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笃文
(中华诗词研究院,北京 100091)
我最早获知伯驹先生的高行逸事,源于业师刘盼邃教授。盼邃先生是清华研究院极负盛名的学者,人称两脚书柜的文献学大家。1963年,我在北师大古汉语研究班学习,盼邃先生告知,故宫城楼正在举办曹雪芹去世二百周年纪念展。他说,展品虽多,但只有一件叫脂砚的展品和曹雪芹有直接关系。并说这是当今大名士、大词人和收藏家张伯驹先生捐献的。
盼邃先生说起张先生顿起敬佩之情。他说,张先生诗词极好,为人慷慨,千金一掷,有豪士之目。故宫展出的这方脂砚得之于某军阀的姨太太,是这次展品中最吸引人的珍品之一。
盼邃先生的话令我对这位名公子极为景仰,产生了抠衣求教之心。1971年,我由河南干校返京,从尚养中先生处获知伯老已从长春回到后海南沿旧居。乃请尚先生带我前往请益。此时,伯老原先住的清幽小筑,已成了多户聚居的大杂院。伯老与潘夫人僦居两间北屋中,地方不大,书案上堆满字画。
此次,我有幸拜读潘画张诗的《梦华图》,极敬佩其身处厄难而不改其高华清雅的风致。乃填了一首《临江仙·敬题碧丈梦华图》奉上,颇受伯老赞许,以为“词有灵机,不妨多作”。并取出所藏周之琦“金梁梦月词人”砚相赠,说“他姓周,你也姓周,都搞词,做个纪念吧。”砚上镌有“墨既醉而欲舞,花虽寒而不落”之语。恩师授砚自有深意,我珍藏至今,为寒斋镇室之宝。这是1971年秋天的事,当时伯老患白内障,视力模糊,教我多来照料一下。此后几乎每周必到,抻纸磨墨,当起了随侍的书童。
1972年1月,陈毅元帅逝世。见伯老十分伤感,便问其故。他说,陈毅先生是个大人物、大好人,特别理解和关爱知识分子。伯老说反右以后,陈帅请他去中南海紫光阁相聚。陈帅说:“张先生是著名爱国人士,把那么多国宝无偿捐献给国家,十分难得。这样的人怎么会反党呢?反右让你受委屈了。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我帮你解决。”伯老当时很受感动,说:“我们旧社会来的知识分子,受些教育也有好处。”陈帅闻言,顿时起立鞠躬,说:“我代表党感谢你!”并亲赠围棋一副。后来,伯老在陈帅的关怀下被聘到长春博物馆任常务副馆长,夫人潘素任长春艺专副教授。陈帅还叮嘱宋振庭部长一定要好好照顾他们。
面对陈毅元帅的去世,伯老很悲恸,亲撰了一副“仗剑从龙”的长联,让潘素与吴则虞先生的夫人送至中南海西门转交治丧委员会。据说,毛主席见过此联后,问起张伯驹现在在哪里?周总理说:“他从长春回来,工作生活没有着落,户口还在口袋里。”此后不久,伯老在赵朴初、童第周及章士钊先生的协助下,安排为中央文史馆馆员。
伯老曾说,他一生有三个爱好:诗词、文物收藏、京剧。并说他办事,要么不搞,要搞就要登峰造极,从不做第二人想。
事实也是如此。比如西晋陆机的《平复帖》、隋展子虔的《游春图》皆是最早的开山之作。伯老赠毛主席的《上阳台帖》亦稀世不二之奇珍。作为京剧名票,他深得余叔岩真传,并著有《京剧音韵》及《红毹记梦》传世。1937年伯老四十寿演《空城记》,伯老饰演诸葛亮,余叔岩饰王平,杨小楼饰马谡,王凤岗饰赵云,程继先饰马岱,钱宝森饰张郃,马富禄饰二老军。此场演出人员搭配空前绝后。剧院场场暴满。演出收入全部用于赈济河南灾民。
章士钊先生曾作诗调侃云:“前座三排劳侧耳,不知谁在守西城”,盖讽伯老扮相极佳而嗓音微弱耳。
伯老毕生工词,出语浑成,气象雄奇。除《丛碧词》而外,还有《丛碧词话》传世。其《虞美人·咏本义》云:“军中弟子歌中哭,已失秦家鹿。轻撞玉斗范增嗔,何不叫伊舞剑向鸿门。 红颜生死皆千古,疑被英雄误。汉家霸业几秋风,输与美人芳草属重瞳。”构思奇谲,想落天外。在词人看来,英雄美人的悲壮爱情,远非雉妖人彘的汉家江山可以相比的。这真是顶门开眼,扫空千古之奇句了。
伯老写诗强调自然浑成,不事雕凿。他对我说:“一听就能记得才是好诗,过于刻镂必伤真气。”
伯老深于情厚于德,而又是具有大智慧大襟抱的人。对于奖掖后学、培植人才更是不遗余力。前辈名家周汝昌、孙正刚先生就是他在燕京大学任导师时的学生。周老终身执礼甚恭。天津其他名词家如寇梦碧、陈机峰、张牧石等亦多承薰沐而蜚声艺林。不才如我更是深受耳提面命之关怀。文革中前妻为划清界线把我扫地出门。身边一女,形影相吊。伯老怜之,食我衣我,无所不至。并作梅花图卷,赠之。题诗曰:“顾曲当年梦影迷,周郎心事少人知。小桃已向东风嫁,只对寒梅唤作妻。”能令人破涕为笑了。
伯老对我的作品从命意到遣词,更是仔细推敲,精心修改。
如《平韵满江红·唐山地震》,原作是:“石破天惊,都一瞬换了沧桑。沉渊起,一声雷震,闪闪青光。裂土直翻高下浪,黑云怒扑后前庄。对千家闾井化灰烟,深慨慷。 移山志,剧堂堂。凭众力,建家邦。看奔车雷电,战阵龙骧。谟诰有人持庙略,星轺到处咏甘棠。待重新整顿旧山河,春更长。”
伯老为之作了八十一字的精批细改。如,改“沧”为“海”,曰:“此字须用仄声”。改“一声”为“声声”,批曰:“重上一字,即用叠字对下‘闪闪’。”改“青光”为“虹光”,批曰:“对雷字”。“黑”改“摧”,曰“‘黑’不能对‘裂’字”。“剧堂堂”改“从本意”,曰:“‘堂’字须用仄声。”“谟诰有人持庙略”改“薪火及时支大厦”,曰:“此句生硬,且对不住下句。薪火即继承。支大厦,重支大局,重建大厦,似有相关。”云云。
这真是惊人的批改,令芜句脱胎换骨了。八旬老人,为我如此费尽心机,真是感泐肺腑了。师恩浩荡,没齿难忘啊。
为了开阔我的眼界,伯老为我引见一批名师大老,如:夏承焘、吴则虞、章士钊、周汝昌、徐邦达、施蛰存、王力,邓广铭等前辈,使我转益多师,渐开钝顽。有一次我持他的便条去看则虞先生,快谈颇久。翌日吴老致书先生曰:“昨日笃文兄到访,气宇轩昂,佳士也。一生低首服湘人,今又见斯人矣。有诗为赠:‘去年一病叹支离,惭愧当时六译师。幸有启予周氏子,安排旧谊养新知。’”如此厚爱,真令我受宠若惊,怀惭无地啊!
伯老之爱士一如战国贤公子,成就晚辈甚多。然对愚钝少慧不学者,则一针见血,毫不稍贷。曾因一亲眷粗鲁无文,作勘误表一错再错,又不受教,乃大动肝火,写了数百字批评意见。如云:“对小秦王、浣溪沙、鹧鸪天如诗之调竟不能句读。每调之回阕者则连写下去,屡经改易粘贴补正。装订时复将跋语置于序前。钞订误事,费一月之时间,实气人可恨可笑。其钞写者为谁?乃项城洪宪皇帝袁世凯之重长孙也。性愚蠢愎戾疑忌。处家庭不睦,交朋友多猜,受箴规不服,对事接物不知分寸……项城帝制成彼当为第四世皇帝,如清之乾隆者。但袁氏之菁英尽萃于项城与寒云之身。使此子为帝必亡国覆宗。是项城帝制不成,实袁氏之福……观清顺康雍乾之世,武功文治昭垂一世,比载沣、载涛、载洵,溥俊、溥仪、溥杰一辈皆纨绔子弟,即慵人懦夫,国祚何得不易。非惟近世,往史亦然。信气数之终不可以人力挽也。壬子夏丛碧记。”
伯老待人接物,爱憎分明。对此等琐碎之事竟生发出偌大感慨,真至情至性之人也。北宋黄庭坚曾云,士大夫当分精力之半养一佳士,给其衣食,护其尊严,相互研讨,以促其成。古贤爱士如此之用心。前辈榜样,真令人感动。
伯老晚年为推动诗词事业之发展更是费尽心力,百折不挠。比如为韵文学会之事,早在1956年伯老就与章士钊、叶恭绰诸先生上书中央申请成立。五七年反右,叶、张都受波及,遂止。改革开放之初,伯老又重拾旧题,与夏承焘、周汝昌诸先生上书文化部黄镇部长,力请成立韵文学会。寒冬腊月,扶筇独往,坐在石阶上等候接见。后被王莲芬见到,大为感动,接下呈文,亲送伯老回家。再三叮嘱伯老保重,此事让年轻人跑。后来就交给我与冯统一办了。几经周折,终于获得中宣部、文化部批准,于1984年成立。可惜伯老已不及见今日诗界之盛况了。溯本寻源,我们特别钦佩伯老锲而不舍之移山精神。由于老人的努力,终于撬动了新诗独大的板结的吟坛,为传统诗词开出新机,带来了井喷般的兴旺景象,带来了万花骄春的诗词盛况。论功若准平吴例,合着黄金铸此公。在他老人家一百一十五周岁冥诞之际,请允许我献上一瓣心香,以纪念这位杰出的文化巨人与诗词泰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