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情书

在我张牙舞爪的青春年代，整日斗志昂扬的，不仅在社会上“叱咤风云”，笑傲江湖，顺便也回家来气气我爸爸，释放我过剩的荷尔蒙。看着他暴跳如雷，我就想：他怎么那么愿意跳呢？但某一天，爸爸没跳，而是给我写了一封信。他喜爱书法，在我看来无非热爱固定的几个字，但那天他洋洋洒洒写了一整页。我看不出其中的微言大义，好像字与字之间不是为了组成句子来表达某种意义，而为了展示他的书法，讨好我、感化我。那些字一笔一画，端端正正的。

我不屑一顾地看着信。我夸张的表情一定让爸爸充满失望，甚至会吓跑一批男孩子。当然信也被我读得细碎不堪，记不起任何内容了。

多少年过去，如今爸爸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不睁眼睛，不说话，当然更无法展示他的书法，沉默的气氛让我忏悔着对不起他的事情。想起来的对不起他的事情之一就是欠他一封回信。今天，我要给他——我敬爱的爸爸写一封回信。我不会书法，我用电脑打出来的字工工整整，但心情却“此起彼伏”——

亲爱的爸爸，你在我记忆中的第一幕是，你一边给我穿鞋，一边对我说，你有个弟弟了。那时，我三岁，啃着你的额头，掐着你的脸，哇哇说着你听不懂的话！实践证明，看着我和弟弟像两只小猩猩纠缠扭打在一起，一会哭，一会笑，你是搞不懂的。当然，你手足无措的无奈表情，我更不懂。

亲爱的爸爸，没上学前我总是把钥匙扔到高高的树杈上，把鞋藏在沙堆里，充分展示了我无与伦比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但后来它们都乖乖回来了。有人说曾见过你像猴子一样爬上了树；夜深人静时，你用铁锹把一堆沙子从左边铲到右边。不是劳动，是在制造一个个美丽的童话，童话的结局是一串钥匙或者一双童鞋。

亲爱的爸爸，上小学时，我脚受伤了，不能自己走路，你就天天背我去学校。风里来雨里去，不管风吹雨打，胜似闲庭信步。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上学路上的风景是你的后脑勺。那些风，那些雨，都在我身后无声无息。

亲爱的爸爸，转眼我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你曾经劝说一个喜欢我的男孩子离开我。人家痛哭流涕的，你也不为所动。如今我的丈夫，你是点头认可的。不说我眼光好，且说你多光荣正确，又得了多少实惠！我丈夫买了大房子送给你，你正午时半眯着眼，阳光费了半天劲，洒满了整个屋子才能照耀到你。你像大猫一样蜷曲在沙发上打盹。如果此时你做梦，梦到的一定是街上的树和家门口的沙堆，是树上的钥匙和沙堆里面的童鞋，是我们共同缔造的美丽童话。

亲爱的爸爸，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对他动武时，你就来呵斥我。当年你这样对我，你爸爸看你的眼睛也有两团火在冒。对你对我，这都不太美妙。

亲爱的爸爸，前些日子，跟你说话，你不回应。我以为你耳朵聋了，实际上是你脑子有病了，这错误的判断让我捶胸顿足。把你送进了医院，你就渐渐不说话了。后来就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了，直到今天，你还是不醒。我们渐渐意识到你不能醒过来了。

亲爱的爸爸，毛主席曾教导我们说：有的人的死重于泰山，有的人的死轻如鸿毛，张思德的死就是重于泰山的。是啊，张思德是被压在炭窑里，壮烈地死去了。我们在生死的问题上就不听毛主席的了，希望你死得轻如鸿毛，不希望病痛折磨你，撕扯着你的肌体。气势凶猛的疾病来了，你立马投降，以昏迷的姿态迎接它。无论它怎样咆哮，怎样面目狰狞，你闭着眼睛，举重若轻。

亲爱的爸爸，你妈妈去世的信是在很多年前的一个中午到达你手中的，你立马在信上洒满泪珠。晚上，你召集邻居家的贺婶，贺叔，陪着你和妈妈坐在炕头上流泪。那信立即被泪珠滴满了，原来你是希望你的眼泪有别的眼泪陪着过夜。后来，贺婶去世了，你的眼泪陪着贺叔过夜。最近，我去看望了贺叔，他听了你重病的消息，立即落泪。没办法，我用眼泪陪他好长时间，弄得我眼睛酸酸的疼。他还说，真想替你死。我为你感动着，要是他知道穆巴拉克要死了，肯定不会这么说。但你也别高兴，贺叔整天被糖尿病折磨着，眼睛看不见了，两个脚趾都烂掉了，每天的活动空间只有来回的两三米，他也是觉着生不如死啊！当年共洒泪水，而今同病相怜，你们真是难兄难弟呀！我多么希望看到你們俩健康快乐的往昔，在一起哭，在一起笑。

亲爱的爸爸，我写过很多情书，最会用文字煽情。但我未曾对你说：我爱你，爸爸！实际上我想用一辈子的时间，实实在在地爱你。我还没爱够你，你怎么就倒下了呢！

亲爱的爸爸，疾病像个巨大的车轮，要碾碎你！妈妈，弟弟，我，还有医生们正用力抵挡着它。但是我们坚持不住了，当我们无能为力时，那一幕多么让我们肝肠寸断，撕心裂肺！

亲爱的爸爸，有缘成为父女，是我的幸运。虽然如今我已为人母，但我还想延长作为女儿的人生，享受你如山大爱。我们都是平常的人，没有过高的人生追求，难道满足这样的人伦之常也是奢望吗？我不相信！我期待着奇迹在你身上出现，幸运在我身边降临！

亲爱的爸爸，请告诉我：女儿，信，早已收到，你看，我多安详啊！

女儿高飞

韩文增摘自《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