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凝
一
我是在丽江古城阿拉丁旅游旁边的蓝月亮酒吧里遇到西雅的。我和黑妞在“一品羊酒楼”吃完饭,就去阿拉丁旅游接待中心办理旅游登记手续,因为我们打算两天后去“茶马古道”骑马,听说茶马古道就像鸡肠子似的缠绕在荒山白云间,游人骑马在里面行走,有穿越时空回到蛮荒时代的感觉。黑妞喜欢玩刺激,那些一马平川的风景,她看了就会说,这钱白花,都是啥呀,山顶随便立个亭子写几个曲里拐弯的字就名山了,这不是扯淡吗?如果山上有个洞或有个坑她倒是喜欢得不得了,她会钻进洞内、跳进坑里看个究竟,拦都拦不住。听说能在荒山和白云上骑马,她兴奋得不得了。吃饭的时候几次大声地喊,服务员,再来两瓶大理V8。
本来有点喝晕了,从阿拉丁旅游中心办完旅游手续出来,我们应该回“阿花花客栈”休息的,可没走几步,我们就鬼使神差地顺着歌声拐进了“蓝月亮酒吧”。
蓝月亮酒吧不算大也不算小,一排排长方形的酒桌,以及棚顶上吊挂着华丽的紫色装饰布把空间挤得有些狭窄。靠近吧台不远的墙拐角杵着一只麦克风,有个穿红色休闲衫怀抱吉他的年轻歌手,坐在一个方形的仅能放下两张中型椅子和乐谱架子的小歌台上,对着歌谱自弹自唱。
我和黑妞坐在吧台前两个红色的转椅上,要了两瓶半斤装的百威啤酒,相互看了一眼,就举起百威啤酒,碰在了一起。酒吧的氛围让人觉得手里缺少了酒,就缺少了情调,再说来酒吧不喝酒也说不过去。
黑妞一瓶酒没有喝完,就跑到歌手面前去翻歌谱,还笑着对着我做了个V形的手势。我举了举手中的啤酒,迎合着她的手势。黑妞的皮肤微微发黑,可笑起来眼睛很明亮,牙齿很白。
我眯着眼睛在转椅上转来转去,当我转到身后左侧,我就被钉住了般转不动了。
一个女孩就坐在我身后,一张桌子,一瓶啤酒,一个高脚杯,一个人。
她一手擎着高脚杯,一手托着下巴,神色郁郁的。
她是美得让人望而却步而且看一眼就放不下的那种,一件宽松的月白色的低胸短衫,就像几片百合的花瓣很随意地落在她的身上,白皙的脖颈就在花瓣中探出来……此刻我感到用任何词语来形容她的美都显得俗气。只有在梦中才能出现这样的美丽,恍惚间我感到——天上忽然掉下个林妹妹。
这时黑妞已经把那个穿红衣服的歌手挤到舞台一边,自己占据着舞台的中心位置,拿起话筒说,下面我把莫文蔚的这首《我爱你》,献给我的老牛。说着她还向我投来一个飘忽而暧昧的眼神。老牛是她对我的昵称。我和她是去年好上的,但还没有结婚。
黑妞是傈僳族,能歌善舞是这个民族的天性。“要证实你付出的是真爱,请给我表现一点点能耐,让我在你的背上留下深深的抓痕,让我在你臂上留下深深的齿印。oh baby你真是勇敢,今夜让我们把距离拉近吧……”她把这段歌词里的独白学得像极了。
她像明星似的一边唱一边鼓动,大家说我唱得好不好?请大家为傈僳族女孩黑妞鼓掌!谢谢!
我是在黑妞完全自我陶醉中,不注意我的时候拎着两瓶百威啤酒,装作很随意的样子走到身后女孩的桌前的。我仿佛被什么牵着,不由自主就走过去的。
她也被舞舞爪爪的黑妞逗得开心起来,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她薄薄的嘴唇涂了淡粉色的唇彩,湿润娇艳。
我启开了另一瓶百威啤酒的盖子,无声地递到了她的面前。
她看了我一眼,长长的睫毛向上挑动了一下,似乎没有感到什么意外或不妥,就很大方地接过啤酒轻轻地放在桌子上。
虽然她没有拒绝我也没有对我反感,可我找不到往下继续的话题。
白天和黑妞在丽江古城街上溜达,满大街都放着一首丽江侃侃的原生态的歌曲《滴嗒》。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时针它不停在转动;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小雨它拍打着水花;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是不是还会牵挂他;
……
顺着嘀嗒嘀嗒的歌声,在丽江街边每间淘碟的小屋里,几乎都能看见用各种笔体写在墙上木板上彩纸上花布上的几个字:艳遇丽江。我盯着这几个字看时,黑妞斜了我一眼说,你还真想碰到艳遇呀?
我说,我只是奇怪,为什么碟屋里都有这几个字。
她说,那都是丽江故事!
什么故事。
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艳遇丽江”只是碟屋用来招揽生意的一个诱人的招牌,世界上哪有那些艳遇?可当我面对面坐在这个不相识的女孩面前时,“艳遇丽江”这几个字就从我的心里蹦了出来。
我举起酒瓶她端起酒杯我们相互比画了一下,算是碰杯了,像是漫不经心我问道,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她的嘴角掠过一丝弯弯的笑:西雅。
西雅。我念叨着她的名字,又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西雅似乎对我这种查户口似的聊天方式感到有些不悦,可她沉吟了一下还是回答了我,深圳。
西雅说话的声音低低的,眼睛总是躲避着我,她似乎在顾忌着什么。
黑妞扔下话筒走过来时,西雅正好起身去卫生间。黑妞看见她低着头离开就趴在我的耳边说,说你色,没想到你色成这样。他妈的,在我的眼皮底下就开始搞小动作!
我底气不足地反驳说,别瞎说,我是那样的人吗?一个人喝酒郁闷,两个人凑在一起喝酒有错吗?
好,你没错。黑妞还想说下去,可是西雅走了回来。黑妞就对她笑了笑说,小妹妹,你怎么一个人呢?
一个人不行吗?西雅淡然一笑说,碰上你们两个,现在不就是三个人了吗?
好。我喜欢你这样的性格,黑妞说着端起西雅的酒杯,一口干了。
西雅怔怔地看着黑妞。
黑妞说,我们傈僳族就这样,是朋友就一个杯子喝酒,一个盆子里用手抓饭吃。
西雅抿着嘴看着她笑。黑妞说,真的。
我没说是假的呀。西雅说,你这不都证明给我看了吗?说着她重新把高脚杯倒满,端起来也一口干了。
黑妞看着西雅不红不白的脸说,既然都是朋友了,你们先喝,我去唱歌,我太喜欢唱歌了,不唱我心里痒痒。说着使劲瞪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西雅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坐直了身子对我说,还喝吗?
我说,喝呀。她喝多了,有点疯。
西雅优雅地笑着说,是吗。
她喝多了就这样,睡一觉起来就什么都忘了。
那你怎么不让她回去睡觉呢。
你认为这个时候她会听我的吗。
西雅笑了笑,她挺可爱的。
能歌善舞,性格透明,就是人黑点。
黑点怕啥,又不牙碜。西雅说完就咯咯地笑。笑完接着说,人和黑白没关系。
那和啥有关系。
和职业。
我去吧台又取了两瓶酒回来,送到她面前一瓶。她瞥了一眼台上唱歌的黑妞说,你这样她不会生气吧。
我说,不会,你不喝她才会生气。你喝了她会拿你当朋友。
你真会安慰自己。
不是安慰自己,傈僳人就是这样,你们已经用过一个杯子了,她就拿你当朋友了。
我站起来走到黑妞面前,问她回不回去休息,她说,我还没玩够呢,让我再唱两首,有人给你唱歌,还有人陪你喝酒,你急个毛!
我重新回到西雅面前说,接着喝,她还没疯够呢。
西雅还是那句话,她真挺可爱的。
她就是这样,不疯就不是她了。我装作已经习惯的样子说。
西雅端起酒杯若有所思地抿了一小口说,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人吗?
我看着她好看的脸庞等着她说。
她说,我最讨厌的就是诗人和老板。
我依旧看着她,没有搭话。
因为诗人是80岁了还看樱桃小丸子之类动画片的人。老板是一边强奸着你一边问你舒不舒服的人。
说完她垂下眼帘,摆弄着手里的酒杯。她的指甲美了容,一朵朵精致的小粉花绽放着。
她的话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茬。就在我们有些僵住了的时候,黑妞跑回来一手挽着我的胳膊一手拿起我面前的酒瓶,一口气喝干了瓶里剩下的酒说,我们回家。
西雅向我们招了招手,算是告别。
二
第二天我们醒来的时候已经中午了。
醒来黑妞也不让我起来,用胳膊箍住我的脖子给我讲黄色的笑话或谜语。
一个太监临死的时候对儿子说了一句什么话?打一首歌曲的名字。
我说你搂得太紧了我说不话来。黑妞松开了胳膊,我说,猜不到!她就又用胳膊勒紧了我的脖子。我说,我猜还不行吗。她松开了胳膊,我说,真猜不到。
笨死啦!黑妞说,刘德华的“把根留住”呀。
我不服气地说,接着来。
树下来了一只羊,羊的后面跟着一只狼。树上的母乌鸦对公乌鸦说了一句话,公乌鸦就把母乌鸦强奸了,母乌鸦说了什么?
黑妞说完还没等我去猜,就又搂紧了我的脖子说,也不知道你昨晚是真喝多了,还是酒吧里遇见的小美女让你发骚。
我说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她说,昨晚从酒吧回来,我在阳台的长廊上一边走一边打电话,却走到了别人房间的窗户下,也许我吵醒了人家。一个男人忽地打开窗子,黑乎乎伸出脑袋刚要发作,看见你里倒歪斜地站在我旁边瞪着他,他就把头缩了回去。
然后你把我的电话抢过去,把我抱进了房间……快被你搞死了,肚子痛。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感觉她说的就像她让我猜的黄色谜语一样玄乎。也许我昨晚真的醉了。
黑妞看我一脸的茫然说,他妈的,隔壁吵了一夜,女的鬼叫鬼叫的,后来,男的发飙了才消停。前半夜被你折腾,后半夜被隔壁折腾……今天我是起不来了。一会你出去买饭去,买纳西砂锅饭,卤肉粑粑,还有东巴烤茄子。
我说,行,就是有点不好往回拿。
管你咋拿。
……
也许是昨天没睡好的缘故,晚上黑妞的脸红红的有点发烧,我给她在药店买了点药,吃了药她懒懒地说,我睡会儿,你出去看看丽江的夜景。我说。我陪着你。她说,你陪着我我会睡不着。
夜晚青砖灰瓦的丽江古城灰蒙蒙的,五彩石板铺就的路面也看不见了色彩,小巷幽深,曲里拐弯的,环绕着古城的流水窃窃私语着。
一些饭店酒吧的屋檐下挂着红灯笼,逼仄的深巷幽幽地晃动着游人,在古城的入口大水车附近闪光灯此起彼伏,依旧不减白天的喧哗。街面上一溜经营披肩纱巾、金银、翠玉首饰器皿的店铺“丽江故事”、“西街往事”、“巴东作坊”……灯火通明叫卖声声。
来自泸沽湖女儿国的织女坐在古老的织布机前,埋着头进行着手工传统纺织,丝毫不被游人嘈杂的脚步或不远处四方街酒吧里传来木块敲打桌子的声音所动。她们和银器店门口把一块没有成型的银片放在铁砧板上反复捶打的工匠一样,成了游人眼里的一道风景和古城的活广告。
一个人看风景,再好的风景也没有了意思。“龙门客栈”、“花神客栈”、“千里走单骑”这些客栈的名字,也失去了白天看到时的新奇和色彩。这时,我忽然想起了西雅,她现在是否已经离开古城了呢?只是一场擦肩而过的相遇,也许一生也不会再碰到了。想她干嘛!我苦笑着,心里感到怅怅的。
走着走着感觉有点饿,我拐进路旁一家牦牛肉品商店,买了一包牦牛肉边走边吃。牦牛肉挺香的,可就是糖汁掺多了,甜得要命。糖比牦牛肉便宜,和牦牛肉掺和在一起就是牦牛肉的价格了,不多掺才怪呢。
黑妞喜欢吃辣的,可是我还是给她打了个电话,我说,牦牛肉吃吗,甜的。她有气无力地说,你自己吃吧,我不饿,就想睡觉,别烦我,挂啦!
牦牛肉甜得我直皱眉头,小巷里绕来绕去的,绕得我有些迷糊。快转到四方街的时候,我如释重负,因为我终于吃完了牦牛肉。手上沾满了糖汁,黏糊糊的。
四方街有个三层的叫科贡坊的古老牌楼,牌楼前有座小石桥,小石桥下是清澈见底的人工河。我在桥上望了望,就走下小桥去河边洗手。
小石桥的旁边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盏盏河灯。河灯是用彩色塑料纸折叠成的一朵朵荷花,中间点着小蜡烛。我走过旁边的时候,卖河灯的老太太喊,买盏河灯吧,十元钱。我看了眼五颜六色的河灯,又看了眼桌子下面写着“放一盏河灯,圆一个心愿”的条幅。摆了摆手,没有说话径直走向小河。
河里飘着几盏河灯,明明灭灭顺水漂着。在河里我洗了下手,站起身甩着手上的水珠。河边的光线很暗,朦朦胧胧的。不远处有个放河灯女孩伫立在那里,用眼睛一直看着几盏粉色的河灯渐渐漂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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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好奇,慢慢走过去。
她听见了我的脚步声,回过头来。
三
直到走进一家咖啡厅西雅还在笑。你怎么像影子似的,我走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呀?
这也太巧合了吧。我说,在酒吧能碰到你,来河边洗个手也能遇到你,如果不是老天刻意安排给我的艳遇,那你就是传说中的漂亮女妖,专门来魅惑我的。
去你的吧。西雅嗔怪着说,你喝啥?
来咖啡厅是西雅的建议,河边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西雅坚持说,她请客,不为别的,只为艳遇。说完她就咯咯地笑,她笑起来的样子可爱极了。
我说,随便。
她就又笑,这可不行,这里只卖咖啡和饮料。没有随便。
我笑了笑说,那就咖啡吧。
她说,给你来杯黑咖啡吧,原味的。我说那就黑咖啡吧。她自己要了杯卡布奇诺。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今晚你怎么一个人,你的女友呢?
她感冒了,一个人休息呢。
那你怎么不陪陪她。
就是她不让陪,我才一个人出来瞎逛的。
遇到我了,你这可就不叫瞎逛了。
服务生端着托盘走过来时,她停了一下说,我现在也不知道你的名字,可我还是挺喜欢和你交往的。
只为我能跟踪到你?我也开起了玩笑。
她说,不是,是你不让我讨厌。因为从昨天到现在,你从没有对我刨根问底。比如问我为何一个人去酒吧,为何一个人放河灯?如果你问了,我不感到你是关心我,而会觉得你假惺惺的,很无聊!
我说,我和你也许还没有达到那个程度。
她说,也许是吧。
她喝了一口卡布奇诺,仰着脸看着我说,我郁闷的时候,别人可以陪着我喝酒聊天,最反感问我一堆为什么!有时候一个人会这样会那样,可能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即使说清楚又怎样,我说我想在丽江开个美容院,缺50万,你给我掏吗?哪怕是为我好,我也特别讨厌同情和怜悯的眼神了。
她说,你说我和别人是不是有些不一样。
我不置可否地点着头。
她说,点头啥意思,说话呀。
我带着恭维的口吻说,我第一眼见到你,就感到是在梦中,因为你漂亮得不像现实里的人。女人太漂亮了或太丑了都会转移男人的视线,忽视她的喜怒哀乐。
她说,你这是啥话,在你们男人的眼里,女人之间的差别只是漂亮和不漂亮吗?
我说,一个男人的真心话。
切,如今男人还有真心话吗?她的脸上又流露出昨晚的表情,似乎在想着心事,又似乎淡淡地忧郁着。
有一阵子,我们喝着咖啡,谁也不说话,像面对面坐着的陌生人似的。
我故意把咖啡喝得挺响,来打破这种让人无所适从的沉默。
果然她笑了,你这是喝北京大碗茶呀,这样喝咖啡会招来小猪的。
我也跟着笑了。
她说,和你在一起感觉挺舒服的。
我说,你没感觉我挺色的吗?
她说,很正常,因为你是男人。
我傻笑着说,我色到能看出你喜欢什么颜色。
粉色的唇彩,粉色的裙子,粉色的河灯……西雅没有给我卖弄下去的机会,就接过了我的话茬,我之所以喜欢粉色是因为粉色像婴儿的肤色。
给你看样东西,西雅说着从随身的小坤包里摸出一张打印纸。她今晚穿了一件浅粉色的连衣裙,背着金属链的咖啡色小坤包。她的打扮就像她的人一样素净优雅。
她把打印纸递到我面前。纸上写着几句很有韵味的话。我看完了感到一头雾水。
“也许你是个女孩,乖巧伶俐,长长的睫毛如雪的肌肤像你的妈妈。算一下你的生日,应该是在七月。稻香两岸的季节,翠绿的阳光在使劲地拔节。
也许你是一个男孩,任性、调皮、英俊或丑陋……但最好别像我,孤傲清高,爱虚荣也爱Money。
孩子请不要怨恨我,现实有太多的无奈。其实这世界死去比活着还要简单!至少不要时刻目睹生活的肮脏。
惟一让我安慰的是——你一尘不染。你来,你走。如一缕轻风,不惊动一草一木。
在一条清晰的小河里,我放了三盏粉色的河灯。第一盏是爱,第二盏是爱,第三盏还是爱。跟着粉色的河灯走吧,也许你会感到温暖。
孩子,别怕。空中绽放的,不是传说中的妖魔,是人间虚伪的烟火,或只为安慰你的谎言。”
我写的。她说。前年这个时候写的,因为那时候我打掉了我肚子里的孩子。说来不怕你笑话,我和他结婚不到几个月就离了,离婚后我跑到火车站去买火车票。售票员问我到哪里?我就跟你刚才说的一样,随便。因为我也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售票员说,随便的票我们卖不了,你必须给我一个站名。排在我后面的一个女人显得很着急,把手从我的胳膊后伸到售票窗口喊,丽江,我要丽江的票。于是我也就买了一张到丽江的车票。
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就到了丽江,在丽江一家医院我打掉了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孩子后我虚弱得不行,以为我会死掉的,在医院躺了三天两夜。第三天晚上我爬了起来,出了医院我打车来到这里,也就是在这条小河边,我放了三盏粉色的河灯。河灯忽闪忽闪着漂远了,我就像看见婴儿一双含着泪花的大眼睛,在我面前渐渐消失。我就坐在河边哭到了天亮。
西雅讲述这些的时候,就像讲别人的故事,很平静。
西雅说,我是想写成一首诗的,因为没出生的孩子如诗如花般纯净,可是我水平有限就写成这样了。
我说,这就是诗。
不是,我和诗人睡过觉。她说,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和我离婚的那个人是诗人了吧。
我笑了。西雅说可笑吗?我说,不是,我想起了我老家的一个邻居,特较真,为了针鼻儿点的小事,能和老婆大动干戈没完没了地吵上一小天。每天邮递员一来,他就跑过去问,有我的信吗?邮递员烦了就绕着他走。后来他自己买了台二手的自行车,蹬十多里坑坑洼洼的土路,有空就跑到镇里邮电局,把毛球般蓬乱的头伸进邮局信件分检室的窗口问,有我的信吗?我的邻居就是一个写诗的,写了许多年,还那样。
西雅安静地听着,直到我说完她也没有什么表情。我不知道她的那位诗人和我的邻居是否有相似的地方。
西雅又沉静下来,无声地喝着咖啡。
好半天她才幽幽地说,后来医生告诉我,我再不能生育了。女人不能生孩子,就像男人就像男人……她没有说出来就像什么,可我心里已经明白。
我悲伤得不行就去了深圳……每年大约到了这个月,也就是孩子打掉的这几天,我都会来丽江放河灯。
在深圳我最初在一家连锁美容院工作,老板是个香港的男人,对我又殷勤又关照……
我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我歉意地笑着,没有马上接起来。她说,接呀。本来我说多了,正想着怎么停止呢。
我接起了电话,是黑妞打来的,老牛,你跑哪里去了,扔下老娘一个人守空房,快回来睡觉!
黑妞的声音很大,西雅一定也听到了,她用手捂着嘴,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笑。
四
回到阿花花客栈,走上二楼我悄悄打开房门。黑妞头朝墙佝偻着身子,盖在身上的花床单被她蹬在了地上。
我以为她又睡着了,从地上拾起床单盖在她身上。随后我走进卫生间简单洗漱了下,回到室内,脱了衣服掀起床单轻轻钻了进去。
黑妞忽然转过身子,死死地抱住我,说,你干嘛去了。原来她在装睡。
没干吗,在河边站了会儿。
你就编吧,在河边能站这么长时间?
有放河灯的,看了会儿。
没湿鞋吧!她一语双关开着玩笑。
鞋没湿,可我又遇见西雅了。
我和西雅没什么,我觉得不该对黑妞隐瞒什么,就想把在四方街上又遇到西雅的经过和她说了。可她一翻身背对着我说,编,接着编。鬼才信呢。见黑妞这样说,我感到还是不说也好。因为说了她也不会相信的,一方面她会认为我也在和她开玩笑,另一方面她会误以为我心里想着西雅才会编出这样的故事。丽江毕竟不是巴掌大的地方,毕竟不是只有我们三个人,不是谁和谁一出门就能碰到的。
感冒好些了吗?我转移了话题。
睡一觉就没事了。她又转过身来,她的黑眼睛一眨一眨的,明亮里透着温情。
我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脸说,你不疯的时候还挺淑女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和黑妞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想着的却是西雅的安静,西雅的优雅。
黑妞把我的手扒拉到一边说,你野蛮的时候,比谁都野蛮,还好意思说我。
我说,不说了,睡觉吧。
她说,把灯关了呀。
早晨没到八点我和黑妞就被导游的电话吵醒了。导游通知我们在古城入口大水车附近聚齐,并告诉他穿什么样式的衣服,打着什么颜色的导游小旗,叫什么名字。还特别提醒,九点半准时从大水车出发。
导游是一个黑黑的小伙子,纳西族人。在车上他介绍了自己还给我们讲了不少有关纳西族的风俗。他风趣幽默很有鼓动性,即使再疲惫也会被他鼓动得提起了精神。
黑妞一上车就把头倚在我的肩头上昏昏欲睡,可她听导游讲纳西族人称呼美女为“胖金妹”、帅哥为“胖金哥”;纳西族以胖为美、以黑为贵时,她就抬起了头挺直了身子,脸灿烂得就像车窗外的阳光。
听听,听听。她扯了两下我的胳膊得意地说,以黑为贵,贵就是金。
我说,如果你生在这里,可就金贵了。
你就扯吧。
大约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拉市海,茶马古道旅游接待中心设在一个纳西族人居住的村子里。
接待中心后院是马场,游客在院子里排队等着,纳西族马夫把马从后院不断牵出来。一个上了年纪的黑瘦黑瘦的马夫,牵着两匹黑马,站在我和黑妞的面前。黑妞说,我要骑白马!马夫摇摇头说游客是不能自己挑选马匹的。
黑瘦马夫牵出的两匹黑马个头很小。黑妞说,有点像毛驴,会不会骑上去就压趴了呀。
我听见身后有人嘀咕,人骑人都压不趴下,再小的马也是马,骑上就知道舒不舒服了。我感到这话有些刺耳,回头去看,身后是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说话的人已闭紧了嘴巴。
在马夫的帮助下已经骑在了马背上的黑妞两手紧抓缰绳对我喊,快骑上来呀,等你呢!
她的话一出口,有的游人不由得笑起来,我也笑了。
我们骑着马,走出旅游接待中心院子的时候,黑妞问,你们笑个头?
我说,没笑个头,笑你骑马。
骑马有啥好笑的?她不无遗憾地说,要是骑一匹白马就好了。
……
走出村子,村外是一片乱石荒滩,越往前走山的缓坡也越多越崎岖。山道就跟绳索在荒山野岭上勒出来的印痕似的,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黑妞在马上扭过身子对我说,这就是传说中的茶马古道吧。
黑瘦的纳西马夫在前面牵着黑妞骑着的马,我在后面跟着。马夫的穿着很古怪,灰色的衬衣外还套着一件镶嵌着古铜色花边的坎肩,坎肩敞着怀,扣子是一个个用粗线结成的算盘疙瘩,不知道他穿的是纳西族传统的服饰,还是模仿古代马帮特制的衣服。他边走边讲骑马的要领,敞开的衣襟随着他深一脚浅一脚的步伐忽嗒着。
黑妞一次次撒开缰绳,张开双臂,欲飞似地玩起了惊险和刺激。后面不断有人骑马赶上来超过我们,他们坐在马上,手里轻松地握着缰绳,身体一颠一颠的,骑术熟练得就像一个西部牛仔。看来骑马并不是什么难事,骑上去也就会了。
丛林里山路上不时有笑声和歌声传来,黑妞对马夫说,纳西大叔,会唱山歌吗?
黑瘦的纳西马夫回头瞟了眼黑妞说,我们这里的石头都会唱歌。
那你唱个茶马古道的歌呗。黑妞说。
马夫把头仰到了天上,太阳火辣辣地照在他黑黑的额头上。他就这样仰着头,很自信很陶醉的样子。一边拽达拽达地走着一边唱了起来。他唱的是纳西族的土语,他仰着脸对着太阳唱了半天,我和黑妞一句也没听懂。
黑妞不再让他唱了,自己却唱了起来。她唱的是傈僳族语言的歌曲,歌曲我听不懂,可歌词我知道,歌词是她翻译给我听的。
歌词的大意我只记住了两句:母猪发情地上拱拱拱,乌鸦发情天上呱呱呱……
听她唱这个,我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说,他是唱给太阳听的,你是唱给大山听的。马夫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黑妞,疑惑地摇了摇头,拽达拽达向前走去,手里竟然忘了牵马的缰绳。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黑妞一抬头惊喜地叫了声——快看,白马!果然前面若隐若现的山坡上,有匹白马。在周围绿色山坡的映衬下,白马连同骑在白马上的人都显得十分醒目。
驾!黑妞回手拍了一下马背,马儿立刻小跑了起来,她在马背上前仰后合的,我有些担心也拍了下马背紧跟上去。
马夫跟在后面跑着喊,慢点,放松缰绳。
我也喊,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你还是慢点吧。
我们是在山坡上一个拐弯处撵上白马的,可等骑在白马身上的女孩回过头来时,我立刻愣住了——西雅!
西雅像根本不认识我似的,眼神高高地掠过我头顶上的一片白云,用力扯了下马缰,调转马头向前跑去。
等我回过神来,只看见大朵大朵的白云在前面的树梢上飘着,茶马古道像条蛇似的弯曲着钻进了山间,西雅和黑妞仿佛瞬间化作了两朵白云,不见了踪影。
我拍马追赶着,一切恍如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