知,将庵庙进行改建的“三平真院”(最早的三平寺),已有一定的规模。因为“三平真院”僻处深山,故曰“学人不远荒服”。
总之,义中建寺前的三平山并非蛮荒之地,“山鬼”之说纯属神话。至于将“山鬼”解读为“畲族”或其先民“蛮獠”,亦误。畲族及其先民没有崇蛇的任何痕迹。如果说是越族,除了江河海口的疍民这类越裔孑遗外,当时闽南越人早已融合于汉族。
1.从《行录》附录的题识看神话的缘起
明弘治十五年(1502)王志道重刻《漳州三平广济祖师行录》,使历来都是木质的王讽碑成为石刻。该石质碑铭《漳州三平广济祖师行录》附录重刻的主事者王志道题识和宋元以来重刻木碑题识:
王志道曰:“王讽之述禅师云尔,讽并禅师时,言必可据。当读《传灯录》。见师徵言尚多,讽不尽及也。余独爱其载师最后云:‘吾生若泡,泡还如水。三十二相皆为假伪,汝等有不假伪底法身,量等太虚,无生、灭、去、来之相。’呜呼!大师吾得而见之矣。曹溪法门,惟论见性,斯非其语印南宗者欤?然则《传灯录》所载种种机缘,自虔人止为斯事,而当时伏蛇虎、度魑魅,则真三十二相耳。虽然,世间能真洞性体者,无几,若非光景动人,念法堂前,草深一丈,昔大悲具无量圆应,入诸国土,所以名闻独遍十方,具现菩萨阿修罗身而说法者,九层岩前事近之。而近代即之为尼山,祷者往辄应。余以乙巳冬往,归而孕,果生男云。夫三十二相应,总之不出神人两端,则师备之矣。是为假伪乎?不假伪乎?师有偈曰:“只此见闻,非见闻无余声可呈君。”盖言体用非分,非不分也。离体别用,无真非假,自性自用,无假非真,则溪声山色亦一真如。况从自性中现神化,以育人民,超六道者,犹有假乎?要其本源,在彼而不在此,则水泡之指隐矣。王讽碑杀青于唐咸通,未及千年,坏而修者三。余勒诸石,庶永不坏。然而问师之真不坏,则其生灭去来者也。
世之比拟广济大师鬼窟活计,乃谓小乘,如斯言议,涉在常情。俗谚井谈,道听途说。况观音大士楞严会上,佛顶光中,独证圆通。故能十方诸国土,无刹不现身,圣愚皆资,非惟鬼趣。以此知之,可谓具大无畏耶。云岳崇宁壬午叨沿郡檄,来住斯山,观古遗言,碑文缺坏,命工镂板,以永其传。大观四年庚寅之岁正月上元日题。
锦桐僧如璧,久响漳江多有古迹,于大德丁酉年间方始来游。时蒙郡命,令主斯刹。闻古遗言,足知此山乃七百余年之道场。院宇颓倾,碑文烂坏。如璧伏思,广济祖师初创之时,用力非常,虑恐后者莫能知之,即欲镂碑以晓后来。奈此间深山穷谷,罕有勒石者,因循而过。至戊戌有温陵二兄弟,历寻古迹,来访斯山。交谈之际,因言及此,乃就告之曰:“善哉,善哉!当效其劳。”遂令工解碑,即而成之。岁大德三年乙亥正月上元日也。宋元木碑题跋二则。具载如右至我明弘治十五年,退居住持古心、定祥见碑久坏,募缘重立。时有龙溪鹤鸣寓居林光朝助工,霞城西施德辉刻字,姓名见本碑并附录焉。明万历三十五年九月望日,漳东居士王志道慕述立石,同郡李宓书,住持僧宗珍、道钦督工,镌匠游瑛。
三平寺王讽碑经四次重刻,前三次重刻为木刻,第四次重刻为石刻。第一次重刻是在北宋大观四年(1110),主持重刻者是崇宁元年(1102)新任的主持云岳。主持云岳了解三平寺之创建,因而将“鬼窟活计”斥为“俗谚井谈,道听途说”。此次重刻因“碑文缺坏”。第二次重刻,时在元大德三年(1299),时隔189年。此次重刻碑因因“宇院颓倾,碑文烂坏”。主持重刻者如璧。第三次重刻,时在明弘治十五年(1402),时隔103年。此次重刻因“碑久坏”,主持重刻者是作为退居住持身份的古心、定祥。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重刻,时在明万历三十五年(1607),时隔205年。重刻主导者是王志道居士,住持宗帧、道钦监制。此石碑现存三平寺塔殿。
义中禅师圆寂于唐咸通十三年(872)冬,王讽撰文在咸通十四年(873)。在三平寺首刻《行录》碑,离王讽撰《漳州三平大师碑铭并序》的时间不会太近,因为篡改原郡守后任侍郎的王讽之文,有欺罔之嫌。据《行录》,义中会昌五年(845)避居三平山中,至大中三年(849),宣宗皇帝重兴佛法,本州刺史郑公,特迎出山,请入开元,奏赐广济祖师。至咸通七年(866),于寺西山下建草堂宴息。也就是说,义中禅师在大中三年(849)到开元寺后至圆寂,都在郡城。
三平寺今史志,认为义中于咸通七年(866)重返三平寺,咸通十三年归寂,“门人弟子在三平寺后修建塔殿(奉祀)”。《三平史考》也认为咸通十三年王讽入三平山访义中,当年义中归寂于三平寺:“历来民间传说义中埋骨三平寺(塔殿),更重要的是王讽咸通十三年(872)谪守漳浦时,义中已在三平而不在漳州,三平还有侍郎亭遗址为证呢。”
侍郎亭乃后人所建,不堪为凭。据《碑铭》,“讽自吏部侍郎以旁累谪守漳浦。至只二日,访之。”三平寺在崇山峻岭中,王讽不可能“至只二日,访之”。
《行录》记载:“至咸通七年,(义中)春秋渐迈,于(开元)寺西山下建草堂,时复宴息。咸通十三年十一月初六日……闭目长嘘而化。寿九十二,僧腊六十五。门人移真身于草堂,建于石塔,置田安众,号‘三平塔’。”可见,义中和尚圆寂于漳州郡城而不是三平寺。王讽碑即为“三平塔”而立。据《八闽通志》,义中和尚殁后所建的拥有三平塔的“三平塔院”,在南宋淳佑年(1241~1252)修的《漳州府志》还有记载,后“久废”。
较之王讽所撰碑文,有所增损的《漳州三平广济大师行录》,所增内容主要就是“鬼窟活计”神话。北宋大观四年(1110),主持第一次重刻的主持云岳,认为碑文中“鬼窟活计”乃“俗谚井谈,道听途说”。因此,“鬼窟活计”在《行录》原碑即有。《行录》原碑所刻时间,当在唐末五代。也就是说,“鬼窟神话”缘起于唐末五代至宋初。
三平寺刻此碑时,王讽原碑还立于漳州城埋葬义中大师的三平塔院,要抄取碑文非常容易。可见,增入“鬼窟活计”神话纯属有意。佛道俗神的塑造,多以采编或编造灵异传说为能事。“鬼窟”神话即出于这样的塑造。
2.“俗谚井谈”的“山鬼”演变
北宋大观四年(1110)主持第一次重刻的主持云岳和尚,在上引的题识提到“鬼窟活计”,即祖师降伏鬼魅造院逸闻,他斥之为“俗谚井谈,道听途说”。不过,原《行录》碑文的鬼魅造院之言,但应较简略。因木碑“缺坏”、“烂坏”而二度重刻,后来的《行录》碑文的鬼魅造院已累加得非常繁复,文字风格与原碑铭文有云泥之异。据明万历王志道题识,流传的祖师建院神迹,至明晚期已经演进至“伏蛇虎”,不仅有蛇,还多了“虎”。这样,三平寺后殿即塔殿,在三平祖师左右配祀了蛇侍者、虎侍者。
蛇被赋予神格,成为人们崇拜的对象。这个过程发生在唐末五代到明代。上文对上限已作说明。下限定在明代,依据是王志道的题识。据《行录》,“山鬼”或“众祟”,来不及逃遁的,“化为蛇虺”,其中有一“大魅身毛楂楂,化而未及,师戏擒住,随侍指使,曰毛侍者”。可见,“山鬼”“众祟”皆属蛇魅,“毛侍者”即“蛇侍者”。至于将“毛侍者”进一步分蘖为“虎侍者”,则发生在王志道题识的明万历之前。
宋代以后福建的造神活动,常为升入神坛的禅师附会以“降龙伏虎”、“收妖镇鬼”的灵异奇迹。安溪清水岩也流传着与三平山类似的“山鬼”神话。“试剑削巉石”:传说宋时陈普足初筑清水岩,遇山鬼干扰,与争道场。普足持剑,削下一块巉岩,吓退山鬼。又说:山鬼以火烧,普足任其熏烧七昼夜,安然端坐。清乾隆七年(1742),王植在《清水岩序》中写道:“挹其蜕像,貌癯而色黝,旧云与山鬼争道场,厄于烟焰而然。”三坪有一巨石称“毛氏洞”,即山鬼洞。清水岩也有一巨石,阴刻“鬼洞”两字。清水岩“法门”(入口),供奉祖师收服的“赵、王、苏、李”四位护法神,传云即降伏的“山鬼”。
蛇成为追述祖师建寺的神话要素,后又成为崇拜的对象,这个过程发生在唐末五代到明代。明代以后三坪社区的蛇崇拜才渐兴成俗。
三平寺所处的社区叫三坪。明代以后三坪社区的蛇崇拜才渐兴成俗。当然,不能说这一地区原没有崇蛇这一越风遗存,但并无后来友蛇、拜蛇之况。崇蛇只存于三坪社区及其东邻社区的祭祀圈范围,超过这一范围,就没有像三坪一带的友蛇、拜蛇之风。这也透露了三平祖师及蛇侍者信仰对蛇崇拜的营造作用。
1996年暑假,笔者到三平寺小住三日,调查周边社区的崇蛇习俗。三平寺在文峰乡东南隅,地处高山盆地,东与龙海县毗邻,南与漳浦县接壤。三平寺附近的七个自然村组成三坪社区。这一带的乡民流行崇蛇习俗,多数自然村有单独奉祀蛇神的村庙。蛇神或青面或红面,或坐或立,多雕有一蛇盘肩探首。三平寺在以三平祖师为核心的神明系谱的建构中,采纳了蛇虎二神。尊称为“侍者公”的锦蛇崇拜,是人格化蛇神崇拜的自然形态。这一带村子至今仍流行人蛇共居习俗。锦蛇长年栖于民居,绕梁缠柱,甚至夜间爬上床与人同眠,乡民并不见怪,而以为吉祥。
三坪社区地处自南而北、长约4华里的椭圆形盆地,从北到南分布着7个自然村:上境、黄陂、楼下、三坪、五山、下坪、浦口,居民1900多人,居民主体为林姓。
在三坪社区,没有蛇庙的村子,也有蛇神“侍者公”轮祭形式。楼下村原有一座蛇庙,后坍塌,村民就以“卜杯”的方式,将“侍者公”雕像按年轮祭于家中。蛇神“侍者公”有两种:“红脸的”和“青脸的”。前者擅长“行医”,后者擅长“念佛”。蛇庙中,或“红”或“青”,未见“红”、“青”两蛇神合祭。在三坪社区,每年有两次祭祀圈的活动。第一次祭祀圈的活动叫“巡田青”,即祷神保护农作物免遭天灾兽扰。六月二十九日,从三平寺请出蛇神“侍者公”雕像,三平祖师雕像作陪,巡游诸村,依序是:上境、楼下、三坪、五山、黄陂,最后到“毛氏洞”,然后返回三平寺。每到一村,该村设供祭拜。第二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是蛇神诞日游村:十一月三日是 “侍者公”神诞,从十一月初一到初五“侍者公”巡游诸村。初一从三平寺请出蛇神“侍者公”雕像,到黄陂,初二从黄陂移至三坪,初三从三坪移至下坪,初四从下坪移至上境,初五从上境移至五山,初六从五山返回三平寺。在这一过程中,三平祖师雕像也全程陪同。“侍者公”每到一村,该村设供祭拜,当晚演戏娱神。楼下村无独立举办而参加黄陂村的神诞庆典。浦口村无参加上述祭祀圈的活动,村民们只是在十一月三日神诞日各自在自家设供祭拜“侍者公”,延至十一月中下旬才择日从三平寺请来“侍者公”雕像以及三平祖师雕像,进行全村性的祭拜庆典活动。
作为三坪社区的主体居民的林姓,在此地的历史不过500年。据三坪《林氏族谱》,林姓的入闽始祖林禄从晋元帝南渡后,仕于晋安郡,其后世艾轩公(生于明正统十二年,卒于明正德八年),于明弘治年间(1488~1505),“始在横溪浦口”“教读三载”,此后,“抵三坪”,“筑屋数椽”,“置田数顷”。从“置田数顷”可见,林姓迁入三坪时,已有居民。相传林姓初到时,三坪的望族为黄姓。至今,上境还有几户黄姓,并有黄姓祠堂的遗迹。据传,除了黄姓外,比林姓在此历史更长的还有赖、李、张等姓,但他们几乎都外迁。
在三坪社区的东面,有属于龙海市程溪乡的三关堂、沙石尾、冬天尾三个自然村组成的三关堂社区。三关堂社区有1400多人,居民主要源于三坪社区的黄陂、三坪、五山、下坪的林姓,以及龙海塔潭的刘姓。从三关堂社区居民的主要来源可以推知,三关堂社区的蛇崇拜是从三坪社区传来的。
三关堂社区的三个自然村共有的一座“侍者公”蛇庙,位于“大歇困”亭附近。三关堂社区蛇神祭祀圈的活动与三坪社区蛇神祭祀圈的活动有别,三坪社区蛇神祭祀圈的轮祭是循环式,而三关堂社区蛇神祭祀圈的轮祭是辐辏式。“大歇困”亭附近的“侍者公”蛇庙为三关堂社区三个自然村所共有,三个自然村共组“侍者公”蛇神祭祀圈。每逢各村的村庙“境主”神诞日,必请来“大歇困”亭蛇庙的“侍者公”雕像祭拜,当晚演戏娱神,次日送返。
文末,略述三点余论:
其一,行政力量介入的文化保护,是应该赞许的。如果有科学性的保证,那就更好了。行政的热效率与科学的冷思考的结合,是当今非物质遗产保护中最值得重视的。有的保护,其关键词不是“及时”、“力度”、“动员”等,而应是静观。静观不是无所作为,而是在悄然调查,深入研究。在暂时还缺乏调研前提的情况下,暂不宜有“保护措施”的匆忙介入。
其二,非物质文化遗产与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是相互促进、相得益彰的。直至20世纪五六十年代,香客到三平寺,是从塔潭登山,上山十里,到了大歇困亭,再下山十里,才能到达。这条山道多用鹅卵石铺就,沿途林木森茂。这是本省唯一留存的朝圣古道,应注意保护。鉴于三平祖师崇拜在台湾和南洋很有影响,这一古道包括大歇困古亭的保护更有意义。
其三,三坪崇蛇文化是三平祖师为核心的宗教和民间信仰所营造的。佛教、民间信仰、环境生态等,构成了三坪崇蛇的文化生态。均衡是文化生态维系的原则。可能是由于爆竹款式的大型化,以及由于都市禁止鸣放鞭炮对造成市民鸣放爆竹的寻机冲动。十多年来,三平寺的鞭炮雷鸣,昼夜不止。据悉,受到惊吓,老鼠匿迹。食物的断链使得“侍者公”(锦蛇)难以存续。人蛇共居习俗,正在趋向消失。昼夜鸣炮、炮型大小的适当管制如果得到重视和施行,人蛇共居这一奇异风俗将得到较有效的保护。如果多一些深入细致的调研,将会有更多保护措施的发现。由此可见,田野工作之于非物质文化保护的重要性。
注释:
[1]王讽:《漳州三平大师碑铭并序》,于北宋大中祥符年间编入《唐文粹》,也编入清嘉庆敕编的《全唐文》。兹除个别文字、标点外,采用颜亚玉的校勘标点文,见颜亚玉:《三平史考》,厦门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79~180页;参见王雄铮编撰:《广济大师与三平寺·附录·碑铭》,平和县三平风景区管理委员会印,1988年,第39~42页
[2]《漳州三平广济祖师行录》石碑,现存三平寺,兹引用颜亚玉:《三平史考》,第180~182页;参见王雄铮编撰:《广济大师与三平寺·附录·碑铭》,第43~48页。
[3]颜亚玉:《三平史考》,第129、75页。
[4]何乔远编撰、厦门大学历史系古籍整理研究室校点:《闽书》卷二十九《方域志》,福建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710~711页。
[5]王雄铮编撰:《广济大师与三平寺》,第 9页;颜亚玉:《三平史考》,第 81~82页;谢重光:《畲族与客家福佬关系史略》,福建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35~136页。
[6]《三平山广济祖师行录》附录“宋元以来重修木碑题识”,见王雄铮编撰:《广济大师与三平寺》,平和县三平风景区管理委员会印,1988年,第44~46页。
[7]王雄铮编撰:《广济大师与三平寺》,第11页。
[8]颜亚玉:《三平史考》,第77页。
[9]弘治《八闽通志》卷七七,福建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832页。
[10]安溪清水岩志编委会:《清水岩志》,泉州文物管委会出版,1987年。
〔责任编辑 钟建华〕
A New Exploration to Sanping Zushi Temple with Sanping Snake Worship
Guo Zhichao
When the temple was established by Master Yizhon in the early Baoli Period of Tang Dynasty,the site had been developed,and the"ghost cave"myth had been a"proverb talk"after the Founder had turned into a legendary immortal.The snake had been the myth elements of Sanping Zushi Temple,and later had been the object of worship.This process lasted from the late Tang Dynasty and the Five Dynasties to the Ming Dynasty.After the Ming Dynasty,snake worship had been the custom in Sanping Community.
Sanping Zushi Temple,temple building,snake worship
郭志超(1949~),男,回族,福建惠安县人,厦门大学人类学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