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顾于“土”的思与诗——从《中国古民居观察·土》说开去

2013-11-06 07:28沈奇
西部 2013年21期
关键词:建筑

沈奇

0

“建筑的材料决定建筑的品质。”

第一次见余平先生,谈及现代建筑问题,我以外行闲谈随口说出这句话时,他愣了一下,随即,秋水长天般辽阔而淡定的眼神,便闪现一抹知己的笃诚,之后的一切,便自然而然起来。

那是一次诗人与室内建筑设计家的见面。见面的地点是余平的成名作之一“西安·瓦库2号”,引见并陪伴我俩的是余平的得意弟子董静。虽说隔行如隔山,却一握如故,一言成知己。渐次熟悉起来后,更各自庆幸:在极言“现代”和“财富”、“与时俱进”而“面目全非”的红尘闹市中,又遇得一位脱“势”求“道”、可以聊得的“清友”。

由此,便有了这诗人为室内建筑设计家的大著写序的事——一样的“秋水长天”里,余平的邀约,难以拒绝。

好在诗人的使命,是为世人设计精神空间的“诗意的栖居”,而室内建筑设计师的使命,是为包括诗人在内的世人设计物态空间的“适宜的栖居”。至少在汉语语境中,“适宜”和“诗意”不仅同音,而且也具有内在意涵的“同构”性——无论是精神的栖居还是物态的栖居,能达至“诗意的适宜”或“适宜的诗意”,无疑是最高境界了。

也就不妨隔行说说——说对了是笔者的进步,说错了是我的“本行”,何况错也有错的提示价值,当然我尽量少说错。

1

余平和董静合著的这套书,总名叫《中国古民居观察》,各分卷按传统建筑材料分类习惯之“土”、“木”、“砖”、“瓦”、“石”排序。

今天的中国人大概都知道,经由几十年日新月异而又翻天覆地的现代化改造,作为传统建筑材料中最初始也是最基本、最普遍的“土”,基本上已退出了我们的建筑“话语谱系”。即或如余平这样的“有心人”,不惜十余年“田野考察”式的持久寻觅与挽留,直至著书立说,也只能是或作为个别的遗迹为传统建筑文化留照,或作为档案式的梳理为传统建筑历史存证,总之很难在现实建筑设计理念与施工中,再找到“土”的踪迹。

何况,在“后现代汉语”(笔者生造的一个词,指处于“现代化”之后的现代汉语语境)中的价值理念里,“土”对于大多数国人而言,还是“落后”、“陈旧”、“愚昧”、“老土”的代称。

西风东渐,变“用”为“体”,“洋”起来的中国人,早已以“土”为嫌了!

其实不仅是“土”,连同“木”,连同“砖”,连同“瓦”,连同“石”,这五大传统建筑材料,大体渐次退出了现代建筑“现场”,至少不再成为主体元素。代之而昌行的是水泥、钢筋、塑料、瓷片、玻璃幕墙等等现代建筑材料,以及与之相生相伴的什么东西。

日新月异的现代,放眼世界的现代,与国际接轨的现代,以及全球一体化的现代——争先恐后,与时俱进,梦想成真,趋之若鹜,滔滔大势,谁能脱身他去?

何况一个“洋”字中,还藏有那么巨大的财富的诱惑!

值此当口,谁还言“土”?

余平却要脱“势”求“道”,让我们暂时转移一下视线,对焦“土”、“木”、“砖”、“瓦”、“石”,和他一起经由“中国古民居观察”,来重新审视当下中国现代建筑和现代室内设计的问题,为我们尽管早已“被习惯”却也难免“被郁闷”、既无“诗意”也难说“适宜”的现代化“栖居”,提示一点别样的价值尺度与别样的精神视野,可谓“用心良苦”!

然而,在如此坚硬与强势的现实面前,这样的“提示”意义何在?

我们知道,是现代汉语造就了现代中国人。同理,是现代汉语下的中国式现代化,造就了现代中国人的生存境遇。一百年的“西风东渐”中,我们一直仿照别人的图纸构想我们自己的现代化“家园”,最终以断裂的方式,建造起全新的现代化城乡人居模式,虽说也时有“怅然若失”的迷茫,但毕竟还是渐渐住惯了,不要说再也难以握住那只“唐代的手”,甚至连已然“被郁闷”的水泥森林中的“现代栖居”,至少就眼下来看,也依然是以千万计、以亿万计为量数的国人尚在梦寐以求中的理想之所在。

难道让我们重新回到前现代式的民居中去“诗意的栖居”?

想到当代哲学家张志扬在他的《偶在论谱系》一书中说的那句话,“能否如此是一回事,有无此一法之观照则是另一回事”。

而余平给出的说法是:“作为人类建筑历史谱系中一段包含深度基因的存在,它们对古典文明与现代文明的链接,无疑具有重要的提示和新的开启作用。”并进而指出,如此的用意,“还是想遵循自然之道,来诠释建筑美学的本源根脉”,“希望这一点用心,能多少带领读者,对其中嵌入的‘人、自然和建筑的关系’以及‘生存的智慧’,引发出更为深远的思考及有益于未来的忖度”。

一座好的建筑,从设计到落成,一定是有它独特气质与灵魂的建筑;一部好的著作,从构思到完稿,也一定是有它独特气质与灵魂的著作——余平的这段话,其实已点明了《中国古民居观察》的气质与灵魂之所在。

在国内外室内建筑设计行业屡获大奖盛名远播的余平,多年来,已有不少具有独特气质与灵魂的作品称誉业界。谁能想到,他却一直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持之十余年实地勘察古代民居,聚焦“土”、“木”、“砖”、“瓦”、“石”,直至著书立说,宏篇呈现——在为科学逻辑和资本逻辑所绑架下,置身物质主义、实用主义和消费主义为本的现代化场域中,作为身处市场利益链条之关键环节的“设计名家”,能如此不计功利而潜行修远,以无用之用,为当下中国主流建筑进程提交一份人文精神的参照。

仅此而言,余平和他的同道们,无疑已将自己的角色转换为这个时代弥足珍贵的人文知识分子的一员,从而为“人文建筑”的愿景添加了一页可资照耀的篇章。

2

回头从“土”说起。

中国古人有“土爰稼穑”之说,是指土有种植和收获农作物的作用。由此引申为凡具有生化、承载、受纳作用的事物,均归属于土。故又有“土载四行”和“土为万物之母”之说。

现代汉语将西方科学认知后,我们人类居住的这个星球之英文称谓“earth”或“globe”,翻译为“地球”,大概内心里还是觉着,只有脚下的“土地”,才是这个“球体”上所有生命赖以存在的根本。

以汉字做考,“地”即“土”,土既是大地的载体,又是大地的内涵。

是以,以土为居,土生土长,土里来土里去,故土难舍,入土为安……从上古时代到不久前才刚刚告别的“前现代”,生息繁衍在华夏土地上的中华民族,一直认领土地为“母亲的怀抱”,与之血脉相连而生死相依。其实,即或在英语语境中,所谓“motherland”即“祖国”的词根本义,也同样是“母亲的土地”。可见对土地的眷顾与敬重,是流淌在整个人类血脉中的情感基因。

因此,夯土为地,筑土为墙,再辅以木、石、砖、瓦,遂成为华夏民居代代传承绵延不变的传统根基。

这个“根基”的核心要素是“土”——“土”是“地球家园”先天就准备好的“家产”,是上帝创造“地球家园”时“白送”的礼物。有“土”,自然生“木”,木不仅可以直接拿来用作建筑与家居材料,还可以用以烧造“砖”和“瓦”,至于“石”,则本来就是“土”的“家属”,上帝白送的另一份大礼——就此,一切就绪,人们可以“就地取材”而“因地制宜”而安顿生息了。

而且,一安顿就是几千年,似乎从不思“进步”!

从本书提供的图片和文字材料可以看到,这样的“安顿”,对于从上古时代到不久前的“前现代”的各地华夏族群而言,大多数情况下,都属于“心领神会”而“随遇而安”的一种选择,且常常还“悠然自得”于这种选择,如最为典型的新疆喀什噶尔老城中的“高台民居”,滇南作夫哈尼族古村落及遍布北方黄土高原的土城、土镇和土窑洞等等。以土为居,与“大地母亲”相依为命,在有限的物质条件下,在“隔开”风霜雨雪以适宜于人的基本居住条件的同时,又“不隔开”人与自然的亲和往来,以便劳作,以补精神的荒寒,华夏先民们的智慧与心性,在此可见一斑。

虽然,这样的“安顿”,在急剧现代化的大势所趋之中,已渐次衰败以至荒废,但正如书中谈及“永泰土城”时所说:“总是很感动这样纯粹使用单一自然材料建造并延续至今的人类聚落,把人与自然和建筑的关系带回到原点,那里才是我们灵魂的归宿。”

建筑的本义是空间的分隔。这种“分隔”从一开始,就是一种悖论式的存在。对中国古代民居的观察,其第一义的启示正在这里:怎样“分割”,方能既具人工之“适宜”,而又不失自然之“诗意”,从而形成了一个人与自然共呼吸的话语场?无论古今中外,现代与前现代,这可谓是“建筑分隔美学”第一义的要旨。

今天的“新人类”,可以站在科学昌明与物质文明的立场上,站在“楼上楼下,电脑电话”的现代化视野中,指认如此“老土”的“安顿”,全在于“生产力落后”而“物质匮乏”下迫不得已的选择。然而我们知道,只要我们放下电话,关掉电脑与电视,随便翻翻古典汉语之历史典籍和诗词文章以及传统书画等等,就会由衷地惊叹:何以正是这种“老土”的“安顿”,造就了华夏民族从哲学到诗歌、从饮食到艺术、从乡野到庙堂而辉煌几千年的文明高度与文化传统?

这样的“大哉问”,需要另作回答。

3

从单个的人或同一辈人成长的角度而言,作为开启并促成人类感知世界的话语要素之一的建筑话语,实在是至为关键的一环——人们想象与建构了怎样的“栖居”模式,也便想象与建构了怎样的人与世界的感知方式。

换句话说,正是古代华夏民族所选择的天人合一、与自然相亲相近相通合的建筑理念,和由此构成的“栖居”方式,方生成中国古典文化天人合一、与物为春而岁月静好的精神家园。

身处现代化语境下的现代中国人,尤其是完全没有“前现代”亦即农耕文明体验的现代都市青年,可以说是什么都拥有,什么都不愁,却成天在那里喊“郁闷”,除了诸如欲望超载、理想虚位、自我中心等文化心理因素外,其以“水泥森林”加“信息网络”式的“栖居”方式,所造成的人与自然的背离、人与人的自然本性的背离、以及人与他人的背离和人与历史的背离等,恐怕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两个时代,两种不同的“栖居”方式,将整个华夏民族的文明史分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界面”,其中改变的不仅是人文景观,更深刻地改变了的是我们的文化语境和感知方式。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然而“郁闷”于“水泥森林”里的“新新人类”们,恐怕也只能以“模仿秀”的形式偶尔颂读一下艾青的这两句名诗,而难以用自己的心与笔,再创造出这样深沉隽永的诗句来。

从乡间小路或泥地里走过,回头你会看到自己清晰的脚印;

从“水泥森林”里走过的你,什么也不会留下。

显然,我们正在被迫享受别人的痛苦,却在“反认他乡是故乡”的“现代化”狂欢中,沉溺其中而浑然不觉!

于此,即或简单翻览一下余平和董静合著的这部“怀旧”的大著,反转视野,回首来处,也会顿生“乡愁”,在另一种“呼吸”里,感受另一种“栖居”的“适宜”与“诗意”。

4

包括室内装修在内的一切建筑设计与实施,是否“适宜”人的“栖居”,是其首要的价值尺度,也是最终的价值要求。

这里的关键,首先取决于“材料”。

人类迄今为止所使用的建筑材料,大体分为两类:一类被称之为“传统材料”,以泥土、石头、砖瓦、竹木为主体;一类被称之为“现代材料”,以水泥、钢铁、塑料、玻璃为主体。

材料不同,不仅导致形式的不同,还会有本质性的转化,乃至影响到“思维”与“呼吸”——影响到建筑设计理念的“思维”与建筑住户人的“呼吸”。

转由学术化的说法:材料是介质,但当这种介质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之后,介质便会转化为本质性或本体性的意义。

所以说“建筑的材料决定建筑的品质”。

十年前,我去上海参加一个国际学术研讨会,会后应邀在复旦大学文学院作一个现代诗学方面的演讲。讲完后与现场听众交流互动,可能出于“自豪感”并想增加一点活跃气氛,一位上海籍的女研究生特别提到浦东开发带来新上海的建筑新景观,问我:“作为一个诗人学者对此有何感想?”

我实话实说:“很震撼,但不感动!”

女生继续追问:“这样的感想有什么美学原理可言?”

被逼“墙角”的我,不知怎么就冒出了那句“建筑的材料决定建筑的品质”的说法,进而以商讨的口气和诗性之思,反问那位自豪的女生:“我们常常会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甚或用我们的眼睛,去抚摸一片泥质的墙面,木质的纹路,石头的自然肌理,或者一块老粗布,但有谁会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甚或用我们的眼睛,去抚摸钢铁、水泥、塑料、玻璃、马赛克呢?”

上海女生略有所思地点点头坐下不语。我则继续发挥阐释道:“关键是作为传统建筑材料的泥巴、竹木、石头以及我们现在拿来作装饰品用的老粗布,和我们人类有着天然的亲和性,因为它们都是‘活材料’,是内涵‘生命记忆’和‘自然基因’,和我们人类一样有过‘生命过程’的‘活材料’。这样的建筑与装饰材料,本身就对人体无害不说,经过加工利用后,还满足了人类返璞归真、回归自然、与大自然相亲相融的心理要求。而所谓的现代建筑材料,虽然其原料也来自自然,如矿石、石油、陶土等等,但经由现代工业技术的不断加工改造,其原始‘生命信息’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副冷漠的外形,也只有依赖结构而不是依赖自身品质的美感而进入‘建筑叙事’,是以再怎么宏大高蹈,也只能带给我们视觉的震撼和物质化的虚荣,而很难从精神与情感的层面感动我们。”

一时的临场发挥,让一位诗人开始触摸建筑美学的“思”与“诗”。

建筑是用来安顿人的肉身的,也是用来安妥人的灵魂的。尤其是现代人类,生命的绝大部分时间是在建筑中度过,如何让其成为既“安居”又“安心”的“适宜”之所,实在是“要命”的大事。

故此,明白“适宜”为何而清醒“痛苦”所由,和浑然不觉于“不适宜”之“痛苦”中,毕竟是两回事。

从这一角度而言,《中国古民居观察》的苦心孤诣,正在于从精神的视野和美学的维度,在以西方为主导的主流时尚之外,为我们提交了一份有关建筑美学之“秘响旁通”的“心理坐标”——所谓“知常曰明”(老子),知“传统”而明“现代”。

这是建筑品质的比较问题。其实余平和董静提交的这份“观察”,还涉及到有关建筑的历史书写问题。

5

作为人类精神文明创造和物质文明创造的“双重文本”之物态呈现,建筑一向被珍视为“可抚摸的历史”。

无论是实地观光,还是阅读图文、欣赏影像资料,我们读古罗马,读旧巴黎,读圣彼得堡,读京都、奈良,读北京故宫,读苏州园林,读长城,读大雁塔,再读《中国古民居观察》中的“土”、“木”、“砖”、“瓦”、“石” 系列——从殿堂到民间,从史诗性的“宏大叙事”,到古歌般的“个性咏叹”,历史的脉络与细节,大都会经由古往今来的“建筑话语”生动而具体的“诉说”,开启与活跃我们的记忆与联想,使我们慨叹并欣慰:我们当下的生存,原来还有如此厚重的历史“谱系”与如此生动的历史“踪迹”,作为我们的文化底背和精神支撑,而非“无家可归”的“漂泊者”。

人类的历史其实就是一部记忆史:或帝王将相,或才子佳人,或文人墨客,或贩夫走卒;或口口相传,或文本呈现,世世代代传承下来,方有了一部“活”的人类生命史,进而有了一部“活”的人类文化史。我有时甚至会想,或许连所谓的“科学”,也只不过是人类中某些特别好奇而智慧的人,对上帝之“记忆”的一种解码活动而已。

珍爱记忆,便是珍爱生命。失去记忆的人是空洞的人,是提前死去的人。留住记忆,便是留住生命。留住记忆的人是生动的人,是永远活着的人。

而所有上述“记忆”,无不和作为“双重文本”之物态呈现的“建筑”,亦即人类的“栖居方式”息息相关——“适宜”之外,更有人文内涵的“诗意”作深度弥散和持久传承,成为勾连我们历史记忆的重要环节,这才是建筑美学的真义之所在,也是建筑美学的理想价值之所在。

问题是,这样的“记忆”,在今天的中国大地上,我们还能有多少“残留”?

直面现实境况,无论都市还是乡镇,我们更多看到的是,借鉴变为复制,创新变成唯新是问,华夏大地上,一个新建筑迅速被另一个新建筑所替代或消解,结果是每个建筑、每条街道、每个社区乃至每个城镇都市,都成了可笑的复制品而“彼此淹没”——“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黄鹤楼虽还假模假式地立着,但此“扬州”早已非彼“扬州”了——仅从建筑景观而言,既没有了可抚摸的历史记忆,也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现实记忆,所谓“时代”的历史含义,也便随之空前贫乏而空洞。

文艺评论家孙郁先生在一篇访谈中深切指认道:“犹太人有创造性,是因为一直对公元前几世纪的古老文明的温习,几乎每日都和远去的灵魂交流,历史没有中断,想象力与判断力一直有一种鲜活的原生态的感觉。”

问题是,这样的“温习”,在今天的中国人生存意识里,还存有多少“挽留”的意绪?

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去日本,游览京都、奈良,穿越千年的金阁寺、清水寺、大东寺,“汉风”、“唐韵”依旧,古意如梦弥散,处处堪可对比古典汉诗意境来慢慢品味。满街三百年的糖果店,四百年的泡菜(日本人称“渍”)店,六百年的料理店,店名不变,门脸(暖帘)不变,建筑样式不变,甚至有茅草屋顶翘然自得于繁华中心,一时恍若隔世。偏又遇到我们西安的几位园林专家,说是来考察取经,让我真不知说什么才好。

八年前赴温哥华第一届“漂木诗歌艺术节”,会后游览中,常分不清哪儿是公园哪儿是街区,了然人家如何将“城市”建成了“乡村”,将“现代”融入了“传统”。尤其在中心公园里找到了小学四年级“自然”教科书上图示的那棵树身下的空洞里能停放一辆小车的古树时,我当下惊“傻”在了那里。

三年前去瑞典出席第十六届“哥特兰国际诗歌节”,住在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维斯比小城。中世纪的教堂,中世纪的城堡,中世纪的园林,中世纪的石头老街、砂岩拱廊和童话般的奶油色、棕红色、巧克力色、天蓝海蓝色的街屋、酒吧、小客栈,被时光磨砺得光亮而又迷蒙……四天三夜,和着波罗的海的涛声,梦游般地迷失于一个“高保真”存留下来的中世纪“历史语境”里,不由含泪在日记中写下:“面对你,我被我自己,深深地伤害了!”

是的,仅就建筑美学而言,我们正在复制别人早已不再复制的“复制”。

同理,仅就建筑伦理而言,我们正在享受别人已然视为痛苦的“享受”。

珍爱记忆,挽留历史,“礼失而求诸于野”——当故宫、长城、大雁塔等等,皆已为空洞的文化符号和时尚的旅游景点所化约时,一部不失“田野调查”风格的《中国古民居观察》,为我们打开了另一条链接建筑美学之历史记忆和勾连建筑美学之人文关怀的“乡野风景线”,并由此多了一份超越建筑美学而不失文化学意义的价值,可谓弥足珍贵。

行文至此,正值全球热议“世界末日”的喧哗中。“太阳照常升起”之后,更多的人文学者则将关注的目光聚焦于全球生态问题,以及与此密切相关的现代建筑问题。

看来,人们已清醒地意识到,所谓“现代建筑问题”,不仅关系到建筑本身的问题,而且关系到人类如何与自然和谐相处而得以长久发展的问题,关系到现代人类生活方式到底如何协调才能真正达至海德格尔所提示的“诗意的栖居”的问题。今人不能作古人,我们已然被拖入这个空前分裂的时代:物质与精神的分裂,现实与理想的分裂,以及“势”与“道”的分裂——至此境地,“怀旧”、“造梦”与“对话”,遂成为这个时代文化心理与文化走向的“关键词”,以此或可在现代性的诉求与古典文明的传承与发扬之间,寻找到一些可融通的相切点,以开启新的“适宜”而又“诗意”之“栖居”的未来道路。

值此玩“现代”不如洋人、玩“传统”也不如“洋人”的尴尬境地,读《中国古民居观察》,正好可以给业界提个醒:什么是“源”?什么是“流”?什么是我们该学习的?什么是我们不该忘记的?同时熟悉本书作者余平和他的团队的业界朋友们也会就此明白:连同他的“瓦库”系列作品在内(已由西安创生而逐渐延伸到洛阳、郑州、南京、乌鲁木齐等城市,且备受青睐),都并非一时心血来潮或一味标新立异以求打造“商业品牌”,而是出于对现代建筑主流时尚的深刻反思,和经由身体力行的田野调查及切入学理的思想探究,而独辟蹊径的一脉清流之所在。

“不成熟的诗人会模仿,成熟的诗人会偷窃;较差的诗人把别人的东西拿来毁掉,而优秀的诗人会使其变得更好,至少会使其不尽相同。”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著名英国大诗人艾略特的这句话,在此似乎可以借用过来,作为上述种种说辞的一个注脚。

作为一篇序文,行外走笔,已嫌冗长了——不如回转本色,以一首题为《居原》的小诗作为结尾,或可稍解滞重而另启一点余绪:

滚动的石头不生苔

——乡关何处

故园戾气如霾

怕了,这个秋天

我怕种下的龙种

再次变为跳蚤

垃圾式的轮回

将初心葬埋!

就这样吧——

兄弟,你去追随时代

留下我,为你打扫

旧日的庭台

居原抱朴

直到青苔慢慢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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