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兴安 张晓祺 柳 刚
戴着氧气面罩,身上插着导流管、胃管、减压管和输液管,他还在冲锋——
鼠标在缓缓移动,手在不停地颤抖……视线已渐渐模糊,他却反复叮咛着需要交接的某重大国防科研项目相关资料。
这一刻,是2012年5月31日11时9分。在生命的最后一天,他强忍着剧痛,坚持伏案工作长达74分钟!
他,是我国爆炸力学与核试验工程领域著名专家、中国工程院院士、总装某基地研究员林俊德,享年75岁。
他,是一位毕生为共和国铸造核盾牌的功勋科学家——从1964年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到1996年我国进行最后一次地下核试验,他参与了我国的全部45次核试验。
得知他去世的噩耗,我国“两弹一星”功勋科学家、94岁高龄的程开甲院士扼腕惋惜,派家人专程送来自己亲笔题写的挽词:“一片赤诚忠心,核试贡献卓越”。
在他的遗体告别仪式上,总装某基地将士用一副挽联为他送行——铿锵一生,苦干惊天动地事;淡泊一世,甘做隐姓埋名人。
林俊德搞核试验,一辈子鲜为人知。他的突然离世,却像一颗“精神原子弹”,穿透了一个又一个人的心。
他的心跳停止那一刻,西安唐都医院一群与他仅仅相处8天,目睹他走过生命最后时光的医生、护士,哭成一片。
护士长安丽君一边为老人擦洗身体、整理遗容,一边泪如雨下:“谁也劝不住您。消化道出血,肠梗阻,整个腹腔全是肿瘤,竟然还要拼命工作……”
他去世的讣告在基地局域网上一发布,跟帖便蜂拥而至——
一位老专家彻夜难眠,写了一首五言长诗《马兰魂》,深情讴歌林俊德“一息游丝细,长谈发展情”的奉献人生。
一周之内,基地局域网就上传了16首缅怀他、赞美他的诗词,各种悼念文章、跟帖更是与日俱增。
一位75岁老人的去世,为什么能如此感天动地?罗布泊“蘑菇云”的背后,有他几十年的付出。
在林俊德的档案中,有这样的记载:获得国家发明奖2项,国家科技进步奖3项,军队和部委级科技进步奖27项;荣立一等功1次、二等功1次、三等功2次;1987年,光荣出席全军英模代表大会;1990年被国家评为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1999年出席“两弹一星”突出贡献科技专家表彰大会;2001年当选中国工程院院士……
作为一位功成名就的科学家,林俊德为什么还要如此拼命?
与他并肩战斗了几十年的女高工唐润棣,泪流满面告诉记者:他一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有一次核试验后,为了在第一时间拿到数据,林俊德带领速报小组全副武装冲向爆心方向。一次爆炸试验,林俊德让其他人全进了掩体,自己却选了一个能看清爆炸点的地方静静地站着。一声巨响,爆炸装置被炸开了,爆炸碎片将远处碗口粗的杨树拦腰削断,爆炸声还在耳边回响,林俊德已冲了出去……
一辈子为共和国铸盾,他早已把自己的生命融入共和国核试验事业中。
在当年参加核试验的十万“隐姓埋名”大军中,林俊德脱颖而出。他很感恩,生前常对别人谈起自己的“三个没想到”:没想到一个山村穷娃,能够有机会上大学;没想到这么一点贡献,能够当上将军;没想到这么一点成绩,能够评上院士。
1965年5月安装压力自记仪
上世纪50年代,为打破超级大国的核讹诈、核威胁、核垄断,党中央、毛泽东主席作出发展核武器的战略抉择。这是一项与国家命运紧密相连的伟大事业。林俊德知道,自己报效党和人民的时候到了。
从原子弹到氢弹,从大气层到地下,核试验任务一项接着一项。林俊德和战友们每天都在和时间赛跑,每次核试验都创造了惊人的“中国速度”:
——第一颗原子弹爆炸试验。林俊德被指定为“核试验冲击波机测仪器研制小组组长”。他们白手起家,没日没夜地拼命干,一年后成功用于我国的第一次核试验。1964年10月16日15时,罗布泊一声巨响,一朵蘑菇云腾空而起。林俊德研制的仪器,第一时间准确测得了核爆炸的冲击波参数。
2012年5月林俊德院士在医院
——第一颗氢弹爆炸试验。林俊德再次临阵受命,研制试验新一代高空压力自记仪。寒风凛冽,身子冻僵了,手脚麻木了,试验还在继续……他们边试验、边改进,边设计、边加工。两个多月后,他们终于成功将6个带着压力自记仪的红色气球升上了万米高空。1967年6月17日8时,我国第一颗氢弹爆炸成功,林俊德带领回收小组在爆心附近步行几十公里,圆满完成了核试验爆炸数据的采集任务。
——一系列地下核试验。1969年冬,我国进行了首次地下核试验。从此,林俊德的战场从大气层转到了地下,从大山深处的平洞试验到戈壁滩上的竖井试验,一路披荆斩棘,先后建立了10余种测量系统,为我国地下核试验安全论证和工程设计提供了宝贵数据。1996年7月29日,我国成功进行了最后一次地下核试验,共和国的核盾牌更加坚固。
当年,毛泽东主席说,我们搞了一点原子弹、氢弹。这个“一点”含义很深。正因为我们有了这“一点”,才打破了超级大国的核垄断、核讹诈、核威胁,为新中国赢得了和平与发展的历史机遇,才有今天中国的大国地位。
大漠铸盾50载,林俊德去世前,他还在电脑上操作:手不停地颤抖着,鼠标在电脑屏幕的两个文件夹间反复来回游动,打开,关闭,再打开,再关闭……一举一动,都透着对国防科技事业的无限眷念。
就在几个月前,林俊德带病给基地领导写了一封近5000字的长信,言辞激烈,语气率直,反复陈述自己对于基地建设发展的思考。不久,他又千里迢迢赶回马兰,与基地领导进行了3个多小时的长谈。临走前,他又连夜赶写了一份2000余字的补充建议。
就在去世前一周,林俊德还先后两次在病房里召集课题组开会,向大家交代后续科研工作,临了总要再叮嘱一句:“坚持走自己的路!”
坚持走自己的路,是林俊德一生的写照。他带领团队挺直脊梁,白手起家,勇攀高峰,留下许多佳话。
——土气“罐头盒”打败了洋气“大家伙”。
1963年,刚从哈军工进修回来的林俊德被任命为“核试验冲击波机测仪器研制小组组长”。
研制压力自记仪,最难的是动力。有一天,受北京一座大楼楼顶钟声的启发,林俊德产生了灵感——何不采用钟表的齿轮、发条驱动作动力,设计钟表式压力自计仪?
想到做到。很快,一台罐头盒大小的压力自记仪搞成了,前期的化学爆炸测试顺利过关,拿到了第一颗原子弹爆炸试验的“通行证”。
1964年10月,爆炸试验前夕,兄弟单位研制的仪器也送到了罗布泊。“大家伙”洋气十足,但太笨重,操作不方便,造价也太高。放在一起,林俊德他们研制的仪器虽然有些土气,但造价低廉,小巧轻便,一手可以拎几个。
谁优谁劣,一切只能用试验数据说话。
爆炸过后30分钟,“罐头盒”的数据出来了,无论是测量精度、还是数据采集速度,都明显优于“大家伙”。用简单的方法解决复杂的问题,“罐头盒”一战成名。
——“中国效率”突破了西方核大国的封锁遏制。
中国的核试验事业始终经受着“黑云压城”的特殊考验。在这场事关国家和民族核心利益的较量中,林俊德及其所在团队先后攻克了一系列科研试验难题,最终以惊人的“中国效率”成功突围。
从大山深处的平洞试验,到戈壁滩上的竖井试验,林俊德带领科技人员深入研究地下核试验岩体应力波的测量技术和现象规律,总结了评估与利用现场测量数据的科学方法,建立起我国核试验特定地质条件下的核爆炸应力波和地震运动的测量手段,为我国核试验的安全评估和工程设计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1993年,林俊德担任基地总工程师兼核试验指挥部技术小组组长。此时,恰逢国家实施加速核试验计划,试验频度与规模骤增,工程储备、施工能力与需求的矛盾十分突出。
为解决钻井工程跟不上试验进程的矛盾和节约经费,他发起对一口报废多年的600米深井进行复审和改造,仅此一项就为国家节省经费近千万元……
当罗布泊上空的蘑菇云散尽,人们欣喜地发现:在核试验领域,凡是外部封锁最严的,恰恰是中国发展最快的、最好的。
这是一块极其普通的国产石英手表,表壳磨得已有些斑驳,表带还裹着胶布。
过去15年里,林俊德一直戴着这块表,视如珍宝——这是他参加母校浙江大学百年校庆时发的纪念品,价格不过几百元。
说起这块表,唐都医院护士赵俊青印象深刻:“入院第3天,林爷爷从重症监护室一出来,第一句话就是向我要手表看时间……”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林俊德加速了他数十年如一日的“读秒人生”。
要走的那一天,伴随着手表指针的“滴答”声,他断断续续重复着:“我……要起来……工……作……”
弥留之际,他向战友和学生仔细叮嘱:办公室还有什么资料要整理,密码箱怎么打开,文件注意保密……
弥留之际,他对老伴黄建琴留下3句话:一切从简,不收礼金;不向组织提任何要求;把我埋在马兰。
弥留之际,他留给儿子、女儿的话,仅仅只有5个字:“照顾……好……你妈……”
听到这,老伴黄建琴轻轻抚摸着他稀疏花白的发丝,泪水溢满眼角——在她心中,没有任何话语,能比这几个字更打动人心。
“滴答!”2012年5月31日20时15分,时间突然凝固了,林俊德那颗不知疲倦的心永远停止了跳动……
遗体告别仪式上,陪伴林院士的除了他钟爱的军装,还有这块手表。
走进林俊德的家,每一个人都会感受到一种强烈的震撼:家中的家具摆设,简朴得如同褪色的老照片——
客厅里的沙发,是他用包装箱拆下的木板做成的,沙发套由老伴亲手缝制;餐桌、小凳,是院士利用废木料打制的;书房里的台灯,是他引了一根电线加一个灯管改造的;厨房里,一个铝盆修修补补留下5个“疤痕”……
这,就是一位共和国将军、院士的家。
作为院士,按规定应该给他配学术秘书。可林院士一直坚持不要秘书,公文包就是他的‘秘书’,里面有筷子、勺子、充电器、药品……“驱驰名节重,淡泊素心存。”基地研究所局域网上,一位网友写下这样的诗句,表达对林俊德“一生清白,一生俭朴”本色人生的崇高敬意。
然而,对自己吝啬的林院士也有极其慷慨的另一面:为了帮助转业后生活困难的老战友,他一次就汇去8万元;家乡修建饮水工程,他寄去1万元;青海玉树发生地震,他悄悄捐了3万元,还特意嘱咐邮局工作人员,不留名字……
2012年7月16日,受军委和总部首长委托,总政有关部门领导专程来到基地研究所看望林俊德的家人,送上10万元慰问金。
“老林是光着脚上大学的,靠的是国家提供的助学金,一辈子都要感恩于党和国家!”面对大家,黄建琴深深鞠了一个躬:“这些钱我不能收,就当做他的最后一次党费吧!我想这也是老林的心愿。”
这一刻,大家无不动容,泪水夺眶而出。
马兰,在常人眼中,那是一个遥远的地方——俯瞰中国版图,它不过是广袤大西北中一个毫不起眼的小点。
对于林俊德院士来说,那是他永远的“家”——临终前,他用虚弱的话语再三叮嘱:“死后将我埋在马兰”。
他出生于山清水秀的南国,却将生命的最终归宿,选择在了西北大漠戈壁深处。
马兰,一座因使命而诞生的城市,一座“将戈壁踩在脚下的城市”。马兰人,有位诗人这样描述他们——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热情颂歌,
他们隐姓埋名,无怨无悔,
任岁月染白了青丝,任风霜催老容颜,
在西部戈壁,在大山深处,在无人知道的角落,
用生命的光和热,为共和国创造出太阳和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