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白
单纯属于少年。但是,我们一辈子会追念、怀想这种单纯。
读台湾学者蒋勋的书,有一节写道:小时候,为了送一本同班同学忘掉的笔记本,曾经翻山越岭渡过淡水河去他家里,那时,淡水河桥很少,绕了很多路。至今,记忆很深。他说,这是生命中幸福的开始。
蒋先生的话,一下激发了我的同感。年少的单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么?
去大兴安岭下乡第一次回上海探亲时,一位“荒友”的母亲来家,背了20多斤重的芋艿,委托我带给她的儿子,说是孩子特别喜欢吃芋艿。我母亲怔了一下,但没有拒绝,只是转身看着我,问:能背得动吗?那时,探亲回家,都会互相捎带一些香肠、肉松等副食品回知青点。可是,捎芋艿是第一次,而且这么多。几千公里之遥,要换两次火车。我却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
回大兴安岭时,一旅行袋的芋艿成了我要特别留意的行李。每次换车,从窗户塞进行李时,装芋艿的旅行袋是第一件,我不能把人家母亲重托的东西弄丢了。到了连队,我把芋艿交给“荒友”时,他并没有像他母亲说的“特别喜欢”,只是一帐篷的人都品尝到了来自家乡的土产。
我仍然高兴。完成了一次他母亲的重托,把一位母亲爱的关切重重地传递给了这位“荒友”。几十年来,每当记忆这次长途背运,心中浮起的总是快乐,这种快乐中的单纯,带给我绵长的慰藉。
我要感谢母亲,她没有阻止我的单纯,她成全我將年少的单纯变为行动,而没去计量得与失。正是母亲的成全,使我心中留下了单纯的底色,在面对生活中无数的关乎得与失的选择时,有了衡量的标尺。
有一年大雪,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儿子,要开车去机场,接从内蒙古飞来的同事父母,回程时,雪近尺厚,半小时的车程,用了两个半小时。我禀报母亲时,还带着惊讶,很想问母亲,当下的社会,对您孙儿的冒险助人,还会支持吗?我没讲出心里的问话,母亲却流露着满意的表情,只是关切地说:那要慢慢开才行。
我怀念单纯,是因为光怪陆离的社会,已经让人唯恐不复杂了。
有一次参加暑期旅游团,有当妈妈的教师带着自己的孩子。三四年级的孩子天真活泼,当妈妈的交流教子经,却没有了教师的语言。
“做好事也不能当傻子,否则孩子从小就吃亏,大了怎么去竞争。”
“是呵,现在的教育脱离实际,社会上有多少虚伪、假象!”
“就是要让孩子从小知道付出要有回报,否则,永远弱势!”
她们的畅怀交流,尽显母亲爱心,可是,听着真让我有点心痛:她们的孩子要与心中的单纯告别了,与童年的快乐告别了。
这几位妈妈的爱心,有这么多的算计和机巧,她们要把孩子培养成怎样的人?一定是精明、重结果、以胜出为要的竞争强人,这对于当今社会,实在也是对应之举。但是,人的成长、人格的养成在哪里呢?竞争之胜,并非入世体验的全部,如是,丰富的生命感知便遗失殆尽了。
自然无法与她们交流。又想起了蒋勋先生的话。他长久地回忆送笔记本的美好,他后来把这种单纯和善看做是一种美,一种人格之美,他说,这种美,是一种看不见的竞争力。
单纯的快乐,不要为了应世,而把它任意地驱赶了,这不仅是成长的缺憾,也会有人格的短板。人的心灵,没有了单纯的滋润,便会干枯。
无论世相多么诡异而复杂,我却仍然追怀单纯。
陈迎春摘自《杭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