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伟榕 刘佳敏
继2011年4月马英九召开“人才赤字”会议之后,2012年8月,台湾“国科会科技发展咨议会”讨论“如何面对台湾的科技人才危机”,台湾的人才问题再次成为新闻焦点。11月2日,台北市日本工商会发表2012年白皮书,特别提醒台湾当局大量高级人才已经流失。台湾政界和商界的高度重视表明这样一个事实:台湾面临的“人才赤字”已极度堪忧。
行政部门“主计总处”公布2012年8月台湾失业率为4.4%,创下12个月来新高。但现在不只求职难,企业求才也难,民间产业界缺工率从16%到52%不等。一项就业调查发现,有超过77%的企业主,感受到台湾普遍存在的“人才荒”。民间企管顾问机构调查全球人才短缺现象时惊讶地发现:台湾人才短缺比例竟然高达54%(全球平均值是34%),居全球第五、亚洲第四。
台湾人才危机的发生及其恶化,与政府人力资本开发政策的失能有极其重要的关联,尤其是担当人才供给最主要的教育机制。
台湾资源寡弱稀薄,只能集中于运用其有限的几个重点特色资源或能力,使其规模经济性可以有效凸显。而人力资本的投资开发也应该采取不均衡发展策略,才能使全社会的人力资本配置利用更具效能与效率,而不致出现人才的闲置或无法有效速配的问题。但是今天在台湾,教育部门的人才培育机制,所强调的正是绝对均衡策略,尤其是身为重量级的大学院校,就必然要强调学院齐全、科系齐备。这就造成今天台湾大学毕业生溢满各地,但经社产业部门却到处缺工严重,找不到要用、可用之人。特别是在教改启动之后的技职教育淡出,更加恶化了人才配置错位问题。在1994年开始发动的教育改革运动中,技职教育体系被“强制升格”变身为“正规教育”之综合通用大学化的“科技大学”,强调SCI、SSCI论文写作的精进改善,舍弃了产业经济现场实作的精进提升。
在这种体制及机制之下所产生出来的人才,与现实经济社会的真正实用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如今的台湾失业者中比例最大的是大学生:在2012年9月的失业人群中,国中及以下学历有8.5万人,高中高职学历有15.8万人,专科及以上学历的失业者最多,达24.8万人。企业普遍认为现在大学毕业生“劣质化”,研究所硕士只能像是过去的大学生,而大学生顶不上过去的高中高职生;但是大学毕业生却又责怪当下职场环境待遇,根本与理想状况落差太大,这种供需双方的期待落差之加大,更是导致今天失业缺工并存,以及社会产业人才断层的基本原因。
台湾“绝对均衡”高等教育培养出来的人才,根本就是为了用于满足另外一个先进社会之所需,而不是为了本岛经济社会成长发展之所需,这种情况最易演变成为“楚材晋用”,发生大量人才外流现象。雪上加霜的是,近年来台湾的就业环境与薪资待遇不断下滑,难以留住自己培养的人才。
台湾就业环境不佳、薪资低、劳动条件成本差等情况,都是台湾民众数年来的体会。从2000年开始,台湾就业环境就开始走下坡,2008年遇上全球金融危机之后,台湾的景气情况就一直是载浮载沉,时好时坏。
先看台湾整体就业市场的薪资水平,2007年台湾的平均月薪是43169元新台币,2011年平均月薪是43533元新台币,2012年8月降到了40340元新台币。若考虑通胀因素,以2006年为基期,2007年的CPI指数为101.8,到2011年已经升至106.98,2012年10月更高达110.34,可以说实质5年来薪资成长率为负值。从服务业(占台湾就业人口近六成、GDP比重七成以上)普遍偏低的薪资水平,到中高阶文官待遇,乃至行政机构及学术机构的科技、管理人才的待遇远远落后于国际水平,导致无以面对在全球化时代中“世界是平的”效应挑战,因为有能力的专业人才是“水平流动”的。
近年香港、新加坡及中国大陆的产业界与重点高校等,皆积极以高薪招募台湾的科技、财经、管理领域的尖端技术研发人才及教学师资。尤其中国大陆企业过去一段时间里持续拉高格局,经营管理与薪资水平都向国际化标准看齐,调薪幅度明显增大也超越台、港均值,加快了台湾人才的水平移动速度。例如中国大陆LED厂频频挖角台湾工程人才,致使台湾LED人才持续流失。据统计,以三安光电为例,台湾籍工程师和主管超过100人,挖角条件都是台湾薪水直接换成人民币,薪资暴涨逾4倍。在发展科技重大战略上,中国大陆大量复制台湾“工研院”的模式(至今已成立27所类似研究机构),并以台湾专业人士三到四倍高薪挖走台湾“工研院”人才,让“工研院”倍感人才流失危机。“工研院”近年辞职的学术人员当中,一半是因区域机构高薪礼聘;有中国大陆以700万元新台币年薪挖走一名年薪约150万元新台币的经理的例子。
除了被高薪挖走的少数精英,为数众多的白领为了追求更好的工作待遇也主动离开台湾。据台湾104人力银行在2011年11月的一项调查,只有7.42%上班族满意现在的工作,高达92.58%上班族对现职处于无感、不满意、不理想的状态,有38.6%上班族有转职行动。台湾《旺报》2012年10月也报道了越来越多的青年愿意离开台湾工作,他们只为了“谋求温饱”或者是“更美好的未来”。这些青年已经不是过去因为随着公司而迁徙到祖国大陆,而是发现“台湾生存不下去”、“台湾的生活和薪资没有竞争力”等因素,主动选择转向祖国大陆。
台湾“中央研究院”发表《人才宣言》指出,台湾薪资偏低留不住人才,已经成为高阶白领人才的“净输出地”。目前台湾每年二万至三万人口的移出,其中大多数是白领阶层,包括富裕的投资移民及中高级人力的技术移民,甚至为数不少的台湾医生、技术人员和运动明星都因社会大环境不好、行业小环境不佳而积极向外移民发展。在台湾居留工作的海外居民有四十多万,但其中蓝领占了九成以上。据行政部门“主计总处”统计,截至2011年6月,外籍劳工主要以从事“基层技术工及劳力工”最多,占67.7%,其次为“机械设备操作工”占26.2%,第三为“技艺有关工作人员”占5.3%,仅少数(0.2%)的外籍劳工担任事务性工作。移民数据的“入不敷出”表明台湾不仅吸引不到优秀的外籍人才,更留不住自己培育的人才,长此以往,将导致整个社会中坚就业人口素质的低落。
台湾经济之所以成为“亚洲四小龙”之一,主要靠的就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留学海外学成归台的一批精英努力打造出来的。然而,正如行政部门政务委员管中闵说,“台湾过去有人才优势,现在是在吃老本”。当前台湾人口素质大幅下降,充满着内忧外患:内忧是学生毕业后找不到工作,产业找不到需要的人才;外患则是无法对抗国际挖人,岛内人才不断流失,但又没有能力争取国际优秀人才。更令人担忧的是台湾人才赤字的局面短时间还将继续恶化,原因至少有如下四个方面:
一是近二十年来台湾的人口增长极缓慢,这意味着过去的劳动力优势已随风而逝。据研究指出:经济负担、社会环境不稳定、没把握善尽父母责任,是台湾人不愿意生育的三大原因。台湾人口的年增长率已由1991年的10.03%跌到2001年的5.79%,再跌至2010年的1.83%。人口结构的“少子化”更使得台湾的“人才断层”雪上加霜,持续恶化至今。
二是台湾企业普遍不重视职业教育训练。台湾现有116万家企业,员工200人以下的中小企业高达97.8%,其中有人才培训方案的企业不到30%,有超过3/4企业不提供员工进修方案。这样的缺失当然就造成在职劳动力素质无法提升、生产力持续低落,当然也就谈不上企业获利乃至员工薪资的成长。事业单位的培训情况同样不容乐观,2011年底劳工保险有雇用劳工的事业单位共有468930家,其中355313家未办理职业训练,占比高达75.8%。
三是“打肥猫”的社会心理使得台湾薪资滞后国际标准。台湾官方设立的公立机构薪资制度比照公务员,受到法规限制,缺乏弹性,不得随着市场调动。而台湾社会对于公务员,总期待他们的待遇不能太高,薪水太高就是养“肥猫”。台湾讨论“肥猫”问题时,往往忽视高端人才的市场价值,政府没订制评估制度,民众就只看到拿高薪却没有贡献的不良示范。其实,细究台湾官股金融机构或研发机构薪酬标准,所谓的“肥猫”薪资也仅及新加坡相对机构高阶主管薪酬的四分之一,甚至达不到台湾民营企业相同资历的专业人才薪酬的一半。殊不知,高度国际化的专业人才在国际间互通、流动,而台湾低薪酬的结果自然是“楚材晋用”了。
四是台湾又面临海外人才库空虚的挑战。台湾教育部门负责人蒋伟宁到美国加州访问时发现,当地八所世界知名大学中,三、四十岁的年轻教授很少有来自台湾的学者,显示台湾海外人才库面临断层。美国许多大学的系主任、院长是中国大陆人,少见台湾人。最近还出现一种现象,台湾学生到美国读大学,指导教授竟然是中国大陆学者。台湾科学园区和高科技产业,靠着当年储存在海外的人才返回服务而发展出来。但矛盾的是,高科技产业的工作机会及相对较高的待遇,吸引台湾年轻学子毕业后争相进入工作,出国留学的人反而少了。有学者担心,台湾下一波产业需要更多具国际经验的人,本土培育的年轻硕、博士难以承担大任,这对台湾的竞争力将是极大的冲击。
台湾的人才问题已经成为国际上的反面教材,2012年4月新加坡副总理尚达曼引述“台湾故事”,指出台湾人才封闭政策及人才外流的情况。事实上,今天发生在欧美先进国家的现象与政府公共政策做法,颇值得台湾执政当局与整体社会参考。欧洲第一强国德国与世界第一经济强权美国,发生在最近的情境与对策,尤其不容忽视。
德国人口长期负增长,使得专业人才的绝对数量下降。根据联邦劳工局的估算,到2025年德国仅3810万适龄员工,总共减少了650万人,单是工程师一项,到2020年将缺少达24万名。眼下德国工商业有超过70%的公司人才不足,正在想方设法招募新员工。如何吸引外国产业人才是德国的当务之急。十年前,德国政府已预见到产业人才短缺问题。2000年,为了解决高科技人才严重短缺问题,德国政府推出绿卡制度,以吸引来自非欧盟国家的高科技人才。在新版的《2025展望》手册中,联邦劳工局提出解决产业缺工问题的十点方案,重点将放在“增加女性就业比例”和“吸引外国移民”。按照《2025展望》,德国政府到2025年之前将引进40到80万外国专业人才。不增加移民,就无法解决德国专业人才短缺问题。
根据美国劳工部失业人口统计调查,2012年度美国受访制造厂商有57%表示有缺工(该比例在2010年度为23%);而有65%缺工的受访制造业厂商表示,其所面临的最大问题是,难以在本地找到具备所需技术能力的劳工,而劳动人才市场的高度竞争,以及劳动人力之移动性相对较低,甚至于呈现静止不动,更是导致美国制造业厂商严重缺工的重要原因。这种情形,恰似今天台湾制造业厂商所身处的窘困情境。美国制造业与劳动人力市场并存高缺工率与高失业率,如此矛盾歧异现象的原因之一,可能与制造业厂商对于劳动力技能需求之间的高度落差有关。事实上,今天大多数美国制造业厂商,都具有员工训练、再训练项目的投资。而该调查的受访厂商也建议,解决美国制造业缺工问题的长期解决方案之一,应该是在美国本土学校教育机构进行推广,让在校学生能够理解制造业相关工作,还是颇为理想的职业生涯选择。否则,就会出现学校教育与制造业实务界、社会职场之间,存在巨大落差;当然,也使得经济社会上,高缺工率与高失业率并存问题永远无法有效解决。
面对危机,台湾学界和商界纷纷采取行动。台湾“工业技术研究院”近两年来积极推动“鸿鹄培育”计划,培育与国际创新思维接轨、拥有国际联系网络的人才。台湾科技厂因景气开始回稳、避免人才流失,2012年7月起启动新一波加薪潮,目前有面板的奇美电,太阳能的中美晶,家电的声宝,封测的日月光,以及电子制造服务大厂鸿海集团,调薪平均幅度约3%至8%。然而台湾的人才问题的彻底解决还需要在教育体系、引才策略、社会心态等层面上作大变革。
2011年8月,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翁启惠连同18位产业、学界、媒体与艺文界领袖共同联署发表《人才宣言》,呼吁执政党和在野党正视台湾人才流失。《宣言》提出要真正有效解决台湾的“人才赤字”、“人力资本断崖”、“产业人才断层”问题,必须由当局实行具体政策来解决。《人才宣言》建议,公教研分轨及立即修改“科技基本法”,而在产业界则强调当前对外籍人才之聘用、交流、居留等规定不具弹性,对外劳引进之数量、价格、职能标准偏差别与业种、职种之配分比例不符现实,也须大刀阔斧作结构性开放变革。然而台湾当局至今未能具体提出应对方案。
台湾经济正面对一次人才短缺与人才流失的双重大挑战,而这一挑战,不仅是要决定台湾经济在全球经济社会能否永续成长,更是能否存续存活的莫大变数。面对这一挑战,无论是执政当局,以至社会各阶层贤达领袖,都不能再有任何疏忽轻视闪躲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