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照灯

2013-08-02 05:49王季明
小说林 2013年2期
关键词:黄毛死党雀斑

◎王季明

1

在死党们的簇拥下,老皮牛皮哄哄走进红都电影院再次看了电影《奇袭》。算来这部电影看了不下三遍,老皮都不明白为何那么喜欢。后来老皮说,喜欢这个东西,没理由可讲。喜欢就是喜欢。

上课铃响了,教室里还是像茶馆一样乱哄哄。老皮看到小黄毛走到跟前,突然双眼一瞪,说:“越过107高地,抵达金狮洞,与阿妈妮取得联系。”小黄毛双脚一并:“是!”老皮突然高声叫道:“联系暗号。”小黄毛笑了,大吼道:“红苹果金达莱。”老皮满意地点点头。

班主任老秃夹着语文课本走进教室,如以往那样举起双手,朝下压了压,没人理他。老秃苦笑一下,习惯性地搔搔油光光的秃顶,没像往常那样打开书本,而是朝教室外招手,这时就见一个长得高大英俊的白面男生出现在大家眼前。

班内安静下来。

老秃说:“这是新转来的插班生肖杰。”

肖杰一双剑眉下的大眼朝班内所有同学扫了一遍,忽然与老皮对上了眼。虽说只有二三秒,老皮恼火起来,眼睛一瞪,张口骂道:“我操,不认识大爷呀。”老皮骂完,肖杰的目光转到老秃脸上。老秃看了老皮一眼,对肖杰说:“最后有个空位,就坐那儿吧。”肖杰也不吭声,背着军用挎包往后座走去。肖杰走过老皮身边时,老皮听到肖杰脚下发出的“咔嚓咔嚓”声。老皮低头一看,肖杰穿着双擦得锃亮的两节头皮鞋,与皮鞋配套的是条肥大的军裤,军裤底端露出海蓝色的线裤。

老皮心里一动。

老秃打开书本开始讲解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这堂课奇好,几乎没有同学讲话,老秃吃惊不小。不过老秃知道,不是他有本事,而是这位叫肖杰的新来同学。

2

一节课上完,老皮慢慢从座位站起,回头看了眼坐在最后一排的肖杰,肖杰恰好又抬起头,两双眼睛又对上了。老皮心脏重重跳了一下,脸上杀气露了出来。老皮心想,这小子是挑衅了。老皮这回没骂人,而是弯腰从书桌里抽出一把磨得锋芒毕露的螺丝刀,朝口袋一放,来到教室外。老皮决定了,今天一定要捅了他,让这装扮得像个军人似的家伙长长记性。

教室外长长的走廊阴沉沉的,窗外寒风夹着鹅毛大雪在天地间呼啸。

老皮刚走出教室,死党们呼啦围了上来。见老皮那张阴沉得犹如窗外天气的脸,一个个不作声。老皮从内插袋里掏出一包大前门香烟,向死党们发了一圈。死党们手里拿着香烟,在暗暗的走廊上一个个点着。从教室内朝走廊望去,除了红色的烟头在闪烁,还有一团团从嘴里喷出的烟雾。徐徐的烟雾袅袅上升,撞到天花板再折回阴沉沉的走廊,让人仿佛看到无数个半透明的、变化莫测的魔鬼在四周游荡。

死党们大口大口吞着香烟七嘴八舌说:“老大,把他揪出来怎么样。”老皮摇摇头说:“他自己会出来的。”死党们看到老皮裤袋里有突出物,兴奋得像打了鸡血:“捅了他,我们掩护你。”

老皮没作声。

小黄毛走出教室,一见众人围着老皮抽烟,使劲抽了抽鼻子,走到走廊边的窗玻璃前。窗玻璃上结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小黄毛伸出只有两节食指的手指在结满雾气的窗玻璃上画起了画。

一根烟抽完,肖杰并没从教室里出来,老皮内心不由焦躁,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扔,随后用脚使劲往后一搓,地上出现了一条黑黑的烟丝印。

这时原本围着老皮的死党们大笑起来。老皮扭头一看,大大的窗玻璃上出现一个裸女,不见五官,但是长发、乳头,乃至阴毛清晰可见。

死党们叫喊起来:“小黄毛,这肯定是你妹妹吧。再弄个男人上去干她。”小黄毛羞涩地低下头,摩擦着一双冻成胡萝卜的手指说:“不行的,那要犯生活错误的。”死党们叫了起来:“那你扒你妹子的裤子,画她裸体画时,想到过犯错误吗?”小黄毛一脸严肃地说:“裸体画是艺术,不叫错误。”死党们叫了起来:“艺术?艺你妈的个屄呀。”

小黄毛痛苦地低下头,左手摸着断了一节食指的右手。

老皮知道小黄毛的食指为何少了一节。那年夏天午后,小黄毛在家画画,画着画着着了魔,竟然在他妹妹午睡时,扒了她裤子,画起什么写生的玩意儿。那天小黄毛的父亲老黄毛提早下班,见小黄毛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脱光衣服的妹子在画画,气得暴跳如雷,上前一个耳光,一把撕了那画。小黄毛的妹妹当即醒了,一见自己赤身裸体,先是一呆,接着“哇”地大哭起来,随后胡乱套上衣裤,冲出家门,直奔一箭之地的苏州河。老黄毛一见女儿跑了,马上追了出去,女儿跑到苏州河边,爬上水泥栏杆,直往下跳。老黄毛狂叫,救命,快救救她。女儿最终被路人救下,老黄毛连拖带拉地弄回家。刚回家,老黄毛见小黄毛什么事儿都没有,专心致志粘结撕坏的画,嘴里还喃喃自语:“这么好的画,可惜了。”看着傻头傻脑的儿子,老黄毛像一头狂暴的野兽,冲进厨房,操起切菜刀,一把死命抓住小黄毛的手指,嘴里骂道:“他妈的你竟敢画你妹妹的黄色画。”随后像切胡萝卜一样,“咔嗒”一下,小黄毛食指上的一节手指没了。据小黄毛后来说,当时并没感到疼痛,只是麻酥酥的,不过几秒钟后,小黄毛手指头钻心般的疼痛,杀猪般地狂叫。老黄毛拿了条毛巾,替小黄毛包了一下,把小黄毛揪到屋外。小黄毛以为老黄毛带到去医院,边走边哭道:“老爹,手指头,你怎么不把切下的手指头带上呀。”

老黄毛一听骂道:“带你个头呀。”

老黄毛根本没把小黄毛带到医院,而是直接送到学校。老黄毛对老秃说:“这小子扒了他妹妹衣服画画,老子强烈要求把这个禽兽不如的家伙送去漕宝路。”

漕宝路就是少教所。

老秃一见,说:“现在不是送少教所,而是送医院。”

据说在医院里,老秃对老黄毛说:“小黄毛是个不长心眼孩子,又没强奸,只不过喜欢画画,要送漕宝路,还轮不到他。咱班,最该送少教所的是老皮。”

死党们围着小黄毛裸体画起哄叫好,肖杰像个缩头乌龟躲藏班内不出来,老皮胸中发闷,啥话没说,一步跨到窗玻璃前,对准上面的裸体画就是一拳,只听窗玻璃“砰”地一声炸响,碎玻璃飞溅起来,纷纷扬扬掉了一地,窗外的寒风伴着雪花如决堤的河水,蜂拥而来。

死党们傻了一样看着老皮。老皮低头看看拳头,除了几颗白点,一滴血没有。老皮冲着小黄毛咆哮如雷:“是你鸡巴画厉害,还是老子拳头厉害。”小黄毛睁着一双惊恐万状的眼哆嗦道:“你厉害,老大,你大大地厉害。”

老皮没理睬小黄毛,而是一个转身,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教室里的肖杰。

老皮相信肖杰刚刚看到他一拳砸碎玻璃了。

上课铃响了。

肖杰没有出来。

3

放学后,老皮与几个死党来到学校对门站定。天空依旧大雪飞舞,寒风在耳边飕飕地刮着,几个死党不停在用手捂着冻红的耳垂说着话儿,这时肖杰出现在校门口。老皮的眼睛像雪地里的饿狼一样死死盯上了。肖杰当然看见,不过他没有退回学校,而是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老皮。老皮发现风雪中的肖杰那张脸,白得像一尊雕塑,毫无表情。

老皮想,今天你没得跑了。老皮朝肖杰明确地招了招手。肖杰嘴角撇了撇,露出一丝冷笑。老皮一愣,像被一根无形鞭子抽了一记,怒不可遏,抬脚朝肖杰冲去。这时一辆草绿色的中吉普猛地开了过来。老皮一下驻脚。那中吉普也怪,冲到老皮跟前猛地刹车,吓得老皮往后一退。中吉普挡在他与肖杰之间。老皮火了,冲着驾驶员骂道:“你他妈的不长眼啊。”

司机室车门打开,跳下一个彪形大汉,冲着老皮晃了晃拳头,冷笑道:“你再骂一句?看我不揍死你。”老皮一见司机是个大模子,愣了,随即冲着身后的死党狂叫:“死人呢,快过来。”死党们一听,蜂拥而来,刹那间,他们手上多了铁条、角铁、棍棒。

司机吃了一惊,厉声叫道:“干吗?”

老皮好像忘了肖杰,那把闪着寒光的螺丝刀已经直抵司机胸前:“你算模子大是吧,信不信老子照样捅死你。”

司机傻掉了,一动不动站着。

肖杰从车另一边走了过来。

肖杰走到老皮他们跟前,轻轻地拉开了中吉普车门,一脚踩在中吉普踏板上,白雪中那双两节头皮鞋闪着漆光,只听他冷冷说:“老皮,上车吧。”

老皮说:“你说什么?”

肖杰笑笑说:“怎么?不敢上车了吧。”

老皮看了看中吉普,又看看了肖杰,愣在那里。他搞不清,肖杰怎么会拉开中吉普的车门,让他上车呢?中吉普跟他什么关系?

见老皮愣着,肖杰说:“不上是吧,那我走了。”

“嘁”,老皮叫了起来:“我还怕你呀,上了又怎样。”

老皮收起螺丝刀,一步跨上了中吉普。

肖杰“砰”地把车门关上,随即走到中吉普的另一边,上了副驾驶的位置。

一边的小黄毛大叫:“老皮不能上,中吉普是共——军。”

小黄毛这样叫着,是想到了电影《奇袭》。那天志愿军连长方勇化装成美八军五师的人,坐在中吉普上侦察康坪桥地形时,美军大叫着的就是这句话。

老皮在车内大叫:“共军怎么啦,老子上了。”

小黄毛与几个死党也想拉开车门,肖杰从车窗内骂道:“滚一边去。”

中吉普“哧溜”开动了。

肖杰对司机说:“去海燕。”

海燕?海燕是什么?

4

车子沿着余姚路拐到西康路,往南京路开去。

坐在副驾驶座的肖杰说:“我知道你口袋里装着把螺丝刀,怎么地,想给我一个下马威?”老皮说:“那又怎么样?”司机回头看了老皮一眼,骂道:“什么东西?你给谁下马威?”肖杰马上说:“老李,开你的车,我俩没事,闹着玩呢。”

司机不吭声了。

肖杰说:“一拳击碎窗玻璃,也算有点魄力了。”

老皮哼了一下没接茬,而是问:“海燕,海燕是什么地方?”

肖杰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说:“亏你还是上海人,海燕都不知道啊?红都知道吗?”老皮点头。红都当然知道,那是离学校一箭之地的红都电影院,简称红都,解放前就是上海滩上大名鼎鼎的百乐门舞厅。

肖杰说:“我还以为你不知道红都呢。总算知道一个地方,否则你白活。”

老皮没有接话,而是问:“海燕到底是什么地方?”

肖杰说:“要不了五分钟就到了。”

老皮发现风雪中的中吉普开得很快,刚刚还在西康路南京路口,现在过了石门二路。老皮似乎猜出那个地方了,只是不明白去那儿干吗?

车子很快开到黄陂路南京路口停下,老皮抬眼一看,海燕咖啡店几个字出现在他的眼帘。

老皮看了看前座的肖杰问:“请我吃饭!还是西餐?”

肖杰没吭声,推开车门下车后对司机说:“你先回去吧。”

肖杰大踏步地走进海燕咖啡店。

老皮赶紧拉开车门下去了。

老皮怎么会不知道海燕呢?打小算起,也不知从它门前走过多少次了,可从来没想进去看看,更没想这一生还有可能进去喝咖啡吃西餐。再说咖啡与西餐是什么东西?老皮只是听说过而已。看着大踏步走进海燕的肖杰,老皮不知怎地,发现自己双腿没来由地发抖。不过再怎么哆嗦,他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当老皮进了大厅,猛地听到店堂里播放着歌曲《东风吹,战鼓擂》:

“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历史规律不可抗拒。美帝国主义必然灭亡,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

老皮笑了。

这个旋律让他亢奋。不就是吃西餐喝咖啡嘛,有啥了不起。唬人呢。

老皮大大咧咧找个桌位坐下。肖杰跑到门前柜台前买票后,从里间端着盘子出来。老皮看到上面放着刀、叉,两小碗汤,一叠面饼、一小盆面条还有些其他东西。老皮愣着,他不知道这些是什么。

肖杰把盘子放在桌上,说:“这是三明治,这是罗宋汤;那个是菲力牛扒与蔬菜沙拉。还有意大利面条,随便吃吧,吃完还有咖啡。”

肖杰坐下,左叉右刀,低头切割那个叫什么的菲力牛扒。

老皮傻傻地看着,不知怎么动手。

肖杰低头吃着喝着。

老皮瞪大着眼睛看着肖杰。

肖杰吃完牛扒,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了擦嘴,老皮这才如梦初醒,说:“你是欺负我不会吃是吧,我就给你看看怎么吃的。”

老皮伸出黑黑的五指,从盘子里抓起那个菲力牛扒,一口咬了下去,肖杰吃惊地站起。老皮嘿嘿一笑:“怎么啦,你用刀叉,我用五指,目的都是吃。你给我坐下。”

肖杰笑了,老皮感觉到那是种耻笑。老皮不管了,决定吃饱喝足,再把这小子带到一箭之地的人民广场,一顿饱拳,让他长长记性,知道他老大的脾气!

肖杰对老皮的阴谋视而不见,慢慢喝了口罗宋汤,轻声细气说:“以前德大西餐馆罗宋汤做得最好,可惜德大没有了,现在这个汤越做越差。”

老皮动怒了。他明白肖杰在显摆,把他这个上海人当成“阿乡”。

肖杰根本没看到老皮神情举止,继续说着:“罗宋汤偷工减料了,少了番茄沙司。洋葱切丝与红肠切片又太少。以前喝罗宋汤,最美的是拿块全麦面包,蘸着吃,那是罗宋人的正宗吃法,可惜现在没有全麦面包了,正宗吃法更是奢谈。”

服务员叫道:“十二号桌,两杯咖啡好了。”

肖杰站起去端咖啡。

咖啡来了,肖杰轻轻喝了一口,说:“不是进口的,是上咖厂的。”

老皮见肖杰喝了咖啡,也不客气,端起就喝,没想刚喝一口,喷了出来,跳起说:“什么东西,苦死了。”

肖杰根本没有回答老皮,而是说:“一看就知道你是班里老大,如有得罪还请原谅。”

老皮没说话。

肖杰说:“请你吃西餐,是请你多多关照。”

老皮没答腔。

肖杰说:“我想知道,你为何想捅我一刀?”

老皮说:“见不得你看我的眼神!”

肖杰垂下眼帘:“对不起。”

老皮一看肖杰软了,口气陡然强硬:“想成为我的死党,你就得多请我吃几顿饭。”

肖杰说:“懂了。”

肖杰抬腕看了看手表说:“你慢慢吃,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老皮说:“我没说走,你能走吗?”

肖杰强颜欢笑:“我女朋友在等我呢。”

老皮冷笑一声,站起上下打量肖杰:“条件不错呀,戴着手表,还有‘敲定’,我他妈的问你,你家里到底是干什么的?”

肖杰苦笑道:“没啥,一般。”

老皮低沉地说:“别骗我,说!”

肖杰抬头朝临街落地窗外望去。一个高挑女人正贴着窗玻璃朝里看。

肖杰说:“有空儿到我家玩吧。”

老皮眼睁睁看着肖杰走出海燕。

老皮看到落地窗玻璃外,肖杰与女人站在一起,随后俩人的身影渐渐由清晰到模糊,最后与风雪融为一体。

5

上课铃响了,老皮摇晃着身子走进教室,刚坐下,老秃与老棺材进来了。老棺材气势汹汹走到老皮跟前,瞪着大眼骂道:“小赤佬,听说你准备用刀子捅人?”老皮一愣,是哪个狗日的告诉老棺材的?

老棺材是学校工宣队队长。来自上钢五厂,是个轧钢工人。身胚大,力气大。可以用一只手把老皮拎起来。

见老皮不吭声,翻着白眼看着他,老棺材火了,一把揪住老皮,把他从课桌后拎起。老皮知道他没法与老棺材斗,他唯一做的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随他怎么修理。老棺材拎起老皮,随即又狠狠地把他往椅子上一扔,椅子痛苦地咯吱叫了一声,而老皮的屁股又疼又麻。老皮抬头刚想骂人,一看老棺材虎视眈眈,马上闭嘴。老皮知道骂了,老棺材将会毫不客气地把他像拖死狗一样拖到工宣队办公室,除了暴打,没有其他。

老皮想到这里,只有低头的份儿。

老棺材说:“你很厉害是不是。这么着吧,现在把刀子拿出来,敢捅我吗?敢捅我,是英雄;不敢,是狗熊。”

老皮双手哆嗦,拼命克制。

肖杰站了起来,说:“你是工宣队队长吧,我们没见过老皮要拿刀捅人,这是传说。如果你想找他谈话还是下课吧,上课时间,希望别影响其他同学!”

老棺材一听,一双眼睛瞪得牛卵一样:“你是谁呀?帮凶是吧。”

老秃一见,慌忙跑上前来,对老棺材低声嘀咕了几句,老棺材一愣,随后尴尬地看了看肖杰,转脸对老皮说:“看在这位同学份儿上,我不与你计较,若是再知道你想用刀子捅人,就直接把你送往漕宝路。”

老棺材扬长而去。

又是老秃的语文课。

6

原先大家死盯着老皮,兴奋得都想亲眼目睹老皮是如何捅上肖杰一刀,肖杰的鲜血是如何一点一滴地流淌下来。那几天小黄毛手拿铅笔盒子紧贴老皮唠叨着:“老大,求求你快捅他一刀吧,我可以拿铅笔盒子盛血啊。我敢担保,这小子的血一定是上等的好颜料,画画肯定好!”可是等了几天,肖杰还是肖杰,不要说挨上一刀,就是连根汗毛都没损伤。小黄毛等一帮死党憎恨老皮,觉得老棺材三两句吓人话,老皮就成了缩头乌龟了,真他妈的没劲。可死党们没办法,班内敢动刀,敢一拳击碎窗玻璃的,除了老皮,没有其他人。

很快学校放寒假了。

寒假第一天上午,老皮去了肖杰家。老皮原先不想去的。你是什么东西?你让我去,我就去吗?肖杰说:“我要回北京过年探亲,你不是想知道我家吗?”

老皮还是去了。

肖杰家住在陕西路延安路口的香樟公寓。

老皮打小住在沪西穷街,对于时常路过的香樟公寓,内心极其向往。更重要的,要了解肖杰莫过于去他家。

老皮从家门出来时天气寒冷,不过红彤彤的太阳挂在东面的天空,发出温暖的光,让人舒服。

老皮坐上二十四路电车,到陕西路下车。老皮下车抬眼一看,车站对面就是香樟公寓。香樟公寓门前是条又宽又深的弄堂。弄堂口两扇大铁门半开半合。老皮走到大铁门口时发现冬天上午的弄堂,除了一半阳光一半阴暗,寒风在弄堂里来回穿梭外,一个人影都没有。

老皮独自走进弄堂,听到心脏在狂跳。他不习惯宁静的环境。他觉得置身于一种虚幻的场景中。

老皮慢慢走到二号门前一看,门没锁,虚掩着。老皮没急着推门,而是站在门口抬头朝上看,发现这是四层楼的房子,每个楼层很高,有几间朝北窗户微微开着。老皮注意到那些都是钢窗,钢窗上的支架泛着暗绿色的光。是全铜的。

老皮推门,除了“吱呀”一声,底楼没人,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转角楼梯。楼梯宽,舒缓地朝上延伸。老皮抬头,整幢楼里没一点声音。老皮轻轻走到二楼停下。老皮有些困惑,肖杰没告诉他住几楼哪个房间。老皮不敢贸然敲门,只能在空无一人的楼道里东张西望,盼着能在楼道里见到一个邻居。

老皮不知道是继续往上走,还是原地不动。

老皮等了五分钟,依旧不见人影一个,火了,张嘴叫道:“肖杰,肖杰。”老皮的声音在静寂的楼道里发出一阵回音。见无人应答,老皮边叫边往三楼走去,刚跨上三楼楼梯,二楼楼梯口一扇门开了条缝。老皮看到一个老头干枯的脸,刚想开口询问,却听到门缝里恶狠狠地吐出一句话:“叫魂啊。”老皮一愣:“肖……”话音未落,门缝里又吐出一个字:“滚。”随后那张干枯的脸倏地不见了,门“砰”地关上。

老皮看着紧闭的房门,双手在哆嗦,一股怒火冲天而起,他好像忘了找肖杰。老皮走到老头家门前,一拳砸了上去。那一拳实在太重了,楼道里不但有“砰”的回声,同时楼道上方的窗玻璃下的阳光中,跳出无数细小的灰尘,在空中乱舞……

老皮狂骂道:“我操你妈,死老头子,滚出来。”

门内鸦雀无声。

老皮势大力沉的一拳,再加上响亮的暴怒声,把整幢楼惊动了。三楼四楼都有开门声。

有人叫道:“谁呀,哇啦哇啦做啥啦。”

老皮破口大骂:“哇你妈的屄,滚回房间去。”

三楼房门口传来女人声音:“怪了,大清早怎么会有神经病跑到楼里来呀。”

老皮一听骂他神经病,怒不可遏,直往三楼冲去。

老皮听到头顶有人叫道:“老皮,我住四楼。”

老皮抬头骂骂咧咧跑到三楼,三楼所有的房门都关着。老皮气得直冲四楼的肖杰骂道:“你他妈的住四楼,就得说清楚,让我摸瞎子呀。”

老皮边骂边发现肖杰穿着件红色毛衣,伏在四楼楼口的木头扶手上,从上往下看着他。

老皮怒气未消,说:“你们这幢楼里的人,坏透了。”

肖杰说:“上来吧。”

老皮到了四楼,肖杰转身推开家门,老皮看到大房间里盛满金灿灿阳光。

肖杰说:“换双鞋子。”

一听换鞋子,老皮脸上滚烫滚烫。不怕袜臭,实在是袜子前面有两个大洞。

肖杰看着老皮不动,说:“怎么啦?”

老皮说:“没事,我换。”

乘着肖杰转身,老皮赶紧脱下鞋子,迅速套进一双拖鞋,进了客厅。

肖杰指了指客厅里的一张单人沙发说:“坐吧。”

老皮不动,双眼使劲看着整个房间。

房间很大,但是家具并不多。整个客厅看似空荡荡。

肖杰再次指了指单人沙发,老皮这才坐下。老皮发现沙发很舒服,不由抚摸扶手,这时就看到上面有淡淡的图章印,细看,好像是X X X X警……字样。

肖杰走到一边厨房,拿来一只壶,说:“来杯咖啡吧。”

老皮马上说:“我要茶。那东西苦。不要。”

肖杰点点头转身时,客厅边上一扇门打开,里面走出一个年龄与老皮相差无几的女人。女人穿了件极薄衬衣,里面若隐若现闪烁着一对高耸的乳房。女人笑盈盈地冲着老皮点点头,对肖杰说:“我来吧。”

女人进了厨房。

老皮想起了,女人好像就是那天在海燕门口等肖杰的女人。

老皮懂了,是肖杰的“敲定”。

肖杰见女人进了厨房,坐到老皮对面一张三人沙发上。

肖杰喝着咖啡问:“好找吗?”

老皮说:“好找。只是进了门里就不好找,你应该告诉我住四楼。”

肖杰说:“你呀,火气也太大了,你与二楼老头吵什么吵呀。”

老皮说:“他……”

肖杰说:“你那么大声,人家是不高兴的。”

肖杰与老皮瞎七搭八说着时,女人端着茶来到老皮面前,轻轻放在一边茶几上。这时老皮才细细看清这个胸大高挑的女人。女人身材好,胸型好,但是女人脸皮布满雀斑,不好。

老皮想着时,看到女人轻轻滑向肖杰,一屁股坐到肖杰腿上,好像肖杰是张椅子。肖杰呢,那双白皙细长的手指滑到女人胸上,隔着女人薄薄衬衣,像轻拈茶壶盖上圆头般地轻拈女人乳头。

肖杰看着老皮,说:“这就是我家了。”

老皮没有回答,他总觉得这个地方就像海燕西餐馆一样,陌生。

见老皮不吭声,肖杰满不在乎地拍拍女人的屁股说:“别看你会吵架斗殴,但是细细看你,还是小公鸡一只,没与女人睡过吧?”

老皮的脸红到脖子根。

想想吧,小黄毛至少扒过他妹妹的裤子,画了裸体画。肖杰更不得了,与女人都睡了。我老皮算什么呢?不要说没与女人睡过,就是看都没看全女人。

老皮只得怔怔看着肖杰与身边的女人……

肖杰皱眉,拍着女人肥大的屁股说:“进去吧。你在,他没法与我说话。”

女人笑笑站起,晃荡着一双大奶子进了里屋。

肖杰说:“看看你,都过得叫啥日子。西餐没吃过,女人没睡过,这样做班内老大有欠缺。”

老皮脸红赤白地说:“我也有‘敲定’,是个好女人。哪像你这个,一脸雀斑,难看死了。”

肖杰说:“好女人?你懂什么叫好女人?”

老皮一愣。好女人不就是脸蛋儿漂亮,身材好嘛。

肖杰一听哈哈大笑,说:“好女人就是脸蛋儿漂亮,身材好?俗!”

老皮傻了。

肖杰问:“知道什么叫好女人,或者说叫绝品女人吗?”

老皮张大着嘴,傻乎乎地看着肖杰。

肖杰问:“知道实践出真知吗?”

老皮摇摇头。

肖杰说:“看来你连最简单的辨证唯物主义都不懂。告诉你吧,辨证唯物主义认识论认为,实践决定认识,认识对实践具有能动的反作用。实践是人们改造客观世界的一切活动,是主观见于客观的活动,实践过程是主观认识同客观事物联系的桥梁。”

老皮点头也不好,摇头也不好,只是看着肖杰白脸上的红唇一动一动,于是说:“你这话熟,政治老师上课讲过。”

肖杰说:“女人就像梨子,是好是坏,你得品尝,你没品尝,光凭容貌与身材,绝对是低层次的,是没品位的。说到底,是动物,是典型的低级趣味。”

老皮火了,拍着沙发扶手,瞪眼说:“你不就是睡了一把雀斑女人嘛。要说雀斑女人是梨子,也就是个雀斑梨子,有啥好滋味的。”

肖杰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探过身子,轻声说:“辨证唯物主义认识论使我从理论上懂得了什么是高品位。告诉你吧,我测量过她的乳晕直径,测量过她肚脐到最上面阴毛的距离。当然,她多毛,尤其下面像头发一样又密又长,我得拨开草丛,寻找洞穴,观察研究。”

老皮嘴角一撇:“你研究这个呀,真有病。”

肖杰摇摇头:“我没病,判断一个女人是否极品,关键要研究阴道。”

老皮吓得一个激灵,不由自主站起,脱口而出:“阴道?”

“对,研究只是一个方面,关键还得亲自实践。实践的结果告诉我,这个女人阴道呈蚯蚓状。”

老皮怔怔看着肖杰,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肖杰说:“据古书记载,杨贵妃的阴道也是这样。”

老皮给搞得不耐烦了,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肖杰说:“极品女人的阴道就是呈蚯蚓状。你要成为真正老大,必须懂!”

7

老皮灰溜溜从肖杰家里出来后,在冬日的阳光下,一张脸苍白得可怕。他觉得自己渺小可怜,像个屁孩。抬眼看着陕西路上来回开着的电车,真想上去被车轧死算了。

老皮看到陕西路上南来北往的电车慢慢停下,整条马路寂静可怕。老皮觉得奇怪,抬头东张西望,发现远处慢慢驶近几辆大卡车,卡车车头红旗招展,几个全副武装的民兵威风凛凛站在车头,车厢里跪着几个脖挂木牌,姓名打叉五花大绑的家伙。

老皮知道这些都是送往刑场的枪毙鬼。

老皮内心“咔嗒”一下。

老皮跟在卡车后面。

卡车驶进文化广场,那后面既是靶场又是刑场。

老皮不能进去,只能待在广场外的竹篱笆前。

老皮在寂静的陕西路上,听到里面传来了一排响亮的枪声。

老皮确认卡车驶离后,翻过竹篱笆进入空无一人的广场,绕到广场后面空地上,毫不迟疑地脱掉衣服,如篦子篦发般地开始在泥土里寻找什么。老皮眼睛亮了,他看到泥土里有金灿灿的弹头与弹壳。

从第二天起,老皮变了个人。平时老皮不要说放假,上学也时常不在家,总与那帮死党呼来喝去,没消停。那天早上却不一样。那天大清早,老皮从马路上找到一块青水砖,用上凿子、榔头开始雕凿。老皮雕凿了整整一天。当整个东西雕凿完工后,才看清这是一件手枪模型。

老皮要做一把假枪,要在夜间用这把假枪,抵住肖杰的脑壳,让他明白:老皮不懂西餐;不懂女人,但懂毛主席他老人家语录,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老皮想象肖杰在假枪面前,跪倒在自己脚下的熊样,笑了!

老皮第二天来到父亲所在工厂。父亲是西康路上第二机床厂的打铁工人。父亲见到老皮时,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当老皮拿出半书包弹头弹壳与一块青砖做成的手枪模型时,他父亲这才明白儿子想做一把假枪。老皮的父亲知道不能不答应儿子,否则这个杀胚闹起来,他吃不消。

老皮的父亲只用了几分钟时间,就把黄铜做的弹头弹壳熔解,倒入青砖模型。当铜水慢慢注入青砖模型,发出轻微的咝啦咝啦声时,老皮的身子不由颤栗起来。老皮是目睹铜水慢慢与青砖齐平,然后慢慢冷却。老皮从父亲手里拿起一把榔头轻轻敲碎青砖,一把以假乱真的手枪跳到老皮的眼帘里。老皮拿起沉甸甸的手枪放到阳光下,手枪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芒,老皮幸福地笑了。老皮又向父亲借了把锉刀,坐在阳光下慢慢修磨。当他把假枪四周毛边彻底清理干净,整把假枪变得滑溜时,这才把沉甸甸的假枪别在后腰上。

阳光下的老皮威风凛凛。

老皮等待肖杰探亲回家。

8

年后不久,学校开学了,肖杰没出现在班内。老秃没说缘由。老皮见不到肖杰就像生了一场大病,上下课总是无精打采,除了时常抚摸金光闪烁的假手枪外,什么事也不做。

老皮瘦成皮包骨头。

这年六月底,初夏已经来临,校园里树木蓊郁,不知名的花草发出异常的香味。就在学校放暑假前的那天傍晚,老皮彻底绝望时,却见肖杰穿着一件崭新的的确良白衬衫鬼魅般地出现在班内。瞬间,老皮眼睛放光,身体颤抖。

老皮想,原来没死啊。

老皮没有搭讪,小黄毛忍不住截住肖杰问:“你怎么像鬼一样,说来就来,说跑就跑呢。”

肖杰说:“我要去南京,今天来学校办理转学证明。”

肖杰在说这话时,看了眼老皮。老皮没看他,独自出了教室,站在学校门口。

老皮这学期一直在等肖杰,那把沉甸甸的假枪一直别在腰上。肖杰不是显摆他会吃西餐,懂极品女人吗?说他做老大还欠缺吗?好了,现在没有后顾之忧了。他要转学了,今晚做个了断吧。

其实用不着老皮等他,肖杰在老皮刚离开班内时,尾随老皮身后。对于老皮后腰杆上突出物,肖杰搞不清,也不想搞清。

老皮从袋里取出烟刚点着,深呼一口,还没吐出烟雾时,肖杰挎着一个草绿色书包,站在他面前。

老皮定了定神:“来了。”

肖杰点点头。

老皮问:“中吉普呢。”

肖杰说:“我是走来的。”

老皮问:“知道我在等你?”

肖杰说:“当然,看到你出了班级,跟了上来。”

老皮问:“知道为何等你吗?”

肖杰说:“估计不会是好事。”

老皮说:“找个地方谈谈吧。”

肖杰说:“行,去西康公园。”

老皮点点头,灿烂一笑。他知道那是个巴掌大的小公园,几乎没人,可以好好修理修理这狗日的了。

肖杰说完回头招招手,老皮放眼看去,一眼认出雀斑女人正笑盈盈朝他们走来。

老皮问:“她来干吗?”

肖杰说:“我要去南京,这个女人带不走,给你当‘敲定’吧。”

老皮一愣:“你说什么?”

老皮话音刚落,雀斑女人走到他们跟前。

天热了,女人却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草绿色列宁装。那列宁装一看就知道重新裁剪过,否则不会把女人胸部勾勒得如此饱满。

雀斑女人伸手:“你好。”

老皮没有与她握手,转身就走。

天色渐渐暗了,通往西康公园的西康路上空,太阳成了火球,一动不动地悬挂在西边蔚蓝色的天空下。

老皮听到身后肖杰在对雀斑女人说:“知道波吕斐摩斯吗?”

雀斑女人没回答。

肖杰说:“如果老皮不知道,我能理解,他只是个啥都不懂的流氓加文盲,你呢,你怎么也会不知道呢?”

雀斑女人还是没回答,但是老皮内心成了西天边火球,恨不得一口烧了肖杰。

老皮不由自主摸摸后腰上那把金灿灿沉甸甸的假手枪。

肖杰对雀斑女人说:“告诉你吧,波吕斐摩斯是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神,喜欢吃人,我要弄死他。弄死他,这就是大事了。”

他们走进巴掌大的西康公园。公园里到处都是高大伟岸的树木,那些树木张开宽大的叶片,除了叶片缝隙中透出点点碎金般的阳光,一切阴森森。

一棵大得可怕的松树下,三人站定。

老皮一个急转身,从后腰里抽出那把假手枪,一手顶住肖杰的后腰,一手抓住肖杰的确良的后领。

肖杰感觉到了重量与凉意。

肖杰脱口而出:“老皮,你玩啥?”

雀斑女人尖叫起来:“枪,枪……”

肖杰一动不动。

老皮冲着雀斑女人低声吼道:“闭上你的臭嘴。”

雀斑女人嘴闭上了,身子骨却在不停发抖。

老皮用手枪柄敲了敲肖杰后脑勺,咆哮如雷:“你他妈的不是很厉害吗?”

肖杰没吭声。

老皮咬牙切齿地说:“你不是很懂西餐,很懂女人吗?”

大松树下,肖杰那张脸阴沉的可怕:“你想怎样?”

老皮说:“你不是说,老子是流氓加文盲吗?不错,你说对了,早先我只是想捅你一刀,现在我想崩你一枪,我已等了一个学期了。”

雀斑女人战战兢兢地说:“老皮你不能这样。”

老皮把枪对准雀斑女人:“烂女人,滚一边去。”

雀斑女人颤抖地说:“老皮,咱能不能商量商量。”

老皮看着女人惊恐万状的脸,转而对肖杰说:“这学期你没上课,知道我过得啥日子吗?八个字:水深火热,度日如年。我老皮成了皮包骨头,晓得不?”

肖杰点点头说:“我明白。1、我说你做老大有欠缺;2、我的生活太优越;3、我还有一个极品女人;4、关键我的聪明才智让你上火,所以你就想干掉我是吗?”

老皮一愣,心想狗日的怎么知道我内心想法?

肖杰说:“你能弄到枪,证明你本事大。这么着吧,今晚我们三人做一件大事,事毕后,你想让我怎样就怎样,行不。”

老皮想了想说:“这话你说的?”

肖杰说:“你让我跳苏州河也好;跳黄浦江也罢,都行。”

“没让你跳河跳江,只要当着我的死党面,自捅一刀就行了。”

“没问题。”

老皮松了手,把假手枪插入后腰上。

老皮、肖杰、雀斑女人坐在大松树下的石凳上。

肖杰从军用挎包里拿出熟食与啤酒,三人边喝边聊。

老皮不知道肖杰晚上要干何等大事,他也不想问。

当太阳完全沉没在地平线下,从树叶缝隙里看到天空中亮起明晃晃的月亮时,肖杰站了起来。

肖杰说:“晚上十点,炸毁康坪桥。”

老皮一笑:“康坪桥是电影《奇袭》里的,这里只有长寿路桥。”

肖杰说:“比喻。”

老皮不悦:“不要比喻,直说。”

肖杰说:“到外面去。”

三人朝西康公园外走去,刚到公园门口,肖杰说:“抬头看天。”

老皮抬头看了天,除了月亮,还有星星。

肖杰说:“看到天空中的独眼巨神波吕斐摩斯吗。”

老皮不明白。

雀斑女人指着天空大叫:“探照灯。”

老皮再次抬头,星空下,一只探照灯射出了一道又粗又白的巨大光柱。那道光柱扫到哪儿,哪儿一片惨白。

肖杰说:“他就是独眼巨神波吕斐摩斯。”

老皮不耐烦了:“你别兜圈子,其实你想说炸毁康坪桥,就是炸毁探照灯!”

老皮说完这话,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听父亲说过,第二机床厂屋顶之所以装探照灯,是严防美、蒋特务飞机空投特务,对我们城市进行侦察,破坏。

肖杰说:“我没炸药炸毁探照灯,但是我们可以把它捅瞎。”

雀斑女人说:“老皮有手枪,一枪灭了它,神不知鬼不觉撤退就是了!”

公园门口昏黄的路灯下,老皮一张脸变得通红通红。

肖杰说:“老皮那枪是铜疙瘩,假的。”

老皮跳了起来:“你说什么?信不信我现在一枪崩了你。”

肖杰冷笑:“枪,我见过多了。我之所以没动,还真怕沉甸甸的铜疙瘩砸碎我的脑子。不过我肖杰说话算数,只要你有魄力跟着我做完这事,我明天当着你的死党面前,捅自己一刀!”

老皮点点头:“一言为定。”

肖杰说:“一言为定。”

老皮说:“我爸就在第二机床厂打铁车间工作,那儿我熟,看我的就是了。”

肖杰说:“不要我们?”

老皮说:“滚一边看就是了!”

9

天还没亮,石库门天井里漆黑一团。西康路上急急驶来一辆中吉普。中吉普开到西康路安远路口一幢石库门前,突然停住。随即车门打开,跳下几个人影,借着昏暗的路灯,冲进石库门。

一个是班主任老秃;一个是工宣队老棺材,还有两个陌生人。

老皮是在床上被两个陌生男人,像老鹰抓小鸡似地紧紧抓住。

老皮被押出石库门天井时,中吉普两只车灯突然打开,很像小型探照灯似的射出两道强光,刺得老皮睁不开眼。

老皮下意识地大叫:“中吉普——是共军。”

两个大汉一愣,互相看了看:“你说什么?”

老皮没吭声。老皮只觉得两只耳朵被人紧紧揪住,火辣辣地疼。有那么一刹那,老皮怀疑耳朵被撕裂了。

老皮被揿进中吉普里,无意抬头,发现司机回头冲他一笑。老皮傻眼了。司机不就是每天接送肖杰上下学的大汉吗?

老皮脑袋“轰”地一下。

车动了,老皮听到中吉普外老秃对老棺材说:“我早说过,班里第一个进漕宝路的一定是老皮。”

漆黑一团的中吉普里,老皮看到自己手里拿着一支熊熊燃烧的木头,捅瞎了探照灯那只可怕的眼睛。他听到瞎了眼的探照灯,在大清早的西康路上空嚎叫着,在空中久久回荡着……

老皮看到肖杰那张如雕塑般的白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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