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男
“美丽者必凋零,清纯者必流逝,丑陋者必坚硬,愚钝者必欢愉。星辰在上,你们不必追问,这是谁的旨意”。
——雁北·《白云鄂博之夜》
雁北诗:“一个尴尬的姿式,命中注定,笔直地钉在墙上”。
诗人雁北死于非命,但他的死并没有像顾城、海子、昌耀那样成为中国诗坛一个醒目的事件。顾城自缢于闷热的海岛,海子卧轨于僻静的山海关,昌耀从青海一间阴森的病房一跃而下,雁北则死在公安局派出所冰凉的水泥地板上。不祥的死亡地点似乎暗示着某种命运。理性地说,顾城、海子和昌耀并非死于非命,他们选择了死,他们如愿以偿地死了。雁北却不想死,他很怕死,他想活着,然而终于死了,死得悄无声息,死得毫无价值,既不惨烈,也不悲壮,既不醒目,也不时尚,死在寂夜,死在一群穿警服的陌生人手里,和一个他生前极度憎恶的地方。
整整二十年过去了,除了一篇短文和几首小诗,我再也写不出什么。有时在灯下翻开他的诗集,那些遥远的岁月就会在青烟上缭绕,灰尘般细小,然而挥之不去。一支烟抽完了,我把烟屁拧灭,唉,我们都是烟屁,想想,谁又不是烟屁呢,越抽越短,最后被狠狠掐灭,死在大大小小的烟缸里。
雁北原名薛景泽,属鸡,小名来柱。1957年10月降生于呼和浩特土默川平原,祖籍山西雁北。他在乡下度过童年,能讲一口地道的方言。1978年,即恢复高考的次年,雁北考入内蒙古大学中文系。上课的老师里,最有名望、可能也是最欣赏他的是因小说《苦夏》而一举成名的温小钰、汪浙成夫妇。事实上,解放后一直到今天,内蒙古大学始终是塞外唯一一所211大学。
大学期间,他和一群诗友创办了“绿荫诗社”,并开始在校园的黑板上指点江上,激扬文字。他那颗长期被压抑的心灵,第一次感受到了解放的欢乐。那是一个刚刚解冻、充满怀疑的年代,所有人都围着五四青年宽大的围脖。
同学梁粱在 《亡友雁北漫忆》里写道:“零乱拥挤的大学生宿舍里,我们以糖醋白菜、糖醋萝卜、炒土豆丝、咸菜之类作为下酒菜,喝下一杯又一杯地道的二锅头,一边朗读着自己的诗句,一边深深地怀念起那个动乱年代牺牲的我们并不相识的先师。”
1980年前后,我在徐景阳家第一次读到雁北的诗歌。景阳是我中学时代的同窗好友,雁北大学时代的拜把子兄弟。四年后的1984年,在内蒙古出版社后面的一栋简陋平房里,我第一次见到了雁北。他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浓眉大耳,阔方脸,皮肤白净,镜片后是两道立场不太坚定的、带着某种嘲讽意味的散淡目光。他穿一件浅灰色圆领毛衣,褪色的牛仔裤。他一边拍去满手的炉灰,一边漫不经心地把我挡在门外。
虽然交往只有短暂的十年,但我们可能要算是内蒙古诗界最好的朋友。在我所见过的诗人当中,他的爱憎极为鲜明。往往一言不合,双眉立蹙。某年单位植树,他听说有人舞弊,一怒之下,险些把那人推下山崖。领导约他谈话,他秘密录音,为腐败取证,被发现,职称落空。某年访诗人张廓,先生款之以核桃,遂以房门夹核桃吃,劝之不听,再三,先生色变,悻悻而去。其后逢人便骂张廓。表面看来,他的确非常阳光,但阳光背后,“重影”斑驳。
雁北天分极高,吹箫、击剑、弹琴、围棋皆油然心会,三日即通。他有长箫一管,紫红色,竹节硬朗。此箫寻常不吹,吹必大醉之后。一曲《苏武牧羊》被他吹入肺腑,令人不由自主,一醉难休。又有利剑一柄,死后归乌海成子,不知沦落何方。某年月,雁北忽得7000元稿费,当下为女儿豆豆买了一架柴可夫斯基钢琴。我们几个哥们儿赤膊上阵,好不容易才把这件艺术瑰宝搬进他那狭小的客厅。众人洗脸擦汗,不到半小时,一曲半生不熟的 《蓝色多瑙河》已经萦绕于他的指间。他的棋友主要是他的大学老师、在国内深有影响的文艺理论家斑澜先生。二人交手,常在深宵,风清气爽,杀得难舍难分。
雁北善饮,饮必佐以汽锅狗肉。举杯不顾,一饮而尽。深宵夜半,特别是如果有两三美女在场,七八两下去,他便起立歌唱。 《北国之春》、《耶利亚女郎》、《我的太阳》,或者《重归苏莲托》。既是美女点歌,便是美声唱法。你看他两臂伸直,两手抚于案上,仰头,几缕天生的卷发在额间缭绕,目光无主,越过每个人头顶。于是,他那深情嘹亮的、旁若无人的歌唱,就在阴山脚下某家备感荣幸的小酒馆里响了起来:“啊多么辉煌灿烂的阳光,暴风雨过去后,天空多晴朗……”是啊,兄弟,暴风雨过去了,可天空却未见晴朗,而漫天的雾霾也绝不会被你的歌声所驱散。
他的毛病在酒桌上暴露无遗。酒,是他复杂性情的显影剂。记得有一次他在家中请客,非要拉我作陪,酒过三巡,他起身如厕,一晚上再没回来。我只好非常尴尬地替他料理残局。事后他告诉我,那是为了摆平其中一位美女的纠缠。另一次和乌海朋友周雪梅在贵荣家喝酒,初次见面,交浅言深,遭雪梅怒斥,三杯大醉,晕头转向,顺楼梯摸爬而去。还有一次与好友张三毛喝酒,兄弟之间,舌尖之战,最后动起手来,虽事后拉我去说情赔礼,但已大失君子之德。
某年鹿城笔会,老诗人万方酒肉款待。临别,我说了几句感激的话,不料却遭雁北冷嘲热讽。俗话说,酒壮 人胆,凭着二斤的酒劲,我当众大骂雁北,以至他平生第一次懵然失语,只呆呆地凝视着手中的转龙液酒瓶,屈辱的泪水夺眶而出。算我运气好,那酒瓶没有向我飞来。事后,他并不记仇,提着一瓶二锅头,嘻嘻哈哈,到我家照样喝酒吃肉,谈论古今。
雁北滑稽,其敏捷的表达与自嘲的口吻常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偶作《斗室七步诗》:“三步之前是墙/三步之后是床/正三步/反三步/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尚余一 泣/在床//三步之前是床/三步之后是墙/紧三步/慢三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末尾一 急/上墙”。某日诗人贾漫请酒,席间以秋风为题,命我等各作一首。雁北笑而不应,闷头喝酒。先生追问再三,对曰:“秋风不知醉,折磨黑发人”。又一日为我详解“嘴巴”与“耳光”之来龙去脉:打嘴则“巴”,扇耳则“光”,不妨一试,绝对有理。说着就连打带扇地演示起来。他又是个表现欲极强、极爱出风头的人,大事小情,不肯居人之下。某年白云鄂博笔会,忙里偷闲,众诗人爬上矿顶,争相采集一种当地独有的、类似干枝梅的珍贵花朵,名叫铁花。眼看黄昏了,各路斩获不过一枝半朵。上车清点人数,都在,只差雁北。正着急,山沟里冒出一人,一边奔跑呼喊,一边把一束令所有人嫉妒到心碎的铁花迎风举过头顶。唉,直到死,这苍白的、颤抖的、带着点点忧伤的花朵始终开放在雁北的床头。
某日黄河岸上拼酒,有好事者指着湍急的河水,扬言谁敢一试深浅,可以自罚一瓶。雁北起立,也不说话,摘下眼镜,抛入河中,然后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上来时,眼境已回到他那张英俊的脸上。
他肯定拥有过爱情,然而并不持久。你看,他把《雨中的第四乐章》献给自己的妻子:“三十年后,只剩你孤独一人/你还来不来/探望这屋檐低矮的小屋/就像呼唤你青春勃勃的丈夫”。当我小心地询问他离婚的理由时,他抬起胳膊肘,让我看他毛衣肘处磨出的两个窟窿,意在抱怨妻子对她关心不够。当我露出困惑的目光时,他开始讲述自己做过的一个梦。他说他背着一块巨石,在沙漠里艰难行走,终于背不动了,然后就醒了。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分也痛苦,合也痛苦,两害相权,只能取其轻”。
他非常疼爱自己的女儿。在 《小小的》这首诗中他深情地写道:“你在我胸上笨拙地爬行/在肋骨上一格一格爬/我的心在这栅栏里注视你/你小小的手,赤裸的肚子/你胖胖的脚丫/践踏得我海绵般柔软啊//既然你愿意,那就从我的肩头/开始啃食吧,趁着我生命尚绿/只要你躲开为父的咽喉//唔,小小的,小小的……”
在白云鄂博(1989,从左至右:张天男、杨挺、尚贵荣、赵健雄、沈沥淅、雁北、梁粱、兰枫林)
离婚后他仍然住在出版社那栋破楼底层,一间大一点儿带阳台的南房让给了曾经的娇妻爱女,自己分到一间五六平米的北房,外带很小的厨房和厕所。似乎只要把联通各屋的那扇房门用钢钉牢牢钉死,生活就会自动开启另一扇门窗,当然,熟悉的一家人也就此变成了陌生的两家人。此时的心境大抵如他自己所言:“孤独有阴暗苦涩的一面,但对一个诗人,又不愿躲避。它可以让人保持一种独立于俗流之外的情感的健康,保持一种选择的自由,维护某种纯洁的价值观。孤独是白日梦的温床,踞于一隅,神游八极,此种乐趣,在闹市中无可寻觅。”
最初的一段日子,他好像并不适应,于是就经常到我家混饭。他从不空手而来,不是提着一瓶酒,就是拎着一袋自己腌制的臭鸡蛋。有一天我请一大帮诗人在家中痛饮,第二天中午他又来了,一进门就说:“昨天还剩半盘香肠、两个鸡腿、四两花生米,外带胡椒面儿,够咱俩再喝一顿。”
九十年代以后,雁北基本上放弃了写作。烫了头发,印了名片,换上了一身讲究的西装,皮带上的呼机不停地震动,就像他那颗忐忑的心灵。经过一次全面体检,在证明身体完全健康后,他辞去了助理编辑一职,正式下海经商。先是加盟小说家马建 (《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作者)在香港自由创立的新世纪出版社,欲凭贩卖书号发财,后被当局封杀。其后,他深入乌海、东北等地广交权贵,与朋友贾渊、段磊合作出版了报告文学集《拓荒者》、《记者笔下的内蒙古》。学到了一点儿经验,尝到了一点儿甜头,翅膀稍硬后,他带领我们为“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人”树碑立传,并在死后出版了报告文学集《草原晨曲》,好像一下就赚了十几万。他还联合了内蒙古公安厅、《法制日报》记者站,成功举办了内蒙古交通知识大奖赛。挣了多少,无据可查。
瞧啊,这个固执、懒散而又桀骜不驯的诗人,既怀抱着普通人的梦想,又醉心于四海漂泊。他生前深爱的最后一位女友——雪的女儿,因这春天的阳光过于炽烈而离他远去;他生前的最后一笔债务,是为几个人出版一本报告文学集;他生前的最后一个愿望,是在北京开一家贩卖垃圾的书店。
雁北诗:“一颗成熟的豆荚,啪一声裂开,屋子就静静坍塌了。”
1984年8月,正值草原上最美丽的季节,中国新诗历史上第一家《诗选刊》诞生在“天苍苍、野茫茫”的北疆重镇呼和浩特。仿佛是又一次接到了黎明的通知,老诗人艾青从病榻上猛然跃起,以74岁高龄为创刊号题写了六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新诗充满希望!”
首卷《诗选刊》开宗明义,中国特色鲜明:“选取符合四项基本原则,符合双百方针,艺术上有相当造诣或别具特色的各种风格、各种体裁的诗歌佳作。”所开栏目有:新作拔萃、山水田园、民族摇篮、我的中国心、童心篇、列国诗览胜、处女作、刺玫瑰、诗人自选诗、散文诗、叙事诗、旧体诗、诗集撷英、读者点诗、诗坛信息,等等。
《诗选刊》初为季刊,当年出版两期,第二年改月刊。封面设计达楞,插图曲光辉。编辑部从始至终只有雁北、阿古拉泰两名责编,但其顾问却几乎囊括了所有从文革中逃过一劫的著名诗人。他们的名字在这本32开、128页、定价只有四毛钱的小小刊物上,重新放射出灿烂的光芒:艾青、公刘、巴·布林贝赫、李瑛、克里木·霍加、杨牧、杨匡汉、杨熙龄、张志民、方冰、白航、芦萍、邹荻帆、袁可嘉、绿原、谢冕、流沙河、柯岩、柯蓝、饶阶巴桑、贾漫、安米。马蹄踏踏,鼓号声声。一时间,全中国老中青三代诗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向阴山北麓这座风雪边城。其中包括:老诗人艾青、绿原、蔡其矫、昌耀、牛汉,等等。青年诗人北岛、江河、顾城、杨炼、多多、舒婷、食指、芒克、海子、西川、欧阳江河、李亚伟、郭力家,等等。创刊号推出公刘、杨然、刘湛秋、余光中、舒婷、纪宇等诗人作品。不久,重获新生的流沙河开办了《台湾十二中年诗人》专栏。译作则有:西川《二十世纪英国诗选》,沈沥淅、赵健雄《苏联当代抒情诗选》,董继平《当代新西兰诗选》,石默《芬兰现代诗选》,等等。1986年,《诗选刊》以空前规模推出“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群体展览”。
因为《诗选刊》的一举成功,风华正茂的诗人雁北、阿古拉泰一夜成名。回想1982年,刚从大学毕业的雁北第一次迈进出版社的大门。两年后,经呼和浩特市《山丹》杂志主编、老诗人毕力格太力荐,阿古拉泰调入《诗选刊》编辑部。据我所知,1982年大学毕业后,出身乡野的雁北之所以能够顺利进入内蒙古出版社,如愿以偿地当上了一名助理编辑,和他的前妻——一位昔日大学同窗的努力关系重大。
坚冰破解,百舸争流。正如阿古拉泰在《不老的艾青》一文中所述:“《诗选刊》异军突起,声誉日隆,社会影响、经济效益稳步上升。我和雁北喜不自禁。于是,怀揣着激动,前往北京觐见威震诗坛的大诗人艾青。艾老说,《诗选刊》要合着时代的脉搏,表达人民的心声;诗可以轻歌曼舞,但更要振聋发聩;诗,应成为黑夜里的火把,不要陶醉于午夜庆典的礼花。”
据阿古拉泰回忆,到1987年,《诗选刊》发行量已近三万份。来人、来稿、来函令人应接不暇。隔三差五,便有一两位风尘仆仆、衣着不整、面色憔悴、长发披肩的男诗人或削着短发的女诗人,背着行囊骤然降临,勇士一样自报家门:诗人×××,徒步考察长城黄河,今日造访驿站《诗选刊》。像怀揣鸡毛信的海娃,历尽艰辛终于找到了组织,望着天花板大肆颂扬《诗选刊》,讲述一路见闻,然后颓然落座,听候发落……于是乎我和雁北责无旁贷地掏出散金碎银,精心打点这些踉踉跄跄、同命相怜的难兄难弟……
在这段激情燃烧的岁月里,应雁北、阿古拉泰之邀,我有幸在《诗选刊》充当两个“助理编辑”的“编外助理”。主要工作是从呼啸而来的文学报刊中选出那些堪称优秀的作品。其次便是编辑、画版、点评、校对、给作者回信等等。或许是上苍的有意安排,或许是命运使然,渐渐地我发现,雁北和阿古拉泰志向疑似,境界不同,一个虚怀广纳,一个独断专行,他们同编一刊,同处一室,矛盾分歧在所难免。阿古拉泰的兼容并蓄、广交天下和雁北的唯我独尊、一意孤行恰成鲜明对照。从互不相让的拍板定稿之争,终于演变到互不干扰的轮流执政。细心的读者从目录末行不难发现,二人属名的前后暗藏玄机。
正当《诗选刊》如日中天之际,突然的变故从天而降。据阿古拉泰回忆,正当我们喜滋滋地谋划着扩版事宜之时,却突然接到上级指令:停刊。理由是,刊发的作品多出区外作者之手!他接着写道:“这真是晴天霹雳!真是天大的笑话!选刊不选区外作者的作品,如何走向全国呢?难道文化还要自治吗?那大诗人艾青为什么写《一个黑人姑娘在歌唱》呀?单田芳的评书也没说咱内蒙古的事呀;鄂尔多斯羊绒衫还出口卖给外国人穿呢!”
然而,“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说清了人家也不听!如火如荼的《诗选刊》顿时偃旗息鼓。渔民沉了船篷,骑手胯下没了骏马,我俩像泄了气的皮球……这时候还能说什么呢”?无奈,阿古拉泰火速赴京,想请大诗人艾青主持正义,力挽狂澜。然而此时的艾青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热情。他宽慰说:“不让当勾兑师,那就索性开酒坊吧,自酿自饮——好好写诗。”
就这样,一部大戏,真正的高潮还未到来,就黯然落下了帷幕。记得停刊后不久,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阿古拉泰约我去见时任内蒙古党委宣传部文艺处处长的包明德先生,希望出现转机。包明德先生和蔼地笑了,他一脸真诚地告诉我们,刊号已被国家新闻出版署吊销,一切为时已晚。从哨兵把守的内蒙古党委大院出来,一叶风筝被树杈卡住,就像残酷的命运。
记得1987年7月,《诗选刊》创刊三周年,老诗人臧克家、贺敬之、冰心、张志民、艾青从首都发来贺电。艾青题:“诗应是时代的号角”。臧克家题:“诗苑撷英,眼高手勤”。冰心题:“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在当年7月号的编后记里,年轻的阿古拉泰信心满满:“三年,我们真正走着一段艰难、曲折而光荣的路。有一点成绩,亦有点点不足。无须宣言,我们将一如既往,默默躬耕,不负诗坛厚望,提高质量,完成使命。路,还会很长……”然而路已经不长了,仅仅过了一个月,他和雁北就联名撰写了闭幕词:《告别的钟声》,向全国数万读者挥手告别。文章最后一句是:“告别的钟声响了,祈祷中国的新诗一路平安”。
呜呼,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诗选刊》3岁8个月夭折于不测,共计出版38期。停刊后,国内外信函雪片般飞来。北大教授谢冕惊闻《诗选刊》停刊,含泪书写八个大字:“向《诗选刊》脱帽致哀!”
八十年代最后两年,雁北常颠簸于600公里的京包线上。先是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养精蓄锐 ,其间和著名诗人叶文福等参加过哈尔滨首届冰雪诗歌节,与会者均为当年著名的诗人和诗歌编辑。他曾试图携手山西《太原日报》社同仁,重振《诗选刊》往日雄风。有一次在北京见到诗人简宁、老河,说起《诗选刊》,他仍然眉飞色舞,信誓旦旦,意欲招兵买马,东山再起。
在中国新诗的发展历史上,《诗选刊》的存在只是一个瞬间,它那灿烂的生命因为遽然夭折而令人扼腕叹息,但其披荆斩棘的努力却永难磨灭。1989年10月,诗人赵健雄在为内蒙古赤峰青年诗人协会《北中国诗报》创刊号撰写的《读后简记》里写道:“这几年的内蒙古诗坛,陆续出现过一些近乎奇迹的现象,《诗选刊》和《草原·北中国诗卷》之问鼎天下,便都是。历史上即使元朝,边关的文化似乎也没有真正影响过中原。但要写八十年代中国的诗史,是难以绕过上述刊物的。在催生、推动大陆种种现代与后现代诗潮的形成过程中,他们各自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著名诗人贾漫亦曾寄语 《北中国诗报》:“最近几年,内蒙古青年诗人山崩海立,鼓角争雄,才如茂草,荫庇牛羊。可惜高天厚野,少有用武之地,悲哉!哀鸣思战斗,回立向苍苍!”其悲愤的语气,肯定与《诗选刊》夭折有关。
的确,一个人或一本刊物,只有青春是令人遗憾的。但青春的意义也就在这里:惟其短暂才愈加恒久,惟其幼稚才绚烂高洁,惟其勇敢与任性,所以才一无顾忌,奋勇向前,即便是死在了路上,也那样悲壮热烈,无怨无悔。正如雁北的诗句,对于一棵“被自己的力量所折断的树木”,我们应该“忘掉它的伤痛,记忆它的年轻”。
雁北诗:“在出生之前,我们不能选择,天堂,或者尘世。”
雁北死前数月,爱与苍松翠柏合影,旋作一诗,题《年轻的树》。又进内蒙电台录音棚,慷慨独诵,自配音乐。这盘磁带最后变成了他的悼词。死前两日,他到我家吃饭。临别,留下一个学生书包,一个文具盒,这些东西原本是他为女儿买的生日礼品。其时他已离婚,大概因为和豆豆一时联系不上,于是送给我儿子,成了永久的纪念。
1990年7月,雁北约我赴鄂尔多斯准格尔旗煤田采访。车到薛家湾,前方无路,徒步荒山野岭,见一窑洞,烛光摇曳,遂上前问路。哀哉此洞,风雨不避,两代五人,饥寒交迫。我俩各留粮票银两若干,无语而别。黄昏至黑岱乡杨窑子村,没见到采访对象——当时的鄂尔多斯煤炭业巨富杨达赖,只好借宿一家招待所。时四野如墨,群山如鬼,有一孙二娘式妖冶女人招呼用膳。此人丰乳肥臀,龙骧虎步,唇上隐约见黑髭。雁北惧,不敢留,夜半遁去。
上帝让谁死,必先令其疯狂,必先令其钟情者先他而死。对雁北来说,上帝首先关闭了《诗选刊》,紧接着又默许他们离婚。雁北多疑,怕谈神鬼。某年采访青城殡仪馆,他不敢去,哄我去,我为了他答应的一千字20元的稿费,只好奋然前行,并写出内蒙古第一部记述火化工生活的长篇纪实文学 《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雁北死后,遗体送火葬场,被火葬厂厂长龚云洲一眼认出,曰:“当初这小子不敢来,现在自己来了。”
1993年的早春异常寒冷。3月4日,风雪弥漫了整座城市,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就像上帝提前布置了灵堂。5日下午,雁北约酒。他说已在北京金台路二渠道书市盘下一间门脸,近日开业,明日启程,并且买好了90车票,想约几个朋友饮酒话别。我因为连日轰饮,筋疲力尽,遂谢绝,约好第二天送他上站。聚会情景,见诸雁北好友贾渊回忆:“当晚,我们八九个人齐聚在一家饭馆,又喝又说又唱,气氛甚是热烈。因为景泽是明天一早的火车,回去还得收拾一下,所以10点多就散了。景泽骑车送朋友去了。”
雁北骑车所送的这个朋友,是他大学同班一位女同学。雁北跟我说过,他们很可能组合一个新的家庭。据这位女同学说,当晚,雁北将她送至内蒙古军区大院家门口,随后骑车离去,时间大约是23点左右。
6日惊蛰。据乌海诗人、当晚与会者之一成子回忆,早六点许,突然接到呼和浩特市公安局某派出所紧急呼叫,说有一人醉酒昏迷,口袋里有你电话,请速来救人。成子飞车而至,见雁北俯卧于派出所冰凉地板,无心跳,四肢僵硬。来不及多问,成子立即将雁北送进内蒙古医学院附属医院急诊科。夜班医生说,这个人早就死了,你们拉过来干啥?
贾渊回忆说:“第二天一早上班,附院急诊室的电话就打来了,说有个叫薛景泽的正在他们那里抢救,让我速去并通知其家人。我感觉耳朵嗡嗡直响,头发刷一下立了起来,放下电话,飞也似地赶了过去。景泽孤零零地躺在急诊室的床上,浑身冰凉,早已没了呼吸。”
据此推断,雁北应死于6日零点以后某时。我是早晨七点半左右接到成子急电后飞奔医院的。此时还没到上班时间,寂静的走廊里只有贾渊一人。点头致意,直扑急诊室,没有医生,没有护士,一张光溜溜的窄床上斜躺着雁北,左臂反关节扭曲,痛苦地举过头顶,这是一个活人绝不可能做出的姿势。近前抚摸,他的身体像一块生铁,飕一下冷入我的骨髓。啊,我亲爱的朋友,你死了,景泽死了。雁北死了……
结论很清楚:5日24点左右至次日晨6点左右,雁北一直和陌生人在一起。夜幕下的六个多小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只能听陌生人讲述。在我一再追问下,派出所一位瘦高个警察告诉我,5日深夜,突然接到报警电话,说有人躺在胜利路立交桥下冰雪中,已经人事不省。警车随即出动,至桥下,见几个蒙校学生围在那里,一醉鬼躺在路牙上,浑身酒气,手腕儿上戴着手表,眼镜飞出老远,身边还倒着一辆自行车。
警察按规行事,将醉鬼搬上警车,头朝里,脚朝外,拉回派出所醒酒。凌晨六点许,他们发现坏了,不知何时,醉鬼从床上滚落到水泥地板上,冰凉,一动不动。警察从其兜里翻出两张火车票,一本通讯录,于是找到了成子。警察说,当晚这个醉鬼打着呼噜,一直在昏睡。他们的做法一般是,等醉鬼醒来,教育几句,罚点儿款了事。
我和时任《草原》编辑的好朋友尚贵荣立即到蒙校调查,逐班问询,又通过喇叭广播,终于没找到那几个救人的学生。在我们和那个沉默的警察寸步不离的护送下,遗体运至内蒙古公安厅解剖室,尸检结论是:醉酒昏迷,呕吐物回流,呛塞气管,窒息死亡。我不信,建议报案,并请北京法医复检,被雁北兄嫂制止,理由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况且此事还须对老母保密。无奈,忿恨至今。
雁北既死,陋室改灵堂。杯酒烛光,一张到新华社内蒙分社临时放大的照片而已。吊唁者当中,有一人印象深刻,就是雁北生前女友佐娜。她是诗人,也是雕塑家,被雁北称为“雪的女儿”。佐娜进门,不烧香,不敬酒,一把搂住相框里的雁北,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我亦软弱,悲不自禁。有山西诗人某某者厉声曰:“张天男,不要以为只有你难过,其实我们和你一样难过,你的表现就好像雁北死了,只有你一个人难过。”我立时惊呆了!我平生第一次听到陌生人的教导:一个人的悲哀,必须和集体保持一致!痛苦面前,人人平等,你不能显得比别人痛苦。不!我绝不服从这外乡人制定的阴暗法则!我推开众人,踉跄而去,搂住街角一棵老树,纵情哭泣。但从那以后,我绝不在人前落泪。在领袖面前,所有表情都是冒犯。
数日后遗体告别。唁电数十,亲友数百。诗人贾漫致悼词。在无数花圈的簇拥下,在静静安放的水晶棺里,在一面比时代更加苍白的墙上,死者雁北为我们朗诵了他自己的作品《二十四支》。话音刚落,我就走到他跟前,为他朗诵了他那首名作《年轻的树》:
一棵正在生长的年轻的树
被自己的力量折断了
面对这断裂的躯干和芳香的血液
静默是一种最好的选择
如果有哪一种刀剑
被自身的锋芒斩断
我们应保持沉默
我们既不赞叹它的锋利
也不悲悼它的脆弱
面对这样一株折断的树木
需要的是一种尊敬的感情
忘掉它的伤痛
记忆它的年轻。
据《钓雪楼日记》:遗体经本市第一位女火化工陈福华火化。国家一级美容师王师傅为雁北刮去了新生的胡须。张天男抚棺不哭。烧花圈挽联:“老雁闻箫落泪,枯枝挂剑惊蛰”。骨灰葬青城南郊大黑河公墓。同仁发起为豆豆集资。周年祭日,与尚贵荣、贾渊、阿古拉泰、佐娜等到坟前敬酒。野旷天低,鼻酸无语。夜半吟四句:
坟前新日月,灯下旧文章。
又在无人处,抚弦哭栋梁。
雁北死因,扑朔迷离。雁北老父闻噩耗一愣:“惊蛰,景泽,这是谐音啊,这就是命”。 《人民日报》海外版:“他(雁北)曾在某笔会期间与海子、顾城共同散步。不久,海子卧轨自杀,顾城杀妻,雁北醉宿街头,冻死了”。——此乃道听途说,毫无根据。《草原》主编尚贵荣在一篇文章中称其“因意外不幸去世”。——尚有余地,意外见前述。
西川为海子所写《死亡后记》:“在自杀前的那个星期五,海子见到了他初恋的女朋友……她大概和去年 (指1993年)去世的内蒙古诗人薛景泽有点儿亲戚关系。海子最初一些诗大多发表在内蒙的刊物上,恐怕与这个女孩子有关。她是海子一生所深爱的人”。——据查,海子初恋女友确系雁北前妻胞妹。
雁北诗:“在我经过的地方,草茎和灌木将会疯长。”
呜呼,千古江山,英雄无觅;秋风割草,岁月杀人。雁北死了20年,在这个幸福的春晚、莫言的年代、舌尖儿忙碌的舞台,谁肯寂夜听箫,闻鸡起舞,给往日的朋友送去一瓶老酒?网上搜雁北,一鳞半爪,九牛一毛。某年某人在北大附近遇见一名叫雁北的诗人,自称21年前因政见不同被公安通缉,现已解禁。据此判断,真雁北虽死,假雁北却在人间走动。
北大教授谢冕在首届中国诗歌节上动情地说:“《诗选刊》两个小兄弟,早早地走了一个”,说罢一声叹息。2009年5月,《南方周末》记者夏榆在一篇题为《海子:从明天起,做个幸福的人》的文章里提到雁北,把他和海子、骆一禾以及女诗人蝌蚪之死相提并论。2011年9月,《山西日报》一篇题为《他和他们:写作的一种可能》的文章提到,诗人非默在“十五年的写作中几乎一直依附着一些人和事”——其中就有昌耀、海子和雁北。
诗人姜红伟 《八十年代为诗坛做出杰出贡献的诗歌编辑历史备忘录》一文为雁北留下珍贵一笔:“内蒙古人民出版社于1984年8月创刊的《诗选刊》,是中国新诗史上第一家专门选载全国优秀诗作的诗歌选刊。主要编辑人员是陈广斌、阿古拉泰、薛景泽、雁北。”其中所涉人名有误:陈广斌是八十年代《草原》杂志社主编,薛景泽、雁北是同一人。网上搜到《中国诗人非正常死亡名单》,竟未提及雁北,无知者无泪,此又一例。
2012年8月5日,诗人贾漫死于天津肿瘤医院。当年雁北死,先生作《吊青年诗人薛景泽》,抄于此,以巩固他们在阴间的友谊:“秀木折裂兮天雨霜,行尸苟活兮吊薛郎。花木春谢兮兰泣露,鸟鹊号泪兮日无光!哀时运之不济兮英才多舛,叹鹏翼之失坠兮蛇蝎高翔。对慧花之怒放兮吾长哭以怜汝,看魔花之独变兮吾常笑以赏汝,对酒花之沧浪兮吾常闷以惶汝,恨葬花之炽盛兮汝独焦化于骨林。哀思泉涌兮蛇满腔,痛裂五脏兮蝎满膛,父在子亡兮日东落,邪生义灭兮贞为娼。来柱不住兮地维绝,春星溅浪兮死浪狂。叹鸡年之乖戾兮天鸡早丧,委黄河之饮恨兮泪洒汪洋。”
老诗人牛汉2005年在接受《人民日报·海外版》记者采访时,特意提到雁北和他的诗集《剖面与重影》:“我没什么名贵的书,但雁北的书却很珍贵。”说着,老诗人登着梯子从书架的高处拿出一本雁北的诗集《剖面与重影》。这是年轻的诗人雁北送给牛汉的。“雁北的生命虽然短促,但他的诗我很喜欢”。
《2003:中国诗歌民办报刊现象认识》的作者赵卫峰指出:“上世纪八十年代前期,内蒙地区由雁北、阿古拉泰主编的公开刊物《诗选刊》从未忽视过‘内部资料’,其选稿甚至包括了行业、企业的内部报刊。在当时的思想环境下,该刊的出世非常难得,中国诗歌应该永远记住它!”
评论家陈超在一次采访中提到:“我和西川、非默、雁北、张锐锋、老河、陆健等人认识更早。那是1985年春天,在沧州召开的华北五省市青年诗人创作会议上。 当时的《山花》、《诗歌报》、《诗选刊》、《花城》、《上海文学》对先锋诗歌的发展起到了巨大作用。1989年,我的《中国探索诗鉴赏辞典》出版,北岛看后很高兴,认为这才是真正的作品问题专家”。——在我的记忆里,雁北很可能参加过《中国探索诗鉴赏辞典》的编辑工作。
《诗选刊》主编之一、现任内蒙古青年报刊社社长的阿古拉泰在《雁北飞》这篇回忆里写道:“景泽的创意慧眼,乃至不懈的追求,功不可没。二十世纪的史诗应当为他好好留下一笔。作为诗人,景泽个性鲜明,他的激情,他的豪放,他的敏锐,他的勤耕,包括他的偏执,当仁不让地成就了一位超凡脱俗、披荆斩棘的优秀诗人。”
诗人梁粱《亡友雁北漫忆》则让观众看到了另一个雁北:“回想起来,景泽之死确是某种宿命。他管不住舌头,管不住睡眠,管不住棋瘾,管不住酒量,管不住看庸俗电视节目的眼睛,直到屏幕上打出明天再见。当然,他也管不住奔放的感情。一只鸟飞进天空,融入湛蓝,并带走了自己的全部羽毛 (《这一代》2003年3月号)。”
诗人哑樵回忆说:“有一段时间,内蒙古曾是中国的诗歌重镇。雁北和阿古拉泰主持的《诗选刊》,影响力堪比《诗刊》,是全中国以及世界华语诗人都心向往之的诗歌圣地”;“雁北在中国诗坛的作用和地位长期以来被严重低估。他的诗歌数量虽然并不很多,但他的经典诗篇与顾城、海子的许多优秀诗作不相上下”。(《与逝者顾城、海子、雁北相关的记忆》)。
2007年3月6日惊蛰日,《北方家庭报》整版刊发贾渊文章《悼雁北——兼怀段磊》:“诗人驾鹤去,长空雁声凄。景泽,你就这样走了吗?在冰天雪地、四顾寂寥的时候,你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去了。从此,人间少了一个诗人,上界多了一位诗仙,佛祖收了一个弟子,而我却失去了往日的欢乐……”同年3月9日,该报推出纪念专版:《雁去无声,人走有情》。《草原》主编尚贵荣感叹:“呜呼景泽,生不逢时,志业未成,英年早逝。恨苍天之不敏,寄幽思于无极”。老作家孙甲说:“人就是这样,有的天天见面,形同路人,有的初识成交,终生不忘”。雁北大学同窗朝霞、杨治河诗曰:“怕逢惊蛰十四年,灵台无计避春寒。惊心频溅问天泪,不留诗人在人间。”
警察王海鹏闻雁北死,专程约访我和成子。他是雁北诗友,是我所见过的唯一热爱诗人的警察。我送他一本雁北诗集,还有几张雁北生前的照片。很快,他发表了 《从灰尘走向泥土》一文:“表面上,雁北为金钱名利四处奔波,但他的内心却始终是痛苦的,他的命运也是悲剧性的。他是一块石头,但绝不是普通光滑的鹅卵石”(《警察》1994年9月号)。
某日,忽见佐娜博文,其中一段是:“我一直珍藏着景泽寄给我的最后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献给纯洁的、不可污损的高洁之雪(作者注:佐娜,蒙语意为雪的女儿),陪我走到冬的尽头。”末句如谶。雁北死后,佐娜欲为之塑像。网上触及此事,答曰:“那是早晚的事。”呵呵,20年了,早晚都一样了。
2003年,《草原》创刊500期,我发一诗,题《中秋夜怀雁北》:“诗酒英雄多薄命,姣兰美蕙易飘零。天涯霜冷天涯梦,海上月圆海上灯。狐穴断无猛虎啸,虾池不遣蛟龙兴。冰轮下面哭一场,明日北郊坟草青”。诗后注:“雁北,诗人。27岁以创办《诗选刊》名动诗坛。夜吹箫,晓习武,又善美声,皆无师自通,似有神助。性诙谐,爱吃狗肉。36岁死于某派出所。生前诵诗一盘,皆为自作,语不祥,遂为谶。既死,箫归我,悬之斗室寒墙。每有劲风入窗,则作满室秋声。呜呼美兰,凋也何速!”
雁北诗:“那是谁的声音,是说爱,还是恨”?
大约是1990年春夏之交,一天傍晚,雁北约我到老地方——一家离出版社很近的狗肉馆喝酒。三杯过后,他一脸诚恳地请我为他的第一本诗集命名。我用力掰开一个苹果,凝视着那新鲜的伤口赠他二字——剖面。景泽撂下碗筷,急问何意?答曰:“不能说,一说就俗。”景泽抚掌大笑,一饮而尽,说,好好好,就这么定了。二人饮至夜深,胡诌乱侃,不提。当年书出版,书名变成了《剖面与重影》,问之则曰:“不能说,一说就俗。此书将不朽,你起书名,我心何甘?特加重影二字,以免阁下居功自傲也。”
此书系雁北唯一诗集,“北中国诗卷”丛书的一种,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杨匡汉总序,阿古拉泰责编。第一辑“献诗”,第二辑“短歌与谣曲”,第三辑“静静的坍塌”。印数2000册。雁北生前自述:“在《草原》、《诗刊》等数十家刊物发表诗作及诗论近200篇,并有散文、文艺评论散见报刊。诗作被选入《朦胧诗新生代 100首点评》、《80年代诗选》、《青年诗选》,有些被介绍到国外”。然而真正编入诗集的,却只有56首,其余有待勾稽。
我和雁北住得很近,只一街之隔。晚间没事儿,便常去他家聊天。这时他娇小的妻子就会像一只小鸟飞了进来。一次聊到诗人的敏捷与迟钝,他说自己写诗极慢,极笨拙,像一头迟钝的蜗牛,一笔一画,在方格纸上爬行。一首20行左右的短诗,往往要写上一两周。渐渐地我发现,他的诗大都是真实事件的记录,称本事诗亦无不可。
我们先来看他在自己追悼会上朗诵的那首《二十四支》。这是诗集里几首长诗之一。如他所言,为某女友生日而作:
1悲哀的蜡烛/二十四支/在黑暗中仔细清点/比手指还要寂寞/二十四支/晶莹如雪//我反反复复/怀念它们的冷/天生的凛冽/原来出自于纯净。
2肃杀之风从背后/推开虚掩之门/秋天之水/春天之树/天空方方正正/于毡房之外悬垂//我黑暗的心喜欢这图饰/镶着银星的柔软羔皮。
3我冷冷地思索/蜡烛美好的品质/凝冻为冰/融化为水/小小的湖面上/竖立着小小的花卉/我喜欢这些温暖的小舌头/舔着夜的浓汁。
4一支是妩媚的/二十四支是喜庆的/一支是凄苦的/二十四支是悲壮的/当我心怀伤痛的时候/你不该点燃/这一片雪白的墓碑//端坐于毡包的中央/二十四支排列周围/当我心怀伤痛的时候/请你不要询问/谁哀悼谁。
5我从名城归来/捧着一掬/险遭践踏的雪/除了铸成蜡烛/雪,一无用处//除了黑夜/蜡烛一无用处//除了梦/睡眠也一无用处。
6久已预料的变故乌云一样升起/蜡烛,你凝冻了全部雨水/闪亮的雷霆,轰鸣的火花/那是你柔柔的蕊//哆哆嗦嗦的手/敢把它重新点燃吗?
7氢和氧/在大陆之间拥挤成波浪/谁还能记得/它们是火焰的孩子?/我要谈谈我们的孩子/雪做的骨肉,二十四支/晶莹而且冰凉。
雁北书架散乱。枕边置 《局外人》、《城堡》、《鼠疫》、《老实人》、《第二十二条军规》、《等待戈多》等数卷西典。无书皮,酒渍模糊。他的精神热烈地拥抱过这些人间叛逆,加上他天生的滑稽与幽默,他的作品就表现出一种荒谬和绝望,一种尖利的讽刺,并不时冒出几声笼子里的傻笑。
我们来看这首《195710》,它几乎代表了雁北诗歌所有最重要的特点:
耳朵总是幸福的/不幸的嘴巴各有各的不幸/勤勉的耳朵总是可爱的/而嘴巴则越懒越好。
张开五指打上去/发出两种不同的声响/击嘴则“巴”/击耳则“光”/勤快嘴巴和偷懒耳朵/惩罚一模一样/一讲起1957秋天的故事/叔叔便满眼露水/闪出惊悸之光。
爆炸是秋天的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了/人们的耳朵仍在流血/聋人们在呐喊/太可怕了/其实他们什么也没听见/其实火光离他们十分遥远。
我出生的时候正好看见/我的父亲/在钢水里洗浴/钢水本来是要灌进父亲耳朵眼儿里的/只要侧起脑袋,让钢水/轻轻注入/父亲就成了不坏之身。
爆炸是父亲的嘴巴引起的/他扬起脸去,喃喃申辩什么/钢水便从百米之上泼下来/浇在他颅顶和背脊/他越来越矮小/墨汁一样铺开/散发出书香的味道。
父亲当时想说/耳朵不是插在一个容器之上的两个漏斗/一个花瓶上的两朵花/也不是吞食命令的/进料口。
195710/是父亲留下的/永远挂不通的/电话号码。
显而易见,这首诗带有鲜明的政治色彩,它让人们重新置身于30年前的灾难之中,让人们再一次听到了一代人的惨痛呼号。
我们最后来看他的压卷之作——《一只鸟和它的全部羽毛》(片段):
我曾经非常疼痛/不是因为疾病/是因为羽毛/疲倦又凋零/我曾经瑟瑟发抖/其实我并不寒冷/只是在羽毛冰凉的时候/我才开始哭泣//爱还是戕伤/生还是衰亡/与羽毛很有关系。
当严寒逼近的时候/叶子挣脱了树冠/在逃亡中病死在南方/这是一个残酷的季节/羽毛却正从血肉中生长/如同思想成长为语言/火成长为光,不可阻挠/叶子四散飘零了/我们坚持下来,用枯草修筑大巢/我所说的我们,是指/一只鸟和它的全部羽毛//孤独或者愉悦/苦难或者幸福/与羽毛很有关系。
一根翅翎随风飘去/在纷扬的大雪中,很快迷失了/羽毛迷失在风雪里/像雨点迷失于水面/猝不及防/而在第二年春天/羽毛将从泥泞里站起身来/朝着我们的巢穴飞跑/在经过大路时/它旋转,躲闪/车轮和马蹄交相践踏。
我们将衔它回到巢里/用长长的喙/亲吻它,和它说话/用我们身体的全部爱怜/温暖它,使它苏醒/因为一枝羽毛的不幸/我们已经疼痛了整整一冬。
上列三首深具共性,应当视为雁北语言的标志性建筑。它们以丑角的冷漠对待意外、倒退和暴行,揭示生活的悖论,提炼令人战栗的价值关怀,冷嘲热讽,玩世不恭,饱含泪水、同情与爱。从清晰的剖面和交叠的重影里,我们领悟到了诗人苦痛的灵魂。
《草原·北中国诗卷》创建者赵健雄曾以“机智”一词概括雁北诗歌。他从杭州来信说:“我喜欢诗人的景泽,不喜欢商人的景泽”,此亦逆耳之言。1988年10月,内蒙古文联青创会、《草原》、《花的原野》编辑部联合召开“内蒙古青年诗人讨论会”,赵健雄在《高原的太阳正在上升》这篇述评里写道:“雁北以其纯诗的理论与实践引起关注。青年评论工作者王晓秦着重分析了他诗中几个显见的主题:个体生存的境况、人与人的沟通,以及对历史的感应。纯诗注重诗本身的形式美,可是只有生活在文化环境中的人,其行为、情感与体会才能成为诗的素材”。——王晓秦,雁北至交,内蒙古师大外文系教师。当初考研时,为我辅导过英语。著书立说,终于沦落街头卖菜。
美国评论家尼克伯克在其名著 《致命一蜇的幽默》里举过一个例子:某人被判绞刑,临刑前,他指着绞刑架问刽子手:“你肯定这玩意儿结实吗?”在萨特那里,荒诞表现为人生的虚无,在加缪那里,荒诞表现为西西弗斯式的悲剧,在雁北那里,荒诞像个小丑,忍着悲愤,在幕间插科打诨。当然,这一切并不妨碍其主题的庄重与崇高。
雁北诗:“白天把幻想缝进一只枕头,夜晚枕着它入睡”。
雁北以理论家自居。我俩对舌尖上的中国感觉各异,有时争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好几天谁也不尿谁。我常常因为偏激而丧失理性,他从未放弃过那个有点儿像钓鱼岛的“有意味的形式”。现在他输了,双方达成了共识。我希望某些领土问题也能如此解决。在一个理想坍塌的年代,因为亲眼目睹了莫言——即不说话的好处,我渐渐学会了沉默,但总有一天,我会把真相告诉死者。
1986年,雁北29岁,他不顾我的劝阻,在《草原·北中国试卷》发表了现实主义长诗《黑马》。这首诗的语气让人想起古代的玛雅人。诗前有一段小序反驳自己:“我坚信纯诗是理想的艺术境界,譬如舞蹈,并不是要舞向什么地方,舞之蹈之,这本身就是目的。诗也如此,诗之外并无其他目的”。
生命的最后几年,他针对《诗选刊》作了大量点评,试图化整为零,进一步强化这一理论框架——借他人之美酒,浇心中之块垒。鉴于其观点久已湮没无闻,有必要撮其要点,留给将来:
“诗人的追求:一个诗人毕生的修养和追求无非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培植一个独立的丰富的情感,另一方面将情感转化为不同一般的形式。怎样才能避免诗人为摆脱急功近利的积习,却逃避矛盾对抗和社会责任,避免诗人为了防止再发出急迫、刺耳的声音却发出软弱无力的声音,避免因追求形式的美好而丧失伟大的灵魂?诗歌既是一种艺术形式,也是一种表现性形式——不妨称之为灵魂的形式。这个灵魂绝对不是可以逃避尘世、清净无为、吟花弄月的。相反,这个灵魂是博大的,爱、同情和关怀的,正直的、敏感的、含血带泪的”。
“荒诞是对事物本来样子的变形和扭曲。我们身边存在着大大小小的危机,因熟视而无睹,而当其扭曲变形时,强烈的陌生感就使我们真正看到了那熟悉却又未被人领悟的东西。荒诞与幽默共生,却又不同于幽默”。
“艺术是人类从形式方面对世界的认识。味因淡薄而持久,趣因单纯而凝重,意因明澈而久远。诗如酒浆,去水之寡淡,存水之清澈,方为上品。诗的品质就是诗人心灵的品质”。
“纯粹的形式:那个奔腾跳跃的人转而舞蹈了,呐喊的人转而歌唱了,摄像师转而绘画了,一个富于煽动性的喇叭,开放成一朵会谈话的花朵。此时,诗亦由昂奋转向平和,由粗粝转向温润,由庞杂转向简朴,由浑浊转向澄澈”。
“蒙昧的写作:或一味模仿,或专事评判,或沉溺于任性的发泄与嚎叫,或热衷于构筑无指向的幻想、直觉的迷宫。的确,诗歌作为一种艺术,有着多种功用和价值,而其本质的价值就在于它的审美形式,离开了形式,一个艺术品就不复存在,而不过是一种一般的意识形态……”。
《诗选刊》1987年第10期刊登姚振涵的组诗《感觉在平原上》,同时配发雁北诗评《向纯诗升华》。在这篇文章里,雁北第一次小心地为纯诗下了一个朦胧的定义:“诗的语言是一种审美感情的载体,语言因此而成为目的之一。如果诗的感情是纯的,而诗人又无意于在表现过程再设波澜,直接倾注于情感的表现,那么这诗大概就接近于纯诗了”。
下面两段话,颇能见出雁北当年讲话的神态:“我国当代的乡土诗人,似乎有三种前程可供选择:或者不厌其烦地展示他手上的老茧和脚上的泥巴,或者花里胡哨地粉饰那些风雨飘摇的茅舍,或者干脆作隐士状,却在襟肘之间,露出发育不良的瘦骨来。”“事物本来的样子还不是艺术的真实。体肤所触、肉眼所见,只能知觉事物的外观,这不是一种审美感知。艺术的真实则依赖另一种方式,即审美感觉。这是心灵对于对象的体验、感悟。与精神无关的物质是没有意义的,是僵死的,只有人的主观精神参与其中,经过精神点化与激活,物质才有生气和意义,才能进入审美创作。”
《诗歌报》1987年7月6日头版头条刊出他的长篇诗论:《晦涩:创作和欣赏活动间的人为阻隔》。文章属意高远,词锋锐利:“80年代的批评界关心新诗潮的似乎只有两个批评家,一个是以庸俗社会学的方式无情地捧杀,一个是以庸俗进化论的方式无情地捧杀,一个是理论陈旧得无知,一个是主张新鲜得无理。时至今日,关于新诗潮,关于新诗潮的重要群体,关于重要的青年诗人和重要作品,从文艺美学的角度,从艺术形式的角度,公正的中肯的细致精当的批评寥寥无几。言是者绝少言非,言非者亦不言是。第一代诗人功成名就,无人道出功在何处;第二代诗人进退维谷,无人指出非在哪里;第三代诗人自生自灭,是非都无人理会。诗人们期待的是第三个评论家,快些出来说话!”
这篇文章是雁北诗论真正意义上的开山之作。1987年第11期《草原》刊发其诗论:《诗歌的三大类型》。文章以5000字篇幅 “企望比较准确地理解八十年代以来我国诗坛一系列激烈争论的实质性分歧”。他提出:“形式是诗歌的形体肌骨结构,是可感的实体,而意味则是诗歌的血液和生命的活力,是诗歌内在的思想情感的动机。纯诗类型的诗歌无意对现实生活进行模仿和再现,也不以评判现实生活为目的。它并不逃避现实,只是对现实取超越姿态,创造与现实相对照的幻象世界,以美的法则建筑诗的世界,是诗人心灵的幻象,这个幻象依赖诗的形式而成为实在。现实世界的美满或缺憾在与诗的世界的对照中显示出来。它把情感思想和动机转化为艺术形式,而不是像评判类型那样,把艺术形式仅仅当作情感、思想和动机的载体、容器,当作包裹内容的外壳”。
1988年12月,包头青年诗人协会《新诗报》“内蒙古青年诗人大展专号”刊发雁北述评:《人们一定愿意倾听诗人的声音》。他指出:“作品精神的伟大与狭隘,见识的深刻与浅薄,人格力量的强健与孱弱、洞达与麻木,形式的因循与创新,都是决定作品艺术价值的系列参数。诗歌既不能成为实用的陈设,又不能提供官能享乐,于是只能具有马尾巴的功能,这便是诗人的命运。然而诗人的命运不会就此了结。将来有一天,更新的一代人将会冲破父辈文化浅薄庸俗的智力空间。当拜金主义和性与暴力的故事再也不能吸引他们的时候,他们一定愿意倾听诗人的声音,诗的时代便会重新到来。寂寞一些没什么了不起,诗歌创作本身可以构成无法企及的生活方式。假如我们有能力完成真正的艺术创造,不为社会承认也没什么了不起,因为精神总是以遗产的形式呈现”。
1989年10月,诗人独桥木约他为《北中国诗报》创刊号写一篇诗论,他拒之曰:“为人三十有三,学诗十年有余,受到熏陶,受到陶冶,到头来心胸不曾豁然开朗,反倒越发昏暗悲凉起来,坏了无智无识和平拙朴的心境。早知如此,当年卖茶蛋去了,何劳今日搜肠刮肚拼凑诗论?诗论诗见是谈不出了,所幸天有明镜,人有良心。少一些诗论诗见,也误不了大事情”。——此文很可能是他生前发表的最后一篇“理论宣言”。
行文至此,忽然想起1994年,我为他写过一个诗评,并选编了他的几首诗歌,发表在当年笫三期秋风主编的《这一代》杂志上,题为《不可能的境界》。刊物出来时,已到了他的周年忌日,正好用来祭奠他的亡灵。重读19年前写下的文字,除了几个错字,几个标点,我无须修改任何观点。为什么要修改呢?一列火车在旷野里奔驰,有人调换了座位,但这绝不会改变列车的方向。限于篇幅,只能摘录数行:
“我在认真阅读了雁北的全部诗歌后得出了一个令自己深感不安的结论:诗人的肉体与灵魂纠结着一场殊死的搏斗,任何一方的胜利都必须以对方的死亡为代价。最终,诗歌战胜了亲手哺育过自己的诗人”。
“不管怎么说,诗人已经死了。我在另一篇永远不会发表的文章里说过,你曾经向往天堂的生活,今天你正好到达了那里。诗人的消失比庸人更快。啊,上帝是公正的,他知道,一个诗人消失了,他会留下更重要的东西。比起庸人,他至少留下了美妙的歌声,悲哀的朋友,和他给世界造成的一片空虚”。
雁北诗:“过去的雄心沉入河底,喂肥了青蛙和鲈鱼。”
因为体弱多病的缘故,雁北死去的消息,一直瞒着他的母亲,只说是出国去了,一时回不来。我曾几次去看望他的父母,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一个拉着我的手,询问儿子海外可有来信;一个溜进里屋,怆然无语。这样一瞒就是多少年,因为残忍,我终于失去了撒谎的勇气,再也不敢去了。
某日,雁北兄薛向泽将一个黑色硬壳笔记本交给我,说这是雁北的遗物,希望留作纪念。我把它放进书柜深处,很长时间不敢打开。直到去年,为写这篇回忆,我才取出它,拂去上面的老尘。长夜里,点上一支烟,从现在走到从前,一眼看就看见这篇《微不足道》:
“停笔就要有一年了,心里总是有些发毛。时间飞快地过去了,不写怎么办?可是总写不出东西来,没有一点儿心境。心里整天灰灰的,雾雾的,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人打不起精神来?细细地想,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就像细细的尘埃,静静地悬挂在周围的空气里,既不足以遮挡视线,又不足以让人窒息,却足以毒害人的心绪。”
“都是有关个人得失荣辱、是非曲直的事情,一件件接踵而来,总是挤入胸臆之间,却受到我理智的长期抵拒。总是想方设法将他们挥斥而去,总觉得一个诗人,应该不受俗念的摆布,应该有更开阔的胸襟、远大的目光、崇高的境界。然而在日常生活密密匝匝的尘埃之中,伟大的情感之光已很难照射进来,想象的翅膀潮湿而沉重,再难飞翔起来了。”
“1987年底,《诗选刊》的停刊是一个不祥之兆。在这以前,我在这个刊物上倾注了大部分精力,只有两名编辑支撑这一摊子事业,当时觉得苦不堪言。但现在回想起来,办刊物的四年无疑是我参加工作以来生活得最充实的一段时间,它使我的热情和精力有倾注之处,使我有一个实现生活价值的机会,使得我与周围最浓的尘埃之间,竖起了坚厚的屏障。但当这个刊物最轻率地被指示停办,我才发现一个有价值的东西居然如此脆弱,一个普通人的力量是何等弱小。全国各地诗人、读者、同行、朋友惊诧的询问雪片一样飞来,他们越是痛惜,我便越是颓唐。”
“愁烦之余,只好给自己打气:手里还有一枝笔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现在终于有时间写一点儿东西了。一年多过去了,稿纸上只有散落的灰尘。本科文凭、六年工龄、已发表的厚厚一摞作品、作协青年诗人头衔,这些东西加在一起,居然换不来一个中级职称。寄出的个人诗集,90万字的《新时期诗选》,不出一个月,全部告吹。”
“所有编辑都停止抓印数少的选题,什么印数大?涉三的、看相的、淫盗的、算命的。我没有这种低贱的兴趣,那么对不起,在出版社,你是多余的人。你所珍爱的已失去价值,你所鄙夷的身价倍增。手中那一枝笔呢?要它何用。你之所长无人赏识,你之所短正走红运。1987年成拆迁户,一家三口拆散三处,夫妻各住娘家,女儿送长托。20个月后分到一套楼层最差、设计最差、阳台下陷的旧楼房。找来国务院有关拆迁文件,却如何动摇得了组织决定?妻子在新居长了冻疮,女儿在新居患了肺炎……”
是的,你所述说的这些,都是些小小的、个人的、微不足道的荣辱得失,根本不值得写在纸上,更无理由印成铅字。既然你心胸如此狭隘,目光如此短浅,觉悟如此低下,丝毫不懂卧薪尝胆、任劳任怨、头悬梁锥刺股;不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不甘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天又如何敢降大任于斯人?
“诗人由何等材料构成?请去调查钢铁是怎样炼成:他必须被埋没,被尘封,被窒息,被粉碎,被焚烧,被捶打,被挤压,被切割,被锯,被磨,被钻,被锉,被冲撞,被丢弃,被腐蚀,被践踏,直至历尽九九八十一难,死而复生,从土中萌发,从水中升华,从火中涅磐,你才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
笔记扉页题罗丹名言:“在做艺术家之前,先要做一个人”。这伟大教导的背后是几十首未曾发表的短诗,题“雁北的诗”,多数作于1980——1981大二大三期间,包括《住口》(并非让罗丹住口,呵呵)、《泥泞的春天幻想曲》、《阴郁的森林》、《壮工的愤慨》、《宽容些吧》、《致某某先生》、《给我未来的爱人》等等。笔记最后一条记于1992年12月23日,只一行:“付某某某《性爱古今谜》编辑费500元”。
有一首《无题》这样写道:
我给马儿解下缰绳
拍拍它的脑门儿说
你自由了等它进了马厩
我仔细地拴住了门
我把马儿从马厩里放出
亲切地对它说你自由了
等它跨出门栏
我给它套上了犁
另有仿刘禹锡《陋室铭》一则:“身不在高,有骨则雄。室不在大,有诗则宏。斯是陋室,慰我愁心。三冬暖气冷,四季北窗阴,谈笑无妻小,往来影随身。可以品紫箫,试青锋。无娇声之乱耳,无升贬之劳神。南国流浪子,北地自由丁。孔子曰:不亦乐乎”。
啊,雁北,我的好朋友!小时候,你问乡下的外婆:“萤火虫和太阳,哪个更亮”? 19岁时,你向往过大海:“我一生最爱听流水喧响,看那飞瀑,为自由一跃千丈。我一生最爱听流水喧响,是为了走出峡谷,走向海洋”。24岁时,你追求过爱情:“我采来一束挂露的喇叭花在唇边,向太阳吹奏了一遍又一遍。今天,终于传来了四野的回声”。36虚岁时,你在这个笔记本上,留下了最后一行诗句:“我就像一条丝绒,穿过针眼,走过多半个世界;或者像水,像城市里的水,沿着钢管痛哭……”
啊,雁北,我的好朋友!你说过:“我一生只为了写好一首诗,这一首比雪山更崇高,比飞鸟更自由,比露水更纯净,比闪电更锋利”。
你看,春晚了,夜深了,连死人都要睡了。
我熄灭台灯,一轮残月,静静地挂在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