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会侠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脑海里突如其来一个假设:1953年出生的佩甫,没什么文化的工人父亲和母亲,如果给他起一个那时很流行的名字——李建国,李跃进,或者李东方等等,会怎么样?或许,他还是他吧?一样成长,一样下乡,一样当工人,一样写作;也或许,他不是他了?《羊的门》由李建国写?《生命册》由李跃进写?感觉那么别扭,不对头了。
李佩甫只能叫李佩甫,李佩甫只能成为李佩甫。
而这一切,从童年开始,就已经注定。名对某些人来说,只是称呼而已,阿猫阿狗没关系了,但对某些人,却是暗隐着的命。
佩甫老师是生在草木灰上的。在他之前,已经有两个孩子在草木灰上生下来后,惊风夭折了。佩甫老师生下来不久,也惊风了。家里人咬咬牙借了30块钱,把他抱到医院打了针青霉素,保住了性命。因此,他是家里的“娇宝蛋”,父母给了他叠加的宠爱,他是不是注定就有了叠加的负荷?格外重视的父母,请了一个先生给他起名字,这先生给起的是——李佩甫。这是不是注定的一种精神暗合?杜甫,这个河南巩义的唐代诗圣,其诗魂早就成为沉淀在这片中原大地的精神元素,时不时被后世来者感知和回应。李佩甫,这个名字像是上天的启示,注定了他命运的流向所在,也暗合了他精神气质的某些特质。
每次去佩甫老师家,他总是坐在面南靠窗的单人沙发上,我总是坐在面西靠墙的长沙发上,然后,沏一杯毛尖茶,开始闲聊。逐渐地,我对佩甫的文学道路有了些了解。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佩甫的人生,从小时候开始,在他无意识间,各种因素都朝着目前这个文学方向渐进。孩提时代,他特别喜欢读书,千方百计借书,如饥似渴日夜读;青年时候回城上技校,他一下子办了四个借书证,还订了6份杂志,《人民文学》、《学习与批判》、《朝霞》、《天津师院学报》、《湖南大学学报》等。听他讲到这里,我大笑不止,“学报你怎么也定?”他说:“当时就看是文科类的,也不知到底是啥,这家伙,就定了。”“这家伙”“这货”是佩甫的口头语,很中原化。田间地头、墙角树下,三五村人坐着闲聊,“这家伙”“这货”“那家伙”“那货”是最日常用语。印象中,他好像没说过普通话。逐渐地,“这家伙”已经成了他独特的文学语言,甚至是思考方式和结构方式,带着田野村头的气息与味道,用河南方言读佩甫的小说,才能入味。技校毕业进工厂后,他开始写文章。1978年第一篇小说《青年建设者》发表在当时的《奔流》杂志上,我问他什么感觉,他说:“第一篇小说发表时我啥感觉吧,那天下午单位组织篮球比赛,报纸目录出来之后,心里高兴,当时怎么投怎么顺,一投就中!所以,精神作用是很大的。”后来,他就在文学这条道路上走到了今天,而且,在作品中,总保持着饱满的情绪力量。对从事文学,他常有找对了的满足与幸福。他说:“我比较幸运的是在哪儿吧,一个人一生能够找到自己能做又喜欢做的事儿,这是最幸运的。很多人一辈子左选右选,做的很多都不是他最喜欢的事情。”
佩甫对人生没有设计规划,却被设计规划好了。
1986年,他发表了《红蚂蚱 绿蚂蚱》,一下子找到了最恰当的文本方式,解决了以中原为根基的写作定向。在乡土记忆被唤醒之后,他又写了那篇一部分以乡村表姐为原型的《黑蜻蜓》,唤醒了沉睡中的乡村情感。这两篇小说离佩甫童年生活最近,是他在寻找写作领地过程中“醒了的开始作”。童年经历是佩甫一直强调的经验,去年6月份,我采访他时,他说:“小时候我是一个‘饥饿的小儿’,六、七岁的时候,刚上小学一、二年级,几乎每个星期六的下午,我都会背上小书包,到乡下我姥姥家去,为的是能吃上四顿饱饭。去姥姥家要走三十里路。我一个小儿,总是很恐惧、很孤独地走在乡村的土路上。一个人的童年是至关重要的。童年里,我是在姥姥的‘瞎话儿’(民间的传说、故事)中长大的。那时候,姥姥已是半瞎,记忆力却惊人地好。有无数个夜晚,我都是在她老人家喃喃的‘瞎话儿’中睡去的。夸张一点说,我的童年,是在姥姥的‘瞎话儿’中泡大的。她讲的‘瞎话儿’(乡村故事)就像明月一样,每晚都在我的床头升起。”在这里,童年在姥姥村庄里生活的经历就非同寻常了,不仅是一个饥饿孩子的填饱肚子,还是一个孩子精神世界的最初营养。就像刘震云经常认真调侃得那样,他人生中跟黑格尔一样厉害的哲学家是他两个大字不识的舅,一个舅是赶马车的,告诉他一辈子就干一件事,一个舅是木匠,告诉他做事情要慢。可见,乡村经验于他们,好像“一个‘伤口’,一条‘尾巴’,或者说是一个‘胎记’,它是长在身上的,含在血脉里的,割不断的。你只不过是一次次地‘抚摸’,发问,回望”。
中原大地,与李佩甫,在童年这个纽带下,开始在文字中有意识地发生重大关联。在这个过程中,真不知是苦苦寻觅的佩甫撞上了中原大地,还是沉默千年的中原大地,撞上了佩甫。言而总之,总而言之,两者撞上了。这个结果很重要。
从此之后,佩甫的小说创作,无论是写杨如意还是呼天成,刘汉香还是吴志鹏,主角其实都是一个:中原大地。这片大地,没有山脉,是展展的一马平川,看过去一望无际,单调而又丰富;这片大地,有一条河叫颍河,无声无息,滋养万物,流过岁月的兴兴衰衰,在疲惫中哼唱着喑哑的歌。就在这片土地,生生不息地长着各种各样的草,它们在小中求生,弱中求活,卑贱而坚韧,隐忍而刚烈,在黄土上匍匐出旺盛的青绿。之后,佩甫有意识地一步步把自己的领地扩大、深化,他常年坚持在乡间行走,襄县、禹县、许昌县、鄢陵、长葛,在行走中观察万事无物,熟悉地理环境,感受风土人情,于是,整个豫中平原构成了他写作的领地范围。在这块领地上,他像头老黄牛,低着头呈思考状,弯着腰使着劲,常年精耕细作,写出了一部部关于豫中平原生存状态及其成因的代表作品——《李氏家族》、《金屋》、《羊的门》、《城的灯》、《生命册》等。佩甫一直在用文字写意中原大地,他不重塑形重表意,所有的具象都是他赋予了抽象的载体,他写得最好的不是大地上的有形,而是天地间的无形,一阵风,一种感觉,一股气味,一缕余脉……
在作家群中,有些人善于挖坑,有些人适合凿井。佩甫是后者。他有两句话,流传在省内的写作圈子中。一是“用认识照亮生活”,他强调认识的重要性,不断认识的重要性。所以他在不断的行走中涵养感受,在感受中升华认识,在认识中思考中原大地的生存哲学——核心是人与土地的关系学,或者也可以叫做植物成长学。所以,把他的作品排列起来,其实是一层层通往形而上的认识深化的阶梯。二是“聪明跟不聪明,前后不错五分钟”。这话显示了这个不是很聪明的人的态度和自信。因为不很聪明,所以就勤奋执着,结果么,也自有硕果。就像“龟兔赛跑”,乌龟没有兔子一跃而起的矫健迅捷,却有慢慢悠悠的恒劲从容,并且,心无旁骛,不会因速度的急切而错失任何风景。
相对来讲,佩甫老师是单一些的人,因此他常常显得不够灵活,反应不够敏捷,不善于开玩笑。但性格往往就是这样,具有两面性,在这些人际交往方面的被动迟钝,反而成为他文学上的成就助推,他反而能入得深,入得持久,不挂念写作之外的事情,没有“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陋习,相反有顽固的数十年如一日的生活上、写作上的惯性。这口井,就在叮叮当当的不停歇中,开凿得深了,开凿出大地千万年的蕴藏,涵纳进当代风起云涌间的每一缕变幻。佩甫外在随和,谨慎,害怕麻烦和干扰,跟写作无关的闲杂人事,能少尽量少,能无尽量无,但他其实内里分明,挺固执,真正在意的事就一根筋了,较真得很。那次我开玩笑地问他:“之前你笔下的女性形象为何好像都有些一根筋?”他说:“当年估计可能是我认为这是最好的女子。”这世上,谁跟谁看着对眼都不是偶然,都有必然性因素。二姐、满凤、刘汉香这样的女子,一方面是跟佩甫幼时记忆有关,但更重要的,是跟他个人气质性格相契合。
去年,佩甫的新作《生命册》出版。这部书里,他在城乡界限不再明显的当下,完成了城乡一体化的认识。告别几十年的“城乡二元”思考模式,避免一些细节的重复和写作惯性的重复,对佩甫,是个很困难的过程。但写作就是这样,只有在克服与突破中逐渐得到提升。《生命册》写出后,尽管名副其实地好评如潮,但他总是带点不好意思地谦虚着。记得去年的12月,他在北京领完“人民文学奖”后,在南阳社旗举办的“文鼎中原——长篇小说精品工程优秀作品”颁奖仪式上,他因为自己也获奖而有点不好意思,说:“都是年轻人的事,我这老家伙了,得不得这个都无所谓,多扶持鼓励年轻人。”
佩甫老师不善于滔滔不绝,但对喜欢文学写作的后辈还是谆谆教诲,只是常常言简意赅,一句话顶一句话。他最近又有了新的写作经验表述,他说:“做一件事就好好做,在自己的熟悉的领域内,在自己愿意做又能够做的领域内,做到最好。这样无论是精神还是物质都会很快乐。文字创作还需要浓缩、提炼、浸泡,就跟发豆芽一样。”
现在,耳边又响起佩甫老师的那句话:“过程是不可超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