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蝶
骑士时代过去了,永远过去了,蓝斯洛是最后的骑士,但这并不意味着骑士的消亡。——骑士精神与世长存。
许多人认识罗伯特·泰勒,缘于《魂断蓝桥》里面的罗伊。我也一样。
说实话,罗伯特·泰勒的成名作《茶花女》我并不喜欢。我不喜欢他的阿尔芒,也不喜欢凯瑟琳的玛格丽特·戈蒂埃。阿尔芒和戈蒂埃在我的阅读记忆中根深蒂固,如果仅仅是这个角色,我会忘记罗伯特·泰勒,甚至可以不知道这个名字,无论他在他的时代里多么著名和闪亮耀眼。
然而,我爱罗伯特·泰勒,也不仅仅因为滑铁卢桥上的罗伊,更重要的是他所饰演的两位中世纪骑士——救出狮心王李察的艾文豪和辅佐亚瑟王的蓝斯洛。
即便是中世纪骑士,早期十字军骑士和中晚期贵族骑士,是有大不同的。基于此,他们在精神气质和风范神采上都会有很大区别。艾文豪,无疑是骑士的黄金时代,或者白银时代(因为人们大多将十字军圣殿骑士初期定义为黄金时代);蓝斯洛,已是骑士的青铜乃至黑铁时代了,他的眉宇之间都凝结着心的破碎和忧伤。
在《劫后英雄传》(又译《艾文豪传》)中,艾文豪像一道没有阴影的光,他就是骑士精神和风度的化身。但他既不属于十字军东征初期的圣殿骑士,亦不属于后期的圆桌骑士、贵族骑士,他在两者之间,应该被称为游侠骑士。艾文豪称之为“黑夜游侠”。
我不认同现在对这一称谓的普遍解释和定义,他并非散兵游勇,也不是简单的行侠仗义,他是十字军军团瓦解之后的骑士精英。十字军东征之前,骑士仅仅是王室以及封建主的私人武装力量,他们经过严格的训练,效忠于自己的主人,是贵族里面的最低一层,具有一定的工具性与盲目性。圣殿骑士或称圣战骑士时,骑士被赋予某种精神,组成强大的兵团,以上帝和正义之名,开始大面积征讨异教徒。圣殿骑士的誓词是“守贞与服从”,实际上是沦为教会和教权的工具,同样具有盲目性。然而,当圣战成为血流成河的滥杀无辜时,骑士精英们的自主精神开始觉醒,军团的分化与瓦解在所难免。游侠骑士由此产生。(关于游侠骑士的成因,可以参考一下尼古拉斯·凯奇主演的《女巫季节》)
当然,“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既然是瓦解与分化,就如同骑士这面镜子被什么东西击碎了一样,人人都可以捡起一片,重新定义骑士精神,游侠骑士自然也可以形形色色,这大约也是后来骑士誓词越来越长,骑士精神被赋予越来越多内容的原因之一吧。
罗伯特·泰勒版的艾文豪,是截至目前我所见过的最好的诠释,最好的定义,最好的版本,不是之一,因为我还没有见到之二(当然,也许有)。而学生时代读过的一本《无头骑士》,则很可能是游侠骑士万千版本中的之一吧。
影片一开始就是艾文豪千里走单骑,踏遍欧洲,寻找失踪的狮心王李察。字幕交代背景。我们知道那大约是在12世纪第三次十字军东征之后,分化已起,英王李察一世在巡营过程中失踪,时已一年有余,他的弟弟约翰王子觊觎王位,撒克逊人和诺曼人冲突迭起,英伦百姓多数人认为国王已死,只有李察王的护卫撒克逊骑士艾文豪坚信国王还活着……
艾文豪一人一骑一把琴,一路弹琴一路唱着歌。没有任何线索,没有任何信物,他就这样踏遍欧洲去找他的王,他的歌声就是他全部的忠诚和识记。那歌声,那琴声,就像金子和阳光一样美:我的心如同狮心,/ 但如今它被锁住,/ 我为何持续流浪不停?/ 我不断流浪,流浪,/ 寻求我失落的心。// 我找到琴弦,并向你歌颂,/ 我将流浪到何时,/ 才能得到自由?/我不断流浪,流浪,/ 寻求我失落的心……(我当然希望这琴是罗伯特自己弹的,歌也是他自己唱的,这对于大学时代学音乐专业的他来说,完全有可能。)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当他从奥地利多瑙河畔一座古堡外面唱过去时,里面传出了应答的歌声:我的心就是狮心,/ 如今已被锁住……那歌声虽短,却更加的洪亮和悠扬,是一个多么确定而有力的应答,同时从窗户投出来一只皮袋,装在里面的是一封言简意赅致英格兰百姓的信。信中说他被奥地利王俘获囚禁,约翰王子知道此事,但拒付15万银币的赎金。由此他知道约翰勾结诺曼武士,阴谋篡夺王位……
就这样,王和他的骑士隔墙对歌,不见而信。与其说这是巧合,不如说这是心的默契。而整个影片中处处都有这样的默契。
伊甸园里,人神共居,人祖除了心的纯真与赤诚,无需任何遮挡与披挂,无需任何信物和约记,随时可以见到上帝。挪亚之后,人神分离,上帝与人,立虹为记。
到了《圆桌骑士》(又译《圆桌武士》)里面,也充满巧合,却处处都是阴差阳错和疑虑与误会,满是信物,满是约记,却只有蓝斯洛一个人的不见而信,孤掌难鸣,充满忧伤。
亚瑟王和蓝斯洛是这样相遇的:
在争夺王位的纷争中,亚瑟虽拔出了石中剑,但王位尚未确立,受到觊觎者蒙区的挑衅和威胁。
法国班威克国王之子蓝斯洛在这时前来寻找和辅佐他心中的王——传说中的仁慈骑士,屠龙英雄亚瑟,将伴随他扫除黑暗。他的随从们去找吃的时,他一个人吹着悦耳孤单的口哨,如同他注定无人应答的心声,在树林里遇到了蒙区派来伏击亚瑟的人。
那些人问他:你是亚瑟的手下?
蓝斯洛回答:至死。
那些人要杀死他。激斗中,从这里经过的亚瑟来到,说:我来帮你,武士。
蓝斯洛:加入他们,要不就站开。
亚瑟:我不会袖手旁观的。
之后二人比剑中互道姓名。
蓝斯洛惊讶:亚瑟?随即在树上击断自己的剑。
亚瑟:你为何击断如此英勇的一把剑?
蓝斯洛:它击打到你。
亚瑟:那你将用我的剑,希望能有一半好用。
蓝斯洛:大人,有生之年我将记住此刻。
随后,蓝斯洛与亚瑟并肩作战,平定了蒙区和各郡王的叛乱。他们几乎形影不离,在冬季战事最艰苦的时候,亚瑟送给他戒指,约为兄弟。
但在卡伯纳封王仪式上,就在梅林刚刚宣读完亚瑟王对各叛军首领的宽大政策时,争夺王位的劲敌和叛军之首蒙区站出来说话:大人,为了处罚我对抗亚瑟的错误,我恳求当他忠心的武士。
忠心耿耿的前朝老臣梅林没有说话,蓝斯洛没有说话,亚瑟抢先说:我衷心接受。
蓝斯洛:我要求将这武士关起来。
亚瑟:你要我背弃诺言?战争结束了,现在要建立和平与荣耀。
蓝斯洛:这个人会破坏它。
蒙区:大人,我必须忍受这武士的侮辱吗?
蓝斯洛:不必,我会令你满意……
然而亚瑟阻止决斗,说:蒙区,剑收起来。(又转向蓝斯洛:)你是武士或不法之徒?冷却你的热血,安分点,闹够了,这样于事无补。
随后,梅林宣布封王和迎娶王后,所有人举手同意参加国王的婚礼,惟独蓝斯洛站出来说:我是班威克国王之子,在此之前就加入你了,只要那个人活着,我就不参加婚礼。然后将那柄剑摔在地上,转身离去。
影片到这里算是一个大的转折,由前半部的激越昂扬将转入后半部的低沉萦回。骑士不会轻易流露伤感的情绪,蓝斯洛表现出来的始终是像他的红战袍一样明朗、积极的态度,但信物蓝丝巾的反复出现,忧伤的歌声和琴师的乐声,等等。影片节奏、气氛和调子的变化,却如同蓝斯洛看不见的心音,因为前面那些朕兆(比如断剑)、不和谐与不默契,这种变化走向是必然的,就像他的一腔热血在逐渐冷却。在这里,不再有人懂得和尊重骑士精神。王不再是那个狮心王李察,就连敌人,也不再是吉伯尔那样的对手,蓝斯洛成为惟一。礼崩乐坏,他将面对的是整个世界,包括他自己……
相对于亚瑟王和蓝斯洛的朝夕相伴,李察王只在片头片尾出现,片头用歌声回答一句“我的心就是狮心”,在片尾接受所有臣与民的跪拜,说:在我面前下跪的是分裂的国家,起来时则结为一体,为英格兰而团结。
整个惊心动魄的营救过程,王从不在场,却贯穿始终,无需任何信物和约记。而且整部影片,从头至尾,节奏均匀而紧凑,气氛紧张而和谐,那种浑然与丝丝入扣,那种刚健与嘹亮,真有一种天行健的振奋与快意。
艾文豪可以说是生活在骑士精神最差也最好的阳光、空气和土壤里。说它差,因为分崩离析,骑士各所飘零流离,就连狮心王不是也被虏获,被囚禁了吗?说它好,因为即分即成,即破即立,骑士精英如艾文豪者,既有百炼成钢的骑士风度与素养,勇气、忠诚、智慧、荣誉自不必说,它高于生命;更重要的是,他的心摆脱了被动服从的囚笼,重获自由,他可以选择他心中能够代表正义和神圣的王来效忠,他可以用自己的一切言行来重新定义和诠释新的骑士精神,而他作为骑士除了骑士精神以外,没有任何累赘和附加成分,他还不是骑士新贵,没有任何个人利益的权衡可以蒙蔽他的心,就连他的坐骑,也无名姓,也无披戴,而一切可以被他拿在手里的武器无一不是他代表荣誉和信念的剑;还有同样甚至最重要的一条是,他对骑士精神的每一种诠释,无一不得到坚信不疑的回应:王是如此,罗云娜公主(琼·芳登饰)是如此,犹太族长和蕾贝嘉(伊莉莎白·泰勒饰)如此,他的父亲和侍从汪伯如此,追随者如此,就连他的敌人和对手吉伯尔都是那么令人肃然起敬。人心,天心,同此一心,就如同我们说的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骑士在骑士的时代里,集结了骑士精神的所有美德与风范。
而蓝斯洛,从他返回亚瑟王的婚礼,说表里如一,誓死效忠那番话起,死已经是最轻的后果了,在他心里,甚至可能已将荣辱置之度外。他岂不知有蒙区在的宫廷将会多么险恶,而失去荣耀,对一个骑士来说是比死一百次更加令人痛心和难以接受的事情。但那已是注定要在前路等他的烂泥塘。
在世风不复,充满阴谋的地方,过度的仁慈和君子义气,无异于姑息养奸。而刚愎和蒙昧不察,只会伤及手足而给敌人以可乘之机。亚瑟王朝英伦的和平与圆桌骑士联盟的坚不可摧没能维持多久。在无时无刻不在设计构陷的阴谋中,顾命大臣老梅林既死,圆桌斧首蓝斯洛被逐,分裂与战乱在所难免,同时失去了王后和左膀右臂的亚瑟何为?
在那个一触即发的时刻,为了维系和平和不流百姓的血,亚瑟做了最大让步,而那条蛇的出现,已经很难说是阴谋还是巧合,几近天意。当亚瑟悲叹:骑士的末日!世界的末日!他的那把石中剑注定要再度染上百姓的血。
当蓝斯洛闻讯赶回亚瑟身边,战事已了,尸横遍野,他替临终的亚瑟完成的最后心愿是将那把染满百姓鲜血的剑投入海中。回想影片开始蓝斯洛和亚瑟初相遇时的断剑,岂不是一个如同天意的朕兆:骑士精神,至此,属于剑的荣耀,剑的时代,将一去不返,拯救世界,需要别的东西。因此才有了寻找圣杯一说。
在蓝斯洛和伊莲的哥哥普斯伯约好圆桌会合之后,他独自去完成了两件事:一是向在修道院做修女的温尼黛皇后传递了亚瑟的临终遗言:宽恕和爱;二是去找蒙区做最后的骑士对决。虽然蓝斯洛仍是响亮的骑士誓词:至死方休!但是,当那浑身披戴得比拉磨的驴子还要繁复的贝瑞克将他从泥塘中拉出来的时候,一身泥污的蓝斯洛走在去圆桌前的路上,这样的对决何来荣耀可言。艾文豪的时代多么令人怀念。
如果说艾文豪是骑士精神的乾卦之象,那么,蓝斯洛正是骑士精神的坤卦之象。蓝斯洛之后,我们要去哪里寻找失落的骑士精神?流于表面的绅士风度中吗?《堂吉诃德》吗?……或许,可以去看另一部影片《古堡藏龙》。
罗伯特·泰勒的艾文豪和蓝斯洛几近完美,而直至今天,影界对他的评价和定位仍是“与克拉克·盖博齐名的浪漫情人。”如果仅仅是浪漫情人,侧颜美男,他当然也可以俘获全世界众多观众的心,但不包括我。《六月六日断肠时》《暴君焚城录》等影片我也大略看过,遗憾的是我无法投入,更调动不起来全身心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