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 森
牟 森:“西岸2013建筑与当代艺术双年展”总叙事,导演
我参与“西岸2013建筑与当代艺术双年展”,与岸有关。
当代艺术部分总策展人高士明邀请我做戏剧特展和开幕演出,起因于“彼岸”。1993年,我导演了戏剧《彼岸/关于彼岸的汉语语法讨论》,到2013年,正好20周年。
今年1月中旬,士明邀请我去杭州,参加中国媒体城市沙龙第二次论坛。期间,他提及《彼岸》,说今年《彼岸》上演20周年,对中国当代戏剧来说,这是一个重要的节点,应该用什么方式回顾和纪念一下。此前,我一直没意识到这点。甚至,我连《彼岸》这个戏都已经很少想到了。士明这一提,关于《彼岸》的记忆闸门一下被撞开。《彼岸》上演已经20年了,时间的重量让人感慨万端。
我知道,在士明的视野里,对于中国当代艺术,从各个方面来看,1993年都是标志性的年份。整个中国,上世纪80年代向90年代的转型,就是从1993年开始的。《彼岸》恰好在那一年上演。这个戏是我个人戏剧工作的一个转折,现在回头看,它也是中国当代戏剧转型的一个代表作品。
当年,崔健看完《彼岸》,非常激动,创作了同名歌曲,收在《红旗下的蛋》专辑中。创作刚完成,他和乐队曾经专门为我一个人演唱过。作为崔健粉丝,那是莫大的荣幸。这首歌的旋律是大家一起唱而写就的。“今天是某年某月某日,我们在某地,大家高唱着同一首歌曲。”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这首歌了。士明提起《彼岸》后,我重听了一遍,泪流满面。20年过去,这首歌就好像是为今天的中国而写。蓦然回首,20年前那个戏所表达的,在今天不仅没有过时,它的现实感和当代意义反而更加强烈和凸显。
士明认为,20年前的《彼岸》将诗歌、戏剧、纪录片、音乐和美术等聚合在一起,是中国艺术史上第一场自发的跨媒介创作。如果说“2013西岸建筑与当代艺术双年展”有别于其它双年展,首先就是跨学科企图和跨媒介特质。而西岸对于上海,则更多意味着未来。浦江西岸,上海的彼岸。彼岸、西岸和我,就这样有了连接。
3月初,士明打来电话,说中国美术学院跨媒介学院和上海西岸集团合作,将举办“西岸2013建筑与当代艺术双年展”。他希望我能参加,在其中重新排演《彼岸》。我很激动,也很兴奋,考虑了各种可能性的方案。
3月14日,我到上海,从机场直奔西岸双年展主场地,原上海水泥厂预均化库,也就是搅拌车间。第一瞬间,这个空间就强烈震撼到我。士明也向我介绍了更多双年展的整体信息。第二天在杭州,跟士明一起吃午饭,我向他报告了对场地的感受和开幕演出的初始概念。现在回想,“上海奥德赛”的主体构造都是第一瞬间产生的。
这个空间第一瞬间给我的感受,有几个要素:辽阔的圆轨,宏伟的穹顶,机械臂交错像巨树。所有的动力机械体都已经拆除,一种工业遗迹的巨大力量扑面而来,直击胸怀。我脑子里瞬间出现了“圣经”、“创世纪”和“荷马史诗”等意象,而巨型搅拌机械和圆形钢轨,则让我自动想到“搅拌”和“转动”两个动作。
在现实空间中,这是真实的两个巨型动作。在叙事层面,“搅拌”是空间动作,“转动”则是时间动作。搅拌是工业动作,更是文明动作。上海城市发展史就是各种文明在一起搅拌的动作进程。搅拌,产生巨大的能量,是工业的,更是文明的。
搅拌动作,又同时伴随着转动这个动作。由转动,则自然想到了上海城市历史的发展变迁,以及不同的时间节点。中国近代史,是中华文明与西方文明碰撞并被迫做出反应的历史,工业化是其中一条主线和最重要的标志。上海是起点,也是文明碰撞反应的最前沿。上海工业史和城市史是中国近代化的浓缩。上海的城市化进程是近代中国最壮丽的史诗进程。
对我本人而言,还有一个特别的,我认为也是巨大的缘分。从2011年秋天开始,我一直在进行上海城市史的叙事工作。这是一个巨型叙事计划,以各种上海城市史的研究成果为基础,以虚构的方式呈现上海的城市变迁。所以,我知道2013年正好是上海开埠170周年。这个时间节点与西岸双年展主场地空间简直是一种高度完美的契合。
在一个特定空间,做一个特定的时间性结构,并且用一个特定性主题将空间和时间构建在一起。这是我的强项,我心里说,士明找对人了,我将不辜负他的信任。
3月15日,看场地的第二天,在杭州,我向士明报告开幕演出的初步概念。首先,我说相比这个空间,《彼岸》那出戏太渺小了。然后,我讲了“云戏剧”、“圆形叙事”和“上海奥德赛”,以及“搅拌”和“转动”等概念。
与高士明交流是件幸福的事。你发出的信息在他那里不仅不会有任何损耗,还会有各种直接、尖锐、睿智的反馈。士明第一时间就对我的感受给予肯定,并提出了很多建设性的反问。问答中,我清晰地知道,我们从一开始就交流的是同一件事,这是福气,更是运气,可遇不可求。
现场空间第一瞬间让我感受深刻的,还有一样东西,就是水泥。因为这里是原上海水泥厂搅拌车间,自然想到它。水泥作为一种近现代建筑基础材料,其历史贯穿工业化和近代化。水泥本身又是一种非常有质感、有力量的装置材料。混凝土,作为建筑基础材料,是有精神意味的。引申到文明搅拌,文明作为混凝土,它的基础材料是什么?
第一瞬间的种种感受,汇总到叙事冲动上,就是史诗、歌剧和纪念碑。3月27日,我向士明提交《上海奥德赛》草案,提出放弃《彼岸》的相关排演工作,重新开始另外一个方向,变回顾为再出发。士明从整体策展考虑,同意了。
然后,开始频繁来上海和杭州。士明安排他的两个博士生马楠和刘畑与我一起工作。士明开始是邀请我做总导演,马楠和刘畑做我的助理。4月底,我们的工作有了阶段性结果。我向士明建议,我只做总叙事,委托马楠和刘畑任联合总导演,我同时以艺术总监的方式参与全程。让年轻人独立是士明和我的共同愿望,而青年才俊们果然不负众望。
总叙事是个新岗位,是我开创出来的,所以我不是第一次做。2010年,我与深圳都市实践建筑师事务所一起合作上海世博会深圳案例馆,总提案人周红玫和总策展人孟岩邀请我担任的就是叙事总导演。那应该是我的第一次“云戏剧”实践,只是那时还没有明确的意识。这类项目有一些基本指标:超大规模、特定空间、特定主题、多种媒介手段、N个相对独立的艺术家作品整体紧密关联在一起的结构,等等。
作为“2013西岸建筑与当代艺术双年展”开幕演出,“云戏剧”的要素是:特定空间、跨媒介、超链接、大规模和主题式。在特定空间中,由N个相对独立的艺术家作品紧密相连地构建特定的时间性结构,赋予其特定的主题。
我将“云戏剧”称之为跨媒介巨构。《上海奥德赛》中将声音、影像、音乐、诗歌、人声、身体、舞蹈、灯光装置、材料装置等多种媒介链接在一起。巨构(Megastructure)是我从日本建筑学派——新陈代谢派那里借来的定义。对我个人而言,从世博会深圳案例馆开始,到“西岸2013建筑与当代艺术双年展”开幕演出,跨媒介巨构作为一种新的品类,已经成形。最重要的是,它有模式,而且可复制。
对我来说,叙事意味着命名。命名意味着用明确的主题概括复杂的构造。主题即结构。《上海奥德赛》就是一次这样的叙事实践。
“奥德赛”是荷马史诗之一,也是经典叙事模式。凡超规模的、长时段的、剧烈的、英雄史诗般进程类叙事,都可以说是“奥德赛”模式,比如维克多·雨果的《悲惨世界》、库布里克的《太空奥德赛》等等。上海170年的城市史,从任何一个方面,在叙事上都与“奥德赛”模式高度匹配。
作为建筑和当代艺术双年展的开幕演出,用当代艺术的概念表达上海的城市史诗进程,需要从精神层面提炼上海的城市特质,并通过多种媒介方式表达出来。《上海奥德赛》的主题就是上海的城市史诗进程,在有限的时间结构中,呈现上海进程中的重要节点和精神特质。
在这里,要特别感激徐汇区委宣传部吕部长,她建议并安排我们去参观徐汇区的徐光启墓暨纪念馆,以及土山湾纪念馆。此举使我们对西岸双年展所在地徐汇区的认识和理解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徐家汇因徐光启而得名,徐光启众多的精神传承中有一条是“文化汇通”。他与利马窦合作翻译的《几何原本》,可以说是中华文明与西方文明最初始的汇通。海纳百川,汇通各种文明,将各种文明搅拌在一起,造就了独特的上海文明。
5月1日,经过集体讨论并整合各方理念,我向士明提交了正式方案。之后,又听取西岸双年展组委会和学术委员会,以及区委宣传部等多方理念。云戏剧《上海奥德赛》终于成形,它由六个相关联部分构成:一、光启,灯光装置作品;二、汇通,多媒体投影作品;三、交响,声音艺术作品;四、彼岸,人声艺术作品;五、春之祭,舞蹈剧场作品;六、洪流,多媒体装置作品。
今年适逢音乐大师斯特拉文斯基杰作《春之祭》问世一百周年,包括中国在内,全世界都在排演不同的版本进行纪念。《上海奥德赛》中的城市舞蹈剧场选择这个作品,既向斯特拉文斯基这部伟大作品致敬,也向上海这座英雄城市致敬。斯特拉文斯基谈论《春之祭》创作灵感时曾说:“突然降临的俄罗斯春天,它似乎是在一个小时内开始的,整个地球则随之绽开。”我以为,用斯特拉文斯基的话来比喻上海,也是恰如其分。上海,在170年前开埠,整个中国则随之绽开。
第一次向西岸2013建筑与当代艺术双年展学术委员会汇报后,学术委员会主任许江老师问我,有没有在上海现场见过万吨巨轮下水?我说没有,他向我描述了那个经过,万吨巨轮从江南造船厂的船台下水,要很多小拖轮拖,让它转向大海。那是一种巨力,也是一种巨大力量的转向。那次,许江老师还说,西岸不只是上海的西岸,它还是太平洋的西岸。
最近,上海自贸区挂牌,我又想起许江老师的话。上海,作为一艘巨轮,正在开始新的巨大的转向,转向辽阔的太平洋。开埠170年后,上海这座英雄都市,又将开始新的奥德赛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