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民国之山雨欲来
——日记所见亲历者的心路历程

2013-10-28 01:55

桑 兵

(中山大学 历史学系,广东 广州 510275)

历史研究

进入民国之山雨欲来
——日记所见亲历者的心路历程

桑 兵

(中山大学 历史学系,广东 广州 510275)

20世纪前半期,中国经历了三次由革命催生的政权兴替。以辛亥革命和民国创立为肇端,大多数社会成员因此由臣民变为国民。这一变化如何发生、如何理解,既有文学的描述,也有历史研究的分析。而以当时人的日记为凭借,聚焦于革命前夕的辛亥年,按住亲历者顺时序展开的喜怒哀乐的脉动,探寻历史的发生演化,一方面可以补充大历史的视野所不及,丰富历史的影像;更有助于改变认识历史的方式,还原作为历史主体的人的差异与活跃之于历史和史学的应有之义。

中国近代史;辛亥;民国;日记;亲历者

20世纪前半期,中国经历了三次由革命催生的政权兴替,而三次的形式明显有别:以共和取代专制,打倒北洋军阀、推翻北京政府、建立统一的国民政府,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可分别标名为进入民国、统一易帜和迎接解放,作为主体,则是由臣民变为国民、进而公民、再进而人民,至少在今人并不一致的观念里,有着政体、国体、社会性质等等分别。而在亲历其事的人,大都未必有这样理性概括的认识,他们的直观感受与缘自立场身份思想不同而来的差异相混杂,心境随着史事的展开变化而波动,言论行事与后来者的看法固然不尽相同,与他们本人事后的回忆也往往有所出入。不过,三次政权鼎革的形式内容有别,又会在他们的心路历程中留下烙印,而显示出心境与行事的差别。各色人等如何经历革命的浴火,进入新政权新时代,经历三次政权更迭者的思想行为有何异同,既关乎对革命的理解,也有助于对新政权及其命运的认识,颇可玩味,值得考究。

三次由革命引发的政权更替以辛亥革命和民国创立为肇端。虽然逊清王室依然存在,少数人自愿坚持或不得不继续臣子的身份,大多数社会成员则因此由臣民变为国民。这样的变化,在亲历者鲁迅后来文学作品的描述中,显得有几分滑稽,而在中国近代史研究领域,一段时期内更是贬为仅仅换了一块招牌。殊不知打落皇冠固然不易,摘掉臣民的枷锁,也绝不仅仅是剪掉一条辫子那样轻而易举。当然,也有皇冠是否非打落尘埃不可的重新思考。按住亲历者顺时序展开的喜怒哀乐的脉动,可见相关史事远比今人所认为的更加丰富多彩。

以各类亲历者的所见所闻为视角,自然有以何种材料为凭借的问题。考虑到即时性与连贯性,应循两条准则:一是取材以日记为主,辅以书信、年谱、文集等其他文献;二是时段以辛亥、民元为限,前后仅作背景式伸展,以便理解日记主人及其所记之人事。这并不意味着全然相信日记便是信史,中国日记种类繁多,内容复杂,所谓日记是人们内心世界写实的说法,不无可议;也不表示依据日记即可反映整体及各个部分的普遍状况,而是以此为据,可以掌握一定的脉络,不至于散漫无序,强行归纳。同时能够从具体细微处显现随着时势变化因人而异的心路历程,丰富历史的细节,呈现本来的复杂,减少概念化的误判。

尽管相对于此前,晚清民国是目前所知留存日记最多的时期,可是有条件和能力记日记的,在全体社会成员中毕竟不占多数,愿意并坚持写日记的更少,能够留存下来又幸而公开面世的,则少之又少。有的人好记日记,偏偏辛亥、壬子两年的不见踪影,如刘大鹏、周作人等;或是两年当中仅有一年的日记传世,如张元济、沈家本、蔡元培、汪荣宝等;甚至仅有的一年也残缺不齐,如钱玄同。有的人虽然记日记,也保留下来,可是内容过于简略,或仅仅如流水账般记事,或多记身边私事及自己有兴趣的某一类事。参酌其他各类资料以研究主人的生平活动,不无价值,用于本题,则不易展开。如徐世昌在这一历史时期的许多重大事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但是他的日记不动声色到了不着痕迹的地步。缪荃孙的日记更是几乎不涉时事,即使在学问方面也只关注文籍版本等事。*关于日记与历史研究的相关性,详见拙文《日记内外的历史——作为史料的日记解读》,吕芳上主编《蒋中正日记与民国史研究》上册,台北:世界大同出版有限公司,2011年,第67-80页。

有的文献,显然依据日记写成,如王锡彤的《抑斋自述》,而遣词用字,已多后来修改的痕迹,用于记事叙事,尚可参酌使用,要想显示其当时的心路历程及态度,就很难深入,也难以如实贴切。这样的情形在《朱峙三日记》后写的每年题记部分也反映明显,不与原文参照,不宜直接作为当时记述引用。至于《历代日记丛钞》收录的《梅川日记》《中国革命日记》《武昌起义日记》等,或不过笔记的变形,或是后来逐日记录革命进程中的大事,例同日志,或是事后根据记忆及时势重新编写,不无记事之功(当然也须勘验),但至少不能如实反映当时事主的见闻心境。所以,本文较多征引的日记,未必是由于其人其事更加重要,而是因为大都为当时的直接记述,不受后来时势变化的影响,而且所记事实较详,吐露心迹较显,可以多层面了解在历史的进行时各色人等的行事及其心路。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而人物和史事都是不可重复的,从根本上说,归类不过是图个方便。*近代中国学人将归纳法作为科学方法的主要形式,而且以为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西学的普遍法则。其实存在于东方人心中的所谓西学,并没有这样的共识。日本明治思想家最初翻译西文,只是作为逻辑方法之一,与演绎法并列。或许西学的高明令明治日本人觉得逻辑方法当然就是科学的,辗转传入中国后,变得直接等同于科学方法。梁启超、蔡元培、胡适等人关于科学方法有着大体相同的认识。不过,虽然演绎法也被随便提及,可是实际应用之际,演绎法似乎很难与科学联系在一起。结果,同样是逻辑方法,实际上只有归纳法被国人普遍认作科学方法。无论如何分类,总是无法完全恰如其分。经历清季民初政权鼎革的各色人等,林林总总,可以从年龄、性别、政见、地域等不同方面加以划分。本文各节所取社会身份,也不过是相对而言作为方便名词而已。若以为放在一处便是同一类人,可以无视差别,则大谬不然。因为在看似相近相同的身份之下,他们仍然是因人而异的不同个体。尽管勉强可以说各有一定的代表性,还是必须小心谨慎,充分自觉辐射覆盖的有限。诸如此类的个案,只能说史上有其人其事,不能说所有类似者均如此人此事。即便一些人的为人行事可能大体相近,也要注意不能过度放大。因为历史人事均为个别,不能强同,全同之处即无从写史。不过,史事的记载和史料的留存,本来就是残缺不全,非要巨细无遗地统统网罗,同样无史可究,也就无史学可言。要想从心所欲而不逾矩,拿捏得当至为关键。这也是史学仍然艺术而不能完全科学的一面。

有日记存世者,大都是时代舞台上的要角,他们的思想言论活动,在各自的传记或相关专题研究中,已经是重要的组成部分,而日记则是必不可少的征引材料。不过,还是有些相对而言的小人物,言行或日记未必能够进入正史论述征引的范围,又没有个人传记;有的人物前后显达出名,而在政权更替时期则无名于时;有的在其他专门方面颇著时名,却与时政关系不大;即使那些呼风唤雨、引领潮流、占据历史中心位置的名流显要,个人的经历感受也不可能全部涵盖在研究者的关注范围,因而不仅一般通史,即使在专题研究或传记中,也难免有所流失。借着性情政见千差万别的日记主人们的身手耳目,重新经历一番时代风云的变幻,深入体察革命时代的波谲云诡之下,形形色色的不同人等是如何面对巨变,适应形势,调整自我,在进入新时代的进程中设法立足存身,以致有所施展,一方面可以补充大历史的视野所不及,丰富历史的影像,更为重要的是,有助于改变认识历史的方式,还原作为历史主体的人的差异与活跃之于历史和史学的应有之义。

大历史的许多价值评判,是后来的总结认定,各自的立场政见观念难免影响对于史事的判断,加之所用理论架构多是后出外来,与本事有所隔膜。辛亥时期,中国的知识与制度全面转型,造成天翻地覆的变动,在整个中国历史上,只有周秦、唐宋可以与之相比。今日中国的许多问题,均由此发生演化而来。时代变动的加速使得逆上去的认识与顺下来的实事之间,存在形似而实不同的交集。辛亥以来逐渐展开的各种社会问题,往往并非今人所能体会和了解。即使用后出外来的观念架构进行分析判断,首先也要对顺时序发生演化的历史各层面有所把握认识,才能避免强古人以就我的误读错解。亲历者不能预知后来的发展变化,不可能预设各种后出外来的架构观念,因而也不会按照诸如此类的观念架构进行思想和行事。而在没有这些观念架构的情形下,他们自有其一定的思维行为准则方式。历史进程的展开和他们逐渐接触或进入其中的感受,与后来人的认识不尽相同,而为把握现状、展望未来所不可或缺。

今人所受教育训练,少读书而多读甚至只读教科书,治学之际又往往为写书而翻书即找材料,所著书实际上多为史论,而非重现历史,即便叙事,更多地也是对历史的看法,不能简单地等同于历史。可是,或许已经习惯于教科书式的历史叙述,习惯于史论性的历史评价,虽然知道并且时时征引事实胜于雄辩的格言,本质上首重求真的史学,实际情形却每每偏重于雄辩。生命之树常绿,理论永远是灰色的,这一箴言本身就显得相当灰色。近代以来学人好讲科学方法,只是所标举的归纳与演绎,本来不过是逻辑方法。在以西方为科学标准的背景下,或者说认定西方就是科学的观念主导下,逻辑方法才演化为科学方法的同义词。而在归纳与演绎之间,鼓吹科学方法的学人又着重于前者,这样一来,很容易造成史观先导的历史认识和表述。而思想再发达,在丰富生动的史事面前仍然是苍白无力的。回复史学依时叙事的原生功能,或许可为再现精彩的起点。

概言之,从亲历者各自的耳闻目睹体验来探寻历史的发生演化,至少有如下相互牵连的几点作用:

其一,协调大历史与个人视角的差异。大历史叙述必须将差异约化,能够容纳并且反映的个人视角极为有限,即便有所提及,也往往是出于举例举证的需求,必须服从大历史叙述的整体架构。甚至独立的人物传记,因为背后实有大历史架构的约束,也不过更为详尽的例证而已。从个人视角所见,与大历史叙述有合有不合,不仅能够丰富大历史的叙述,而且可以调整偏误,避免呆板。

其二,校正后设架构与循序演进的偏差。治史面对的是今天以前的过去事,而且大都已经沉淀,很难完全避免由结果看前事。而在实际进程中,亲历者并不知后事如何发展,各种选项以及可能的变数甚多。各人耳闻目睹时局时势的千变万化,心境恰如坐过山车一般跌宕起伏,借此可以感同身受地体验未知前景结局的演变,改变后人预知结果的必然与注定。

其三,平衡类像与单体的异同。写一般人的历史或小历史,往往有系统性资料不易得的困扰。常见的处理办法是借鉴社会科学的理念方法,将人群分类合并,用零散的分别记载当作同一类材料,用以描述各类人群的意识行为。可是此法有两个未经验证的前提:一是将同类人群视为一体,实则历史上所有的人事各异,不可能存在两个完全相同的人或两件相同的事;二是假定零散的材料均反映了同类人的共同性,实则所谓共同性是在论证后才能成立,因而所据材料和立论不免先入为主。

其四,兼顾叙事与说理的功能。历史的本相为记事,史学的重要功能则为叙事。所谓事实胜于雄辩,应是史学的重要原则。而史事至为复杂,又必须由史料还原。史料往往残缺,需要鉴别比较,不得不借助相关工具;记事之外,还要取为明鉴;人们行事不可能完全为外人道,记事太实,则牵及隐私,于是渐有说理成分。近代以来的史学,尤其是学院化的史学论著,说理的成分日益超越叙事,以至于叙事被说理所凌驾。史论关系的紧张,日渐凸显。学人不能由事见理,反而以理构事,史事不经重新组装,则难以安放,无法述说。今日的大历史叙述,大都以理统驭,多了后来随着世事变迁而生的理性观念,少了过来人的感知领悟。学人讨论问题,尤其逞于雄辩,常常罔顾事实,即使引证,也要抽离史事前后左右上下内外的联系,以成其理。如此,则治史不是再现史事,而是畸变成了创造或阉割历史。

以日记为凭借叙事,看似容易,难处有三,即认字、识人、明事。陈寅恪《杨树达〈论语疏证〉序》关于古代经典的解读有如下论述:“夫圣人之言,必有为而发,若不取事实以证之,则成无的之矢矣。圣言简奥,若不采意旨相同之语以参之,则为不解之谜矣。既广搜群籍,以参证圣言,其言之矛盾疑滞者,若不考订解释,折中一是,则圣人之言行,终不可明矣。”*《杨树达论语疏证序》,见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262-263页。关于长编考异、合本子注及格义附会,详见桑兵《“了解之同情”与陈寅恪的治史方法》,《社会科学战线》2008年第10期。取事实以证本意,采相同之说以参圣言,考订折中以释疑滞,才能贯通理解。日记虽然一般并不简奥,可是同样存在解经典的相似困难,若仅就文本敷衍成篇,则不过表面文章。至于叙事背后的把握,必要处以注释方式说明,不能尽注之处,下过材料研究功夫者自然能够体会。

引子 瑞雪与妖异

尽管后来还有袁世凯的洪宪帝制和张勋复辟,以及伪满洲国的小朝廷儿皇帝和梦想黄袍加身的无数愚氓等等闹剧,在中国的历史上,1911年辛亥,应该说是皇权帝制的最后一年。只是亲历者无法预知,即将来临的新的一年,不是年复一年的新岁,也不是父子世袭的新皇,甚至不是五德循环的新朝,而是一个结束两千年皇权、永远告别帝制、开启共和时代的历史新纪元。*自革命党人提出敢以帝制自为者,天下共击之的口号政纲,帝制与共和便成为截然对立,不可调和的。其实,共和的本意以及当时中国人理解的今意,还是有经典的古意和合众的西意之别。因而孙中山在1897年提出共和适合于中国时,联邦制的构思就是其中要义。辛亥各省纷纷独立,东南的立宪党人转而主张共和,促使清帝退位,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则试图以虚君共和来化解纷争,其他地方的立宪党人也设法调和帝制与共和,提出了帝国共和主义,主张建立中华联邦共和国,实行帝国共和制,设国王或大圣皇,与大总统并行,并且认为此举不仅能够平息中国的乱局,而且可以弥补欧美政治学说和政治建构的偏蔽。当然,后来又有五族共和的说法。由此可见,共和的涵义及其应用,远非仅仅与帝制对立那样简单。这样以千年为单位的辞旧迎新,在人类历史上的确是千载难逢。

辛亥年新正,长江以北的广大区域普降大雪。看着漫天雪花飞舞,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心绪各异的人们,所感受的意境完全不同,日记所记,清晰地反映出各自心情的别样。这些差别,除了反应当时各人境遇的不同,也或多或少地预示了他们面对即将到来的政治风暴和共和时代,应变及表现的千差万别。

在天子脚下的京师,连续下了几天的大雪直到元旦夜晚才停止。这一天丁母忧的前军机处章京、宪政编查馆科员许宝衡(1875-1961,字季湘,号巢云,浙江杭州人)在日记中记道:“十时起,雪更剧,竞夕未已,屋瓦厚积尺许矣。”[1](P.331)京师图书馆监督缪荃孙(1844—1919,字炎之,又字筱珊,晚号艺风老人,江苏江阴人。光绪二年进士)记:“大雪一尺五寸,三十年来所未见。”[2](P.2351)民政部左参议汪荣宝(1878-1933,字衮父,号太玄,江苏吴县人)则记为:“午前十一时起,大雪弥漫,平地积尺许。”[3](P.765)

与许、缪、汪三人的单纯纪实略有不同,望着雪景,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那桐(1856—1925,字琴轩,叶赫那拉氏,内务府满洲镶黄旗人,晚清“旗下三才子”之一。光绪十一年举人)的心情似乎不错:“自夜间落雪至申刻止,祥霙盈尺,预兆丰年。”[4](P.679)从后来的情形看,其乐观情绪大概并非来自大清王朝有何喜讯,而是他自己随遇而安的达观心态。与那桐同在军机,后来又一起入皇族内阁为协理大臣的徐世昌(1855-1939,字卜五,号菊人,又号弢斋、东海、涛斋、水竹邨人,祖籍浙江鄞县,落籍直隶天津,生于河南卫辉。光绪十二年进士),当日的活动依次为:“未明起,大雪。敬神。入直,到甚早,秉烛独坐军机处,作诗一首。辰正后,随庆邸同僚四人在西右门内见摄政王,巳初召见。巳初一刻散,同琴轩到摄政王府暨庆邸各处拜年。午初刻后回寓,祖宗堂前行礼拜年,合家拜年。午后小憩,恭阅实录。晚祀祖。”除了见的人有所不同以外,这大概是当年他记述每日活动的缩影。

任学部行走、资政院议员的胡骏(字葆森,一作葆生,四川广安人,光绪二十九年进士),辛亥新正仍在京师,“大雪,积厚可尺许。晨起弥望,顿觉世界放大光明,亦奇观也”。[5](P.44)而早已辞官闲居的王振声(1842-1922,字劭农,一作少农,号灿柯山樵,又号黄山遁叟,晚号心清老人,顺天通州人。1873年同治甲辰进士,授工部主事,历任工部郎中、御史、给事中,光绪三十一年补授安徽徽州知府。后改授道员,辞官归里),也目睹了这场大雪从腊月廿九一直下到辛亥元旦,心无挂碍,惜墨如金的他,在越来越简略的日记中特意记下这场大雪“厚尺许”[6](P.66),以示非同寻常。

客寓北京的湖南布政使郑孝胥(1860-1938,字苏戡,一字太夷,号海藏,福建闽侯人,光绪八年举人),大雪中与居停主人“拥被共谈,甚欢”。除夕夜(腊月二十九)他写了一条红纸:“宣统三年,民强国振,道达诗昌。”这不仅是他的愿望,也隐隐显现其抱负。郑孝胥主张立宪,并积极鼓动各省督抚联衔电催,不少相关电稿即出自他的手笔。岁末回顾,他接着写道:“今年踪迹颇极纵横,内阁、国会已有萌芽,锦路、壶埠势不可止。触山之恨难偿,逐日之力将尽,其所营者仅止于此,吁,可哀矣,吾其为共工、夸父也欤?”[7](PP.1305-1306)这番话绝非心力交瘁的慨叹,好不容易获得实缺的他,与友人相谈甚欢,不仅是重逢的喜悦,还包含着对时势的期待。

这场大雪覆盖的范围很广,翰林院侍读学士恽毓鼎(1862-1917,字薇孙,一字澄斋,河北大兴人,祖籍江苏常州。光绪十五年进士)得南方来京的友人相告,“入湖北孝感境即遇雪,愈北愈大”[8](P.521)。腊月下旬从陕西出发赶赴北京就读清华学堂的吴宓(1894-1978,陕西泾阳人,字雨僧、雨生),二十六日刚到河南的陕州即遇雪,继续乘马车走了两天,抵达河南府,换乘火车。因为京师鼠疫流行,京奉铁路暂停运营,除夕和新正都滞留在河南府。此地的大雪,到除夕夜已经停止,“晨起而日光煦煦,天已大晴。四野积雪至厚,望之一色。赤日紫霞远映其上,新霁景色至妍且丽”。不过,美景当前,被迫待在客栈的吴宓却心绪不佳,“晓光未出,栈人即起。爆竹鸣鸣,香花融融,太平酣嬉,庆贺新年。旅客闻之,究竟有何意味。人生百年,年年此日,亦事之常,况事业无成,时局方厄,尚何言庆祝云云也。”直到新政初二登车北上,他的心情才渐渐转好,望眼窗外,“四野积雪未消,望之一白,为风所拥,雪表面乃作波浪痕。车行既速,凭窗外望,雪波汹涌,俨似流动于足下。远顾天际一色,真不啻在沧海中行也。……此诸日间飞行千余里,乃雪色仍弥望一白,真个琼瑶世界也”。[9](PP.15-16)

同是新正,江南无雪,有雨。据执教于家乡江苏东台县立中学和师范学堂的吉城(1867-1928,字凤池)所记,当地除夕子夜雷雨,元旦白天放晴。[10](P.235)江苏谘议局议长张謇(1853-1926,字季直,号啬庵,祖籍江苏常熟,生于江苏海门,光绪二十年恩科状元)回到家乡南通,拜庙应客之余,还要处理些家事业务。[11](P.645)辞官里居的叶昌炽(1849-1917,字兰裳,又字鞠裳、鞠常,晚号缘督庐主人。原籍浙江绍兴,后入籍江苏长川。光绪十五年进士),在苏州迎来新的一年。不过,自从1906年学政裁撤回乡,叶昌炽就已经心灰意冷。1910年底,他辞去勉强承乏的江苏存古学堂史学讲席。辛亥元旦的天气和他的心情都相当阴沉,他在日记中写道:“行年六十三矣,德不加进,欧风浸灌,新国民新少年如饮狂药,吾辈如陈人宿物,旧时所学,尽成土苴。过新年后,只可蛰居不出,即以此日为始。”[12](卷10,P.6584)可以说,对于叶昌炽而言,清朝虽在,山河却已经变色,不复往日风光了。

同在长沙的湖南粤汉铁路总公司坐办、总理余肇康,辛亥新正的感觉与王闿运全然不同,庚戌除日,风雨雷电,昼晦三次,雷声甚猛,不知何祥。可是次日早晨,天获畅晴,气象甚佳,“今年定卜时和年丰,为之欢忭。”可是后来局势的发展变化完全出乎余肇康的意料。民国成立后,丙辰八月二十四日他于除日条补注到:“呜呼!明年今日,国变已四月矣。……以见天乃定以行与事示之至显意。”癸亥浴佛后三日,又于新正条补注到:“所为痛哭流涕长太息。”[14](PP.993-994)对自己未能及时正确领会天意以至于对时局的巨变准备不足而感到痛心疾首。

辛亥年一整年中,天象的吉凶的确有些难以揣摩。晚清桐城派大家、安徽师范学堂监督姚永概所在的桐城,气候变幻莫测,除夕大雨雷电,元旦中午放晴,次日早大霜,申刻雪。[15](PP.1176-1177)十月初二晚七时,吉林长春有流星自东南而西北,巨响如雷,还算有些科学知识的孟宪彝无法判断究竟是祸是福,甚至觉得“祥瑞亦妖孽也”。[16](P.340)或许辛亥年真的是妖异横行,或许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动荡局势天人感应,人们对于现实和未来的不决定性感到惶惶然,耳闻目睹才多了许多的怪力乱神之事。这一年,本来以传播西学享有时名的学部编订名词馆总纂、资政院议员严复(1854-1921,原名宗光,字又陵,字几道,福建侯官人)忽然笃信占卜问卦,日记中主要就是记录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各种卜辞卦象。

远赴大洋彼岸的胡适(1891—1962,安徽绩溪人),当时不过是如过江之鲫的赴美留学生中的普通一员,保存下来并且出版的辛亥年留学日记,恰好是从旧历元旦开始的。身在异国而不只是异乡,没有任何过节的气氛,而且还要应付生物学考试,不免有些失意。胡适写了一首小诗,记录当日康奈尔大学所在纽约州的天气和自己的心情:“永夜寒如故,朝来岁已更。层冰埋大道,积雪压孤城。往事潮心上,奇书照眼明。可怜逢令节,辛苦尚争名。”纽约州的天气与北京相仿,而胡适的心情,除了对当天拿到的《五尺丛书》*“五尺丛书”是由哈佛大学校长伊里鹗(Eliot)主编的一套收集古今名著的丛书,印成50册,总长度五英尺,故名。感到满意外,基本上乏善可陈。[17](P.63)而在欧洲的德国莱比锡大学留学的蔡元培(1868-1940,字鹤卿,又字仲申、民友、孑民,浙江绍兴人,原籍浙江诸暨。光绪十八年进士),这一天前往附近的城镇游览,参观了尼采等名人曾经就读的学校,并在同地教院观看古墓碑、宗教画、木刻、塑像。[18](P.421)身为革命党人,对于国内政局表面陷入胶着状态之下的暗潮汹涌很难把握,因而注意力集中于学术文化之事。

年届50的恽毓鼎刚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可是对于辛亥新正的这场大雪所预示的天相,也无法预知吉凶祸福,所记录的是:“彻夜大雪,至未刻始止,积地一尺二寸许。十余年无此大雪矣。”雪停后他前往南横街,“乾坤积玉,路断行人,终日无一车到门。雪甫止,即有清道夫分段划治道涂。新政中唯路政最见益处”。这样的评语也正是恽毓鼎心境的写照。他自觉年龄日长,“志气日衰,脑力日减,唯学问、思想较前大进。盖阅历稍深,记览稍富之效也。”除夕夜,他居然“看饮冰室论本朝学派变迁一大篇,真知灼见,洞中窍要,从前无人能及此者,二百六十年宗派当以此为定评”。[8](PP.520-521)梁启超的论述能否当得起这一句评语,尚有可议,因为梁的看法后来变化不小,自己也不确定。不能知天命的恽毓鼎,其言行却反映了人事变迁,依稀可见大清王朝的命运与归宿。

一 内外官员的帝制末年

辛亥年果然是多事之秋,面对纷至沓来的内外信息,各自的反应因人而异。文渊阁大学士、军机大臣、政务处大臣、外务部尚书、会办大臣那桐的兼职名衔越来越多,记事却一如既往地简略,看戏应酬等多于从公要事,对于天大的政事也只是轻描淡写。三月三十日(4月28日),革命党在广州发难的消息传到北京,那桐的反应是:“今接电粤东匪党起事,焚毁督署,伤毙卫兵,幸当时捕获数十名,安静如常。”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大清王朝200余年经历过的无数事变的又一次,不必大惊小怪。四月十日(5月8日),内阁成立,那桐被授为内阁协理大臣,所记只是裁去外务部会办大臣一事。[4](P.687)与那桐同时为内阁协理大臣的徐世昌,每日所记更如流水账,入直、回寓、办公、会客、看书、写字、应酬等等,日复一日。其实际的行事远不能以日记为断,平静如水之下,不知隐伏着多少军国大事和朝局政争的汹涌暗潮。

曾任军机章京的许宝衡,其时仍因丁母忧改派宪政编查馆科员,兼大清银行差事,又担任官报局干事,日记的篇幅不小,交际应酬之外,记事却有些简略,尤其是当时发生的许多重大时事,反而失载。但并不等于说他漠然于时局。或许后人眼中的重大事件,在他的观念中还属于细枝末节,朝政等军国大事才是重中之重。他对友人诉说内监李莲英的亲戚仗势欺人,强要婚事,颇致不满;又因乡谊而参与京官同乡诸老议江浙路事。其时江浙铁路因撤退工程师,引起英国的强烈不满,外务部尚书邹嘉来希望邮传部将江浙铁路收回,“那中堂意若果收回,江浙股东之资本决不令有损失,公司用人皆令照旧”。沈家本、劳乃宣、胡惟德、吴士鉴、章梫等集议办法对策。劳乃宣认为开会宜按照章程投票表决,沈家本认为向钱庄借款恐亦无益。胡惟德认为以部办为上策,动存款为中策,借庄款为下策。据他说,盛宣怀“恐为江浙人诟病,不肯创此议”。[1](PP.332,335)后来川路、湘路收归国有,引发社会激烈抗争,成点燃辛亥反清起义的导火索,盛宣怀也成了众矢之的,整个皇族内阁因此受到牵连黯然下台。实则盛宣怀对于铁路收归国有部办,并非没有顾及后果,也未必完全由他主动。

四月内阁成立后,旧内阁、军机处、会议政务处一并裁撤。五月,内阁官制及属官确定。法制院、统计局都有意相邀,而许宝衡属意于承宣厅,因其与军机处事务大抵相类,自觉相宜,遂积极活动联系,终于如愿以偿,六月,为内阁承宣厅行走,同时仍在法制院办事。这一届内阁,人称皇族内阁。六月廿五日(7月20日),许宝衡首次入直,在东华门下车后,步行至西苑的内直房,与阁丞、厅长等相见,进谒庆邸及那桐、徐世昌二相。许宝衡忆及从前入直,光绪戊申春间及九月后均在西苑,十月二十一、二十二日连遭大丧,即日移入大内,不复至西苑。当时六堂,如今仅庆邸一人,不觉感慨万分。[1](P.353)此事似乎有些不祥之兆,不过月余,川路风潮即爆发。

许宝衡擅长文书,不少人请托代拟疏稿,一概拒绝不近人情,照单全收又不负责任。许宝衡于此不无权衡取舍。有人久处边地,极思迁擢,议请仿东三省例改蒙古、新疆体制。许宝衡以为“此等改革,关系极大,外生敌国之心,内携蒙古之志,一有变故,不可收拾”,却之。[1](P.346)辛亥各省独立,蒙藏新疆等地果然趁机纷纷勾通外强,运动脱离。

度支部侍郎绍英(1861-1925,字宾旭,又字越千,满洲镶黄旗人)的日记经过后人整理。在宣统三年这一册也就是第18册的封面,他写下了“此本日记有关历史”的字样。[19](P.175)其实每一本日记都是历史的见证,只不过辛亥年的确特别重要。作为大清国库的守门人,绍英生性谨慎,每年元旦都要书写大吉大利萱堂余庆棣圃增荣节俭制用敬慎持躬国恩家庆人寿年丰之帖,“一在预祝吉祥,一在自矢箴警,节俭以期不匮,敬慎以期不败,于养德养生处人处事大有关系,应敬念之”。[19](P.177)正月廿四日(2月22日)他身患感冒,还要自我告诫道:“临疾不慎,切宜戒慎为要。”[19](P.182)

绍英记事同样极为简略,元旦仅记为:“是日大雪。佛堂、祠堂行礼后未出门。”[19](P.178)初四日(2月2日)即进署办事。因事务繁多,须时常加班,如十四日((2月12日)加班具奏试办宣统四年全国预算暂行章程及实行宣统三年预算办法各一折,均留中。偶尔会进内叩头行礼。就京师官场的盘根错节而言,绍英的应酬较少,只有红白喜事之时,家中才宴客唱戏,热闹一番。来往之人大都是亲贵及其家眷。四月底结算,绍英家用累计花去七千余两,“实为向所未有。一由于喜事后之欠款,一由于平日之妄费。日后应力行节俭为要”。[19](P.209)闰六月初五(7月30日),绍英觉得“家事日用浩繁,有难乎为继之势,然酬应往来,亦难遽废。惟应清心寡欲以保身体,精细勤奋以办公事,加以时时敬慎,日日节俭,庶几国恩家庆,可望足用”。[19](P.214)

至于经手的对外借款之事,绍英则详细记录过程内容办法。自从上一年由橡胶股票危机引发的金融风潮后,清政府的财政就陷入破产状态,只能依靠借款来维持。一旦借款链条断裂,国家就将面临破产。三月十七日(4月15日),度支部与外务部会奏四国借款事奉旨批复,即行文外务部照会美英德法四国公使。当天,美国银行代表司戴德及汇丰、法华、东方汇理各银行总办共8人至币制局,签字中英文合同各8份,另给四国银行函二件,一为允给该行酬费75 000镑,一为暂存该行候拨之款,该行应给二厘回息。又给该行清单二件,一为币制局用款单,约6000万两,东三省2000万两,铸费在内;一为东三省扩充实业用款单,扩充实业2000万两,拨给推行币制约2000万两。二单约计共用8000万两之谱。给币制局、东三省该行拨款格式纸各一件,该行给度支部信一件,定东三省用款先拨100万镑,不够再拨100万镑,以200万镑为度。合同各银行存中英文各一份,度支部存各四份。事毕,待以果点香槟,司戴德发表演说,盼望中国币制发达。中方答以此事承各国资本家赞成,我必要认真经理,以期不负诸君赞成之意。[19](PP.196-199)

作为清政府的管家,绍英来往经手的多是银钱。四月初三(5月1日),“取大清银行官息红利共三千余两,当即入折结存,尚有盈余也”。其时京师权贵多在各银行存款及投资股票,绍英间中也为亲友代办相关事务。如四月初七日(5月5日)“振大爷派世侯交来信一件,为换票事”。初十日(5月8日)绍英到汇丰代为办理,办妥后命人送交,并取回条收存。绍英本人还购有载福堂、银行等中外金融股票。

四月初十日,内阁发表。绍英到署,“陈瑶翁云:我辈既系不负责任之次官,自应恪守权限,未便逾越,如电报发行等事,均应候长官阅定标行也。”绍英认为“所言甚有道理,自系即应遵守者也”。[19](PP.205-206)

时任民政部左参议的汪荣宝是清廷推行新政和预备立宪的大红人、大忙人。其时清政府设置了许许多多的主持机构,封了大大小小的各种官员,王公枢臣和封疆大吏兼了名目繁多的职位差事,可是真正办实事起实际作用的,往往就是几位在各衙门之间行走来行走去的能员。其中风头最健的四个,汪荣宝、章宗祥、陆宗舆、曹汝霖,人称“四大金刚”,而汪荣宝居其首。曹汝霖《一生之回忆》称:“我与汪衮父、章仲和、陆闰生四人,每逢新政,无役不从,议论最多,时人戏称为四金刚。”*关于四大金刚,说法不一,一说汪荣宝、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等积极参与爱国活动,在留学生中号称“四大金刚”;一说金邦平、张一麟、汪荣宝、曹汝霖四人,号称袁世凯旗下四大金刚;一说汪荣宝、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等为民初亲日派的四大金刚;一说留学生归国,大多偃蹇潦倒,独章宗祥、陆宗舆、汪荣宝及曹汝霖四人,大走红运。时上海林黛玉、陆兰芬、张书玉、金小宝四妓,亦鼎盛一时,名为四金刚,宦途中人遂以曹、章、汪、陆喻之为林、陆、张、金。揆诸史事,前三说均有可议,第一说显然与史不合,第二说亦有可疑,第三说则应为口碑的延续。据曹汝霖自述,参合相关事实,四大金刚得名,当始于清季汪荣宝、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四人同在京师参与新政。他们地位不高,之所以能够参与机要,且大肆议论,原因在于改制要学习外国,尤其是日本,而这几位刚好是留日法科出身,多少具备一些知识,相对于外国法政的学问体制当然有限,但在京师官场,却是有数的知日法理专家。加之清政府聘请多位日本顾问,汪荣宝等人的日语能力和法政知识,可以在顾问与权臣之间沟通联络,更加增强了他们地位的重要性。各部改制,都希望他们前往议事,也是不得不然。

曹汝霖指他们四人被称为四金刚,是在宪政编查馆时期,实则四人从1904年修订法律馆开始,就一直参与新政机要,在考察政治馆(1907年改为宪政编查馆)、官制编制馆里担任要角。1906年9月6日在恭王府朗润园设官制编制馆,以孙宝琦、杨士琦为提调,下设起草、评议、考定、审定四课,金邦平、张一麐、曹汝霖、汪荣宝为起草课委员,陆宗舆、邓邦述、熙彦为评议课委员,吴廷燮、郭曾炘、黄瑞祖为考定课委员,周树谟、钱能训为审定课委员,另有京师各部、处以及各疆臣所派参与会议官员多人。[20]

有学人指汪荣宝为帝制君权派,其实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汪荣宝留学期间一度思想激进,先后参加励志会和亡国纪念会的活动,与革、保双方都有联系。庚子勤王失败,保皇会制定并实施了派人进入清朝大员幕府的计划。汪荣宝所在的民政部,恰好由肃亲王善耆长期执掌部务,而善耆是亲贵当中的开明派,幕下聚集了不少有志官绅,包括几位保皇会的骨干成员,并且长期与康、梁等人暗中联系。汪荣宝经常与善耆长谈,关系甚笃。其宦途一帆风顺,得益于善耆的鼎力提携。辛亥闰六月,善耆调任理藩大臣,汪荣宝以五年堂属,一旦分袂,殊有依恋之情。[3](P.962)

汪荣宝等人由于在新政宪政事务中作用重要,而成为言官攻诋的对象,罪名之一,便是“宪政编查馆起草各员如汪荣宝、吴廷燮、章宗祥等,何一非丙午遗孽,又益以杨度,使实行革命于政治之中。故彼党谈新政者,皆言变法当从官制入手。盖官制既乱,倾去旧臣,援用私党,使布居要地,乃得尽逞其谋。”*《御史胡思敬奏官制未可偏信一二留学生剿袭日本成法轻议更张折》,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清末筹备立宪档案史料》上册,第548页。辛亥新正二十二日,汪荣宝在宪政馆看过该疏,指为攻击宪政馆,不遗余力,诞妄乖谬。当晚到肃邸,与善耆长谈。在这些言官看来,新刑律成而民乱于下,新官制成而官乱于上,任其发展,戊戌变法的一幕必将重现。此说看似罗织罪名,实则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汪荣宝的忙,从他的日记可见一斑。除了早晨的冷水浴是每日必不可少的功课,以及京师官场的繁多应酬外,宪政馆、法律馆、民政部等处,是他常到之地。有时一日之间三处都要跑到,有时则人尚在一处,另一处还来电话急招。新正初六(2月4日)一早起来,他先到北京饭店访客,旋往宪政馆,饭后到民政部。下午三时许陪同尚书到防疫事务局,与该局副局长商议清理街巷及筹建帝国医院事宜。[3](P.770)后民政部筹设中央医院,由卫生司拟具章程,其中未妥之处甚多,汪荣宝等商定由审查委员另行起草。[3](P.845)其时东北瘟疫流行,防治成为清政府大为头痛之事,以致不得不聘请各国专家参与其事,并且开始着手建立防疫制度。十天后民政部召开第一次卫生会议,汪荣宝提出如下问题:甲、传染病预防法问题。一、法律上应认为传染病者当有几种;二、预防经费应由何处负担。乙、普通卫生问题。一、修浚沟渠筹款方法;二、学堂、工厂卫生行政如何由主管衙门与本部联络办理。会议结果,各事大体得到解决。[3](P.780)

正月二十四日(2月22日),汪荣宝到宪政馆会议内阁属官官制草案,不得要领而散。[3](P.788)二十七日(2月25日)到修订法律馆会议民律草案多条,[3](P.791)并校订大清刑律黄册。又拟向资政院提出设法案调查会,以留学毕业分部各员充编纂之任。[3](P.798)二月十一日(3月11日),到宪政编查馆会议各部官制通则草案,聚讼半日,不得要领。[3](P.805)十六日(3月16日)再度会议官制,因意见分歧,与杨度龃龉,争论甚激。[3](P.810)

二月二十日(3月20日)上谕,派汪荣宝和陈邦瑞、李家驹等为宪法协纂大臣。“自维浅薄,何敢当此重任。用逾其量,不胜懔懔。饭后到部,邸问余奉命草宪,属谨慎秘密。余谨受教。”[3](P.814)次日,汪荣宝往访大甜水井胡同的伦贝子(溥伦,字叙斋),李家驹在座,略谈纂拟宪法之预备。伦贝子约晚间到府再谈。届时雷奋(季兴)、孟昭常(庸生)、金邦平(伯屏)在座,“贝子谋集同志设一俱乐部,隐为组织政党之预备。记录同志姓名数十人,约他日再商集合之法”。[3](P.815)其时因为清廷预备立宪,京师官绅纷纷运动组织各种党会,联络聚集势力。汪荣宝参与了政学会的活动,到会者近20人,由汪勉斋、孟昭常、陈绶珊草请愿书,要求召开临时会。汪荣宝心知无效,亦不便公然反对。[3](P.827)五月二十二日(6月18日),开会选举董事评议员,到会会员42人,曹汝霖、陆宗舆、金邦平和汪荣宝四人当选为董事。[3](P.904)此外,他还作为来宾参加了宪政实进会欢迎张謇的欢迎会和宴会[3](P.897),又参与陆宗舆发起的资政院议员研究会[3](P.1016)。

二月二十二日(3月22日),溥伦补农工商部尚书,沈家本回法部左侍郎任,世续和李家驹充资政院正副总裁。汪荣宝对此不无寄望,“诣叙斋贝子致贺,今而后喜可知也。”[3](P.816)内阁暂行官制设总理大臣1人、协理大臣1人或2人,“余于肃邸前力陈其非,本日为代作一说帖,说明此制之流弊,面送肃府,未知其能否力争也。”[3](P.821)后因枢堂挽留未果。

此后,汪荣宝积极参与纂拟宪法事务,与溥伦、李家驹等多次商议。“余近以宪政馆办事棘手,每有献替,多不见纳。而论者或疑余等把持一切,枉道取容,交相攻击。余久有去意,苦未得间。”其余两位协纂宪法大臣亦不希望汪荣宝兼此差事。于是汪以部务殷繁为词,具呈辞职。[3](P.826)

六月初八(7月3日),纂拟宪法之事在武英殿内的焕章殿开办,溥伦、载泽、陈邦瑞、李家驹、汪荣宝等均到场,会议纂拟程序及派员办理庶务。[3](P.919)随后,汪荣宝带书十余种,其中有美浓部达吉博士的《宪法消遣》,和李家驹一道入山,在京郊十三陵一带,闭门编制宪法,首先起草凡例,拟定章目,继而讨论具体,起草内容。关于弼德院应否列为宪法上之机关,参考所携群籍,不得要领。草拟第一章第八条,关于规定命令权,汪荣宝虽采普鲁士等国宪法主义,不取独立命令,而略采俄罗斯宪法之意,加入委任命令一层,议久不决。最终决定采日本宪法主义,而条件加严。[3](PP.922-928)

回京后,李、汪二人向溥伦、载泽报告了凡例、章目,并陈说大意,两邸即拟呈递摄政王请训示。[3](P.929)中央教育会开会期间,沈恩孚、黄炎培等人来访,谈及“日本预备立宪时代与现在中国情形之异同,称心而道,不自觉其言之长也”。[3](P.938)

后来的一段时间,汪荣宝一直公余草拟宪章,定期将拟好的正文、参考条文和按语由各位纂拟大臣抄录审阅,然后讨论改动。增加的内容如皇室大典之制定、颁历等,有时一项条文争论半日不决。定稿后,由书记誊写进呈。[3](PP.948-951)若摄政王有所删改,则要再议,或遵改,或进言。

闰六月下旬,汪、李二人再入方山,续写宪章。关于汪荣宝未采纳日本宪法第31条之事,李家驹有所疑义,汪荣宝解释系酌采伊藤博文、穗积八束等人的学说,明白规定,列入第一章之末,作为第20条。[3](P.968)讨论第四、五章时,又参阅有贺长雄的《责任论》和清水澄的宪法学著述。回京后,汪荣宝再遍阅清水澄、织田万、美浓部达吉、上杉慎吉等人的著作,修改条文。[3](P.972)又阅副岛义一的《宪法论》,“关于条约与立法关系,颇与余意见相合,即采其意,拟成条文”。[3](P.973)常常是汪荣宝阅读各种日本的宪法书籍,然后向李家驹略述近日所见。这样学以致用、立竿见影地草拟国家大法,今人看来真是不可思议。由于连日钻研宪法,日思夜想,殊于身心无益。[3](P.976)凡遇疑义甚多,易滋误解处,汪荣宝即遍检日本诸博士说,苦不得当。[3](P.978)

制宪的难题之一,是兼顾法理和实情。有时即使遍阅外国诸书,仍然不得要领。如谕旨、诏诰、制敕,“向来未有包括之名词。日本宪法第五十五条第二项所谓诏敕,盖即所以概括各种者。普鲁士宪法谓之国王所发之公文书,一文一质,于中国均不合用。因思唐律所谓制书,殆即包举一切而言。亟求《唐律疏义》考之,殊不得确诂。”遂“访冈田博士质以关于司法权解释之异同,亦颇不了了。冈田刑法专门,于其他公法未尝十分研究也”。[3](P.986)关于大臣责任问题,“以土耳其宪法于此事规定独详,反复审思,因悟彼宪法第三十五条之精意。窃思采用,撰拟条文,转辗不寐。”[3](P.987)“阅副岛学士宪法论,参考关于预算各学说。日本宪法六十七条于议会预算协赞权限制颇严,初疑照此规定,则议会对于预算殆无自由修正之余地也。似于本实不符。及细加考订,乃知其所谓既定岁出者,指上年预算所定之额而言,非谓大权所定。自伊藤义解以及有贺、副岛、美浓部、市村光忠、上野贞正及北鬼(三郎)诸氏著书,均是如此解释。惟清水博士及都筑学士馨六颇持异议,以为照此解释,于大权有非常之影响。因检穗积氏《宪法提要》阅之,于此独不及一语。盖博士亦未必如清水之极端主张也。”[3](P.994)后即采纳伊藤说,会计一章于既定岁出一条明白规定,以免将来论争。[3](P.995)

七月二十八日(9月20日),汪荣宝和李家驹在泰山将宪法草案全部86条116项定稿[3](P.996),回京后继续有所改动。如八月初八(9月29日),“日本宪法第二章之意义最为学者所聚讼,实则沿袭欧洲各国之历史,冀以防止专制政府滥用权力之弊,于法理上无何等之关系也。我国制定宪法,仅可用概括主义,不必一一列举,转生误解。本日参考各书,根据法理,另拟概括‘定’的条文。当与柳溪熟商。”[3](P.1008)

汪荣宝对于草拟宪法之事虽然全身心投入,却不敢期望过高。七月十三日(9月5日)晚,他阅读美浓部所译述厄利纳克氏《宪法变化论》,“末段述国会制度之缺点及代表主义之无用,精警透彻。以他人行之数十年,而尤未能惬意者,我乃方思学步,即一一摹拟惟肖,已不免为学人所嗤,况复袭其皮毛,而遗其精意,欲以挽回颓运,岂可得哉。掩卷深思,百忧交集。”[3](P.983)

在制宪问题上的诸多审慎,成为后来学人指责其政治态度的口实。可是汪荣宝看到的问题,有的至今仍然困扰各方,难得妥善的解决之道。况且,汪荣宝的表现还有其他方面。作为资政院议员、中央教育会的政府代表,在会上讨论停止实官奖励及出身问题,汪荣宝发言演说不可不停止之理由。此案多数赞成,可成决议。[3](P.943)又赞成列名发起张元济等人组织的私立教育会,并参与成立大会,接替先行离会的伍光健担任主席,还当选为评议员。[3](PP.958-959)

汪荣宝注意到政界形势的变化,以及广州将军孚琦被刺事件。四月中旬,有言官疏陈近日革命党由长江一带纷纷北上,廷寄民政部、顺天府严密侦缉。[3](P.867)他与汪大燮等人谈及近来大局,唏嘘流涕。[3](P.869)七月十八日(9月10日),他与曹汝霖、陆宗舆等谈及近日川事,共相扼腕。[3](P.988)孟昭常与谈铁路风潮事,颇有辩护盛宣怀之语。汪荣宝认为其长厚如此[3](P.1018),心中显然不以盛的行事为然。

辛亥这一年,恽毓鼎的身份恰好由官转绅。在今人眼中,恽毓鼎大概属于守旧一类,可是其言行未必可以守旧一言以蔽之。他认真阅读梁启超的《饮冰室文集》,颇为推崇,将《六大政治家》中的三篇“熟玩深思,服膺不释,其足以增吾智识者多矣”[8](P.521)。看林纾的翻译小说,也认为“最有声价”,“所译各具面目,各有精神,处处引人入胜”。而指学生所译东洋各种,“猥陋之词,不可向迩”,斥为“新小说之极恶劣者”。[8](PP.522,524)他可以吃西餐、喝红酒,被推为上海中西医学研究会会长,对于“近世泰西人重新理,于医亦然。每理一证,则推究尽变,著为专书”,也表示“服其善”。[8](P.530)由此看来,他也是王闿运眼中趋新的讲官之一。不过,他对废科举、立学堂,造成学生志趣卑污、道德堕落、中国文字将亡,感到悲哀,因而叹息痛恨南皮、长沙二张。[8](P.541)

温生才刺杀孚琦,恽毓鼎担心“暗杀之祸渐行于中国矣”[8](P.530)。对于摄政王的所作所为,恽毓鼎心怀不满,“阅报纸,各国要索环集,咄咄逼人,政府一味支吾,束手无策,唯贸贸然督秕政之进行,财日竭,气日嚣,兆庶离心,百官解体,毓鼎效忠无路,痛念先朝,泫然泪下。禁烟,上英国当,害人命无数,上下亏损二万万两以上。防疫,上日本当,害人命无数,上下亏损数百万两以上。朝廷甘受其愚,始终不知觉悟,岂非气数使然。哀哉!”[8](P.526)加上不愿受委员胥役的折辱囚禁,愤而辞去翰林院侍读学士一职。

三月二十四日(4月22日),上谕准恽毓鼎开缺,他自我解嘲道:“余宦情素淡,笃信安命之说,以自得为宗旨。数年来,子孙繁衍,宝惠官运渐隆,时时以盈满为惧。故每夜焚香恭谢天佑,唯求得以保全。今幸获赋遂初,与世无争,与人无竞,读书写字,莳竹栽花,使此心常活泼泼地。内有贤助,外有良朋。多欢喜,少怨忿。以此养生,以此进德,庶几无负光阴乎?午后得见谕旨,顿觉无官一身轻,天空海阔,任我游翔,可为人生至乐。所不能恝然者,渥受先太后、先帝知遇优待之恩,未能报称万一耳。”[8](P.531)

由于对新朝颇多不满,恽毓鼎眼中的宣统朝局鲜有是处。皇族内阁成立,恽毓鼎历数其成员,大都宗室亲贵,后来眉批道:“处群情离叛之秋,有举火积薪之势,而犹常以少数控制全局,天下乌有是理!其不亡何待?”[8](P.532)他对“贤者避世”之说颇有同感,不与世风所趋近而同之,一反举世好结党运动的风尚,偏重安守独立,避世而不遁世。这与他民初参与多种团体活动的行为反差显然。他喜欢看《东方杂志》和《国风报》,并且表示:“余于近人译著新书,皆阅不终篇,即生倦厌,独《国风报》则读之榃醰有味,益我良多。”《东方杂志》“虽不及《国风》之宏深,而理博趣昭,亦颇引人入胜。长年多暇,以此为遣日之资,殊为不恶。若京沪所出日报,大半造言生事,弋财营私,真不足污吾眼光也。”[8](PP.536-537)

广州乱事屡作,先是击毙署将军孚琦,继而攻打督署,再是炸弹轰击水师提督李准。据说“总督张鸣岐恐甚,夜眠屡易其处,日夕忧惧,将成心疾。张由岑春煊幕府,不数年窜领兼圻,既无定乱之才,复无镇乱之胆,临事则张皇而失措,事后则铺饰以邀功。真凡材也。执政唯知受其重贿,付以南疆,亦稍为大局计否?”[8](PP.543-544)恽毓鼎的怨词,与其说是担忧大清的安危,不如说是为自己鸣不平。

皇族内阁成立时,曾有传言将召张謇和郑孝胥入为新内阁秘书长。张謇自戊戌官场失足,即不愿再入宦途,因而到京拜访亲贵时明确表示“不可以公推而来,得官而去”[11](P.650)。郑孝胥则不然,他自视甚高,抱负不小,颇有野心,辛亥年在京活动,遍交官场士林,甚至与革党、康党也有所往来,相当活跃。曾先后参与东北、蒙古等边事以及铁路国有事宜,并为盛宣怀代拟谕旨及收回商办铁路奏稿。回沪不久,又再度专程北上,参与筹划路政。期间被清廷授予湖南布政使。郑孝胥力辞湘藩,欲就邮传部邮政局局长之职,不果。

五月廿五日(6月21日)摄政王召见时,郑孝胥主要就世界交通大局的变化趋势表示了意见,他说:“中国如欲自强,机会只在二十年内。以二十年内世界交通之变局有三大事,一帕拿马运河,二恰克图铁道,三俄印铁道是也。欧亚交通恃西伯利亚铁道,俄人始为主人,战事之后,日人经营南满,遂与俄分为主人。今中国若能急造恰克图铁路,则由柏林至北京只须八日半,世界交通得有四日半之进步。从此以后,中国遂与俄分作欧亚交通之主人,而南满、东清皆成冷落,日本经营朝鲜、满洲之势力必将倒退十年。此乃中国自强千载一时之机遇也”,又痛论“借债造路为变法之本”策,颇为摄政王认可。[7](PP.1326-1327)

六月初六(7月1日),郑孝胥如约拜见徐世昌,在达寿在场的情况下,郑孝胥建言身为协理大臣的徐世昌作为汉人代表,应研究各部统一连系之策,先将各部务分别轻重缓急秩序,然后各大臣开阁协议,以部务列之国务中,更分其先后轻重缓急之秩序,并协力制定五年预算案,依案进行,“此所谓国务大臣而非部务大臣也”。[7](P.1328)三天后,郑孝胥于召对时又陈内阁统一政策及造路预算案。

皇族内阁成立,举国共愤,郑孝胥积极出谋划策,引起舆论的不满,怀疑其忽得实官有卖身投靠之嫌。“《北京日报》捏造余廿五日召对之语,各报和之,意皆忧余为政府所利用。”对此郑孝胥另有盘算:“余果再辞,则亦与彼等以鼓噪为恫吓者等耳,焉能得所凭借以小试其施行之手段哉。”[7](P.1330)对于从未得过实缺的郑孝胥而言,这无疑是施展抱负的良机。在回沪途中,他踌躇满志,却不无忐忑,写了不少做官办事的心得箴言,表示“余既出任世事,当使愚者新其耳目,智者作其精神,悠悠道路之口何足以损我哉”。[7](P.1331)《时事新报》节译《泰晤士报》关于郑孝胥奏对的评论,认为所奏审时度势,精当博大,“无论世界何国之政治家,固莫不以能建斯言自豪。倘中国能简拔如是之人才十数辈或数十辈,列诸要津,畀以政权,则中国之应付时局,其和平坚卓自应远过于今日也。”[7](P.1332)郑孝胥颇为认可,特抄录于日记中。

赴任途中,郑孝胥的满腔抱负难以抑制,不禁发出豪言壮语:“吾今挺身以入政界,殆如生番手携炸弹而来,必先扫除不正当之官场妖魔,次乃扫除不规则之舆论烟瘴,必冲过多数黑暗之反对,乃坐收万世文明之崇拜。天下有心人曷拭目以观其效!虽不免大言之谤,然其盖世冲天之奇气,终不可诬也。”[7](P.1333)殊不料此去非但无力回天,反而卷入乱局,陷于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令满腔豪情化作冰水。平生自负有经国大略的郑孝胥,这一次确是天机失算,骑上虎背,难以下台了。

辛亥正月初一,长春天阴,正在奉天办理警务的孟宪彝(1864-1924,字秉初,直隶永清人,光绪二十三年丁酉科举人)匆匆赶赴长春接任吉林西南路兵备道。此行是由于前任处理防疫事宜不当,出现种种扰民及病死之人被狗分食等不堪之事,被人密告,临危受命,限期到任,接手相关事务。东北疫情由哈尔滨开始,迅速蔓延到全境,长春疫情尤重。到任后,孟宪彝循例拜晤官绅商各界,所谈主要即疫情。该处防疫局总办留学西洋医学毕业,通英文,人极诚朴,办事亦踏实可靠。次日,长春阴雪,下令找木工限期六日,制成棺木1700具,将来平价出售。因为尸体仅百十具,决定暂不用火葬,仍以土埋。后因挖坑苦工染疫而亡者渐多,招不到工,不得已改用火葬。正月十一日(2月9日),将城乡未葬尸棺及搜罗四乡未埋尸躯共1200余具一齐火化,并希望借此为转移风气之先导。[16](PP.1-28)后来又策划进行第二次火化。

随后几天,相继与新军统制商定病死官兵安葬办法;拜访城里的英国医院大夫,请其协助防疫;暂时关闭澡堂、理发铺,雇工挖坑,以及限制行人来往,以防疫情传染;拜访日本领事松原一雄,协商防疫之事,并要求防疫任事之人及巡警注射血清,以防传染。托日本领事向南满公司商借能够注射1000人的血清,又与刚到长春的美国杨大夫商量制作血清之事(据说比购自外国的好),请药房为之提供各种必需器具,不足则向日本订购。二道沟东清铁路欲将所有栈店赶出界外,并拆毁房屋,孟宪彝答应向俄国领事交涉。俄领事系孟的旧交,同意每家留两人看门。不料执行命令的俄国军官反对领事干预,坚持驱逐行动。反复交涉,只允诺暂不拆房,人员则须迁往华界,等到疫气结束后才能返回。[16](PP.13-27)

孟宪彝思想开通,办事认真,他在英美医院用千倍显微镜观察病毒,对于“西医之研究殊堪佩服”[16](PP.38-39),又称赞西医通过解剖确定五脏六腑病否,“此种学理,今始发明,岂中医所能梦见者”[16](P.142)。经过咨询,他果断采取了各项措施:与日本人士合作建造焚尸场;对于防疫不力的巡警官员予以严惩;下令全城大扫除,所有饮食店停业,尚未染病之家的房屋亦须消毒;前任道台所设各处隔离疑似染病者的贫民留养所,除死亡者外,经验证无病,酌情分别处置,又新建数处较为整洁的隔离所;严禁散布谣言,以安人心;组织各方人士召开长春防疫会议,设立中医疫症院;派警员30人到满铁医院学习消毒方法。

其时东三省总督与日本有关人士及部属协商,确定防疫三法:一,城内遮断交通;二,向日本调用他处消毒班帮同城内消毒;三,将无业游民全部送往城外留养。孟宪彝立即遵循一、三两条,第二条因已派员到满铁医院学习消毒法,以为可以替代。后经日本人士提醒,消毒班非素有经验者不行,教练日浅,恐不克济事,又提出聘请三名日本消毒员为班长,日本方面仍然担心不足以应对。[16](P.58)总督以哈尔滨防疫法通知各地,饬令仿行。因长春地广人众,西医又少,酌情变通。[16](P.60)后奉天由长春传染,疫情蔓延,还定议阻断长春与奉天各路的交通,防止疫情进一步扩散。[16](P.64)

正月二十三日(2月21日),孟宪彝赴大和馆晤日本医学博士北里,据说其为全球论疫症者之泰山北斗,随从而来参考疫症的博士甚多。应北里的询问,孟宪彝详细说明长春防疫情形,并同赴老虎沟火葬场和黄瓜沟疫症院现场视察,所办各事均得到北里的肯定。

长春城里有朱姓中医,不信西医,要求在西关大佛寺另设中医疫院,与官府约定,可以诊治下药,但一切人等必须消毒。尽管如此,朱中医仍然不幸染病身亡。孟宪彝叹息其“鄙薄西医过甚,不以疫症为传染之剧烈症,其志可嘉,其愚不可及。以前次屡函儆戒,乃不之晤。噫!可悲已。”[16](PP.87-88)

二月初五日(3月5日),接总督转外务部电,告以三月初五(4月3日)各国将派医学专家到东研究疫症,应饬各地方官迅速经理,务于三月初五以前歼灭疫气。[16](P.89)在孟宪彝的经营之下,长春防疫收效显然。二月初六日(3月6日),日本铁路站长及附属地隔离所所长参观城内外各隔离所,叹为不可及,应照此归而改良。“此实难得。我之隔离所,屋宇洁净,自是优于奉天所为,兹日人亦自谓不及,我之苦心经营,亦费去金钱过钜矣。”[16](P.92)稍后来长春视察防疫事务的英国防疫会员也对该地所办防疫各事充分肯定。到二月中旬,疫情已经显著缓解。此番疫情,促使中国开始确立防疫体系制度,对于官员的行政能力也是一大考验。

由于孟宪彝长春防疫的出色表现,离任总督锡良对他的评语是:“才具开展,任事实心,办理防疫事宜,勇往直前,不辞劳瘁,极意联络,众论咸服。”[16](P.207)官声已在循吏之上。

孟宪彝对西医的医术颇为叹服。其妇生子,由满铁医院所派助产士接生,并认为日本将生产学列入女学科,所以生殖繁众,人鲜夭杞。[16](P.202)对于中西医的优劣,孟宪彝其实并无成见。他听说阿城及呼兰双城均未用一西医,而疫情平复,疑心是否真的西医可以扑灭疫气。“平心论之,西医言防疫,遮断交通,隔离消毒各方法,此诚高出中人之上者。惜竞言防,终无疗治法也。中医不知卫生,徒言疗治,致多传染,反为西医借口。倘使如西医之自为保卫,再事疗治,将出诸西医之上。西医疫院送百人死百人,中医治百人或治愈数人,特不如现值西医气盛世界,即治愈吐血者,西医则谓此疑似病,非真疫症也。此真足令中医短气也。”[16](PP.147-148)中西学的优劣短长,困扰国人百余年,有如此实事求是的精神态度,的确难能可贵。

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孟宪彝不仅办事认真,还有几分忧国忧民之心。二月二十一日(3月21日),“阅报纸知大局危险已极,悲愤填膺,几欲失声一哭。又以手无斧柯,不克干济时艰,为之一慨。倘得侪至民政司一席,必当实地以整顿吏治,作起吾民,或有其苏之一日。特只手难挽狂澜,一木难支大厦,至此作想,不禁英雄气短矣。如欲挂冠归隐,则幼学壮行之志云何。如虚与委蛇,又于心不忍,且非我本性。筹思再三,仍以进行为主的,拟俟防疫事毕,即从所管各地方官严加整饬起点,尽几分心,做几分事,完我官人之格足矣。”[16](PP.139-141)

为此,孟宪彝坐言起行,积极沟通官绅商界,推行地方自治的各项事业。三月十五日(4月13日),他在城内自治会议事会演讲,以时局压迫,全赖自治争此要点,决心完成前在府任未竟之续,提倡议事会应办之事,望绅商官民结成团体,地方文明事业,方有进步,而防疫清道卫生各事,均在地方自治范围之内。[16](PP.181-182)闰六月,长春绅商与商会因修马路之事有所分歧,经孟宪彝为之劝导,得以化除意见。不料省派一区姓调查自治委员前来,在自治会演说时,过于激烈,信口开河,几至谩骂。在座绅士积不能平,有人起身质问,竟成冲突。在孟宪彝的调解下,终于和平定议。[16](PP.322-323)闰六月十六日(8月10日),日本留学生的国民会代表金鼎勋、王葆真来见,与言东省大局,数年来所欲办各事,“彼代表皆以未得实行为憾”。[16](P.325)

清季日、俄等国在东北均划界驻军,时有交涉之事,除专门交涉局负责外,各地官员亦须时常处理相关事宜。孟宪彝与各国领事及其他人士交往交道,能够不卑不亢,权衡折冲,不失礼,不生事。他看日俄领事照会,“出语皆有锋芒,咄咄逼人,所谓外交无道德,信然”。[16](PP.182-183)遂与日领事商定,今后一般交涉事宜见面一说就了,不必形之文牍,以免纠葛。所有旧案亦从速了结。[16](P.184)

尽管如此,有时还是会碰到棘手难题。如东三省新定营业税与所订条约相冲突,日方坚决要求改正。孟宪彝一方面以前任所定之事,且业经上官批准实行,必须待新章订出,否则不便擅做主张。与日领事反复辩论,双方仍各执己见。[16](PP.197-198)另一方面则具禀上司,力陈收税简章不甚完善,授人口实,碍难与争。[16](P.210)而奉省司道官日日赴日领馆打球,却无人肯出面担当交涉责任。[16](PP.218-219)相比之下,孟宪彝的确言出必行。

四月初,陆军三镇退伍兵在车站与日兵因事争殴,彼此各有受伤,日方派警抓去四名士兵拘留,几经索还,日领事以事结方可放还,殊悖公理。孟宪彝亲自到日领事馆交涉,议定办法四项:一、第三镇严惩滋事兵及带队排长;二、统制派标统到日领事馆道歉;三、陆军包给受伤日兵疗伤费,标统与日兵官会面,陆军传谕军人以后不得再行凶暴;四、陆军如有多数兵到站搭车,须预先通知日领事,并多派带队官和翻译护送,以保不致再生事端。[16](PP.215-217)陆军方面接受各项办法,但日领馆仍不肯放人,“甚矣无公理也”。[16](P.218)好在此事最终和平了结,日方还主动放弃了疗伤费。

正因为东北驻军表现不佳,报载有调陆军六镇到奉之说,孟宪彝认为“陆军已调在东者,毫无实用,不过为地面添扰累年,且其内容徒为外人耻笑,更于国防无所增重”,具禀新任总督赵尔巽,请不必再调。[16](P.204)清季编练新军,旨在加强国防,实际作用却适得其反,不过徒增扰民而已,非但无助于对外交涉,还埋下后来东北变局的祸根。

六月初,日兵闯入陶家屯地方杜姓民家,绑去6人,交涉司派员与之交涉,日领事颇为藐视,不肯交人,并指日兵所伤诸人皆系向火车击石者,“信口开河,毫不情理,当以正言驳论之”。[16](P.270)奉天派来负责交涉的官员以“日领实不讲理”,孟宪彝则认为“日人岂无公理,与我则不讲公理,恃强权也”。[16](P.285)他审时度势,“以现在交涉,大了不如小了,明了不如暗了,尚鲜失败之处也”。[16](PP.295-296)所谓弱国无外交,具体办理交涉的官员无力一味坚持公理,不得不迁就于时势。

身处外强的直接侵逼之下,孟宪彝一面欣羡文明,一面积极防备。四月初九日(5月7日),孟宪彝到日本小学校参观运动会。“日人尚武,精神不同,粗暴由其自小学时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无非竞争之事。然皆有秩序可观,不得不为之感动焉。”[16](PP.222-223)四月底,赵尔巽接任东三省总督,听说预备巡警发枪,属下意见分歧,或谓于民间有百害无一利,或反对此说。孟宪彝赞成发枪。赵尔巽也认为:“百姓自卫身家,多一枪则多一利,不能如高丽人之坐以待毙也。”[16](PP.243-244)

个别官员的努力,毕竟无法改变国家的地位。在此期间,英皇加冕,清廷派振贝子为专使前往,而英国待其甚薄,置中国于埃及之次,德联邦也向以中国为二等国。受此刺激,振贝子归途经过长春时赌气不愿下车,而其护卫却向东三省督抚索取小费。[16](P.305)政府不思振作,而希望得到列强尊重,岂非痴人说梦?

二 青年学生的躁动与待变

对于充满对清政府不满情绪和青春期躁动心理的学生而言,新时代的来临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且他们强烈期盼着改变现实,哪怕为此必须付出沉重代价,而且前景也不甚清晰。两湖师范学堂学生朱峙三(1886-1967,原名鼎元,又名继昌,字峙三,亦名峙山,湖北鄂州人)自1906年入学,已经住校五年,这样长时间离家读书,令这位26岁的学生早已身心疲惫。辛亥年暑假,是这一期预定毕业的时间,但是朱峙三还是感到愤愤不平。因为比他晚入学读理化学堂者“俱已毕业充教习,且获奖给出身矣,思之忿然”。[21](P.233)加上家里负担重,母亲常常询问其何时毕业,令他感到读书成了一件苦事。这样的心态在同学中相当普遍,“心理厌恶住学堂太久矣”[21](P.234)。学堂中开设的课程,他觉得索然无味,每日“照单上堂,兴趣极少”。尤其厌恶经学课,认为与世界大势不合,如同“王莽复井田”。算学他不喜欢,每以为苦;教育学先生讲得“不动人。看讲义人人能懂,何用讲为?”[21](P.235)官话讲《圣谕广训》,未免陈腐,而且先生也讲得不纯粹;簿记讲学理,不足听;体操课则学生皆不愿擦枪,堂中雇二士兵代劳。连国文课也因为先生不会讲,“听者甚少。点名后,人人悄悄下堂,彼不管也。”[21](P.242)个别同学虽未退席,也是在看别书。只有图画课因先生教法甚好,差强人意。而日本教习教授的化学、物理学,则因为朱峙三对试验有兴趣,并有志于将来教化学,所以不无兴致。至于校方主政者,在朱峙三看来只是为了自己的饭碗而故意一再延长学生的期限,更加痛恨现实现状。

对学业的不满转而关注时局,而对时局的担忧又使得学业更加令人生厌。作为反清革命的策源地,武汉学界早已是“革命暗潮日甚一日”。各学堂学生阅读革命书报者极多,不仅订阅《民呼报》,还从东京寄来《民报》,尤其关注各地反清起事和暗杀的消息。同学们常常谈论反清革命的话题,并有文学社社员居间联络。作为革命情绪日益强化的表征,不顾官方禁令,剪去发辫的学生越来越多。不少学生为《中西报》《公论新报》《大江报》等报刊撰写论说,讽刺抨击时弊。

为了防止校方官府的压制,学生们采取了种种防范措施,如投稿报馆用别号或是秘密方式,传阅革命书刊实行登记制。“革命风潮不久必起”,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实。清廷组织皇族内阁,“以伦贝子、振贝子诸年少亲贵握大权,仍视汉人如奴隶。强邻四逼,欲以假立宪以缓和民气,乃速其亡耳。”[21](P.238)在各种地下管道的联系作用下,学界暗中传递的消息有时比公开媒体来得更加及时。三月底广州起义,四月初四(5月2日)沪汉各报才刊登报道,而武汉学界即时获得了消息。朱峙三于三月二十九日(4月27日)至四月初一日(4月29日)连续记载:“今晚邢伯谦自外归,述广东不日有举动,他在杨玉如家开会所得的消息。”“昨闻伯谦,今午问鸿勋。他云广东似有紧急,但不知能胜利否?如不成功,杀一孚琦有何益处。”“午饭后,肖兴仲来会予,云昨得沪息,广东有剧变,但不详内容如何。”[21](P.237)

不过,革命时期倾向革命者的所有言行未必皆有革命的成分。朱峙三为《中西报》写论说,发表意见评论时政之外,也不无赚取稿酬的盘算,借以减轻家庭的负担,增加个人的财力。同时他还仿学张裕钊等人字画,为人书写手卷、册页、大联、中堂,卖字得钱,以备急需。“廉卿书法,眼浅之古董家鉴别不清。予有此一笔收入,较之向报馆做论说,不操心者相去天渊。”[21](P.236)连日本教习也转托他写对联50副,“要书张裕钊下款带回国送人,每副出大洋一元。予拒之,一因彼为予之教师。日本著名文学家冈千仞,年五十余来华从张裕钊学,及宫岛栗香遣其子彦自北京而鄂垣,而襄阳,而关中,相随数千里,八年之久。彼等归国后,宣传廉卿先生文章、书法,盖早已誉满东京矣。既廉卿先生得名在先,予将来自有可传者在,何必蒙他人之名耶?予写以骗好古董者则可,此举则万万不可。予不受其五十元之笔资,嘱文卿婉拒绝,免彼竟向予索书也。”[21](P.245)50元对于朱峙三而言绝非小数目,武昌起义爆发前,他由报馆笔资和卖字润金所得总共不过20余元,不仅足以应变,而且能够资助几位同学。则摹仿字画也要取之有道。

叶绍钧(1894—1988,后名圣陶,字秉臣,江苏苏州人)所在的苏州学界,整体而言革命势力的发动和组织程度远不如武汉,但是通过阅报、演说、观剧等形式,对于清政府和现状的不满以及对于变革的期待同样强烈而迫切。除了从零售摊购买《东方杂志》以及阅看学校订购的报纸外,叶绍钧还与几位同学合资订阅一份《民立报》,“令送报者按日送至校中”[22](P.13)。不久《民立报》馆失火,叶绍钧大感惋惜:“诸报中‘民立’为有气,今被火,岂天亦欲斯民之无气耶?嗟嗟。”[22](P.14)10天后,《民立报》复刊,叶绍钧以其“卷土重来,煞是可喜”[22](P.16)。

具体而论,叶绍钧就读的苏州公立第一中学即草桥中学,教职员的思想不但开通,而且激进,因而小环境甚至优于朱峙三读书的两湖总师范。监督(即校长)袁希洛是同盟会员,国文教习胡石予是南社诗人,他们常常在演讲、授课和课后交谈中随时启发学生的反清革新意识。二月十五日(3月25日)为该校成立五周年,师生集会纪念演讲,前任监督蒋韶九演说学生个人、公立中学和中国之将来,“说到末层,语更恳切,同学中竟有堕泪者”。继而胡石予登台,“即续蒋先生之意,语亦激烈。谓人有中蝮蛇之毒而割其臂者,我国现在此时此地,亦正当割臂之是务,须坚忍,须耐劳,即至万不得已,我江苏省亦可自成一独立之国,断不可坐而待毙。说完,拍手之声振动玻璃之窗。”[22](PP.15-16)暑假后开学的训话会上,袁监督谈及“近今之危势,谓‘非武实不足以存。夏间走京师,观乎政府之种种丑态,益知此辈更不足恃,所恃者唯如诸君之少年耳。诸君切记,宦途不可入,虚荣不可慕”。[22](PP.27-28)

寻常讲课,教师们也随时启发灌输民主意识,如法制课讲人民与臣民的分别:“臣民者,服从人之民,而人民之权利有不能尽享者也。吾人三百年来,代代做臣民,故亦习惯而不以为怪,然大有弊在。苟一旦人瓜分我,而心中生一同一为臣民之心,则完矣。必心中有一必为人民之心,苟有不令我为人民者,我仇之,我杀之;我苟有一人在,则必不令人臣民我,如是方无负为人之天职也。”[22](PP.20-21)叶绍钧服为精论,特于日记中详细记录。

报刊和教师的宣传讲授,使得学生的思想很受启发,常常一点就通。叶绍钧听老师说“英雄有多种,有逍遥尘网之外,不肯一进樊笼者。有愿进樊笼,以得一舒其志,作枉尺直寻之想者”。进而联想到,“然一则心虽高蹈,终属无补;一则稍负瑕疵,其实有益于世。推而进之,则不受笼络,未尝不可施为。竖起脊梁,振作血性,转移也,改革也,何事不可为,只在我耳。此则非所谓大英雄乎。”[22](PP.12-13)先生告以“春秋时最耻城下之盟,即兵临城下,必抵死以守,可想见当时民气之为如何矣!”于是联系现实,“今之民气不知何往矣?何外患日逼而优游嬉戏者之纷纷也。呜呼,其或积习由渐而致然耶,抑君主以天下为私产而致然欤?虽然,而今而后,君主虽以天下为私产,我却不得不认之为全国人之公产。”所以,保产救种,人人有责,人人奋起,“起乎,起乎,中国人其起乎!四万万民气,足哈倒全世界也。”[22](P.17)

学生阅报,尤其关心各种内忧外患的时事,耳闻目睹东北西南各方的危机,“报纸翻来满纸不如意事”。[22](P.13)对于清政府压制民众爱国救亡的行动,并且封锁相关讯息大为愤慨,认为“政府靠不住矣”[22](P.15)。阅报见各国在巴黎密议瓜分中国的消息,“诸同学皆有不豫之色,相与促膝聚谈,论以后之究竟,都一语三叹也。”叶绍钧认为,与其“让人分,不如我中国人自分,十八行省十八小国也,更举一总统以统各小国,则中国成合众国矣。夫今日之百事无成者,政府之腐败也。今虽有责任内阁、预备立宪等云云,要皆画虎不成类狗者也。今我民为之主,则国之强与灭,我民之休戚系焉,举一事,行一政,肯草草乎?且外人所惧者,唯我民。今危急存亡之关头,而仍令今日之政府出与对待,适足以送却中国,故不得不构民立之政府与之对待。苟有侵占,我中国民唯有死力以拼之,则必可挽回。若弗自为改革,则荒谬之政府依然,便立宪,便责任内阁,外人即不瓜分我乎?至于不用外货等,虽亦有所补救,而其实末之末也。中国民,中国民,存亡关头,非改革不可。虽然,民识未高,亦可哭。”[22](P.18)

同是看戏,在学生们看来意义迥然不同。“内廷连日演剧。且所造舞台,费几巨万。际此民穷国穷之时,乃销金钱于最不应用之地,直将歌舞送河山,可杀。”[22](P.17)而上海艺员演国民爱国新剧,以资助商团经费,“各艺员妙舌生花,情节动人。满座士女均倾囊慨助。此等艺员价值较常人万万倍,义侠举动而菩萨心肠也。”[22](P.19)

革命党人在各地发动的起义暗杀行动,是学生们关注的重点,听到失败的信息,则扼腕叹息,并且赞同报纸的评论,革命党是不良政治的产物,“以捕杀党人为今日之务,则天下之人何往而不党人”。只有改革政治,注意民生,外交无丧国体,“则党人庶可归于无有”。可恨清政府绝做不到。广州起义失败,报载有一17岁女子身怀炸弹,“亦系革党,想总不免于死矣。然大菩萨也,大英雄也。事成不成未可知,总是区区一点诚。此女子之谓也。”[22](PP.19-20)

草桥中学的小环境虽然不错,毕竟不能不受制于大局。叶绍钧一年级考试的汉文、经学考卷中,“有所谓触犯忌讳之语,而年终毕业时难以呈之提学司也”。校方要求叶绍钧重新誊录。叶绍钧虽然知道是为自己着想,心中仍然不快。“噫,初则既出之笔,终则枉初意而改之,言论亦不得自由,实在可恶。然余既受之,而允之重誊,则余之丑态矣。”[22](P.22)自责之外,更加厌恶造成言论不自由的专制政府。

刚刚进入清华学校的吴宓,所在的京师以及学校的大小环境,与武汉、苏州不同,而吴宓的思想倾向,也与朱峙三、叶绍钧有异。从陕西来到京师,首先是对这里的繁华和百物腾贵印象深刻。看过钟声新剧,“所演者皆家庭上、社会上之真情状。其刺人之易,感人之深,较寻常戏剧为倍蓰”,“描写官场种种丑态,嬉笑怒骂无所不知矣”[9](P.22),因而许为“改良社会之妙法”。又听说王钟声参与种种机密运动,揣测其可能真系“自隐于伶者”[9](P.20)。到京第三日,吴宓即将发辫剪去,并且记道:“京师各校现虽不许学生剪发,已剪者则弗过问,余剪之毫无妨碍。此事利便极多,行之匪难,顾人亦空言者多,实行者少,可慨哉!”[9](PP.19-20)因为游美复试改期,吴宓心绪不宁,遂发感慨道:“吾国诸事败坏,弊正坐此上下无信,政令反复。”[9](P.25)闲暇时凭吊圆明园,想象颐和园的兴衰。从报纸上看到《民立报》馆失火,“闻之不胜扼腕悼惜”。联想到历来报馆火烛,“岂天不欲中国有一完全之日报耶!是何火灾见于报馆者如是之多也?抑或有人播弄其中,故意为之?若此,则火灾之兴,更系人事。岂偶然之故哉!”[9](P.36)

吴宓目睹外国职员欺负学校巡警,愤慨“中人与外人遇,久无理之可言”[9](P.42),并担忧外国职员将来殴打中国学生和职员。对于美国教职员排挤走教务长胡敦复,吴宓担心教育权落到外人之手,后患无穷。并且转而对当局强烈不满:“吾特不解,以我堂堂之中国,而竟无一办理完全、程度高深之学校。今年清华学堂成立,略有希望,乃当局者必破坏之以为快,是诚何心哉?”[9](PP.68-69)此事对于幼年失学,对清华抱有绝大希望的吴宓刺激很深。美国公使来校参观,总办、监督等皆陪侍之,全校清理扫除之余,还要求学生注意举止,保持整洁,以便将来到美国适应生活,并且给美国公使留下好印象。吴宓叹道:“呜呼,中国人之学堂不惧外部、学部之考察,而惧美公使之参观。岂真欲修饰表面以壮外观欤,抑国权堕落,以赔款之余建立学校,则事事必得受外人干涉耶?”[9](P.74)对外谄媚的政府,往往对内蛮横。清华规定暑假学生不得留校,令外省学生颇感不便,推举代表要求校方通融,而校方固执己见,吴宓“实不料监督之专制残忍乃至于是”[9](P.99)。

在校期间,陕籍同学组织陕西学会,拟出月报一种,吴宓被举为编辑兼书记。吴宓自幼好文字,先后办过《童子月报》《陕西维新报》《少年世界》《敬业学报》《童子学报》《童子丛报》《童子日报》《童子杂志》《小说月报》《星星杂志》《陕西杂志》,在清华又办《观摩新报》。他对报刊上不时出现的各地起义暗杀消息,不像朱峙三、叶绍钧等那样关注,担心各地动乱,影响社会民生。他不反对愤世,但认为应愤其远大,而且“非徒愤之而已,且当求其如何而始可不愤”。[9](P.117)皇族内阁发表,吴宓认为“中国政府今日并无一人才能出众、可为国家有所建树者,终日改头换面、掉此易彼往复无间者,实不过此数人而已。吁!国事尚可问哉!”[9](P.64)友人所示《广东女界黄花岗战殁革党》诗,气味颇沉郁,吴宓“酷爱之”[9](P.113)。

吴宓不愿参与党派活动。有同学组织嘤鸣会,主张学生时代“努力自勉,实心求学,造成有用之材,以图补于国家,并以求完全之宪政为宗旨;学成后则各出所长,并组立政党以救危亡。”[9](P.137)已有会员百余人。组织者邀吴宓入会,吴宓自觉宗旨志业未定,不愿以党会自缚,辞而未允。不过,他对于专制深恶痛绝,认为中国人力求专制之旧习,毫不变更,位置私人,破坏公义,妒贤嫉能,汲引私党,否则以强硬手段恫吓威逼,“中国国事之坏,率由于此等人。清华学堂之不得不坏,亦由于此等人。”[9](P.147)对于清华学堂的情况尤感痛心疾首,“世事之最可愤、又最痛者不一而足,而中国一般之办学务者尤为可恨。即如清华学校,地非不佳也,款非不足也,人非不众且才也;使管理人能稍实心办事,其为益于中国前途岂可限量?乃若辈乃竟如此!乃竟如此!其可令人愤惋之处,笔难尽述。且即以管理学生一端论之,斯任者毫无亲爱之感情、殷勤之照顾,乃复设为种种不便之处,以箝制学生,以妨碍学生,使之于学行德业及身体卫生上,决不得有一毫进步。……呜呼,通彻论之,若辈之罪岂可胜诛哉!”[9](P.159)像吴宓这样对于政治没有多少兴趣的青年,内心也如此愤世嫉俗,则整个国家确实仿佛一座随时爆炸的火药桶。

远在大洋彼岸的胡适于元宵夜“回思祖国灯市之乐,颇为神往”。[17](P.68)他关心中国日益严重的边疆危机,并且参与该校学生组织的讨论中国情状团体的活动,由于担忧“国亡在旦夕”,“连日日所思维,夜所梦呓,无非亡国惨状”,以致“夜中时失眠”[17](P.79),思念故国之情难以自已。听闻旧友但焘、饶可权等死于广州之役,念之慨然。后者曾经殉其妇,为胡适等人所救,“得不死,今乃死于革命,可谓得所矣”。[17](P.104)得知杨笃生蹈海的噩耗,也“为之嗟叹不已”[17](P.133)。不过,胡适对于沪上各报攻诋梁启超,认为“诚有失之泰甚之处,至于辱及妻女,则尤可鄙矣”[17](P.113)。并非革命党的胡适,还是革命的同情者。

三 南北士绅的两难取舍

因为组织国会请愿以及通国学界同志会而被遣戍新疆的温世霖(原名温昱,字支英,子英,天津宜兴埠人),放在士绅之列多少有些另类。他是清朝最后一科秀才,曾肄业于天津水师学堂,当过幕僚,办过学堂,编过报纸。为其《昆仑旅行日记》作序的陈宝铭说:“温君北方之强也,具一往无前之志气,抱百折不回之精神,欲建掀天揭地之盛业,博震古铄今之令誉”[23](P.17),也就是有些好出风头的意思。果然,经此一番震动,温世霖举世闻名,其遣戍新疆,万里奔波,一路风尘,固然千辛万苦,却受到沿途各地官绅商界的照顾优待,自己也得以借此访察西北风土人情,尤其是对于曾经寄予希望的新政宪政有所验证。

温世霖于宣统二年十二月初七日,也就是1911年1月7日,在天津寓所被警察入室拘捕,未经审讯,即发送新疆,初九日住丰台,次日至石家庄,十一日到河南彰德。变生不测,温世霖连行李也未及带。其实温世霖本来并不赞成学生的激进主张以及干政行为,他被推为通国学生同志会会长,正是因为代表们担心学生的偏激言行可能导致情绪和局势双重失控。温世霖对于学生的割股刺臂断指等激烈举动极不赞成,被逮后仓促间还不忘致函严修等人,告以应从速筹备立宪等事。[23](P.35)

作为国事钦犯,温世霖虽然遭到清廷的严惩,可是各地具体承办的官员却不以罪犯对待。宣统二年十二月十三日(1911年1月23日),河南盐务张桂生函告其子,“吾国此次对待犯人这等优异,是从来所未有。当温公到时,州署预备早饭,如接过路委员局面。饭后,手巾把漱口盂茶点瓜子,居然客坐,毫无苦况。押解委员谈笑自若,自若钦犯过境,向虽如此,未有如此次之优者。”[23](P.37)朝野之间善恶是非的标准如此大相径庭,往往就是非变不可的征兆。

一路上温世霖耳闻目睹,感慨良多。路经河南淇县及卫辉府,见比干墓和前明鲁王墓,一整齐一残破,甚至鲁王墓与王妃墓相比,也迥然不同。皆因鲁王失德,王妃贤明。“为人君上者可以鉴”。[23](P.36)又见汴省民智闭塞,觉得难言自治。夜宿灵宝县,忽闻解委(大帅衙门之巡捕)大声斥喝:“你们老爷对温大人得罪的起吗?他在北京骂了庆王爷,连摄政王都怕他,你们老爷是不想做官了。”诧异县官并未开罪,解委何以如此震怒。询之,告以顷间之事,谓之吃差使。若县官畏事,必须多送程仪,或百金,或80金。至于供应例规,因系特别差使,照例文武委员各燕席1席,差费各20两,随封2两;戈什2人,上席1席,差费各4两;卫队水席2席,差费各1两。府道委员另外供给煤炭烟茶,车辆尽量预备,需索另计。深夜,解委果然交来县官赠送的白银洋烛茶叶,婉拒,并嘱其不可冒名需索,以防有碍名誉。经此一闹,县官请教解委如何通知下站预备供应及增加差费,下站地方官亦即按照上站溜单办理,以为关照。“官场手段,可谓神妙无穷,门外汉焉能窥其蕴奥哉。然吏治如此,焉得不亡。”[23](P.42)

出函谷关,在古孟津处观黄河瀑布,高二百数十丈,蔚为大观。“如此大水力,倘有实业专家研究利用,其利益何可限量。惜政府计不及此,反为数省大害,岁糜国帑,良足慨叹。”解委在旁“发挥治黄政策,颇有见地,系多年经验而来,非一般理想家纸上空谈者可比。惜大吏多乏学识,不能采用耳”。[23](P.43)河南省差徭甚重,所有过往差事,名为由地方官供应,实则征收民间物品车辆,并有折价中饱者。横征暴敛,民不聊生。[23](P.45)

住宿华山,不仅招待特优,案头还置有新小说数种。原来川籍县令思想开通,有弟二人留学日本,寒假回国,闻知温世霖路经此间,极欲拜访,以恐招物议而罢。陕西差徭亦重,温世霖以钦犯过境,地方官向里民局索大钱二三百串不等,实际供应各项加在一起不过二三十串足矣。“闻华州一处里民局年交官差万余串。苛敛如此,民何以堪。”[23](P.47)

宿于临潼时,县令张瑞玑来晤,“畅谈颇久。此老言语爽直,精神奕奕,无丝毫官吏习气,与余一见如故。论及时局,自云昔曾加入戊戌政党,嗣因康梁失败,谭嗣同、杨深秀等六君子遇害,曾亲赴菜市口收敛杨御史之遗骸,并周恤杨之遗孤(张与杨既为会试同年,又有乡谊)。言次愤慨万状,拍案大呼非大革命不可者再。此老有骨气有肝胆,且有国家思想,风尘俗吏中而有此人,诚铁中铮铮,庸中佼佼者矣。令人肃然起敬。……席间张公又云:余不得已就一微官,初谓百里侯亦可为民造福,不意到任后适得其反,困守樊笼,自由不得。阖衙门书吏差役上下数百人,即数百家人口仰给于此数百人之薪资,而此数百人所得之薪资,无一文非扰民害民而来。除衙前一对石狮子无须养活,不扰害百姓耳。此真一针见血之言,非有胸襟肝胆学识不能说出也。”张又告以甘肃回民首领潜势力极大,闺中少女亦练习用枪射击,再三叮嘱留意访查。[23](PP.50-51)

当然,途经之地也有顽固官员处处留难。陕西按察使即不准温世霖发电报向家里报平安,经旗籍解委力争,还是要巡抚核示,而巡抚则避而不见。“旗籍大员知识浅陋,行为乖谬,言之太息。”[23](P.54)有同乡三人来访,密探国是,准备暗中运动军学两界,并联络绅界人才,共同起事。陕西咨议局议员王铭丹(请愿同志会干事长)、井岳秀来谈,温世霖劝以提案赶紧修筑西潼铁路,便利交通,开发实业,以裕西北财源。王、井二人言陕西富户极少,最殷实者家资不过80余万两。延长石油及石棉石碱二矿,均无力开采。当告以由咨议局设法推广,各大埠皆设分销处,招人承销,可得保证金及押款,亦可到京津沪招股,何患无力举办。王、井二人深韪其言,极愿提案。[23](PP.55-56)陕西不用银元铜元,通行者为碎银、制钱及秦丰官钱局钞票。银元折色,吃亏太多。“金融如此闭塞,其余可知矣。”[23](P.56)陕西民风虽锢,前来拜见者则甚众,尤其是咨议局方面,纷纷送来食物川资。因来访客人太多,按察使令西宁县设岗禁客,催促速即起行。陕西新军管带张月波等由同乡军人公推,亦来馈赠程仪,并与岗兵大起冲突。

除日,陕西下了当年的第一场大雪。辛亥正月初二(1月31日),由西安启程,途径醴泉,见乡村庙门前悬初等小学匾,入内参观,大殿前及两廡,皆土人聚赌,殿后有砖房三间,窗户洋式,门窗锁闭,不得入。在乾州见巡警教练所门前置一木枷,“荒谬可笑,举此一端,足见该处警政之幼稚矣。”[23](PP.65-66)当地女子皆缠足,“此风一日不除,民族何由强盛,事虽小而关系甚大,有心者其努力图之。”[23](P.67)西安女学堂仅官立一处,学生20人,私立两处,学生只有数人,且均已停办。倒是三原县风气大开,有女学堂五六处。

正月初七(2月5日),途径邠州,城里街北有里民总局,自治公所和简易识字学塾附设局内,间壁为城隍庙,庙门悬自治研究所牌。再西行街北有巡警公所,附设卫生、清道两局,街南有巡警教练所,间壁有劝学所,仅铺面小屋一间,室中一桌两椅外无他物。“据土人云:各局所均系外面虚挂一牌,内中空无所有,有名无实,率皆如此,以故城中无一岗警,市中聚赌者有之,斗殴者有之,无人过问。新政如此,可为一叹。”[23](P.70)火神庙前悬小学堂竖牌,也是虚有其表。邠州为直隶州,“城内居民千数百户,而只有小学堂一处,教育如此,何日方为普及时也。”[23](P.71)长武县则城内外有小学四处,高等小学一处,实业小学一处,农业试验场和工场各一处。“陕省之西,新政当以该县为最。”[23](P.73)

进入甘肃,泾州县城有煤油路灯,此项新政为西安所无。甘肃无差徭,由官车局备车直送兰州。在白水驿观社火,“各人所扮形状,奇怪陋劣,不堪形容,一似毫未进化者。此处人民之程度如此,去自治立宪不能以道里计,奈何奈何。”[23](P.76)当地有天主堂,甚宏壮,警察与学务则无甚可观。平凉州商业繁盛,人烟稠密,却没有学堂,巡警分局也是有名无实,城中巡警无一人。“新政如此,可怜可叹。”唯一可观者,为东西关各有福音堂一处,建筑整齐。[23](P.78)会宁县有高等小学一所,由县署派教习一人,到堂上课,时间迟早不定,学生亦不多。[23](P.85)

甘肃解委询悉温世霖获罪缘由,极抱不平,嘱其家属赴都察院控告陈夔龙欺蒙君上、摧残民气之罪。[23](P.85)安定县令刘春堂为保定刘春霖殿撰的胞兄,刘春霖来函嘱其从优照应,因公务晋省,特派县署账房招待,甚为优厚,并赠程仪二十四金。当地饮水奇缺,且皆为咸水,又特别提供专备县令夫妇饮用的清水沏茶。[23](PP.86-87)在甘草店,观大街演剧,所唱为西凉腔,“余于无意中得聆我国数千年前之古音,何幸如之。既思陇上自秦汉以来已数千年之久,更历十余朝,而依然未曾进化,又不禁为我国改进之前途忧矣。”[23](PP.88-89)行至金县,县令为天津女子师范学校监督吴蔼臣乡榜同年,又系至好,吴致函托为关照,派家人迎出百里,本人则出境60里迎候,并赠送程仪路菜。[23](PP.89-90)

正月二十一日(2月19日)抵达兰州。直督陈夔龙曾致电沿途各省督抚,谓温世霖精通法律,能为极大,慎勿等闲视之,非派一二千得力军警严加防范不可。各省大吏皆陈督一流人物,接电后均惊惶无措。到兰州后在兰皋县指定客栈下宿,夜晚内外城门闭锁,俨然一特别监狱。温世霖自觉此行虽然艰苦异常,而多此一番经历,实地考得边省情形,亦生平之大幸。纵有多金,无从购买。[23](P.91)因旅食费用均须自备,在兰州致电天津向各方商借。而电报局奉上宪公事,凡有温世霖支英字样的电报一概不准拍发。[23](P.92)听说甘肃按察使为人颇有气节,特意前往臬署禀见,不料其非特拒而不见,且命仆人至大堂饬差传知兰皋县,不准犯人温某随意出门,到处禀见。随即兰皋县即派差役迫其回寓,又派捕役四人在门外监视。原来甘肃布政使为陈夔龙胞叔,按察使不便开罪,真可谓冤家路窄。[23](P.93)

甘肃文解委李子珠交差后仍来约温世霖至其家小宴,并以新疆政治黑暗,恐有监禁之虞,提议将家中侍婢二人择一人为簉室,到新后可通融在城内赁屋居住,如前年发配新疆的北京新闻记者彭翼仲例。均婉谢。复拟移席来寓,再三婉辞而罢。[23](PP.94-95)后李责以大义,“应知一身所负责任极为重大,切宜为国家爱护保全,不可大意。此次纳妾,系为保护此身,与寻常富贵人娶姨太太不可同日而语,幸勿固执。”并托人物色稍年长之处女孀妇。[23](P.97)因谈妥之孀妇不愿远行,而不及再议,遂由几位解委友人捐资百金,托新省解委过凉州时负责办妥。[23](PP.100-101)后到凉州时果然纳妾一人。李子珠因与温往还,被陈藩司牌示停委三年。

为了解决温世霖的旅费,由绅商及其亲友发起五省同乡募捐,共募得五百金,商界居多,豫皖五省大同乡尤为踊跃,政界则只有二三人。由亲友同乡代办食宿物品甚多。与在兰州开办书报社的川人谭芗陶谈,知甘省大吏仍抱愚民政策,所谓兴办教育,不过敷衍门面,有名无实,学堂除陆军及师范外,一处未立。所谓读书人者,只知吸鸦片,其余一概不知。[23](PP.99-100)甘肃咨议局毫无生气,男女学堂皆不提倡,仅两湖会馆设一客籍两等小学。

二月初一(3月1日),从兰州启程。甘新宁青等地出产松木,木质松软,可制火柴,当地人不知,实业家需用反而转取给于异国,“家有宝藏而不知开发,良可叹也”。遂函告甘肃商会竭力提倡。[23](PP.104-105)

兰州西行,更加荒陋,村镇连私塾亦无,遑论学堂。“巡警局除省城略具雏形外,省东各州县尚虚挂一牌,西北各州县则并此虚幌子而无之。如此新政,可为一叹。”[23](P.106)只有甘肃第一优缺的东乐分县,街市有路灯,又有巡警教练所。[23](P.120)其余即使甘州这样的大郡,虽有小学、宣讲所,而警察、学堂等还是有名无实。[23](P.121)玉门县虽然官员提倡教育,绅士却无人响应。[23](P.139)

三月三十日(4月28日),行抵新疆哈密厅,城外有乡村公立小学堂两处,校舍新建,外表可观。[23](P.146)劝学所内附有公立艺徒学堂,分设铜、铁、木及织毯等科。其第一小学有学生36人,分为甲乙两班,教员热心教育,管理有方。体操课教习兵式操,进退有法,步伐整齐。学生作业,联句颇有可观。因城内住户仅二三百家,所以学生人数较少,且年龄不齐。[23](P.147)哈密回王还设有忠爱汉文小学堂及简易识字学塾各两处。城里又新修小学堂,有教室五间及礼堂,预备将官立第一、二小学及三所私塾合并,学生共80余人。[23](P.151)

哈密西瓜味最甜美,每年入贡一次,快马兼程,花费甚大。每三年还有大贡一次,西瓜之外,精选骏马12匹,另有副贡,孝敬各亲王、军机。庆亲王处再加备赏银5000两。“京中大臣取给于外省之大吏,各省大吏取给于地方官,地方官乃竭民脂民膏以奉之,官如是政如是,欲国不亡,得乎?”[23](P.152)

奇台县所辖木垒河设官立第三小学堂,有学生数十人。校内一切设备粗具规模。系前任守备所创设。[23](P.163)而奇台县治所在古城子的第一官立初等小学,学生有90余人,分甲乙丙丁四班,管理兼教员共4人,校舍新建,设备较完全,并附设简易学塾及缠民小学各一所,缠民学生有八九人。县内还有高等小学及巡警局。[23](P.165)奇台县自治总局附设自治研究所,学员十余人。门前甚至悬议、参两会竖牌,不过只有房屋三间,只可敷衍办事,不堪作为议场。

该县两等小学堂附设实业小学,师生60余人开会欢迎温世霖前来参观,并请其演讲。温世霖答谢之外,演说“列强侵凌我国之政策及各国之所以强盛,皆教育发达之效果,我国图强之要务,比先求教育普及,将来学生之责任甚大,应努力求学,以救国图强为职责”。[23](PP.165-166)又出席当地同乡商号的欢迎会并演说,“大意为各国商战已达极点,我国工商业不能振兴,势必为各国销货之场所,每年漏厄无限,利权外溢,良足痛惜。且国本因兹日弱,益足启列强觊觎之心。目前俄商麇集边陲,我国商人应从速振奋精神,联合哈古两处各帮商号,成立商会,并由迪化各商号组立总商会,一方面协助关外各地商会会务之进行,一方面与关内各地商会互相联络,讲求研讨,以期日渐发达。如是日新又新,方能与列强争衡,挽救危局。再关外土著稀少,风气闭塞,人民素不读书,方今庶政维新,各同乡久于兹土,即无异第二故乡,对于地方警务学务等,务须尽力维持,并须讲求自治,凡属公民选举权,万勿轻易放弃。”各同乡闻之,莫不欣然振奋。[23](PP.167-168)次日,又到陕帮欢迎会,并发表如上内容的演说。各商送来物品极多,并川资数百金,婉谢,留以将来到迪化办报时用。

继续西行,沿途济木萨有小学一处,简易识字学堂两处,自治局内附设董事会研究所,有学员八九人。在双岔河,有乡民因子弟被官迫入学堂,举家惶急,担心受害。温世霖告以入学堂之利及将来出身,群始恍然,皆大欢喜。可见风气不开,是因为无人为之演说,以开通民智。淄泥泉回汉杂居,约百十户人家,有公立小学一所,学生17人,校舍正在起造,不甚得法。前任教习为老学究,现在由师范毕业生接替。因无校董,事事要向县署请命,粉笔也要往返数十里到县署账房处领取。[23](PP.170-171)

五月初一(5月28日),经过近5个月的颠沛行程,终于抵达目的地迪化。因事先闻知迪化同乡预备欢迎,相当期待。到后宾朋来欢迎者踵趾相接,问迪化知府如何管束,答云到了迪化即算完事,见过大帅,静候派差,别无话说。新疆学务公所科长金育才系天津西沽大学优等毕业生,当年赴新疆,温世霖曾为其饯行,勉励其到新疆做一番事业。此次温世霖遣戍新疆,金育才一路托人照应,见面即笑谈“兄也为新疆造立大事业来了”,两人拊掌大笑。随即搬进金育才公馆为其特辟的居处。居处房屋敞亮,远近景色宜人,颇有终老于此亦云幸矣之慨。迪化杨柳青商帮及其他各界人士纷纷前来拜访。往谒按察使杨增新,亦颇谦和,只要不出城,允许其自由居住。并告以奉旨监禁的彭翼仲,现在也可以自由居住。[23](PP.172-176)

据温世霖正月二十七日(2月25日)记,在兰州时甘肃电报局桂宝鋆带陈克义来访,后者系奉同盟会孙逸仙会长之命从香港来,因闻温世霖遣戍新疆,恐途中或有意外,特派其沿途保护,以备不虞。赶到天津时知其已经启程,兼程追踪,昨日赶到。温告以并无生命危险,表示到新疆后当努力推行会务,乘机发动。又得知各省会务突飞猛进,深为喜慰。[23](PP.97-98)此事至少是后来补记。或称温世霖在新疆发表时政言论,又再被遣戍西藏,大概是子虚乌有。据其弟《先兄支英公传略》:“辛亥秋武昌起义,先兄被诸同志推为新疆都督,与清兵激战,被困两日夜,几濒于危。幸得中央财政监理官梁君之维护,始获脱险回里。”[23](P.22)

辛亥年张謇很忙,虽然他的日记记得很简单,经历却绝不简单。除了个人及合办的各种教育、实业外,他还积极奔走,参与各种会议,从事组织政党、推行自治、鼓吹立宪等活动。尤其是立宪一事,成为其孜孜以求的目标。无论是访唔各省督抚,还是拜见京师权贵,以致摄政王召对,要求立宪或主张立宪的好处,都是重要内容。张謇早就认为,“亟求立宪,非以救亡。立宪国之亡,其人民受祸或轻于专制国之亡耳。呜乎!世人知余言之痛耶!”[11](P.646)如果一国的人民,“人人心中有此一国,唯恐为人轻蔑损坏,则此一国自然永久坚固存在于世界。”[11](P.648)他到彰德见袁世凯,“道故论时,觉其意度视廿八年前大进,远在碌碌诸公之上。”[11](P.650)两人当就应对时局之策达成共识。到京摄政王召见时,张謇首先就追述光绪变法的功绩:“先帝改革政治自戊戌始,中历庚子之变,至于西狩回銮之后,皆先帝艰贞患难之时。今日世界知中国立宪,重视人民,皆先帝之赐也。”而张謇所陈内政三要事的第一项,即“外省灾患的迭见,民生困苦,朝廷须知民隐及谘议局事”[11](PP.650-651),仍然关系宪政。

这一年张謇参与的一件大事,是清政府学部召集的中央教育会,并且担任会长。不过张謇对此似乎热情不高,会议尚未结束,即欲脱身而去。中央教育会的成员,各省代表和学部部员各占一部,彼此冲突,看法甚至记录也是截然相反。黄炎培(1878—1965,号楚南,字任之、韧之,江苏川沙人。光绪二十八年举人)较为热衷于会事,参加了开幕闭幕式以及所有18次会议,在他看来,“学部人员跋扈已极,众顾大局,不与较。”[24](P.6)与清廷预备立宪的背景相适应,黄炎培活动的特点之一就是开会多,除了中央教育会外,他参与活动的团体有全国师范联合会、宪友会、商务总会、中国教育会、预算维持会、浦东学友会、群学会、城东妇女宣讲会、寰球中国学生会、中国科学促进会,并参与上海劝学所、城自治公所、江苏谘议局以及龙华、浦东校董会等,十分忙碌。

蛰居不出的叶昌炽仍然关注世事的变化,包括各地革命党的动向,得知“党人皆二十左右英锐子弟,睯不畏死,可恨亦可怜”。[12](卷11,6660)不过,在他看来,祸端还是起于新政。恽毓鼎还承认路政是新政为数不多的善举,叶昌炽则认为“新政无一非便民,实无一非扰民,邮政其一也”。[12](卷11,P.6667)

吉城虽然出身商人之家,却从小就被指定为要读书应举。可惜13岁县试中秀才之后,屡试不第,到光绪二十二年才捐了个贡生,从此以教书治学为志业,先后遥领沂州、南菁书院的阅卷之职,与人合创能群学堂,又受聘到南京、合肥等地学堂教习。宣统二年回到家乡东台,任东台县中学堂及师范学堂教习,教经学、文学、修身三科。吉城好古,向往经师人师,自光绪三十三年起,他与蒯光典、缪荃荪、李详等人组织国文研究会,主张保存国学。观其在中学及师范的考试经学文学所出试题,以及日常授课,则所教大体因循分授诗书礼乐传的旧惯。[10](PP.255-270)

吉城的日记更像是读书笔记,所记读书心得多,记事则较为简略。每日除读书教学外,他还热心赈灾等社会公益,阅读《国风报》等书刊。但是对于时局,却很少涉及。辛亥年的政局动荡以及各地发生的重大事件,在其止于八月初三的日记中毫无记录。

吉城的胞兄吉钧(1864-1923,字少芝)在家族传承中继承父业,一生经商,从事典当。其日记于交际应酬之外,主要是简略记录生意往来。他日常也读些与商业相关的新书报刊,参与商会的活动,但很少记录时局的变化。

姚永概(1866-1923,字叔节,号幸孙,安徽桐城人,光绪戊子科乡试解元)仍然担任安徽师范学堂监督,他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待了四年。自1888年江南乡试中解元,先后四次会试,均名落孙山,谋官亦久不遂愿,于是决心从事教育。元旦适逢寒假回里,照例拜庙贺年。正月二十七日(2月25日),姚永概回到省城,他所关注的仍是校事,除了师范学堂,他还参与存古等校的学务。不过,此时他已萌生退志,二十九日(2月29日),他谒见提学使,久谈校事。二月初三(3月3日),又占一文王课,卜进退。[15](PP.1179-1180)

三月十三日(4月11日),姚永概分别向巡抚和提学使提出辞呈,正式的理由是寒假期间,幼时的眩晕旧疾复发,不能胜任劳剧,必须安心静养,而师范责任重大,力不能支。实际原因主要是师范新生尚待训练,而“旧生之入本科者情状亦大变,往时有所要求,经弟开陈,无不欢忻以去;今则再三告诫,虽无辞可答,而意态间有听我藐藐者矣,此中定别有原因。若长此因循,势必至于决裂,为弟一人计,为师范全校计,均宜即早更张,或可精神一振,万不可缓图以误全局”。为了堵塞“替人难得”的托词,他还主动举荐继任者,并表示如不获准,只能归隐山林。不过,病只是原因之一,他自称调养月余,尚可勉就存古学堂教席,则关键还是要辞去师范监督一职。[15](PP.1183-1184)经各方慰留,学生也公函挽留,姚永概暂未去职。

教育之外,姚永概对于各项新政事业也相当积极,倡言实办巡警万不可缓;参与故乡桐城的地方自治以及赈灾等事。其时皖省学界忽分南北,频闹风潮,姚永概恐酿巨患,心殊忧之。

至少从日记所载,可见姚永概对于全国各地政治情势的变化不大关注。但是到七月二十八日(9月20日),四川铁路风潮的警讯终于引起他的注意,只是开始比较乐观,认为岑春煊“谕川省父老及官两电,似可平蜀人之心,事当可了”[15](P.1198),于是依旧继续诗酒应酬的日常生活。

胡骏(原名绍棠,字葆森,一作葆生,号补斋,四川广安人,光绪二十九年进士)戊戌曾参与组织蜀学会,并加入保国会,后留学日本政法大学。辛亥伊始,他特意写下自己对于日记的记法:“余自三十岁后,即有日记。然皆或作或辍,虽有存焉者,寡矣。自己酉始逐日为之,岁可得三数册。顷偶一披阅,大率友朋酬酢及一切琐屑细故居多,其于问学立身行己之道阙如也。夫岁月易迈,去日苦多,长此悠忽,何以为人。……自今伊始,日必有记,记则用以自课,常事不记,其有关于身心性命处事接物,大之政治理乱之所系,次之即文章歌咏,足以自适其适者,亦必录之。一日无记,是玩时也。余以是册为监史也。”[5](P.445-446)

元旦胡骏照例赋诗:“惟东事日棘,朝廷方厉行新政,顾氓之蚩蚩,犹不能无觖望,下恣其求,上靳于与,厥势相持,未知究竟。易象否泰剥复交关之会,其斯时乎?”[5](P.447)他对新政事业不无寄望,而不满各级政府的因循敷衍,告诫任职地方者:“于新政须十分注意,不急者缓办,奉年应行筹备者,千万不可推诿,亦千万不可敷衍,酌量地方财力如何,悉心规画,总以不病民不费事为主。”[5](PP.480-481)正月二十三日(2月21日),同年陈紫纶谈近日时局颇不堪问,俄、日、英诸国各逞其志,各省乱民,乘间窃发,内忧外患,相迫而来,未知当轴者何策以处之。[5](PP.475-476)四月二十日(5月18日),胡骏参观了彰义门大街的陈列所,“觉各省制造品比较往年更增多,且益进步。吾中国地大物博,比之日本,气魄诚远过之。令政府警励提倡,工商业发达,岂复可量。惜乎昧昧于此也。”[5](P.555)

胡骏认为:“凡是无私不足以成公,国家立宪,予人民以应享之权,公也,而其实乃所以巩固自身之主权。公司聚财,图一切事业之发达,公也,而归宿亦无非增长个人之利益。故西人最重有自私心自利心。彼阳为热心公益,而实阴便私图者,是乃公之蟊贼,而旧学之所谓小人者也。明眼人必能辨之。”[5](P.495)二月十五日(3月15日),“车过西华门,见内务府某大臣出殡,其纸扎刍灵舆马花果之属,与真无异。其后档车数两,纯以小泥为饰。即此一端,费已不轻,而并付之一炬。京师婚丧之礼,繁文缛节,夸多门扉。此风旗下尤甚,财安得而不匮,民安得而不贫耶。订礼之责者其知之。”[5](P.505)

由于担任的翰林院、国史馆、实录馆等皆是闲职,胡骏以为官太过清苦,一度欲谋外放。其师来函,力沮其意:“至欲弃清美之词臣,就肮脏之尘吏,则计大左矣。……吾弟只知外吏显赫之名,而未见其浮湛之苦。鄙人躬历数年,备尝甘辛,以为控缰之马,不如栖树之鸡。乞米犹可以疗饥,做官适足以自腐。”[5](PP.482-483)川督赵尔丰来京谒见庆王时,胡骏曾从窗隙窥见其抽靴筒递随封,“盖尤不免俗吏之为,非大臣名臣气象也。”[5](P.515)

其时东北鼠疫流行,或云系日本人政策,意阻德太子之来游。[5](P.451)此事京师亦被波及。初六日(2月4日),胡骏等拟游香厂,至沙土园小胡同即被巡警拦阻,告以前面有传染病人家,刻已遮断交通。只好回转琉璃厂,至火神庙购书。[5](P.455)次日再往。“近来新书风行海内,科学家往往置旧书于不观,顾其值乃较往日为昂,何故?或曰此系国内资本家不惜重金购求旧书收藏,既可保存国粹,又可待贾而沽。此一说也。或曰外国人讲求学问,每好猎取中国书籍翻译,以供研究之用。其最精善本或携归庋置本国图书馆博物院等处,以资博览。故搜求不遗余力。此一说也。如前之说固宜,然至谓外国人亦争购旧书,初未之信。乃余今日至厂肆,实见有三数外国人往来纵览书籍字画。苟非有所取,何为若是。可见后说亦非尽诬。因此之故,旧书之价愈昂,我辈无雄厚资财,蹀躞其间,正如乞儿过屠沽之门,穷汉过五都之市,徒饱眼福,但觉馋涎而已。”[5](PP.456-458)

是年湘耆王闿运年79,湘抚以乡试周甲之年,奏请循例准予重赴鹿鸣。胡骏感慨“湘潭曾主讲吾蜀尊经书院,蜀士之治经学词章,湘潭实津逮之,近三十年来,旧学巨子大半皆出门下。予生也晚,恨不获亲炙,然沐其流风余韵,实亦不少。乙巳至吴下谒曲园于春在堂,时年已八十三。今曲园已矣,海内两大经师,仅湘潭在,不可谓非鲁灵光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一遂仰止之愿。[5](PP.458-459)

胡骏为京师蜀学堂监督,受聘到庆王府教馆,奕劻之子载振出见,与谈时许。“贝子在宗室中固开通而又有经验者,所谈悉能切中时弊,特现在投闲,为可惜耳。”[5](P.460)胡的两个儿子均投考清华学堂,长子年龄稍过,落第,次子胡光麃得正取第14名。[5](P.476)为了梳栉方便,入学前他让儿子剃发干净,“为便利计,非敢违定制也。”[5](P.495)据胡光麃称,校地甚幽静,房屋皆西式,寝室均系铁床,其所居第一所七十四室六号室,共住六人,中铺地板,油漆光洁异常,夜有电灯,食堂亦宏敞桌椅器具完整,饭菜亦精美。[5](P.511)

身在教育界,胡骏自然关注相关事务。学部调查局提倡调查国语,欲派人到各省实施调查,胡骏以为调查是为了编辑教科书事宜,而编书之事由图书局负责,名实不符。各省土语方言各各不同,即使府县亦未能一致,若派人前往调查,见闻有限,且有南北异地,未尽通晓等不便。应责成各省提学使转饬所属学务公所在各自区域组织调查,其办法宜分类进行,由学部制定格式,照式填写,并分阶段实施,初期半年为限,由提学使将调查汇送学部。调查局将各地语言相同相异,依程度分别汇编成册,转送图书局为编辑之资料。然后再由各省以半年为期,详细调查,补漏纠谬,以为编成之书修订的参考。不可仿此前民政部、度支部派员到各省调查之举,不仅靡费,而且无功,徒招报馆笑话。[5](PP.478-479)三月,学部成立国语调查会,由图书局局长负责,派胡骏等人分别担任调查、审定、编辑各事。[5](P.534)

京师川省会馆值年,原来三年一易,由分道各举一人,由旧值年公推。受到新型社团组织的影响,有人开会发起票选,结果与旧值年冲突。胡骏也被旧值年推举,力辞不就。后来会馆终于还是改为票选。其他方面也有所改造。一度议论过议案研究会是否并入值年。胡骏的意思是分立较好,若合并则会名消灭,不如留此为议事机关,“可销纳军商学各界人,将来对于本身官吏,力量亦较厚也”。[5](P.520)旧式乡谊组织之外,胡骏也参与新式社团的活动。四月初八(5月6日),辛亥俱乐部成立,十余人约集逐条研究起草员所拟规约。[5](P.546)次日,全蜀会馆议案研究会开会选举职员,到会30人,选定正副干事、书记等。五月初八(6月4日),辛亥俱乐部在殖边学堂开会选举职员,众推举胡骏为干事,力辞,改就评议员。[5](P.564)五月十五日(6月11日)开全体会议,议定政纲。

清制为官须避籍,本省官员均由外省人担任,为了联系乡谊,维护乡人利益,京官与本省士绅往往相互应援。胡骏对于川省事务也极为关注。三月十三日(4月11日),四川全省商会联合会来电,以去年十月川盐加价一文,全省人民无不病苦,希望协议办法,力争取消。[5](P.529)经议案研究会开会,决定发电四川总督,请予维持,一面具呈盐政处。[5](P.531)三月二十七日(4月25日),京城大风,在京四川同乡为盐斤加价事约齐赴盐政处递呈,“予适领衔,不能不去,为民请命,不以风暴沮也。”[5](P.538)因盐政处袒护蜀中官吏,交涉不得要领。

辛亥年四川铁路问题暗潮涌动,胡骏牵入其中。正月中旬,胡骏收到亲戚蒲殿俊返川后来函,言川局事颇详。[5](P.466)四月二十三日(5月21日),全蜀馆值年开会,议铁路事,到者50余人,最终决议具公呈请代奏,看视各省如何办理,再商进行之策。次日,再往乔宅议铁路事,当拟两电,致川督及商会。返回自宅后,见当日上谕停止租股,则川路之款已失所恃,进行方针也要相应改变。[5](PP.557-558)后全蜀馆及议案研究会连续会议,仍具公呈,并致电四川谘议局及董事会。[5](P.567)六月初七(7月2日),旅京股东在全蜀馆开会,到者百余人。其时旅京蜀人争路心切,“急欲具呈邮部争款。予以现在川路风潮正烈,方且欲废合同,不如姑缓,以电询伯英,筹所以结束之法,得复电再递未迟。”[5](P.589)而辛亥俱乐部也加紧活动,频频会议。闰六月初五(7月30日)午后,辛亥俱乐部和全蜀馆会议相继召开。

七月初六、七两日(8月29、30日),北京风雨不止,七夕之夜,胡骏耳闻“大风雨彻日夜,适感于川省近事,凄然有作”:

日夜奔号风雨声,故山落木我心惊。

江流激宕翻巫峡,丝管悲哀咽锦城。

一路一家闻痛哭,九天九地斗心兵。

太阳恐为浮云蔽,真宰何人(先作“还应”)诉不平。

七夕风雨

银河欲渡费相思,风雨潇潇却误期。
人事本来多变幻,天公毕竟少偏私。
淮南鸡犬升仙日,穆满虫沙历劫时。
闻道庶民星正聚,笑他弄巧有痴儿。

天人感应,胡骏已经预感到剧变日益迫近:“川省为争路废约,罢市罢课,家设先皇帝灵位大哭。惨象若此,其谁使之而谁致之。政府苟用压力,祸未可量。已约同乡京官具呈呼吁……又予居北京数年,从未见有此番风雨之大且久者。而各省被风被水,时有所闻。灾异如斯,岂尚不知俨惧耶。”[5](PP.604-605)

面对山雨欲来的危急形势,胡骏担心局势失控以致大乱。七月十一日(9月3日),“川省自初一罢市罢课,已历十日之久,尚无正当解决。人众易聚而难散,万一匪党乘机窃发,将如之何。是不惟朝廷增西顾之忧,抑且邱墓有蹂躏之虑。昨与同乡数人谈,俱云无法可设。拟俟会馆开会,由值年名义电谘议局,坚请严守秩序,勿暴动,静候朝命。是夕彻夜不寐。”[5](P.606)十三日(9月5日)午后,在全蜀馆开四川全体京官会,众议弹劾盛宣怀,随发谘议局电,大意如前,由全体值年署名。

此后数日,胡骏都在焦急忧惧中度过。中元循俗设供于家中,西望邱垅,不禁泣然。十七日(9月9日),他才大略得知川省十五日的噩耗。十八日晨,川省京官约在胡骏宅聚议,同往察院递呈。后探知川中消息甚恶,暂不递公呈。其时风传将株累多,京曹官多知胡骏与蒲殿俊为姻亲,劝其暂避。胡骏以为,“保路会之设,与京官主张者相反,故自该会成立以来,无论私人未予一通信息,即每次发表意见,亦都用值年全体。电谘议局且经众表决,始敢拍发。……内省不疚,何忧何惧,何避之有。”而此时同乡京官已经有人畏祸出走。[5](P.608)

二十日(9月12日),关于川乱的上谕发布,胡骏与同乡商议,照上谕解释通电川中州县,劝其一律开市开课。两天后,四川京官七八人到都察院递公呈。当晚同乡京官20余人又发一通电劝告乡人,令无误会端方带兵之意及激于蒲殿俊等被逮,长此麇集与官兵相抗,甚非所宜。[5](P.610)

京官们的举动未必出于与清廷同心,自保之外,也害怕天下大乱。其后胡骏发现有警察一二人常来往其所住胡同,夜亦不去,不知何故。虽然自觉与川事无涉,但京师如此,真不知成何事体。[5](P.610)七月底以后,局势骤变,胡骏自定每日必记的日记戛然而止。

辛亥王闿运已是年近八十的耄耊老者,早就与世无争,而看不惯的事情日益增多,他赋诗讽刺讲官:“每笑桐城吴汝纶,老年渡海学维新。如今侍讲多前辈,还与京卿接后尘。”对于京师一般认为守旧而他觉得趋新的翰林院极不以为然。他是湘省的名流闻人,与官绅学界关系甚多,不过大都是应酬。即使偶尔注意路政和宪政,也是因为相关者牵连其中。[13](P.3093)

光绪末年,余肇康仕途坎坷,先是在江西按察使任内因为处理教案坚持据实处置,被迫于外强压力的清政府撤职。好不容易起任法部左参议,又因丁未政潮受到姻亲瞿鸿禨罢官的牵连,再遭免职。重返长沙的余肇康受聘于湖南粤汉铁路总公司,担任坐办、总理,主持长株段铁路的修筑。所关注的,除家居生活及应酬外,主要就是路事相关事务。新正初二(1月31日),收支处送来简明全年账单,“逐日查核,比对浙路,略与相埒,撙节诚不易易也”。[14](P.996)路事极繁,好在通讯日益发达,“现于公司及工程电,多以德律风问答,省走卒力也”。[14](P.1009)不过,联络便利,有时也会带来麻烦。如二月二十五日(3月25日)余肇康到公司治事,整日电话,告以路事之要,并谓端午帅到长沙,来工程处,欲坐客车一试。余肇康于是出城迎候,至则始知并非端方,乃潘中丞,端方已经前行。[14](P.1042)

对于湘绅有人倡言剪发易服且身体力行,余肇康颇不以为然。[14](P.1012)鉴于长沙曾经发生抢米风潮,而近日米价腾贵,他向当道建言,劝令早设官局平粜,以抵制奸商居奇,并乘此时预买谷十数,不以供现时之用,免致多动仓储,尤为抵持市面,储备仓属要务。得到湘抚嘉纳,许数日后即开粜。“果尔,可无虑矣。”[14](P.1015)可是后来官场意见不一,或否定或迟疑,经余肇康再三申说,乃定先开二局,并令开社仓以助官仓,确定官七社三的比例。[14](P.1032)可惜此类善事往往成为中饱虚靡的利薮。湘路公司1910年夏共筹集20万元平粜款,除商会领银3万元、米1500石,到辛亥四月间查账,据称亏折仅剩五千金。而余肇康经手的平粜款则仅亏海江运费而已。[14](P.1074)

作为绅界要角,余肇康也不时出席巡抚衙门的会议厅议事,如二月初一日(3月1日)之会,司道府县及各候补道及参事均到会,余肇康还交议了有关盐业加价和湘汉航运的几件议案,均无成。[14](P.1023)三月十六日(4月14日),到谘议局为抚署会议厅审查谘议局各案。后到会议厅,巡抚司道均到会,而谘议局各人则将应议之事各具说帖呈递。余肇康力主派自治所绅稽查各州县税契事宜,以免书办舞弊。署理盐道佯称调停以敷衍谘议局。余肇康峻词谓此事不讲调停敷衍。后同人及巡抚均赞成其说,盐道自认失言乃已。[14](PP.1063-1064)

清季内忧外患日益深重,有识之士无不感到大难将临,忧心忡忡。二月十六日(3月16日),与访客谈京师事甚多,无一不可长叹。[14](P.1035)二月二十六日(3月26日),余肇康到公司,“各中外洋商买办均来搅扰不休。洋人经商,视华商勤劳十倍,亦能忍耐。自谓交涉自有强硬手段,交易必有和婉面孔,此所以不可及。余则几为缠死矣。殆即所谓和婉也可畏哉。”[14](P.1043)

作为当地大绅,不仅有许多交游应酬,还要承担维系风气的责任。二月二十九日(3月29日),余肇康治酒约湘中闻人赏海棠,席间王闿运指谭延闿为地方鬼面,禹丈为妖异,座客无不惊诧。当晚又将为非作歹的初级师范监督刘禄荣诱来公司,与人对质,使之真情败露。“人心鬼蜮,至假学堂为藏奸之薮”。[14](PP.1044-1046)三月二十日(4月18日),因自治所时时向管理长沙学宫经费者索款,王先谦愤极,欲以归官。余肇康大不以为然,认为归官不如多与自治公所。[14](P.1067)

其时湘路公司已经成为众人眼中的肥肉,办学堂,办电气灯,皆来向公司索款或希望公司入股,不允则强提股金,并生嫌隙。“路事之难办如此”。[14](P.1055)作为湘路公司要员,余肇康还要常常与相关各方交涉。当然,更大的危机还在于清政府为解救财政窘境对路权的觊觎。余肇康为此不得不出面力争。二月二十八日(3月28日)长电致邮传部、盛宣怀及同乡京官。三月十一日(4月9日),余肇康和谭延闿往见湘抚杨文鼎,请其代奏取消湘路外债,获准,并受托由两人代拟奏稿。[14](P.1060)三月二十二日(4月20日),听闻湘路国有变局,自觉“劳苦已无生人趣,如作此荒谬事,视之漠然,余真无地可容矣。哀哉”。[14](P.1970)*是日的日记有错页,与1077页同。后又分别与邮传部、外务部谘商,因公司迫甚,希望取消成案。[14](P.1074)而自国有谕下,湘藩将公司应得之款一毛不拔,任求罔应,令人大惑不解。[14](P.1076)因为路事难办,余肇康一度想引退,为当道所劝阻。[14](P.1078)

与川路的设计不周和管理不善有别,湘路修筑的成绩还算不俗。五月十一日(6月7日),长洙合路,谘议局议员到场观看,余肇康率同家人局员数十人登车往返220里,用时3小时(不计途中餐食时间)。可是回到家便听闻铁路学堂因路事发起相率停课,校方请提学使和铁路公司绅董出面晓谕维持。余肇康不知此事如何结局,进而怀疑修路的祸福,夜不能寐。次日,城内外公私各学堂相率停课者十之八九,余肇康约集同人商议,一切以商会名义出广告,声明商界并无罢市之举,谘议局亦无解散之事。当晚长沙官绅集议,余肇康仍主和平解释,绅士到者六七人,亦以为然。[14](PP.1083-1084)

是日,铁路协会约人到谘议局迫令议长电呈都察院参邮传大臣盛宣怀,次日排印电稿,编送全城,学生不上课者大半。五月十三日(6月9日),余肇康致电督办铁路大臣端方,告以罢课之事,请发还股本现银来以解纷,言甚切至。次日,余肇康等人又与湘抚等官员会议学生罢课事,仍主和平之中寄以绳尺。五月十七日(6月13日),致函端方,告以带现银来退股,方有办法。湘抚同意其办法,嘱速电发款约数。[14](PP.1085-1088)

五月十六日(6月12日),余肇康致函盛宣怀,又托应盛宣怀电招赴京之人设法转圜路事,勿使公司失信于股东,俾保湘人商业。是日各学堂学生各派代表二人至谘议局,迫令议员辞职,经提学使、巡警道及府县到场严词训斥,则又俯首受约束,余肇康觉得事情可怪,担忧“湘省终当酿成大事”。[14](PP.1087-1088)

闰六月间,余肇康继续交涉路事,官方认为其争执太过。而不知邮部并各项股份亦欲分别还否,虽欲不争而不可得。[14](PP.1107-1108)初六日(7月31日),四川保路会派代表三人来湘,与湘省谘议局协商联合争路之举。[14](P.1109)面对官商矛盾的日益激化,余肇康倍感压力:“今日受气多矣,即于路事当收归国有时,全城震动,祸旦不测,经余竭力维持消解,始得安堵到今。而邮传督办两大臣信人倾轧,逢人辄谓余反对太过,不以为功,而以为罪,令人寒心。”为此心中万分懊悔,以致抱病。[14](P.1110)此前他托往京师之人,告以盛宣怀谓其争路与款太过,付之一叹而已。[14](P.1111)四川代表来为引动湘省协赞会,亦欲举代表赴京,联合争路。适谭延闿来电,谓决不能做到。因即以原电交同人公阅。余肇康心灰意冷:“为此事争执三年,尚是如此结果,此时尚有下箸处耶?”[14](P.1113)端方甚至抱怨余肇康欲渠同船装现银千万元来,深为不怿。余肇康哭笑不得,自辩何至迂谬如此。[14](PP.1115-1116)处在官民的夹缝中间,他进退两难,身心疲惫。

闰六月十九日(8月13日),铁路协赞会诸人来告以已举代表进京争路,请公司准备川资一千金。余肇康力言此时争路无益,公司已托人保款,未便再出川资。议久不决。次日,约集公司各绅来,亦主不给川资,许明日与诸人声明不能与闻之由。[14](PP.1122-1123)其时友人被奏派广东铁路总办,累电力辞,并约余肇康彼此会商,共同进退。连时任广西巡抚的沈秉堃也主张,无论政府督办如何挽留,总以善藏为是,约为道义之交。[14](P.1123)如此,则官绅都有弃清廷而去的打算。其时余肇康以身体患病为由,坚决辞去路役。[14](P.1125)是月底,已奏派新的湘路总办,“息肩有日,何快如之”。[14](P.1128)

闰六月廿五日(8月19日),奉鄂督之命准备进京参议外官制的郑孝胥来辞行,“余极言巡道总兵一为督抚分地,一为督抚分防,所以建威销萌,济督抚鞭长之所不及,必不可裁。中央集权惟集监督之权,而兵权财权必予督抚以完全,方足以保治安而大设施。”此外如新刑律之灭礼教、纵奸慝、去人伦,如殴父母视有伤无伤、无夫奸无罪之类,施之中国,必为大乱之道。“言颇殷切,而苏龛词甚辨。余正词驳之,无以难余。噫!本其宗旨以议大政,亡可立待也。”又将路事急应宣布者略具说帖,请其递于邮部大臣、督办大臣。[14](PP.1126-1127)后来谭延闿告以租股与商股一律办理,赎此款项,不能剔除二层,部以公司力争,已照准。消除一大顾虑。[14](P.1134)

七月十五日(9月7日),龙研仙来商股份事,欲将商股租股一概换成国有铁路股票。余肇康以股东愿领本金,大不谓然,遂作罢论。[14](PP.1143-1144)听说端方指余肇康争执之事颇多,认为于湘中极具热诚,但国家大局亦宜兼顾。余肇康则自觉立场难以进一步妥协,“如余乃欲并股亦不发还,余能逃经手之责乎?”即将换任的湘抚亦为之抱不平[14](P.1144),称赞其为湘路之功必不可没,我必上闻。余肇康则谓求无罪足矣。[14](P.1142)湘抚卸任前果然将余肇康之事上达天听,指其官声政绩,均著贤能,罢职回籍,不与外事,充铁路总理,未尝支用一钱,坚苦经营,视路事如家事。奉旨收归国有,湘人初甚争执,静镇其间,竭力劝导,握此股款,不使稍有亏损,事乃转圜就范。[14](P.1147)安抚地方与顾全国家,本系一体,非要弄到此是彼非,则官商只能择取其一。

入夏以来,湖南连日大雨,田谷渐已发芽,湘事大变,广东水师提督李准又被炸成重伤。余肇康不禁慨叹:“天呼!人事如此,日日言立宪,大乱之道也。”[14](P.1124)“时艰方亟,重以大变,雨后何堪设想。”[14](P.1128)七月十五日(9月7日),武昌带回的信息称,端方不满余肇康争执股款。而余认为,粤蜀方争国有,蜀且激成民变,枪毙数十人,而湘中经余多方维,未酿事端,端方至今尚不慊于心,吾亦未之何矣。后上谕租股与商股一律作为私股,米盐款作地方公股。此事不知经余多少纸墨,乃转圜,为吾湘保存商利不少。惟未声明愿发还,仍恐横生枝节。[14](PP.1148-1149)

七月下旬,湘中因蜀事大坏,颇汹汹欲动,湘绅颇为担忧,却束手无策。[14](PP.1152-1153)七月廿五日(9月17日),铁路协赞会十余人到湘路公司,要求续举代表进京争路,并开促路会于公司,势不可遏。余肇康切实辩驳,诸人均无辞,而语较持平,逾两时乃散。是日湘抚余诚格派巡警道来公司,并饬巡防营统领往工程处弹压。其时四川因争路,积至数万人围攻省城,势甚危急,余肇康等担心湘省为之骚动。此后局势急变,岑春煊奉旨赴川剿抚,闻命即行。湖广总督瑞澂电催收路,至于五电,急欲公司即交。湘抚约集官绅商议,余肇康认为此事殊未易易,容再熟筹。[14](PP.1155-1159)

事虽至此,湘路工程仍然照常进行。七月廿九日(9月21日),湖南官绅试车,由长沙至株洲,各站均下车巡视一周,回程在车中酒诗殊畅,抵达小吴门车站时已经五点钟。其间湘抚曾三次电约前往,商议电部为公司各项股份事。[14](P.1159)后来得知邮传部欲于湘股分成发还。余肇康觉得既收商办为国有,又不肯出收路之资,实在无此情理。[14](P.1170)而清政府接手路政的端方委派一人充长衡购地员,月140金。可是其人早经余肇康派充此差,其始每月仅12元,后来逐渐增加,亦不过加至30元。端方所给,视昔多至20余倍,即视今亦多至7倍。而总办会办更多至300、600、800金不等,其余各员二三百金者不计其数。一月薪金当余肇康所办公司两年有余,[14](P.1164)如此奢靡,湘路前途堪忧。

八月十一日(10月2日),湖南中路巡防营统领黄忠浩召集官绅于铁路公司,骂协赞会各绅,谋收束之。余肇康认为此时公司除保股外无他策,仍申前志而已。[14](PP.1173-1174)并觉得邮传部中似乎关于路事毫无方针,大有不生事端不止之势。“余数月来所接剧烈之信不知几许,解释之术穷矣。相与叹诧。”次日,余肇康等代湘抚拟复部电。与湘抚自拟的电稿相比,后者“较吾辈所代拟所争更力”。[14](PP.1175-1177)十七日(10月8日),得知商股可以发还,余肇康颇感庆幸,以为风潮可以平息。[14](P.1179)实际上狂风暴雨已经迫近。

尽管余肇康竭力为湘人争路,骨子里对清王朝还是补天而非拆庙。八月初一日(9月22日),接到谭延闿等人来电,告以七月二十九日奉旨开复原官。五载沉冤,终于恩复,客春奉起用之命,由吏部带领引见,今则可赴宫门请安。激动之余,以书顺字作卜。可是已经心冷如冰,不复作出山之想。[14](PP.1160-1161)尽管如此,余肇康仍然感激涕零,尤其是查知宣统登极以来,恩诏起复共20余员,自己名列第四,前后各人均降一阶用,唯其用原官,异数也。[14](P.1171)八月二十日(10月11日),湘路再度试车,湘抚以下各官及湘中要绅大都出席,往返210里,吃华洋合璧大餐,时运似乎有峰回路转之意。不料“是日武昌变作,遂绝笔于此”。[14](P.1184)随着武昌的枪声响起,余肇康的政治生命旅程画上了句号,以清遗老自居,终老一生。

辛亥谭延闿一度北上,在京师滞留了五个月。出席资政院会议外,其间主要参与路事、组党、弹劾亲贵等项活动。作为湖南谘议局议长,他要为绅界和湘省争权,作为官宦之后,又要利用各种官场关系。四月十一日(5月9日),他听说铁路国有政策发表,慨叹“辛苦数年,皆画饼矣”。十三日(5月11日),访端方,遇姜桂题等人,并由端方引入私室,告以盛宣怀托言路事。次日,到湖南会馆商议路事,皆主善后,不争路。两天后,又访徐世昌、端方、赵尔巽等,“盛宣怀来表明借款修路苦衷,其人盖极奸猾”。十六日(5月14日),接湖南谘议局电:“连日人心愤激,今日各界开会,到者万人,抚院宣示代奏,抗争始散。乞即会商同乡京官职名再奏。如难挽回,恐不堪设想。”次日,谭延闿与在京同人赴张相公庙为京官草奏稿。五月初一(5月28日),拜访亲贵,或不见,或敷衍。五月初十(6月6日),谒奕劻,坐谈良久,皆笼统敷衍之词。

谭延闿在京,积极参与官绅商界形形色色的组党活动。清季预备立宪,京师为权力重心,各种政治聚会名目繁多,松筠庵是重要的聚会地点之一。谭延闿曾经到此出席禁烟会,论禁烟办法,各执一词,敷衍了事。六月初一(6月26日),至松筠庵为云南片马事递呈外部,衣冠同往,堂官未至。而更多的会议具有明确的政治目的。在松筠庵举行的资政院议员联合会成立会上,谭延闿当选为主席。四月十五日(5月13日)再到松筠庵开谈话会,以皇室不能竟当内阁,而况庆邸主言。全体议决由汤化龙起草,递呈都察院。四月十七日(5月15日)午后,又到松筠庵会议,起草报告弹劾庆王及亲贵内阁事,反对者甚多,皆主言法理不提庆,辩论激烈,及决议,反对者得胜。“此与北人交争第一次也。”十八日(5月16日)再次会议,“所谓弹劾庆王反对皇族内阁皆取消,可笑之至。”廿四日((5月22日)午前,在松筠庵开议长会,商议运动亲贵办法。午后开全体会,言《国民公报》事。次日,在松筠庵开会议论组织政党,到者数十人,雷奋、孟昭常互相辩论,毫无结果。此外,谭延闿曾与杨度等人赴宪政实进会欢迎演说茶会,多次出席宪友会会议,还经常到《国民公报》馆。四月十八日到时,正在商议组织政党事宜,到者13人。*《国民公报》原为国会请愿同志会机关报,由徐佛苏主编。1911年,国会请愿同志会改组为宪友会,《国民公报》交由徐佛苏独立主办。

或许因为对各种活动会议感到无聊,谭延闿的应酬、游览、看戏日渐增多。六月十七日(7月12日),为资政院议员联合会最后一天活动。二十日(7月15日)起,谭延闿的主要活动转到学部主持召开的中央教育会,当日出席开幕式,二十二日被推为审查员。此后直到闰六月,都是开会。谭延闿对于会事不大热心,倒是参观清华园的印象深刻,并顺便参观了圆明园,详细记录景色建筑。会议期间与罗振玉谈龟文,又与湖南京官交际,并且四处远足。至七月初一(8月24日),羁留京师已经五个月。“流光如波,不胜嗟叹,更数十年不过如此,可惧也。”七月十二日(9月4日),谭延闿与同人乘车离京南下,次日过武胜关,抵大智门,到宝善公司,改乘轮船赴长沙。中秋月夜过洞庭湖,谭延闿诗兴大发,连赋数首。眼望平湖秋月,他不曾料到,数日之后,这一带将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件,掀起席卷全国的滔天巨浪。谭延闿和张謇两位省谘议局议长前后与武昌起事擦肩而过,恰是他们与革命若即若离的写照。

附录:

文中日记主人的齿序:王闿运-1833,王振声-1842,缪荃孙-1844,叶昌炽-1849,张謇-1853,余肇康-1854,徐世昌-1855,那桐-1856,郑孝胥-1860,绍英-1861,恽毓鼎-1862,胡骏-1865,姚永概-1866,孟宪彝-1866,吉城-1867,蔡元培-1868,温世霖-1870,许宝衡-1875,汪荣宝-1878,黄炎培-1878,谭延闿-1880,朱峙三-1886,胡适-1891,吴宓-1894,叶绍钧-1894。

[1]许恪儒.许宝衡日记: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2010.

[2]缪荃孙.艺风老人日记:第六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

[3]汪荣宝.汪荣宝日记[G]//沈云龙.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第63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91.

[4]北京市档案馆.那桐日记:下册[M].北京:新华出版社,2006.

[5]胡骏.补斋日记[G]//沈云龙.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第8辑之72.台北:文海出版社,1986.

[6]王振声.心清室日记[G]//李德龙,俞冰.历代日记丛钞:第153册.北京:学苑出版社,2006.

[7]郑孝胥.郑孝胥日记:第三册[M].中国历史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北京:中华书局,1993.

[8]恽毓鼎.恽毓鼎澄斋日记(二)[M].史晓风整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

[9]吴宓.吴宓日记:第一册[M].吴学昭整理注释.北京:三联书店,1998.

[10]吉城.鲁学斋日记:第五册[M].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0.

[11]张謇研究中心,南通市图书馆.张謇全集:第六卷[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

[12]叶昌炽.缘督庐日记[M].常熟: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

[13]王闿运.湘绮楼日记:第五卷[M].长沙:岳麓书社,1997.

[14]湖南省博物馆.余肇康日记(二)[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9.

[15]姚永概.慎宜轩日记(下)[M].沈寂,等标点.合肥:黄山书社,2010.

[16]孟宪彝.孟宪彝日记(一)[G]//李德龙,俞冰.历代日记丛钞:第161册.北京:学苑出版社,2006.

[17]胡适.胡适日记(一)[M].曹伯言整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

[18]中国蔡元培研究会.蔡元培全集:第十五册[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

[19]绍英.绍英日记:第二册[M].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9.

[20]更革京朝官制大概情形[J].东方杂志·宪政初纲,1906,(增刊):5.

[21]朱峙三.朱峙三日记[G]//辛亥革命史研究会,武昌辛亥革命研究中心.辛亥革命史丛刊:第12辑.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

[22]叶至善,叶至美,叶至诚.叶圣陶集:第十九卷[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4.

[23]温世霖.昆仑旅行日记[G]//李德龙,俞冰.历代日记丛钞:第167册.北京:学苑出版社,2006.

[24]黄炎培.黄炎培日记:第1卷[M].北京:华文出版社,2008.

RegimeChangessincetheRevolutionof1911——BasedontheDairiesoftheWritersasHistoricalWitnesses

SANG Bing

(Department of History, Sun 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275, China)

In the first half of the 20thcentury, China underwent three regime changes brought about by a series of revolutions. With the Revolution of 1911 and the founding of the Republican China, most people changed their status from as the subjects of the feudal regime to nationals. Both literary descriptions and historical studies can help us to understand how such a change happened. This paper focuses on the dairies written in the year of 1911 before the revolution to provide a rich profile of that historical period, by chronologically analyzing the writers’ spiritual experience in the course of historical development. Such a research perspective can help to supplement the general historical horizon, change the way of understanding history, and to recognize the importance of restoring to the difference and activity of man as the historical subject implanted in history and historiography.

Chinese modern history; 1911; Republic of China; diary; witness

2012-12-19

桑兵(1956-),男,河北威县人,中山大学历史学系逸仙学者讲座教授、博士生导师,近代中国研究中心主任、孙中山研究所所长,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主要从事近代中国的政治社会与文化研究。

K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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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2338(2013)02-0012-29

(责任编辑沈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