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颖新
法耶特·W·凯勒(Fayette W.Keeler),1879年7月26日出生于美国明尼苏达州,那时的世界地图上大概还看不到“哈尔滨”这个在未来的日子里闪耀远东的城市的名字,襁褓中的法耶特应该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1918年踏上这片遥远的东方沃土。不过,若干的巧合仿佛命运一般,个人的走向在纷繁复杂的国际大事浪潮中大抵就如同一朵浪花,只能被裹挟着。
法耶特·W·凯勒(左)和他的朋友J.R.Johns在西伯利亚和满洲的界限处握手。
法耶特·W·凯勒是一个威斯康星州的铁路调度员,借由美国成立俄国铁路服务队的契机在1918年来到哈尔滨。从美国不远万里来到西伯利亚,不论在当时还是现在,都是非常需要勇气的行为。而在法耶特的祖先的身上,我们已经能够看到他那不甘平淡、追求刺激的性格的写照。法耶特是拉菲尔·凯勒(Ralph Keeler)的后代,拉菲尔·凯勒是在1635年最早离开的马萨诸塞湾殖民地的成员之一,之后他在康涅狄格的哈特福德定居下来。后来,他成了康涅狄格的里奇菲尔德的最初土地拥有者之一。而法耶特的另一位祖先也同样引人注意,耶利米·凯勒(Jeremiah Keeler)曾参加美国的革命战争,成为了一名为拉法耶特将军效力的勤务兵。
祖上的冒险精神和第一次世界大战共同创造了法耶特加入铁路服务队的契机。法耶特所供职的铁路服务队的成立基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美国与俄国的同盟关系。美国意识到了西伯利亚大铁路在抵抗德国过程中的军事重要性,因为西伯利亚大铁路一旦建成,战争物资经过铁路运到前线将比以往更为便利,于是美国决定帮助俄国改正修建中存在的方法问题。然而,在1917年年中,这条铁路却瓦解了,仅仅在铁路东部终点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留下了数以吨计的建筑材料。而且,伴随俄国革命的洗礼,鉴于沙皇已经在1917年3月被废黜,形势瞬时变得复杂起来,这对于美国而言又是一个考验。但是美国驻俄国大使大卫·R·弗兰西斯却认为:不论政权如何更迭,铁路服务队都不应该被撤回,而且美国政府认为铁路委员会将会是一个体现美国对于新成立的临时政府的支持的方式。威尔逊政府希望通过改善俄国的交通状况,进而延长其参战的时间。于是,美国铁路咨询委员会在1917年5月出发前往俄国,为西伯利亚大铁路进行检查以及提供相关建议。
铁路委员会的人员有史蒂文斯(JohnF.Stevens),吉布斯 (George Gibbs), 格雷尼埃 (John Greiner), 米勒 (Henry Miller)等,他们都是杰出的铁路工作人员。他们一行人在1917年5月31日到达符拉迪沃斯托克。委员会成员乘坐由苏俄政府提供的专列开始着手考察整个西伯利亚地区。史蒂文斯主席向国务院(The State Department)申请组建一支军事小分队进入西伯利亚。当委员会的其他成员都回到了美国的时候,史蒂文斯却决定留在西伯利亚,作为道路交通部门的顾问,他肩负着提出铁路建设相关建议的任务。法耶特此时依然在美国的威斯康星州的铁路线上工作着,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留在西伯利亚的交通顾问即将改变他未来的命运走向。
菲尔顿(Samuel M.Felton)是军事铁路的总干事,他在回到美国之后接到组建俄国铁路服务队 (Russian Railway Service Corps,简称RRSC)这一机构的任务。菲尔顿的目光投向了北方大铁路,选任总经理埃莫森(George H.Emerson)担任该服务队的领导。由于西伯利亚地区气候寒冷,人员选择需要倾向于寒冷气候区,埃莫森召集了几条西北部铁路线路的负责人帮助进行人员招募。招募时主要从威斯康星、明尼苏达和爱荷华这几个北方的州中挑选人员,法耶特顺利应征了。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既能够在旅行中体验刺激,又能够为自己的祖国效力,法耶特果断地抓住了这个机会。他本来是北部大铁路威斯康星州苏必利尔段的一位三十八岁的调度员,已婚,并且育有两个年幼的女儿。他同那些一起加入俄国铁路服务队的人怀着同样的心态——强烈的爱国情感和冒险精神。法耶特从他双亲身上继承了强烈的幽默感以及对于世界强烈的好奇心。他还是电报和无线电领域的专家,虽然法耶特在刚刚来到哈尔滨的时候没有明确的职责,但是他的专业知识为他后来在哈尔滨从事电报、无线电的工作奠定了基础。铁路服务队的人员由美国陆军部任职,法耶特被任命为少尉。铁路服务队的人员穿着标准军队的制服,但是陆军部却从来没有打算让铁路服务队充当一个军事部门,事实上,铁路服务队的人员的薪水是由俄国临时政府支付的,但是依照美国的法律,没有任何的外国政府有权给美国军队付钱。不过,服务队中的人们却相信了他们自己是在军队中服役的,在他们到达远东之后,他们才发现陆军部对他们的定位并非军队。这些服务队人员返回国内之后纷纷要求给出他们曾在军队中服役的证明,从1918年到1961年二十五个与此相关的法案被提交到议会,争端直到1973年才最终解决。
1917年10月,俄国铁路服务队出发了,他们从明尼苏达州的圣保罗前往旧金山。11月19日,俄国铁路服务队搭载托马斯号舰抵达符拉迪沃斯托克。服务队人员由大约七十五名鲍德温火车机车公司的雇员陪同,这些雇员在那里建造火车机车和汽车。但是,在俄国铁路服务队从圣保罗出发之前,邀请服务队到俄国的克伦斯基临时政府已经被布尔什维克革命倾覆了。12月14日,托马斯号舰在符拉迪沃斯托克陷入了难以处理的局面。那里没有为服务队的人员安排住处,而且只有极少的食品。尽管政权更迭,美国驻俄国大使弗朗西斯(David R.Francis)坚信:美国派出的俄国铁路服务队不应该被遣回,因为不论哪一派别当政,修建铁路都是对他们有好处的。但是,布尔什维克掌握唯一的破冰设备,托马斯号可能陷入被困在冰中无法航行。史蒂文斯此时正在符拉迪沃斯托克准备迎接铁路服务队,他和美国领事卡维尔(John Caldwell)都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无法工作。因此,法耶特·凯勒和其他俄国铁路服务队的成员立即乘船前往日本长崎,等待事件的进展。法耶特在长崎逗留期间抓紧时间学习俄语,最初是一些俄国的流亡者们给他们上课,后来因为费用过高,法耶特开始自学。铁路服务队还组织大家一起进行体育锻炼,每天早上七点一刻,所有人都要起床,提前一小时起床无疑让法耶特有些不爽,他在信中曾写道:“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难了。”
1918年2月,史蒂文斯一直在跟中东铁路局局长霍尔瓦特(Dmitri Horvat)协商。中东铁路处在中国的领土内,但是事实上它是西伯利亚大铁路的一部分。二月底,史蒂文斯与霍尔瓦特达成了协议,俄国铁路服务队将驻扎在中东铁路沿线地区。铁路服务队中一半左右的人(包含法耶特·凯勒)离开日本,在四月前往哈尔滨;另一半的人留在了长崎,直到1918年7月才离开。从长崎乘船出发,辗转汉城(首尔)和奉天(沈阳),法耶特来到了中国东北。
之后,法耶特在哈尔滨停留了半年左右的时间,在这期间,法耶特主要从事与电报和无线电相关的工作。法耶特在哈尔滨停留期间曾给他的亲属寄去了大量的书信,在书信中法耶特除了表达对亲人的思念之情,还书写了关于哈尔滨的日常生活,阐述了他对于当时国际形势的看法,这些书信展示了法耶特对于哈尔滨的文化以及风俗的反应和认识。尽管他的正式教育在九年级时就结束了,但是法耶特从来没有停止锻炼他的头脑。他对于天文和数学都有研究。而且,他也很有语言天赋,短时期内学会了俄语和日语,这使得他非常轻松地融入了哈尔滨的生活。不过略显遗憾的是法耶特没有学会中文,因此,他关于哈尔滨的记载并不能详细到具体的地点和街道名称。法耶特在哈尔滨目睹了独特的多元文化的特点,他在哈尔滨遇到了来自世界各国的人,以一个美国人的视角进行着他自己的观察和思考。他经历了哈尔滨特有的生活方式,努力让自己适应哈尔滨的气候和生活方式。字里行间不仅包含着冷静的观察,还有幽默的描写。这些生动的书信经历了几乎一个世纪的时间,却依然保存完好——法耶特所写的书信现在保存在威斯康星州州立历史学会,这些书信是罗伊·马丁(Roy L.Martin)文件的一部分,由罗伊·马丁在1954年捐献给历史学会。马丁与法耶特是表兄弟,目前发表的所有法耶特书信都是写给马丁的。马丁也是一个铁路人,他曾参与撰写威斯康星州中央铁路公司的历史。书信中的一些是马丁独有的,法耶特有时也会在写下一封信之后给他的其他亲戚发送副本。
来自西伯利亚的难民正在下火车。图片由法耶特·W·凯勒在哈尔滨的一处火车道线附近拍摄。
法耶特刚刚来到哈尔滨的时候并不适应这里的环境,他在1918年5月24日的书信中写道:“我不能说我很迷恋哈尔滨。我们遇到了很严重的沙尘暴,沙子和粉末状的马粪像浓云一样席卷整个城市。我有好几次被困在这种‘马粪暴风雪’里面,我们都叫它马粪暴风雪’,这一点都不是开玩笑。”不过,作为中东铁路的重要枢纽,哈尔滨并不缺乏乐趣,法耶特也逐渐发现了城市中的消遣去处。铁路俱乐部对于法耶特而言别具魅力,他认为那里非常华丽,而且每次去那里的时候总有事情可做——跳舞、戏剧、演讲等等,身处异国的法耶特在这里找到了些许的安慰。法耶特在来到哈尔滨之后不久的一天,曾参加过一次给奥洛夫将军(Orloff,General Orlov)筹款的舞会,在舞会上,你想捐多少钱就捐多少钱。当然,在那个讲究排场和风度的时代里,想要回找零显然是非常不友好的,法耶特因此爽快而阔气地捐出了一百卢布。在筹款舞会上,每次转身几乎都需要捐款,但是对法耶特而言,这等区区小事根本无所谓。当时的美国人都希望能跟俄国人打成一片,所以他们并不在乎这些钱。而且,法耶特很坦白地说起当时的汇率:“一卢布才值六美分啊。”所以这些军官在捐款的时候才都出手阔气。
1918年的哈尔滨可谓是一座国际化的都市,来自众多国家的人因为不同的目的在此聚首。法耶特在哈尔滨居住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已经见过了来自美国、英国、捷克、俄国和法国的军队,他自己还觉得不久之后还可能见到意大利人。法耶特掐指数算自己曾见到的人的国籍,最后却发现自己忘记了算上人数众多的中国人和日本人。各国的人民带来了各国特有的文化和习俗,不同国籍的人们的生活习惯开始交融。法耶特在哈尔滨期间甚至享受过日式洗浴,他在1918年 6月2日的信中写道:“我跟你说过这里的日式洗浴吗?你进了浴池然后待在池子里,过一会就有一个女孩进来给你全身浇上华氏二百一十一度的水,然后给你的全身打上肥皂,等身上都起满肥皂泡的时候,她就会拿一个小的纤维制的刷子给你按摩身体。”显然,法耶特很享受在哈尔滨的生活。
一转眼,已经入夏。天气非常晴朗,而且非常温暖,天空的颜色近乎透明,俄式教堂发出低沉的钟声,给人一种和平而安详的感觉。法耶特自信地告诉家人:“你们不用担心我的安全,我在这里就像王子一样安全呢。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哈尔滨的夏天大部分时候都很热,在阳光下走路便大汗淋漓,但是一旦躲在树荫下就感觉非常凉爽。法耶特每天都换内衣,而且一周换两次制服,他觉得如果不经常换洗衣物,身上的气味会让人觉得难以忍受。换洗衣物的麻烦抵挡不住法耶特对这种天气的喜欢,与之前在西伯利亚的停留相比,法耶特感觉自己好像有十年都没有好好享受阳光了。他很珍惜夏季的时间,常常出门,给自己找些娱乐活动。
法耶特·W·凯勒在哈尔滨的一处茶室拍摄的照片里有来自四个国家的人——美国人、俄国人、日本人和中国人。
1918年8月2日,铁路服务队在基督教青年会(YMCA)的大楼里招待日本军队,他们放了一场电影,还提供茶、蛋糕和香烟。1918年8月22日,法耶特和他的同事们跟一大群捷克人在一起玩得很开心。晚上六点的时候一大群捷克人集合起来,然后列队站好。铁路服务队的人员也同样列队站在他们的对面。然后两方人员分别演奏了两国的国歌。法耶特忍不住感慨:“啊,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音乐。”捷克的乐团大概有三十个乐手,他们每一个人都演奏得很好。在介绍了两方的指挥官之后,铁路服务队和捷克军队都迅速散开去玩了。有几个捷克人会说英语,法耶特跟他们相谈甚欢,玩得很愉快。铁路服务队慷慨地带来了三千五百支香烟、不计其数的瓶装柠檬水还有其他的饮料以及各种各样的饼干。法耶特和他的同事霍恩贝克(Hornbeck)两人抑制不住兴奋的情绪,开始豪饮起来。月光如此明亮,感觉就像是白天一样。捷克乐团演奏了大约十五首曲子,法耶特十分沉醉,他很喜欢这些音乐,甚至希望自己的家人能在场听一听他们的演奏。演奏之后,铁路服务队在基督教青年会(YMCA)的大楼里给捷克军队成员们放了一场电影。
不过,这种歌舞升平的日子并没有一直持续下去。1918年9月,中东铁路发生了一场罢工,所有的工程师和技术人员都参与了罢工。到了9月4日,无线电部分人员也开始参加到罢工中去,铁路全线瘫痪了。法耶特甚至觉得日本人可能会将要接管铁路了。不过,9月14日,局势已经稳定了,罢工行为停止了,所有的人都回到工作岗位上去了,一切照旧。9月18日的晚上,法耶特在路边看见一个俄国人殴打一位中国司机,因为司机不愿意送这位俄国人和他的妻子去郊区,但是在经历了罢工带来的混乱之后,法耶特认为这几乎是一件芝麻小事,人们不能责备那个俄国人,因为司机的职责本来就是你要他往哪走,他就得带你去哪。情绪稳定了的法耶特此时终于有心情去顾及他自身的健康问题了。1918年9月19日是法耶特连续去看牙医的第三天,在补了几个牙洞之后,法耶特还洗了牙。牙医是一个俄罗斯女人,她是一个美国人的妻子。法耶特感觉这位牙医仿佛有一种能减轻疼痛的诀窍,当她处理你的牙齿的时候,她用左臂环住你的头,然后把你的头放在她宽阔的胸膛里,她工作的时候身体总是随着呼吸起伏,然后她用钻头钻你的牙齿。
对于北纬四十五度的哈尔滨而言,夏季的时光总是短暂的,进入九月以来,天气开始转凉了。法耶特开始抱怨天气,他讨厌又下雨又冷的天气。铁路服务队的所有人员都需要大衣。但是他们却听说除非铁路服务队能够得到华盛顿的优先特批,否则在1918年的冬天里,他们就不会有大衣可穿了。而等他们在1919年夏天收到大衣的时候,大衣自然也就用不上了……
十月到来了,连续几天雪一直下得很大。窗外的雪景使得法耶特想到了他到达符拉迪沃斯托克的第一个晚上,那时也有一场暴风雪。在寒冷的天气里,法耶特想办法给自己增添生活的乐趣,他写道:“在寒冷的天气里,你才能看到俄罗斯女人最好的样子。她们的脸颊像苹果一样呈现一种玫瑰红色,她们就像年轻的小鹿一样健康。你可能会说我被她们的魅力迷住了,可是全军团的人都是这样,大家都被她们迷住了。她们都穿着整齐而且漂亮。她们告诉我们在冬天里我们会玩得很愉快的,可以乘坐雪橇、滑冰、跳舞、聚会。我打算跟大家愉快地享受冬天的时光。如果有人觉得我手里正拿着一本赞美诗的册子以及竖琴穿行在街道中间,那么他一定是看错了。如果他觉得我手里拿着一瓶伏特加,口袋里装着红灯区的名单穿行在街道上,那么他也一定是看错了……”
1918年12月,哈尔滨的冬天还没有结束,法耶特接到命令,离开哈尔滨前往俄国的西伯利亚地区。从4月到12月,在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法耶特作为一个不懂中文的美国人生活在哈尔滨,并留下了关于他的生活的记载。对于他而言,这或许只是作为一个铁路无线电工作人员的职业生涯中的一小笔,他可能会觉得自己跟那些同他一起奔赴远东的人们是一样的,但是他的书信却对于我们了解当时哈尔滨作为一个国际化都市的风貌有着重要的作用。第一次世界大战作为时代的巨大底色,夹杂着法耶特的冒险精神,为哈尔滨这座城市历史的记载增添了又一抹亮色。下次,当你漫步街头时,路过西大直街的时候,请对那座曾经是中东铁路俱乐部的建筑多看上几眼,在凝望之后闭上眼睛,或许就能够浮现出法耶特曾在那里跳舞的样子呢。
法耶特书信的来源:Keeler,Fayette W., and Feist, Joe Michael.“ A Wisconsin Man in the Russian Railway Service Corps:Letters of Fayette W.Keeler,1918-1919”,Wisconsi n Magazine of History,62:3(Spring,1979).pp.217-2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