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中国来说,苏联解体一直是个长鸣的警钟。它对转型中国的启示和警示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近段时间,对这场灾难给俄罗斯带来什么、又是如何重塑俄罗斯的,在中国舆论场上掀起激烈争论。《环球时报》记者10月初独家专访了俄著名历史学家、政论家罗伊·梅德韦杰夫。曾位居苏共中央委员的梅德韦杰夫被西方称为“新马克思主义者”和苏联政权的“持不同政见者”,甚至一度被开除出党。然而,在莫斯科郊外他简朴的小木屋里,梅德韦杰夫向记者讲述苏联解体时颇感遗憾,他认为,在国家危急时刻,整个国家失去了存在的信念和力量,也没能出现致力于团结国家、力避分裂的“邓小平”。在这位历经沧桑的88岁老人看来,尽管普京已带领俄罗斯走上正确的复兴之路,但俄罗斯却注定无力重返世界一流强国阵营。
“俄仍在很多领域领先中国”
环球时报:前段时间,中国互联网上一篇反思苏联解体的文章《中国若动荡,只会比苏联更惨》引起很大争论,此文在俄罗斯也受到极大关注。您是否读过该文?对其观点您持什么看法?
梅德韦杰夫:我读过王小石的这篇文章,而且非常喜欢,里面有些地方写得很精彩。我最感兴趣的是他对俄罗斯20年的发展有着自己的见解。上世纪90年代,俄罗斯实际上已处于“残废”状态,形势非常严峻,就像这篇文章所描写的那样。应该说,1999年是俄罗斯最艰难的时期,甚至俄政权也出现解体征兆。不过,2000年普京上台后,俄开始出现积极改变,逐步摆脱动荡,有序发展。可以说,苏联解体的后果是非常悲惨的。但如今的俄罗斯在很大程度上克服了当年动荡的恶果,实现了脱胎换骨。俄罗斯人已生活在一个与20年前完全不同的国家。可是这篇文章没有提到现在的俄罗斯,写的只是20年前的俄罗斯。14年来,俄罗斯一直稳步向前,尽管发展速度不像中国那么快。但我还是要说,这篇文章对90年代俄罗斯艰难处境的描述是非常正确的。
环球时报:这篇文章在中俄引起对对方国家认知的广泛争论,您如何对比这两个国家?
梅德韦杰夫:不可否认,中国在很多方面已赶超俄罗斯,但即使这样,俄罗斯仍在很多领域处于领先地位。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前苏联70年打下的坚实基础。中国虽然发展很快,但还是个“赶超型国家”。比如,俄罗斯的教育,即使它落后于苏联时期,但仍比中国先进。此外,俄罗斯的人均GDP高于中国,社会保障制度也更发达。俄罗斯在航天、国防工业领域都领先于中国。王小石的文章会让人以为,俄罗斯全面落后于中国,但实际上,俄罗斯很多指标要高于中国,俄可以向中国提供很多帮助,与中国进行平等合作。当然,中国也在很多领域超越俄罗斯,比如在工业生产和工业制造领域。实际上,中国在过去30多年持续发展,而俄罗斯却起起伏伏,它在经历贫穷的洗礼后,才找到复兴的动力。
“整个苏联失去了存在的信念和力量”
环球时报:您是苏联时期有名的“持不同政见者”,但后来却对苏联解体表示遗憾。对这段历史,您现在持什么态度?
梅德韦杰夫:对于苏联解体,我感到非常遗憾,我曾斩钉截铁地表示“苏联不可能解体”。苏联解体后,我和志同道合者在莫斯科成立劳动人民社会党,是反对叶利钦的小政党。我们试图恢复苏联时期的一些政策,竭力重塑民众的国家认同感,想重建以俄罗斯为核心的苏联式的联盟。但我们慢慢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后来我们的政党也不复存在。
苏联时期我是“持不同政见者”,但当时我反对的是苏联某些方面的缺点和不足,而非整个苏共。我对俄罗斯现政府的态度也是一样。我认为,苏联当年走的道路是不正确的,它应该早些进行类似于中国那样的市场化改革。戈尔巴乔夫应谨慎、小心地进行改革,而不是搞新思维、公开化那样极端、激进的改革。更重要的是,戈尔巴乔夫把改革的顺序搞错了,他应该先经济改革后政治改革,如果那样,苏联将有机会保存下来,发展至今。但很遗憾,他留给俄罗斯一个难以收拾的残局。
环球时报:在您看来,苏联解体的主要原因和教训有哪些?
梅德韦杰夫:苏联解体的最主要原因是苏共在意识形态领域的失败。苏联是一个非常不稳固的结构,它在向前发展的同时,基础并未得到巩固,而社会主义制度的基础就是意识形态。苏联之所以不稳固,是因为在建设过程中没有进行必要的修正,推行意识形态方面的变革。《论语》中记载,子贡向孔子请教如何治国,孔子说,要治理好国家必须具备“足食、足兵、民信”,也就是说,要有充足的粮食、充足的武备,要取信于民。在戈尔巴乔夫时期,粮食不是很充足,军队勉强得以保留,信念则基本没有,谁也不愿意保卫这个国家,甚至很多共产党员也不认为苏共有必要继续存在。可以说,整个国家失去了存在的信念和力量。
苏联的民众之所以对政权失去信任,是因为苏联的诸多不足原先隐藏在深处,但到了戈尔巴乔夫的改革年代,这些不足瞬时暴露出来。当时的苏联人民并不习惯民主,当民主的潘多拉盒子打开后,人们根本没有做好准备迎接言论自由、开放和公开化。于是,苏联积攒了数十年的矛盾就在这一时期被充分暴露。这些缺陷引起大量消极评价,招致社会广泛批判。人民对戈尔巴乔夫失去信任,却找不到其他值得信任的领导人。当时的苏联,需要一位能凝聚国家各种力量的领导人,但很遗憾,苏联没有出现自己的邓小平,却出现了叶利钦。缺乏历史经验的俄罗斯民众,只能跟着叶利钦走。如果当时是反对国家解体的纳扎尔巴耶夫、阿利耶夫上台,或许能挽救苏联。
环球时报:您认为苏联解体对中国的警示意义是什么?
梅德韦杰夫:无疑,苏联解体对中国敲响了警钟。苏联解体给中国提供的最重要教训就是,中国必须自己掌控民主化进程的节奏。现在,中国政府非常注重国家的内部问题,审慎对待民主化,在最近十几年间致力于建设民主社会,言论、出版自由等正缓慢地深入百姓生活。在我看来,这种渐进政策是正确的。中国需要成为世界民主国家行列中的一员,也应该支持民主的意愿,但是,这种民主必须是可控的,不能放任自流,让民主化变成灾难。苏联解体不是民主化的结果,而是民主化失控的灾难。我相信,中国共产党是一个坚强有力的政党,它有强大的领导集体。当然,我们也必须看到,可控民主操作起来很难。我在2011年的著作《中国崛起,什么是中国式的社会主义》中提到,中国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但前路会很长。
“俄已无力再成一流强国”
环球时报:您如何定位俄罗斯目前的国际地位和影响力?
梅德韦杰夫:普京掌权后,俄罗斯的声望逐渐回升,但苏联时代的那种高度已无法企及。当然,俄在处理国际事务方面的声望仍然很高,与中国、美国、欧洲处同一水平。我认为,俄的国际地位当在世界十强之内。经济实力排在世界前十。政治影响力大概处于第四或第五位。总之,我给出的定位是,俄是个二流强国。美中是一流强国,俄排在中国之后,与日本、德国、印度、巴西、南非同属一个等级。
环球时报:那么,您认为俄罗斯何时能重返一流大国阵营?
梅德韦杰夫:俄罗斯已不可能再跻身世界一流强国了。我们的经济实力、人口数量已今非昔比,这些因素将限制俄成为一流强国。虽然俄有强大的军队、核力量,航天实力也很强,但俄的发展潜力比中美欧都小,甚至不如印度。的确,俄拥有非常丰富的资源,这是其他国家无法比拟的优势,但资源最终是会耗尽的。
环球时报:作为有强烈大国抱负的领导人,普京总统会认同您的判断吗?
梅德韦杰夫:会的。普京对此应该有清醒判断:俄罗斯不可能成为一流强国。他应该现实地看待这个问题。普京不是意识形态主义者,而是实用主义者。他认为俄罗斯的发展应该建立在实用主义基础之上。但俄罗斯需要意识形态,只是普京还没找到,他正在总结归纳。目前,普京是靠爱国主义团结国家。但同苏联相比,他的执政时间太短,俄罗斯仅是“刚刚站起来”,因此普京提出“俄罗斯向前进”。但我认为,仅有口号是远远不够的。对于国家的发展道路,俄各个政治流派争论很多,而且没有谁能占主导地位。我认为,俄罗斯应该寻找既不同于西方,也不同于东方的独特的发展模式,但直到现在,俄罗斯还没有找到。(赴俄罗斯特派记者 黄蕾 曾坤 王渠 宋胜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