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桦,1956年1月生于重庆,现为西南交通大学艺术与传播学院中文系教授。出版诗集及学术著作多种:《望气的人》(台湾唐山出版社),《往事》(河北教育出版社),《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四川五君子》(合著,德国荷尔德林出版社),最新有《山水手记》(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 年)。《史记:1950—1976》、《史记:晚清至民国》已由台湾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出版;英文诗集《Wind Says》(《风在说》)已由美国西风出版社(Zephyr Press)出版。《史记:晚清至民国》、《一点墨》即将在国内出版。曾获安高(Anne Kao)诗歌奖、《上海文学》诗歌奖、柔刚诗歌奖、《红岩》随笔奖等。
当春乃发生。
——杜甫《春夜喜雨》
春之南海有水族发音嗖嗖。
春之北岸有恶豺向人作声。
当春,白鹅警鬼。
当春,熊胆顶头。
当春,孔雀辟邪,
当春,乌贼鱼雕刻艺术。
等等,鹞子左撩风,右掠草
等等,食盐鼠跃起好玩轻姿
当春,东京少年从不惜酒钱
当春,幽隐之德并非在后庭
那闲人染上了柳树的气味
那鞋匠当面说话显得高雅
……
鱼仁而不乐,狗吠而不倦
燕子腹中有火,铁蚁口渴
……
看:他一头五点走了过来
该去丹麦研究农业合作社?
圣西门的书呢,读或不读?
听诗享受的可是语调
沽酒珍惜的却是春钱
贱荆、拙荆、山荆呢
媳妇、老婆、爱人呢
那学生舌大不苟言笑
开口问你家堂客如何?
厨房的香气来自哪里
来自长窗前那株洋槐
张枣式的电线香气呢
来自古风盎然的杜鹃
你老年的香气来自你
青年时代的精神生活
重庆:回锅肉的气味
广州:牛百叶的气味
南京:鲫鱼汤的气味
成都:猪蹄花的气味
而其他城市的气味呢
让关心浆糊的他去写。
你紧张什么呢?南京中山门外
乡间月光,树木,往昔的幽灵
草坪无人,山楂酒畔无人,风
醒着、坐着、过着,一种生活
那体育教师的宿舍,某本手册
他看不进去,从手上掉了下来
自行车唯一!在门前等待骑手
谁骑上它,谁就将飞向加拿大
是谁在芬兰的天空下浪游
并沉默地忆起了朝鲜的夏天
……
1992,你每天都在露台上期待
平壤,那变化莫测的东方朝霞;
那热情的脚印将带来危险。
后来,在俄罗斯的乡村
在睡去的立陶宛
在雾沉沉的德国
……
我总是必然地,要遇见你
(甚至在Karlstad森林
也有你的泡菜、冷面和弯腰)
但谁又会注意到:
你越是向西,你就越是鼻腻鹅脂
而我越是痛苦,我的诗就越精致
他年轻时一脸圆润——
娃娃脸?中年后,肉油
顿失,翻脸着陡峭嶙峋
瞌睡、瞌睡、瞌睡……
那老妪“提高了声音说
翘起屁股,然后用磨得
光光的裹伤布拉下我的
睾丸……”(Hipponax)
抽打,用那无花果枝条
不是牧猪人亦非牧羊人
是那老妪会饮后在抽打
这乳色之力来自希腊么
人海里洗一个风沙澡。
——卞之琳《向水库工程献礼》
1937,江南苦夏,我在雁荡山庙里译书
而赏心乐事呢,唯有在山涧洗澡、洗衣
1938,我突然远赴延安,为另一本新书
《慰劳信集》,也为在延河里洗澡、洗衣
1971或1972,我一生最惬意的事在河南
“五七干校,炎夏干了相当重的农活后
泡在豫东南村圩水里洗澡、洗衣……”
多少江河啊,让我错失泡过洗过的机会
恒河、泰晤士河、密西西比河、亚马逊河?
遗憾里我想起我的朋友师陀说的一句话:
人的深情是莫测的,人的命运也是莫测的。
(2012年9月30日,中秋节下午,和马入华山在新都宝光寺,共同被一年轻和尚的金刚经诵读声和木鱼声催促……)
馄饨、馄饨、馄饨
它是什么?金刚经
一秒钟,一个下午
抄手、抄手、抄手
它是什么?金刚经
一秒钟,一个下午
云吞、云吞、云吞
它是什么?金刚经
一秒钟,一个下午
鼓声、鼓声、鼓声
宝光、宝光、宝光
无食、无食、无食
一个字,一个下午
……,……,……
云是移动的大海
在西伯利亚上空
天大、海大、风大
这大地有多少风大
日本旋风
瑞典迅风
加勒比海飓风
中国,小小微风
且小字多墨气
懒得说杭肥苏瘦
那老妇疯了
(在重庆盛夏)
她满含一管牙膏
(绝非留兰香)
是酱香型精液!
数州消息断,愁坐正书空。
——杜甫
Everywhere men speak in whispers
I brood on the uselessness of letters
——Kenneth Rexroth
他身上有一股江西丝绸的味道
在12月的京都,一个黄昏,
银白一闪,远方
我爱上了这气味。
月亮橙黄一寸之下
“晃动着冒起白烟的白肉”
一闪,木窗畔
我爱上了这气味。
“那来自耳朵量过的情感”
(希腊)不必
“那脸在思维中形成阴影”
(英国)不必
在寺庙的浓树间,鸟鸣唱
皇宫石头,水磨街道,台阶细缝
“血的气息如尘土”
我爱上了这气味。
突然,我们俩在参天老树下喂小鸡;
轮流高举起一块有汗味的石头。
空气新鲜,身体发烧,夏天,1966
你对我说:“我的脸有古树的魅力,
飘动的银发生长着青春。”读书吗?
不,读一点书;吃阿尔巴尼亚枣子?
不,吃合川桃子;那可是北京之诗?
不,是重庆哲学;你的斯巴达克斯?
不,没有财富谈论道德是无意义的,
它很早就死了,天赋已逼迫它上路。
注:鲜宅,参见柏桦《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第一卷相关部分。
常常,剪刀摸上去是凉的
剪刀和丝绸在一起亦是凉的
剪刀和皮肤在一起呢?
还用说吗,久了,那凉将变热。
如果你用剪刀去剪水呢?
剪不断,理还乱……
火焰重庆,抽刀断水水更流
好烫呀!嘉陵江、乌江、扬子江
什么时候,我将不复回到那里
那里有我中学似的群山和森林
那里有幽幽的黑暗和黄喉
剪刀,一种永恒的悲戚!
当你长大了,院子里就没有人了
咔嚓一声,春风里的剪刀
绝望——幸运,幸运——绝望
何来怜惜,何来恐惧,何来离愁
那从我身边走过的人,不久将死去
一个两个三个,百个千个万个……
悲伤吗?我们笑起来的声音可是响极了
这就是生活,无论黑人、白人、黄人
某一天,1976,在重庆巴县龙凤公社
热腾腾的猪发出隆冬的咕噜声,最后!
“通过小哥哥的死发现了永恒”,最后!
一日逝去又一日
某种东西暗中接近你
坐一坐,走一走
看树叶落了
看小雨下了
看一个人沿街而过
夏天还很远
真快呀,一出生就消失
所有的善在十月的夜晚进来
太美,全不察觉
巨大的宁静如你干净的布鞋
在床边,往事依稀、温婉
如一只旧盒子
一个褪色的书签
夏天还很远
偶然遇见,可能想不起
外面有一点冷
左手也疲倦
暗地里一直往左边
偏僻又深入
那唯一痴痴的挂念
夏天还很远
再不了,动辄发脾气,动辄热爱
拾起从前的坏习惯
灰心年复一年
小竹楼、白衬衫
你是不是正当年?
难得下一次决心
夏天还很远
孩子们可以开始了
这革命的一夜
来世的一夜
人民圣殿的一夜
摇撼的风暴的中心
已厌倦了那些不死者
正急着把我们带向那边
幻想中的敌人
穿梭般地袭击我们
我们的公社如同斯大林格勒
空中充满纳粹的气味
热血旋涡的一刻到了
感情在冲破
指头在戳入
胶水广泛地投向阶级
妄想的耐心与反动作斗争
从春季到秋季
性急与失望四处蔓延
示威的牙齿啃着难捱的时日?
男孩们胸中的军火渴望爆炸
孤僻的禁忌撕咬着眼泪
看那残食的群众已经发动
一个女孩在演习自杀
她因疯狂而趋于激烈的秀发
多么亲切地披在无助的肩上
那是十七岁的标志
唯一的标志
而我们精神上初恋的象征
我们那白得炫目的父亲
幸福的子弹击中他的太阳穴
他天真的亡灵仍在倾注:
信仰治疗、宗教武士道
秀丽的政变的躯体
如山的尸首已停止排演
空前的寂静高声宣誓:
度过危机
操练思想
纯洁牺牲
面对这集中肉体背叛的白夜
这人性中最后的白夜
我知道这也是我痛苦的丰收夜
注:1978年11月18日,914名美国公民在圭亚那热带丛林集体自杀,“琼斯敦”是自杀的地点。这个地点以美国当时宗教性组织“人民圣殿”的领导者吉姆·琼斯敦命名。
这些无辜的使者
她们平凡地穿着夏天的衣服
坐在这里,我的身旁
向我微笑
向我微露老年的害羞的乳房
那曾经多么热烈的旅途
那无知的疲乏
都停在这陌生的一刻
这善意的,令人哭泣的一刻
老年,如此多的鞠躬
本地普通话(是否必要呢?)
温柔的色情的假牙
一腔烈火
我已集中精力看到了
中午的清风
它吹拂相遇的眼神
这伤感
这坦开的仁慈
这纯属旧时代的风流韵事
啊,这些无辜的使者
她们频频走动
悄悄叩门
满怀恋爱和敬仰
来到我经历太少的人生
清晨,那发抖的宁静在回避什么?
Karlstad! 高大的男神和女神一闪而过。
疾走……Stads 旅馆门前。
街道无人;冰湖、欧洲大地的积木房屋无人……
当1797年的石桥搭上了2011年的心脏
白桦树赤裸着密麻的神经令我惊恐。
三月,有一间织布工厂从森林里冒出来
Klassbols!
请!不停地喧腾起下午的艺术。和谐里
另一个神也在疾走——
我看见一位中国科学家正手提通讯
大步流星地经过瑞典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