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晓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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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像一把大的剪刀,把经验中的很多芜杂一一修去,只存留下一些不能忘或难忘的记忆。文学的阅读也是这样。作为以文学为业的人,自然阅读了大量的作品,但大多数的作品或是依稀记得,或是早已忘记,只是日积月累地形成了某种素养积淀着,丰富着我们的文学情怀。烙在记忆深处的作品似乎总是少数。苏叶的《总是难忘》倒是真让我难忘的作品。这篇作品首发在《收获》,而我第一次所读到的是内部刊印的《写作文萃》中节选的《总是难忘》。这是写作者同学张月素的部分。“她和我在小学同班,上了四中,她当了我们的班长,我做了文娱委员”,“她衣服的领口总是嫌紧,扣不上。袖子嫌短,前襟后片只齐到腰”,“她不跟男人讲话,回答男老师的提问也是侧着身子昂着头,一副英勇就义的英雄气……老师不笑也不生气,她能写出老师没教过的演算式”,“分手的时候,她来还书……她像个男人一样劈手和我握了一下,手板又薄又硬,很有力。又像个大人一样,说:‘再见’!”,在书中夹着纸片,“无论我走到什么地方,你都在我心上”。作者以白描的手法,运用极具表现力的细节链,真实地写活了人物的生活背景、个性、气质、滋味,这样的作品,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于是我就在散文写作的课上,向学生作了详细的讲读。我是从写作方法的角度,强调核心细节的运用对于人物散文写作的意义的。现在看来那样的讲读,当然未得这篇作品的根本。“总是难忘”的,我想当是一个生命体的人格对另一个生命体心灵的嵌入。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因着作品,我记着作者苏叶。生活也总有机缘。二○一○年六月,林建法主编邀请刘再复,为我们新创办的《东吴学术》首场开讲“东吴讲堂”。介绍客人时,林建法主编说:“这是散文家苏叶。”我心生喜悦,没想到能在苏南小城见到《总是难忘》的作者。而散文家苏叶于常熟也是有缘。苏叶弃小说而为散文,处女作竟是《能不忆江南——常熟印象》。这一作品打破将散文当作诗来写作的“杨朔模式”,对生活进行本真的叙写,既描绘常熟“这里的一切充满了人情味”的美好风情,又记写“使我有点儿闷闷的事”所映出的杂色,进而作者还自揭其短:“我自悔不该愚弄这些糊涂的心,她们那样认真,而我则只是耍!”《能不忆江南——常熟印象》正是这种对散文真诚真实品格的切实回归,获得了评论界的好评,也给苏叶散文的开局奠定了一个高程。常熟也是苏叶的福地。
如果以性别而论,苏叶散文自然归属女性散文一类。新时期女性散文星空璀璨,苏叶是其中一颗不能无视的星,她发出着自己独有的光亮。但仅是作这样的指说,简单却不能了事。苏叶的散文在哪些方面,又在多大程度上体现了女性散文的特质?对此,我们似乎很难准确地给予把握和解析。事实上苏叶散文在内容上很少作女性本体的“她叙事”,很少以女性自身的生活或心态作为散文写作的对象。苏叶散文更不是“小女人散文”。散文写作在苏叶这里不是为了“玩”,为了“乐”,为了自我表现或表演。“我不愿敷衍成篇。对我来说,写作是自我检视,不容闪避,是心灵的呼吸,它最不是功利和商业的产品。”“我写散文很难。写着写着,常以为是一个正视社会、正视人生的过程,是一个思考和梳理的过程。是一个以稿子为纱布,以笔为刀,在书桌这张手术台上检视自己内心的过程。”在表现风格上,苏叶散文也并不是阴柔妩媚的,有时更多的是男性的刚劲力度,“一半锋利,一半缱绻。这是我生命的两面”。苏叶这样地特殊,使我们在评论时很难将其归类,或勉强归类也难得其是。因此散文评论家范培松以为,“在女性散文中,她是一个异类”,“苏叶散文创作的发展轨迹有些怪”。无独有偶,吴周文也由此发问:“为什么她拿起很难‘成就’作者的散文,偏又能够赢得了散文、成就了独立不群的散文家的苏叶?读苏叶,简直是一个难以破译的谜。”对此的读解因人有异,在我看来,苏叶散文则是一种无法命名的生命清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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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清唱是散文的一种高度,一种理想。散文乃小,寻常琐事、风物小景,缀而成篇;散文也大,社会人类、海天大地,皆可入文。散文,一边被视为知识分子的一种写作方式,一边又被说成是人民文体。在所谓的散文时代,散文的旗号甚多,散文被人随意而为,几成文字的“方便面”。真正可读耐读,令读者总是难忘的散文不多。小说好像是音乐中的交响乐,它可以调动多种艺术手段,用以制造召唤读者的表现力。散文就是一种清唱了。“清唱”有多种意味,我这里所指的是一种没有任何伴奏,全凭歌者本身的音乐素养、音乐能力而演唱的歌唱形式。在散文写作中,作者的精神存在直接影响着作品的品位。优秀的散文是一种无技巧、无艺术的写作,它以作者富有的精神蕴涵为支撑,从中可见作者卓然有致的精神形象。在这里,所谓生命的清唱,并不是空虚的玄说,而是一种具体的实指。苏叶说:“作家有三种:凭知识写作。凭才气写作。用生命写作。”无疑,散文写作的第一境界是“用生命写作”。这并不是要求写作者为散文而奉献生命,而是强调作者对于写作的身心投入,强调作者作为个体生命深切地体验对象,独特地感悟人事物景,真实表达生命体基于人性尺度的情感、思想和趣味等。生命写作超越通常意识形态写作的规制,以更宽广的人类精神和情怀,追求更为普世的价值取向,从而抵达对象的意义本旨。因此生命写作不属于时尚,而是一种恒久。
新时期以来的散文,如杨绛的《干校六记》、巴金的《怀念萧珊》、史铁生的《我与地坛》等就是作者以生命写作的优秀作品。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可谓是一个典型文本。《我与地坛》是史铁生的一段心灵史。作者残疾瘫痪,十五年来在四百年的地坛出入观览冥想。“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朴实的文字中蕴满对母亲的缅怀和感恩。地坛是一个场域,十五年中有许多人来过,“这些人现在都不到园子里来了,园子里差不多完全换了一批新人。十五年前的旧人,现在就剩我和那对老夫老妻了”。史铁生通过对这些人物的观察、臆想和对自身命运的感受,思考达与困、生与死之天问。在深思熟虑中大彻大悟,生命的境界升华:“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有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那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这真是一个智者哲人的大胸怀。
苏叶和史铁生是心灵通感的私友。“二十多年,我们之间‘是一片朦胧的温馨和寂寥’”,“见面时我们默默投契”,“不见面时写信,延续我们两人会心的密语和时代悲郁”。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曾寄给苏叶,得到肯定。我在这里并不是说《我与地坛》对于苏叶散文有何影响,事实上苏叶许多重要的作品早在《我与地坛》之前就写作了,而是说苏叶和史铁生对散文的意念和实践是会通的。当然,苏叶的写作与《我与地坛》这样开阔宏达的作品是有明显距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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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散文作为生命写作,在苏叶这里是自觉的。生命是苏叶表达的一个热词。“我真心崇拜用生命形成文字的人。”(《写在稿子的背面之十三》)“生命因其艰难而珍贵。写作因其珍贵而艰难。”(《写在稿子的背面之一》“生活的履带碾过我们,形成了文字。文字的锯齿又抓痛了我们的灵魂。”(《写在稿子的背面之三》)“写作之于我,是一种呼吸。”(《写在稿子的背面之六》)“我以为生命可以痛,可以难,可以安如草芥,可以愧若天子,但是我们该有能力从寻常态势升华,闪烁灵魂之光……感谢生命,我愿持此一诺,直至枯萎。”“将喜爱的一首诗附录于下,表达我对生命流逝的满怀痛惜和无比眷恋。”“我舍不得拿我的生命走进各种当铺,舍不得拿我的血肉做成塑料的披挂。”可以说苏叶是将自己生命的经验、感觉、感悟等,作为散文写作发生的动因、基本构成和终极的旨归。虽然无法使每一篇散文的写作都达成生命写作的理想,但作者确实是这样努力的。由此也形成了苏叶散文写作的生命思维、生命视角。这种生命思维、视角,越出了通常对自身的观照,而迁移至对人类以外泛生命体的感知、拟想和表达,这使苏叶的散文常获某种创意。
《殉马坑前的颤栗》似乎是一篇不被关注的散文,其实这是一篇言短意长的文字,值得一读。这样的题材,很容易从考古学的角度落笔,或从古代武力强盛一端加以美化。而苏叶的生命思维牵引着她对此另作别想。墓主齐景公“好治宫室,聚狗马,奢侈,厚赋重刑”。“我听见的是回荡在坑穴上空的凄厉的呻吟和嘶鸣。我看见它们在半死不活的状态中吃力地喘气,痉挛地搐动着两胁,猝然倒下。这不是一些老马、小马、劣马、残马,是六百匹屡立战功、英勃勇猛、忠心耿耿的马中英骏!不难想象,这铁骑六百在战场上风驰电掣是怎么一种雄风,不难想象,这良马六百在草原上繁衍生存是怎样一种旺盛。可是我无法想象,屠杀六百匹骏马是怎样一个浩大的血腥场面!”这样的文字冲击力不是一般的叙写所能企及的。如果将其置于宏大的中国历史中加以咀嚼,其深意是可耐人寻味的。《美翎鸟》也是。此篇作品就主要内容而言,是写三轮车夫带作者寒冬暮晚寻找旅舍的经历,美翎鸟只是一种穿插。而作品之妙恰是相反,人事只是穿插,美翎鸟才是作品表达的大意之核。“车把上一根小细链儿,拴着一只羽毛深红带褐色点儿的小鸟!锦缎一样的羽毛柔软地闪亮。”“有哪一只鸟儿在惨烈的暗黑中被拴在一根冰冻的车把上儿吗?有哪一只鸟儿在凄厉的冬之长夜有这么从容、优雅、宝光鲜艳的一双美翎?我真想伏地痛哭!”这里美翎鸟只是另一种人生而已。这样的写作思维,正是作品别异的关键。散文是写实的,又是艺术的。作者对于各种生命存在形式的通感,使其获得了超越庸常的表达可能。
《只有扇子崖》算是一篇游记,但在有关泰山的记游作品是一个变体。“我游山水,顶怕看见帝王的碑刻。偏偏泰山,四下里都是它们。我心郁闷,好好一座山,一经御驾禅封,没奈何地连身份都改变,仿佛成了一棵护王权、安四邦的大镇石。”“失了本性的土石,哪里真还有什么苍野雄秀可言?”开篇已有意味,也为后文状写扇子崖作了铺垫。“一面峭壁,绝立于万斛青翠之上。半幅残旗,啸傲于深山密林之中。”“这特立独行的风姿,难道果真只是古老的地壳运动偶然形成的?就算如此,扇子崖当初也必定结结实实地死过一回。”“这一身崚嶒的鞭痕该是还有痛感?这褶皱千叠的额角又有几多哀雄?坐在山间乱石上向它凝望,真想伸出手轻声叩问。到底,是有怎样的内力,在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在哪一声嘶吼中,于挤压逼卡下,猛一跺脚,又挣出了自己的头颅自己的生命?”这里很显然地作者是以人格化的方法写扇子崖的,而人格化拟写的生成在于扇子崖已被作者的生命主体对象化,这种对象化赋予了山石以生命的灵性、品格。苏叶散文其基调是沉郁的,这沉郁其实也是生命的底色。但《山村——寄友人》却是一首清朗欢快的咏唱。作者习画写生,来到皖南塔川山村,一如投入自然的怀抱,“一口气报不尽形神的舒坦”。山村是各种生命相生的会所,安逸而显生机,丰富而天然成趣。“偶尔掉落的雨滴,冷而甜的山风,鸟过头顶的啾鸣,泥土松软的气息,牛粪的味道,远处的炊烟,乍起的狗吠,农人在田间遥相问答的土话……让我化了。”让“我”化了,让读者化了的是浑然而成的自然生命状态。而这正如作者以为的,是我们生命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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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最能体现苏叶散文价值的,还是那些叙写烙下作者生命屐痕、感动作者情怀的人和事的篇章。其中当数《总是难忘》、《豆蔻年华》、《月照西窗》等散文。这是一组叙事散文,主题是对逝去青春的祭奠,也可解为一个人的“文革”史。作品所写的是作者生命行旅中难忘的段落,也是最能叩击读者心灵的言说。苏叶曾表达过对张爱玲以及文学中张爱玲化的某种批评,以为“它没有敲击读者的心灵,让读者的有所颤动,有所失落,有所昂奋,有所提升”。我并不完全认同苏叶对张爱玲作品的评价,当然张爱玲的作品不可能都能敲击读者的心灵,但“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这样一句就足以让我们的心灵颤动了。然而,我完全认同苏叶所说优秀文学作品对于读者心灵应产生谐振的观点。尤其散文的生命写作,应是客体对于主体心灵的敲击,同时也是文本对于读者心灵的激荡,是一种生命对于另一种生命的感应、感动、震撼。阅读《总是难忘》这一组散文,我就产生这样的心理反应和体验。这一组散文在写作的发生上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客体的存在与叙事的行为之间存有很大的时差。《总是难忘》所写的事情发生在二十多年前,“我离开四中十年,又是十年”。《豆蔻年华》写的“往事已逝近三十年了”。《月照西窗》的时间提示是,“从那时到现在,好多年过去了。真是,几乎已经过去了四分之一个世纪!”提取时差很大的质料进行写作,表明所写的内容对于主体生命产生深刻的影响,经验中的人和事已经融入自己的生命之中,成为生命存在不可分离的部分。而这正是叙事散文能够叩动人心的前提和关键。
《总是难忘》是一篇多滋味的作品。中间部分着重叙写张月素同学,出身贫寒却自尊聪慧,早熟懂事敢于任事,情感真挚而丰富。作者是以欣赏、尊重的心理表现人物的美好人格精神的。开头部分写四中女生班的集体生活,在作者的笔下,四中的校园是一个比百草园更百草园的乐园,“我”“从中得到无穷的放肆和快乐”。课堂是“名副其实的女儿国”,“没有男生在一旁,女娃子个个变得胆大包天,无拘无束,再秀气的人都张狂了十分”。捉弄代课老师,“老师没再回来”;上语文课,“大家总是很振奋”,诵读《木兰辞》,“念到慷慨处,我们干脆手拍桌子以助铿锵。刹那间,书声如令,掌声如蹄”。这样的情状自然有点野,但恰是生命的烂漫,是真正的青春。这一部分的激扬欢快气氛的强化,与最后部分陡然而来的沉郁,形成强烈的反差。最后部分写王悦雅,“话剧队有个比我高一班的积极分子”,“她太爱笑”,“朝气蓬勃的脸,好像老是有阳光在那上面跳跃”。但后来,“她死了,自杀。是时,二十二岁。”苏叶叙写这位同学的命运用的是简笔,留下很多空白。去农村插队,爱上插队青年。男友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被枪毙,王悦雅发疯。但在这些空白处,回荡着历史的痛哭,悸动人心。《总是难忘》简单而丰富,情多而意重,青春的风采、人物的悲运、历史的沉重拢为一体,而这些是以多重的生命色调调制而成的。《豆蔻年华》记写的是作者亲历并参与其间的“闹剧”。豆蔻年华,青春曼妙,这是生命勃发、创造美好的年华。但是苏叶所看到的是“文革”武斗背景中所谓“五湖四海”兵临城下时全民皆兵的怪诞,人们日常交流时以口号、语录对答的可笑。作为时潮,作者也幻想着有朝一日能见到领袖的“幸福”,“每每兴奋不已,手心冒汗”。作为亲历者,苏叶详细地记写了串联首都、接受领袖检阅的“盛况”。尽管这类文字已有很多,但苏叶作为又一个见证人为这一段历史叙事提供了具象的细节。青春是疯狂了的,那是因为时代像是吃错了药癫狂发作而致。诗美的青春被无谓的政治所消费。《豆蔻年华》写出了一段荒诞历史的大悖谬。《月照西窗》其背景也是“文革”,“那是一九六八年,冬天,我十九岁,是艺术学校的学生。”“我”因抄写歌词,误将“万寿无疆”写成“无寿无疆”而受到审查。“闯下这等塌天大祸的人,十有八九粉身碎骨。”“我大哭,大哭,大哭。”但作者没有铺展受审的故事和惊恐的细节,倒是宕开笔墨,细写心怀恐惧的“我”浸浴西窗月照的物景与心境。月光好似及时赶来救场的神祇,“她从容,柔韧,如同一个昭示。她清丽,温馨,如同一脉灵泉。”“我”“感到一种异样的似乎解脱的舒服”。苏叶十五岁入戏校学习,本应有在艺术的伊甸园中徜徉的美好,但历史的厄运将其粉碎,而可能发生的“文字狱”又使她命悬一线。这该是怎样的惊心动魄?而自然的启示,又使其得以从容地面对。这又是怎样的刻骨铭心?可以说《月照西窗》是以作者极端的生命体验而得的凄美沁人的作品。
生命写作总关情字。苏叶的散文也是这样。情因人而生,人各有异,因此情也有了不同的呈现。《星空不灭》、《秋花》记述与史铁生的交往,因得精神的相通相知而真实真诚,表达的是知己之间的真情,抒写的是失去友朋后的深深痛楚。《星空词》是诗化的心灵独白,也是与友人的真挚对语,“在莹辉晶烁的眸光里,星空啊,有谁能解得我们冰清玉洁如熠熠明镜般的遥遥对视?”解得通关密语,当得知心密钥。这里歌咏的是精神契合者的相得之情。《马得不在名利场》、《晚风》、《良宵》、《夜深沉》、《往日》一组散文叙写近三十年与艺术家马得夫妇的素交,家常式的言说中,表达晚辈对长者的道德人格、艺术思想和生活情趣的景仰。《岳丁和艾扎》写的是作者到云南认识的两个青年作者,“他们的脸晒得很黑,眼睛像密林深处的湖,像是一口恶风都不曾侵肆过的。”“‘不要让半个蚊子咬到你!’便像一粒遥远的火种向我迎来,它烫着我的心,使我感念着人间的亲爱。”寻常的相遇,亲和的交往,天真的叮咛,所生出的无暇纯情,如清泉似山花。《烟雨暗千家》的情味却是让人难耐。作者于湿寒春阴的清明时节,探访留德归国博士朱偰的故居,所见却是物是人非,人去园芜,“我恍惚如在梦中,一腔子苦辣酸甜的滋味”,文字流溢了对于历史、对于人物命运的悲怀。在记人叙情的作品中,《纸雁儿》一篇尤显情重感人。这篇作品写的是作者生命中最亲的父亲。起句“我父亲去世,整整十个年头了”,组织起追忆缅怀的氛围。写亲情的散文很多,但此篇依然可给读者深的感动。如题目所示,作品是以一种新的物具凝聚着多重情感的,纸雁儿可比《背影》中的“背影”,是一种“有意味的生命形式”。“临终的前一年,父亲忽然多了一种兴趣——折纸。”“等到父亲去世,我收拾他的床铺,一掀褥子,我发现棕绷上有一扎一扎用细纯子捆起来的纸制工艺品!有雁儿、鸟儿、兔儿、鱼儿……折得精巧细致,形态玲珑!”父亲之所以这样,母亲作了解释:“你们只知道忙自己的事,哪里晓得一个闲人的苦恼!何况他两眼又盲了,时间是难熬的。”原来作者父亲折纸,不是因为兴趣,而是要寻得在孤寂中的自我排遣。这就加重了作者的自责。作品正是在忏悔自责中展开父爱的叙说的。“那年大跃进,母亲被拉去修京广铁路,不能回来。父亲每天给我梳辫子,梳两条柳辫儿一样匀整秀气的拖肩辫子,引得同学们都羡慕。”“父亲眼睛失明了,可父亲一直在看着我”,晚上回家迟了,“看见父亲坐在床上急扇扇子,一脸焦躁,纺绸褂子早褪在一边,身上仍是汗流如雨”。这些融入作者生命里的细节,朴实而真切地写出父爱的温暖与厚重,感动天下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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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出道很早的资历而论,现在的苏叶只是一个低产的散文作家。作品的产量不高,但品类不少,作者能以多种笔墨写作,叙事、抒情、记游、自语、杂感等都有产出,显示出作者散文创作变化中的丰富。苏叶散文中的自语、杂感,也是我们感知作者生命真实的重要通道。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心灵的质地、思想的气质。《写给自己》、《我想要什么》、《玫瑰》、《我的短歌在滩涂》、《黄昏》、《铭心于剑》等作品,或以自语,或以告白等方式,袒露作者实时的内心意想和情感。这些写给自己的作品,并不是为赋新诗强作愁式的无根之作,它源于生活对于作者的刺激,源于对于生命艰难的感应,源于作者对于理想人格的追寻。《写给自己》开篇给出的是这样的生命状态:“如今我已是这样:心儿已变得冰凉,脚步却迈得匆忙。”但“我何必为此黯然神伤”,“我对自己说,要能像牛一样累,像马一样奔,像驴一样忍耐,像刺猬那样挣扎”,“就算人们都对你背过脸去也不要泄气”。《玫瑰》中自言:“我不幸生而为人,居在方寸中。我的脚有镣,眼有翳。我的心有痂疤。”但依然“我用手刨开我可以触及的土地,种下一棵棵美丽的玫瑰。我并不期望得到什么,只想多靠近一些自然的芳菲。我无悔:哪怕这些真情的玫瑰被踩踏后,所有的刺都扎到我的心中!”《黄昏》中的“黄昏是缠绵的”,作者“被温柔宁静拨动”,感想“并非每一种情绪都是中药店的抽屉,都有清楚的位置和名目。往往,无端由来的那种甜软或感伤,才是另一个更真实的自我”。而《铭心于剑》俨然就是勇士的独白和宣言了:“喜欢远古的《铸剑》神话……那么,便铭心于剑,铭心于剑吧,我断发跣足而往,我负鞘衔枚而行,不亦快哉!”这些多样而能统一的文字,凸显出来的是棱角分明、质地坚韧的主体精神形象。这是苏叶自语的价值。
苏叶敏于心,感于物,或为自语独白,或为就物论议,缘事说理。《一棵楝树》作者感于寄人篱下生活的尴尬,提炼出“人得有自己的园子。立家如此,而在精神上有自己的房宅尤其重要”的人生哲理。《木鸡腿记》由一个童话,展开对一段生活故事的回忆,从人生的经验中,知道“把苦也当成甜的培养剂,把难也认作美的必修课”,“拿一根木鸡腿津津有味地吮得像真鸡腿一样认真”的必要。这些都来自生活的启示,读来不无可以咀嚼的滋味。苏叶并不是一个躲进小楼成一统,不关现实时事的作家,相反,正如她自己所说,是一个正视社会的人。《去老舍茶馆》、《秦淮何处媚香楼》、《乱棋如疯》、《伤雁》等文字就颇有杂感的意味了。慕名前去老舍茶馆,没想到只是借名人之名而另有经营,作者生议:“只要这里没流淌着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不管它是不是使的大碗,我都觉得老舍的魂灵绝不会光临此地!”《乱棋如疯》论说的是书籍报刊的粗制滥造、谬误百出,例子鲜活典型,但搞笑的事情背后,是文化的乱象,也是一些人精神的错乱。这是一篇地道的杂文。
阅读苏叶的散文,我心想着作者的文化性格。苏叶说过,我生于楚地,而一生受吴文化影响深重。郭枫也说苏叶是吴楚文化催生的。我想他们所说当是事实。但在我看来,吴文化给予苏叶的只是艺术审美、生活趣味等方面的影响,在其散文写作中体现为《月照西窗》、《山村》那样清丽柔美、婉约朗润的风致。而其血管中流淌着的终究是楚湘文化的血液。“算算我在南京已生活了五十多年,但是,湘江、汨罗、巫水、沅江,才是我的出生地,那是屈原纵身的水域。”我们从苏叶更多的散文,特别是她的自语、杂感中,能够读出更多的坚韧、刚劲、开新等楚湘文化的基因。因此,苏叶的散文从整体而言是偏刚的。但是这种男性的刚,是苏叶用浸润了吴文化滋汁的笔墨加以表达的,这些笔墨又多了一些柔的成分。苏叶说:“散文是需要真性情来结晶的。当然散文还是思想,是学问,是器识,是气度,是禀赋,是修养……可是在这之上如果没有独到的感悟体味,那文章也是死的。”作为一种生命写作,苏叶散文特别注重生命主体——“一个非常矛盾的艺术人”,对于对象世界“独到的感悟体味”,并以一种充满张力的美的语言加以表达。我想这些就是“异类”苏叶和苏叶能在星空不灭的散文天地发出光亮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