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西_介子平
王士禛《池北偶谈》论苏东坡、黄山谷诗:“许彦周诗话云:东坡诗不可轻议,词源如长江大河,飘沙卷沫,枯槎束薪,兰舟绣鹢,皆随流矣;珍泉幽涧,澄泽灵沼,无一点尘滓,只是体不似江河耳。杜文轩论苏黄云:譬如丈夫见客,大踏步便去,若女子便有许多妆裹,此坡谷之别也。”坡诗汪洋恣肆,开阖自如,信手拈来即能纵横,而谷诗如“玉堂岑寂网蜘蛛,那复晨妆觐阿姑”者,如“花上盈盈人不归,枣下纂纂实已垂”者,盖“女子妆裹”所指。诗之外,两人皆书法大家,列坐“宋四家”之一二。清人冯武《书法正传》云:“东坡正行出入徐浩、李邕、擘窠大书,源自鲁公而微韵。山谷大书,酷仿《瘗鹤铭》,狂草极拟怀素。姿态有余,仪度少乏。”诗如其人,是否也字如其人?苏轼为人倜傥不羁、内旷外疏,其诗奔腾澎湃、白浪滔天,其词忘怀得失、无忧无虑,其文直出直进、百无禁忌,然其字却矜持局促、束手束脚,如《黄州寒食诗帖》《梅花诗帖》粗放跌宕,排闼一泻者,屈指可数,少之又少。坡书笔力雄放,逸气横霄,故肥而不俗。要知坡公文章气节,事事皆为第一流。余事作书,便有俯视一切之概,动于天然而不自知。多数情形下,苏字遵守法度,顾及体态,虽尚意,意气不尽释。南宋曾敏行《独醒杂志》中记述:“东坡尝与山谷论书。东坡曰:‘鲁直近字虽清劲,而笔势有时太瘦,几如树梢挂蛇。’山谷曰:‘公之字固不敢轻议,然间觉褊浅,亦甚似石压蛤蟆。’二公大笑,以为深中其病。”此言衍自于王羲之《笔势论》:“字之形势不宜伤长,长则似死蛇挂树;不宜伤短,短则似踏死蛤蟆。”
这其中显然带有插科打诨的意味。当黄庭坚见到苏轼“短长肥脊各有态”的《黄州寒食诗帖》后曾跋言盛赞此卷:于诗胜李白,于书兼有唐、五代诸家之长。被苏轼病为“树梢挂蛇”的黄庭坚黄山谷先生,为人诚朴厚道、纯仁慈善,廿四孝中的“涤亲溺器”讲述的便是他的故事:“身虽贵显,奉母尺诚。每夕,亲自为母涤溺器,未尝一刻不供子职。”赞曰:“贵显闻天下,平生孝事亲;亲自涤溺器,不用婢妾人。”性虽如此,然其字却不泥于古人,自多有主张,疏放挥斥,笔意纵横,随意所适,扭曲盘结,其擒释之势、摇摆之姿,据说得趣于观荡桨拨棹、泛舟掌艄,但他的诗也喜用奇字僻典、拗字险韵,而反对陈词滥调、老旧窠套。山谷书如剑戟,长在构密,短在潇散,东坡书以老朴胜,不似其人之洒脱也。光绪八年(1882),蔡元培补应殿试,文章一流,深受主考汪柳门赏识,另一阅卷大臣说卷面一般,不是馆阁体,汪圆场说:“他是学黄山谷的。”后又有人嘲笑蔡字如鸡爪,其笑曰:“余学黄山谷书,惜未得其长,而短处不能自掩耳!”黄体由此蒙羞。
宋徽宗赵佶之瘦金体干脆爽朗、杀锋果敢,有“泠泠作风雨声”之谓,然其性格懦弱胆怯、优柔寡断,在治国方面更是一塌糊涂,不自振拔,自己最后也落得个国破家亡,屈死五国城。
朱熹治学严谨,“其为学,大抵穷理以践其实,而以居敬为主”。其性格谨言慎行,不事激越,其行为维护法度,撑持秩序,然其诗却有“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里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的意趣盎然,生气勃勃,其书结体纵横争折,章法自然天成,属疏朗俊逸、破法创新一路。
张瑞图于万历年间以探花授翰林院编修,后以礼部尚书入阁,晋建极殿大学士加少师,可谓官场得意,仕途称心,其书风本应温文尔雅、淡远不荡,然却用笔锐利横行,顺势杀锋,结体起伏跳跃、斜倾出险,似愤疾呼号、血泪挥洒般,欲伸沉冤,欲鸣不平。
鲁迅文章观点激烈、笔锋犀利,对怨敌“一个都不宽恕”,然其书法却内敛而不张扬、含蓄而有风致,首尾一贯,自然古朴,读之,书卷气扑面而来。其诗《答客诮》甚是著名:“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其书法与这首诗一样,皆体现了鲁迅先生温厚纯仁的一面。
有人将苏、黄书法上的差异作过对比,认为苏轼在笔法上以按笔为主,极少用锋,而山谷则以篆入草,中锋行进;执笔上苏轼低抓笔,字形遒逸有余,刚劲不足,山谷则是高执笔,体势随意张弛,以动制胜。的确,苏轼作书,书不悬腕,枕腕作书,运指不运腕,笔锋亦呈偃卧纸面状,如此便造成了其点画厚实丰腴,横向舒展,纵向拘束之特点。宋人张邦基《墨庄漫录》记录了米芾(海岳)与皇帝的对话:“海岳以书学士召对,上问:‘本朝以书名世者凡数人?’海岳各以其人对曰:‘蔡京不得笔,蔡卞得笔而少逸韵,蔡襄勒字,沈辽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王铎评价二人的字:“黄书努震少含蓄,苏书有致体亦老”,指出的便是不足。这只是技术层面的考虑,以现代心理学分析,这是否即性格双重性的一种表现?如果这一论调成立,定是建立在“字如其人”命题上的。性格双重性指的是一个人具有两个以上的相对独特并相互分开的亚人格,即同一个体具有两种以上全然不同的人格,某一时段,只有其中之一明显。但“字”仅仅“如”其人罢了,而非“是”其人。人直可作书之曲,人曲也可作书之曲,直与曲之间,三昧其中,奥妙无穷,岂能言传得了?而书艺的微言大义、细入大含不也恰在于此?或许还不是,书法只是一种书写工具,其中所含技术层面的成分不能说少。明代学者胡应麟说苏、黄作古体诗不学《古诗十九首》和建安七子,乃生诟病;清代学者王士禛在《分甘馀话》中对此颇不以为然,认为这是“欲绁天马之足,作辕下驹也”。胡、王争的虽是苏、黄之诗,却对苏、黄之书的评价也有启示。
写“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苏轼,也写了“彩索身轻长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的绸缪缱绻,柔情蜜意;写“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柳永,也写了“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的巍然澎湃,电激雷崩。同样以书迹之表象窥揣人性之本质,推度精魄之禀真,多少带有几许测字扶乩、占卜打醮之嫌。当一事物被不声不响、玄之又玄时,难免会陷入某种神秘主义的迷信色彩中来,气功如此,中医亦然,国学如此,书法何尝不是。“字如其人”悖,“文如其人”也悖。吴均乃南朝著名文人,其为文多慷慨军旅之意。梁武帝被围台城,朝廷问均外御之计,均胆怯忧伤,不知所措,只讲了一句:“愚计速降为上计。”
苏轼第三子苏过,字叔党,书法学其父,时称小坡。王士禛《古夫于亭杂录》云苏过书法:“释觉范《文字禅·跋苏叔党书》云:‘叔党行草,皆蝉蜕尘靰盍,笔法亚乃翁,惜其早世。不秋。邵阳俭上人携此帖见过,然如见其父子角巾竹杖,行小港榕林之下,不胜清绝。’又《跋本上人所蓄小坡书后》云:‘鸡苏,《本草》:龙脑薄荷也。东吴林下人夏月多以饮客,而俗人便私议坡误用鸡苏为紫苏,可发一笑。予将发鸾溪,上人出示此轴,笔势飞动,学坡而未臻坡瞋处,政如马巷中遇王、谢子弟,步趋状貌,蕴藉风流,有自来矣。’观此,则知小坡不独工诗赋,而书法亦不愧家学,矧其忠孝大节,尤卓然者哉!”
梁简文帝《诫当阳公大心书》曰:“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以此言释此悖,或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