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中原
我一直没有将李一看成是单一的职业书法家,而是一位具有艺术情怀的学人。当然,他不是一个只空谈理论而不履实践的空头理论家,而是一位文墨兼修的具有通会意识的文化行者。艺术家成为学者,学者成为艺术家,在过去,这种提法恐怕是要被笑话的,但在今日,却实在是一个稀罕事。以我观之,今日专事艺术史、美学研究之学人,恐怕大多是不擅艺的。毕竟,在一个专门化的时代,在学术研究的同时,还要去写字画画,实在是一件十分分心的事,学问千古事,做学术是一辈子坐冷板凳的苦差事,有的人做一门学问就得花上一辈子工夫,何况还要兼通诸领域呢。所以,美术史论家不画画,倒也无可厚非。但是,做艺术的学问又是一个很独特的行当。事艺术之学,若不善创作,不谙笔墨之法,则难免隔靴搔痒、雾里观花。今天的中国,若能出康有为、黄宾虹这样学艺兼擅的艺术家,实在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所以,我十分佩服李一,他自小便深受家学之濡染,有书法之基,此后一直孜孜以求,并在章草创作上独有所成,于书法史精研有加,尔后又专涉美术之学。当然,李一并未把美术当成一门专门的学问,在他看来,美术学是一门涵盖面十分广泛的学问。在过去,书法是包含于美术学之下的,李一所涉的美术之学,自然包含了书法。所以,他的身份是多重的,既是美术史论家,也是书法史论家;既是美术评论家,也是书法评论家;既是理论家,也是创作家。
如果说他的学术文章体现了他对于美术史、书法史乃至文化史的理性思考的话,那么,他的那些自作诗词书法作品,则体现了他苍茫的历史情怀。在我看来,他的书法作品似乎没有一点的现代气息,而是充满了历史的厚重感、古朴感与沧桑感。他创作的素材并非都是宣纸,或者说,更多不是宣纸,而是各种各样沉淀了数千年的历史遗迹或类历史遗迹的样本,透射出来的是他对书法历史的深厚情感与沉重思考。李一完美地将书法的内容与形式结合起来,李一所谓的书法形式,并不是在章法上做文章,而是在书写材料上力争向历史还原,向日常书写方式还原。这种还原并不是一味地复制历史、拷贝历史、照搬历史,而是以当代人的视角观照历史、审视历史。这突出地体现在他大量的秦汉瓦当、陶器、石器、玉器、简牍、文书等的题跋上,李一的题跋书法可谓文辞优美,文书俱佳。他十分注重书法表现与书法环境及书法材料之间的和谐关系,他用那飘逸、古朴的章草为主的书体,让书法在这些陈旧的器皿上散发着历史的沧桑气息。与其说这是一种对书法形式、环境与情境的追求,不如说这是一种书写体验,这种书写体验,将自我与客体、当下与历史交融在了一起。这是一种历史情怀的当下表征,也是一个当代学人、艺术家对历史气息的敏锐捕捉。如果说没有丰厚情感的润泽,光靠理性的支配,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所以,李一是游走于学术理性与艺术感性之间。学术与艺术,体现了一个真实、丰厚、多维的李一。
当然,即便是上述这些,我以为还不能体现李一的全部价值。在今日之中国,兼通书法、美术诸领域者,自不乏其人,学人书法亦不乏其人,然能将学问与文气很好地融涵于书法者,则寥寥。作为一个专业的书法工作者,最主要还是得看其书法造诣。依我看,李一在书法上的独到之处,乃在于二:一是他对章草的研习与创变;二是他在日常书写上的回归。此二者,既是李一书法之要,亦是书法本体之要。今之善草者,多津津于张旭、怀素、山谷、觉斯之笔法,虽纵横恣肆,却难免过于浮泛,关键在于疏于对草书之本源——章草之探究,纵使偶有涉猎,也大多蜻蜓点水,所作章草徒有其形,难得其神。李一于章草可谓独有深境焉。他几十年如一日地研习章草,以章草为出发点,向中国书法史的纵向与横向四面发散开去,这恰恰体现了他独到的书法史和书法美学眼界。
笔者曾在《书法用笔大势论》中说过:若以章草为基,可上窥秦汉简牍之迹,下探行草之妙,又能溯隶书之源。不学章草,则无以探行草笔法之流变,无以窥简牍之形迹,学草不学章,则无以得其笔墨之凝重浑厚,无以得其古朴雅逸之格,徒流于浅薄浮滑。章草之形貌,正彰显其融会贯通之精神,正如做学问,若独专一学,不妨可以成为此领域的一个专家,但今日之中国,此种专家实在不缺,然独缺能融会贯通者。为此之故,做书法史论的不懂美学,做美学的不谙史论,做考证的看不起做史论的,而做史论的又看不起做考证的,做批评的看不起做实证研究的,做实证研究的又看不起做评论的。互相诋毁,互相鞭笞,若一任此风蔓延,则流毒甚巨。其实,关键在于学问没有通会造成的。民国时期学者,大多是百科全书式的人物,故持论不至偏狭。以我看来,李一的书法与学问,就有如此会通之迹。
其会通有二:一为书法与书法的会通。具体言之,则是他以章草为核,融会贯通诸种书体。章草是贯通碑学与帖学的重要书体。知章草之要,则能熟练掌握行草之用笔,又能掌握汉碑与北碑方笔之精髓,还能窥探简牍率意之用笔,故不习章草,无以窥书法笔法史之精要!从这个角度来说,李一站在书法笔法演变史的高度,上溯下窥,探源寻流,虽然学章,但他的书法早已不是单纯的章草,而是立足章草,融会诸体,既有章草的萧散与率意,又有隶书的厚重与古朴,也有行草的妍媚与流便,还有简牍帛书的恣肆与开张。章草更多是源于汉而非源于晋,而现在学行草者多斤斤于晋人法帖,故多得其皮而失去质,原因在于忽略了对汉代精神的深入汲取。晋人之法多源于汉。若学王羲之只学其今体之变,而不究其笔法之源,则终究皮相耳!相比于汉代,我以为,晋代书法是一座稍微下降了一点高度的另一座高峰。但这座高峰毕竟是不能与汉代相比的。而汉代精神,更多即体现在汉隶与章草的融会上,这在今日出土的众多西北汉简中已经得到了明显的体现。故此,学草不入章,则只能得其甜俗恣媚之相,而失其古朴率真之质。
应该说,李一书法打通了汉晋乃至先秦书法几个渠道,尤其是深入汲取了汉人的精髓,把汉代那种自由、率意、奔放、开张的精神与气息融到了骨子里。所以,他的书法多率意之笔,但率意而不失古朴凝重之质,他注重形、质、意的融合。既有帖学的妍媚流便,又有北碑的凝重浑朴;既不流于帖学的甜俗与浮滑,又不流于北碑的僵滞与粗鄙。另值得一提的是他书法创作上古与今的会通。学古、拟古当然乃习书之要津,然学古、拟古不等于泥古,泥古者,必寓于古人之方寸,故此,须有融会变通之精神,惟变方能达。亦步亦趋地学古,不如大胆地融今。当然,今与古关系的把握,须讲究平衡,凡事过犹不及。相比于行草,章草当为古,但若以古为古,则徒成古奴。若以行草之意习章,又以章草之法习隶与碑,则当可观矣。李一深知此理,故其书则能杂其形、错其态、交其体、内涵其精神。他以其学人的理性与睿智,将古今书史上的章草大家,尤其是晚清民国之沈曾植、于右任、王蘧常、王世镗等精研有加,李一学此诸家,并非摹其形,而是镜鉴其融会化合之功,以为我情感之所需。
二为书法创作与学术精神、文学精神的会通。书法与学问,在民国及民国以前的时代,是浑然一体的,甚至本就是一回事。民国时代那些书法造诣精湛的人,都是学问大家,而那些学养深厚的学问大家,亦都是书法大家,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王国维,无不如此。只是到了今天,随着社会分工及学科的专门化、具体化,导致了艺术与学术、创作与理论的分离,导致了书法家与学问家、文人的分离,这一点,也是导致书法越来越职业化的重要原因。但是职业化不等于专业化,有了书法职业,不等于具备了书法专业的高度。恰恰相反,书法的职业化让书法脱离了文人与学问的涵养,“书法创作”一词孤立地凸显于当下书坛,这种创作由于没有了文人的涵养,而失去了它的本体意义。所以,当今所谓的书法创作,大多是流于形式制作的“文抄公”,而李一所一直努力践行的,恰恰是一种回归,回归日常的文人书写。在今天,还在一直用毛笔写书信,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正是因为用毛笔写书信,让他的书法才显得自然、洒脱,文气氤氲,丝毫没有做作的痕迹。如前所述,在理性的学人之外,他还是一个情感丰沛的文人,他笔下的诗词文章,一如他的书法作品,大多是即兴而作。他能从读书、历史、行走中生发出情感,从而付诸笔墨。从他的诗词可以看出他笔下的情感波澜:吟咏伤怀、雄视古今,他的诗词文章,将自我与历史融为一体,既不是煽情地无病呻吟,也不是空洞地发宏大历史之感慨,而是能将自我与历史、个体与群体、主体与客体融为一体,并能有一种普世之情怀。比如他的一首极有代表性的词《沁园春·春夜走笔》:“……旧梦萦唐,新词吊汉,赢得十年灯火凉。痴狂处,笑事如鸿雪,鬓结微霜。回首几许沧桑,记秋水春山是故乡。喜周情孔思,功昭日月;游章索帖,道在毫芒。竹帛存亡,兰亭聚散,长秉真淳吐大荒。君知否,尽茫茫艺海,独此津梁。”这首词我以为可以看做是他的得意之作,内中透露出作者在阅尽历史沧桑之后的一种嗟叹,颇有几分苍茫真淳之境。李一诗词的这种境界,一如他章草的境界,苍茫真淳。他用他那率意且颇有苍茫之境的章草笔意,书写他胸中的苍茫情怀,这种书写,就是一种日常书写的回归,是自我情感表达的符号化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