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政治新生态与选举政治——基于2013年榜鹅东选区补选分析

范 磊

引 言

2012年底，新加坡榜鹅东单选区议员柏默 (时任新加坡国会议长)因婚外情辞职，一个月后李显龙总理宣布补选以填补悬空的议员席位。补选以“四角战”的形式拉开序幕，由四个政党角逐的选战格局既增强了竞选的火药味，也给选民提供了更多选择。最终，工人党候选人李丽连以超过人民行动党候选人许宝琨10.81%的得票率和3182张选票的优势于2013年1月26日当选为榜鹅东选区国会议员，比她2011年大选征战榜鹅东时的得票率增加了13.5%，这一胜利也让她成为1968年以来新加坡首位赢得单选区的女性反对党议员 (见表1)。

面对工人党的胜选，李显龙总理在选举结束后发表声明称，人民行动党会继续努力改善国人的生活，并在下届大选中交出成绩单让人民评断①SG Press Centre，“Press Statement from Prime Minister Lee Hsien Loong on Punggol East By － Election Results”，http：//www.news.gov.sg/public/sgpc/en/media_releases/agencies/mcicsd/press_release/P －20130126－1.html?AuthKey=4e922b38－e733－4847－8760－4059fb3d382d.。赢得补选对于工人党来说是很重要的胜利，工人党秘书长刘程强以“我们没有意料到这样好的成绩”来总结这一结果。工人党所取得的成绩和产生的影响力已经在新加坡政治发展中留下深深的印记，虽然行动党一直强调本次补选工人党胜选是得益于补选效应(因为补选不同于大选，选民不必担心政府轮替，所以他们在投票时往往会选择反对党，以给政府施加压力)，但是从整体来看，自2011年大选以来新加坡政治生态的结构性变化日益表现出更加鲜明的特点，该国政治生态与选举政治的关系、执政党与反对党的关系等等已经引起了各界的普遍关注和深层次思考。

表1 榜鹅东单选区2013年补选与2011年大选选举结果比较

一、新加坡政治生态与选举的互动

作为一国政治发展现状、内外环境及其影响因素集中反映的政治生态，有结构性和一般性之分。任何时期的政治发展都与其所处时代的政治生态密切相关，民主政治环境下政治生态对于该社会的民主化进程、选举政治发展、公民社会成长等等都将产生直接影响，而后者的发展又会反过来推动政治生态的演变。

一般而言，结构性的政治生态与政治发展的整体性、稳定性和制度性密切相关，可以分为主体生态、客体生态和载体生态三种。在选举政治中，主体性政治生态主要涵盖政党的制度建设、人才组织建设等，客体性生态一般包括政党的成长环境、党际关系等，而以选民为代表的公民社会则可以被视为载体性生态。这些结构性生态对选举有着决定性的影响，是影响选情的根本因素。一般性政治生态则具有时效性、灵活性与不可预知性，在政治发展中所发挥的作用也会有不同。选举政治中的一般性政治生态可以是临时性的政策议题，也可以是内外环境中的突发事件，比如负面资讯。它们的产生和存在不会对选举造成根本性的影响，但是却可以影响选民心态，进而波及选举走势，所以对于一般性因素的重视也是参选政党的重要策略。除却政治生态对选举的影响之外，选举也会对政治生态发展产生逆向推动，或促进或阻梗，两者之间的这种双向互动影响着整个社会政治民主化的进程。

新加坡是典型的议会民主制国家，多个政党竞逐国会议席，参与政治和国家治理。几十年来新加坡政治逐渐发展出独具特色的民主形式，在世界性民主化浪潮的推动下，其政治生态已经从早期的威权体制过渡到了良性的多党竞争体制阶段。对于长期执政的人民行动党来说，一定数量反对党的合法存在和参与竞争，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增强其执政地位的合法性，并为其自身的发展和创新提供重要的推动力，所以执政党也乐见反对党在这种政治体系内良性发展。

长期以来，外界往往把新加坡视为威权国家，忽视了它的民主色彩，更有甚者将其视为没有现代民主的专制社会，这种看法有失偏颇。因为如果从新加坡政治体制的制度设计以及长期的政治发展实践来看，新加坡具有典型的民主社会特质。目前，新加坡经济开放且发展稳健，政治稳定且参与有序，法治健全且司法独立，民主政治的能量在稳定的社会大环境中得到了有效的发挥，以致有学者将之称为“优质民主”①郑永年：《新加坡是优质民主》，载《南风窗》2011年第11期。。

从此次榜鹅东补选的全过程来看，新加坡民主随着政治生态的结构性发展有了更清晰的轮廓：执政党与反对党的党际关系更具包容性，政党的成长环境更加宽松;以选民的理性参与为主要标志的公民社会基本形成，选民也日益成熟和多元化;作为主要行为体的政党在指导思想、竞选理念、组织原则以及党员构成等多方面也都有了新的变化，尤其是反对党在人才组织建设方面成长很快。2011年全国大选，工人党赢得阿裕尼集选区和后港单选区，被誉为新加坡政治的“分水岭”，2013年榜鹅东补选获胜进一步壮大了工人党的实力，使其国会议员人数达到了9人 (含两名非选区议员)。而以工人党为代表的反对党在不断发展壮大的同时也在推动着新加坡政治生态的良性发展与更新。

二、政党的人才组织建设

就政党组织自身的发展来看，不论是执政的人民行动党还是以工人党为代表的反对党，其党员梯队建设呈现多元化趋势，竞争力也有提升。人民行动党长期奉行任人唯贤体制，注重对社会精英的选拔和培养，从李光耀时代的吴庆瑞、拉惹勒南，到吴作栋和李显龙时代的国会议员和各部部长，大都有欧美名校教育背景，才能出众。人才领域的优势给行动党提供了丰富的选举资源，使其可以长期在议会选举中保持绝对话语权。而相应的反对党则因为人才不足，很难与行动党在平等的平台上竞争。这既是因为反对党在综合影响力方面不及行动党，对优秀人才缺乏吸引力，又是行动党长期通过制度性和政策性机制来限制甚至打压反对党所致，比如第一个反对党国会议员工人党的惹耶勒南就曾在当选后受到行动党指控，最终失去议员资格并在多次被指控后被迫退出工人党，其他如邓亮洪、徐顺全等人的活动也受到不同程度的限制。

据行动党领导人说，作为小国的新加坡在自然资源和人力资源方面都没有大国的先天优势，所以要更加注重对人才的选拔。此次榜鹅东补选的候选人许宝琨医生就是行动党挖掘吸收的新人，他是一位优秀的医生，但在选民眼里他却不一定是符合他们要求的代议士。自提名日开始行动党就强调许宝琨的草根出身和努力打拼的故事，但是其医生的精英身份以及在竞选过程中对于细节的疏忽，引起了选民对其诚信度的质疑并影响了投票倾向。虽然竞选失利，但是李显龙总理仍对许宝琨在补选中的表现给予了认可：“我有意在未来的选举派他上场，以让他成为我的团队的一分子，为新加坡服务”①《总理：行动党会继续改善民生》，载《联合早报》2013年1月27日。。

随着新加坡国家整体教育的发展，反对党候选人的素质也在提升，单纯强调“任人唯贤”的精英色彩已经不合时宜。行动党资深议员、国会副议长张有福就表示：“行动党需要打造更包容的形象，过去我们能以我们的候选人学业成绩较优异取胜，可是这次的补选显示，这招已行不通。”②张有福：《选民利益须在政党之上》，载《联合早报》2013年4月28日。他认为，现在新加坡的选民更看重的是“候选人是否了解普通百姓的心声，以及到底了解多少”，而不是在选举中赢得辩论，却脱离民意。在补选的群众大会上，工人党毕丹星议员就指出，“社会精英可以在他们宽敞的花园住宅里享受绿意，但是普通民众的我们只能在公共的空间内进行休闲活动。”所以，他呼吁民众应该支持工人党，让草根出身的李丽连当选，为大家更好的生活环境争取权益。工人党在群众大会上大力渲染李丽连的草根身份和非精英背景，在1月23日晚的演讲中工人党主席林瑞莲就呼吁要“用你们的选票来实现一个更平等的社会，让国会可以有更多非精英阶层的议员为选民说话”③榜鹅东补选期间笔者参加工人党群众大会时的现场记录。。

工人党秘书长刘程强议员也强调了复合型人才的重要性。对于行动党的任人唯贤原则，他说：“任人唯贤的制度在过去为新加坡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但并不意味着制度就没有问题。精英群体大多都有良好的教育背景，但是他们并不一定能做好所有的事情，精英也有自己不擅长的领域”，所以工人党的人才队伍建设秉承“双管齐下”的原则，“一方面希望党员是有才干、有能力和真才实学的人，这是民主政治发展对他们的基本要求，另一方面我们还必须注重党员的综合素质，诚信与品德修养是重要的考察方面”④2013年4月24日，笔者在阿裕尼集选区采访了工人党秘书长刘程强议员，除特别注明外，本文所引刘议员观点主要来自此次采访记录。。

工人党议员林瑞莲和陈硕茂，两人都是毕业于欧美名校的高材生，在法律界和商业界都有较大影响力，陈硕茂在加入工人党之前甚至曾接到人民行动党的邀请，但是他最终选择了工人党，他的卓越能力和光鲜背景为工人党竞选增分不少，但是选民更看重的是他们是否能了解普通民众的心声，是否能真正维护他们的利益。本次榜鹅东补选的候选人李丽连，在2011年大选中就曾征战该选区，她不断上进的求学经历、金融行业的工作经验以及作为毕丹星议员助理的身份为她的工作能力奠定了坚实基础，加上她的草根身份和她与选民之间的亲密关系，很容易拉近与群众的距离。

为此，新加坡巡回大使陈庆珠指出，行动党应该加快步伐改变其精英政治的形象，找出更能代表草根阶层的人选，“不是每个候选人都必须是斯坦福、普林斯顿或哈佛大学的毕业生”①Institute of Policy Studies：“The speech by Chan Heng Chee”，Singapore Perspectives 2013 － Panel I：The Residual，on 28 January，http：//www.youtube.com/watch?v=aX － LQ9QFk6c.。随着选民教育程度的普遍提高，大家对政府的要求不再只是温饱问题，选民关注的是“政府今天为我做了什么”。在这一背景下，行动党过往的成绩固然重要，但是要继续赢得选民的支持将是一场激烈的竞争，而工人党依靠其有效的竞选策略，赢得了这场竞争。

榜鹅东补选不仅让工人党再得一个单选区，同时也延揽到多位律师、工程师和大学教授等专业人士的加入，壮大了工人党的实力，是今后提升选举胜率的重要砝码。此外，包括工人党的义工在内的大多数普通党员，他们对于新加坡政治的深刻认识，较好的政治素养以及热情和细致为选民服务的意识，展示了工人党队伍建设的成果②在榜鹅东补选期间和所观摩过的议员接见选民活动中，笔者与工人党的11名义工有过访谈接触，他们既有华人也有马来人和印度人，基本都训练有素。。但是，如刘程强所说，这些基本的专业素养是他们能从事这项工作的基本保证，现在选民尤其是年轻选民要的是能代表他们发出声音的人。在榜鹅东补选以后，某机构针对反对党议员的增加所做的调查显示，有59%的参与调查者认为国会中反对党议员的增加是有利的，11%的人认为是不利的，30%的人表示不清楚，受访人群中，有73%的参与调查者年龄在40岁以下③A Blackbox Research Infographic，“Punggol East By－Election：What Factors Influenced Voters?”，http：//www.blackbox.com.sg/punggol－east－by－election.，这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当前新加坡大多数选民的心理。

三、政党生存环境与党际关系

自1959年以来，人民行动党长期执政，形成了一党独大的多党竞争体制。在经历了1960年代初的对抗之后，行动党利用执政优势对反对党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打压，造成反对党在接下来的十几年中逐步式微，1968年大选时只有人民行动党和工人党以及独立候选人参选，1972年大选时也只有六个政党参选，这是新加坡选举史上的低潮期①Singapore Elections，“Parliamentary General Election 1968”，http：//www.singapore － elections.com/parl－1968－ge/votes.htm，l“Parliamentary General Election 1972”，http：//www.singapore－elections.com/parl－1972－ge/votes.html.。1970年代末以后，政治大环境有所回暖，反对党也有了活动的机会和动力，1981年工人党的惹耶勒南在安顺选区的补选中成功当选国会议员，打破了1968年以来国会中没有反对党议员的局面。自此以后，工人党、新加坡民主党、新加坡人民党等反对党逐渐成为重要的制衡力量。2011年全国大选，刘程强领导的工人党团队赢得阿裕尼集选区，开创了新加坡选举和民主政治发展的新阶段。

新加坡反对党的发展壮大一方面反映了其自身注重政党建设，实力得到增强，另一方面也与执政的人民行动党放松管制，党际关系融洽包容，让反对党有了更加宽松的发展环境不无关系。1980年代以后，新加坡经济的腾飞推动国内社会结构发生了显著变化，以中产阶级为代表的新生代选民比例逐渐增大，他们除了要求经济利益的满足之外，在政治与社会领域也提出了多元化的诉求，政治参与意识强烈。为此，人民行动党积极回应，主动推动政治民主化。吴作栋任总理期间注重国会制衡机制的发展，曾经提出“影子内阁”、 “替代政策献议团”、 “人民行动论坛”等概念来鼓励国会中不同声音的发展②吕元礼：《新加坡人民行动党执政模式分析》，载《东南亚研究》2005年第1期。。人民行动党对政治环境的有限松绑虽然是通过配套的制度将反对党的活动规制在可控的范围之内，但是客观上也促进了新加坡民主进程和党际关系的改善，为随后的政治发展与转型积累了能量。

面对由2011年大选催生的政治“新常态”，李显龙认为这与新加坡社会的发展和国家凝聚力息息相关。因为如果社会分化，政治上必然会出现秩序的不稳甚至混乱，而如果社会是包容、团结并且有凝聚力的，那么将会出现有序稳定的政治，也会允许有不同的看法，但是这些看法不应极端，“作为政府，我们的责任不只是在选举中胜出，而是要确保国家治理妥当，我们的工作不止在于下一届大选，也包括之后的选举”。所以，他在榜鹅东补选的最后一场群众大会上强调新加坡政治的包容性：“新加坡需要的是‘团结还是分化的政治’?是需要通力合作具有建设性的政治，还是相互攻击鞭挞的分化的政治?”③李显龙：《说服有才能者从政可能更难》，载《联合早报》2003年1月29日。新加坡政治民主化的发展证明，“民主既是支持冲突与不同意见的制度，同时也是支持合法性与意见一致的制度”④［美］利普塞特：《政治人：政治的社会基础》，商务印书馆1993年版，第333页。。

新的政治生态也让行动党面临诸多挑战，“自国家独立以来，行动党长期执政，在国会拥有多数议席，人们自然希望国会能出现监督行动党的力量”⑤尚达曼：《行动党要维持一党执政，但不完全主导各个领域》，载《联合早报》2013年4月20日。。据此，新加坡副总理尚达曼指出，人民行动党一方面希望继续在社会中扮演重要角色，维持一党独大的体制，另一方面也要确保开放的姿态，接受不同的观点与批评，包括欢迎一个可在国会扮演关键角色且负责任的反对党。新加坡某国会议员也认为，“新加坡是民主社会，我们允许不同声音的合法存在，国会里有不同的声音可以给执政党的施政提供监督，帮助政府更好的完善政策，这对于执政党来说并不是坏事。反对党在国会中的积极作为，可以提升他们的参政能力，对新加坡的政治发展也是有利的”①2013年3月6日，笔者对新加坡某国会议员的采访记录，应此议员要求，隐去其姓名。。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工人党的政治心态也更加平和。虽然刘程强指出未来工人党在国会中“还是坚持在2011年大选提出的‘迈向第一世界国会’的理念，让我们的国家更加民主公平，让我们的国会有监督，可以有不同的声音来代表选民”，不过同时他又强调，“新加坡的选民对工人党的期望较大，但是我们没有什么野心，我们目前要务实，踏踏实实地为选民为民众服务，通过政治诉求帮助他们解决所遇到的诸多难题”②2013年4月24日，笔者对工人党秘书长刘程强议员的采访记录。。所以，工人党会继续扮演监督政府的角色，但是由于资源有限，不能给新加坡人“虚假的期望”。工人党主席林瑞莲认为工人党意识到这次胜选所承载的责任，但是新加坡必须避免出现对抗性的党派政治，工人党还没有做好替代政府的准备。不过所有工人党议员一定会通过可持续的方式推动进步，积极履行责任，服务选民③Tessa Wong，“Sylvia Lim：Avoid too much partisan politics”，Singapolitics，http：//www.singapolitics.sg/news/sylvia－lim－avoid－too－much－partisan－politics.。

政党的行为模式不仅会影响到自身的行事风格与发展取向，在选举中也会影响到选民的投票取向。榜鹅东补选与以往的选举相比，竞争没有削弱，但是竞选辞令却表现了更多的包容，借力打力的太极功夫大放异彩。工人党助选团队的演讲基调温和，鲜有对执政党和政府的严厉攻击。这既说明行动党政府在国家治理方面所制定的各项政策得到了反对党的认可，同时也是反对党行为模式和竞选策略的体现。2011年大选以后，在全球金融危机的冲击下新加坡依然保持了经济增长，社会稳定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提升，总体来说民众对政府存有积极的认知。工人党这样做既顺应了民意，淡化其咄咄逼人的反对党形象，同时又呼应了“不为反对而反对”的竞选口号，提升选民的认同感。

除了对于政党发展环境给予积极的放开，推动党际关系的融洽发展，新加坡政府也放宽了民众对政治参与的限制。比如，普通公众 (新加坡居民)和外国公众都可以凭借有效证件进入国会观摩旁听国会辩论，近距离感受新加坡的国家决策过程④笔者在2月、3月和4月份国会辩论期间曾前往旁听，加深了对新加坡议会政治内涵的认识。反对党议员与执政党部长和议员之间就相关政策议题展开激烈辩论，就连行动党内部也往往就同一议题会产生不同的意见，整个过程有序但不失激烈交锋。人民行动党议员依然拥有压倒性的优势，但是国会里有更多不同的声音来监督和制衡执政党，相比几十年前本身就是一个进步，与工人党所倡导的“第一世界国会”(Towards a First World Parliament)理念已有几分形似。。国会辩论的整个过程开放给公众和媒体旁听，反映了新加坡政府决策透明化和公开化的提升，同时也是其自信与包容的体现，因为这无形中会增加公众和社会舆论对于政府决策的压力。

四、公民社会与选民参与

全球化推动了国内政治的变迁，新加坡的政治生态在内外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开始寻求突破传统权威体制的路径。1990年代以后，随着选民教育程度的普遍提升，权威体制下选民对政治的冷漠和恐惧逐渐淡化，政治参与热情有所提升，“唯政府指令是瞻的新加坡公民看起来正在成为过去，公民们希望在自己共同关心的事务中联合起来，通过他们的存在本身或行动，对公共政策产生影响”①高奇琦、李路曲：《新加坡公民社会组织的兴起与治理中的合作网络》，载《东南亚研究》2004年第5期。。公众的参与意识推动了作为民主政治载体的公民社会的发展壮大，尚达曼就指出，在2011年大选以后，人民更关注政治，公民社会也更活跃，新加坡整体上取得了进步②尚达曼：《行动党要维持一党执政，但不完全主导各个领域》，载《联合早报》2013年4月20日。。可以说，目前新加坡的公民社会有序发展，选民更加成熟和理性，参与意识不断增强并且诉求也更加多元化。

在公民社会发展过程中，新加坡政府发挥了重要的推动作用。1987年人民行动党发起了“全国议程”(The National Agenda)③Lee Hsien Loong，“The National agenda”，Singapore Broadcasting Corporation，Originally broadcast on SBC on 18 Feb.1987.，通过邀请公众参与诸如政治稳定、族群关系以及人口发展等事关新加坡整体发展的重要议题，来提升民众对政治的参与热情，改进政府的决策机制，以更好地应对日益崛起的公民社会。2012年10月启动的“我们的新加坡”全国对话 (Our SG Conversation)旨在鼓励民众积极参与商讨国家大事，与政府一起勾勒新加坡的美好未来。在第一阶段为期三个月的对话会中，政府和民众积极互动，共收集了约一万名民众的意见和建议④《上万国人心声，总结三大课题：第二阶段全国对话会下月2日展开》，载《联合早报》2013年2月15日。。如今第二阶段的对话议程已经开始，这种“自下而上”的公众参与活动，对于新加坡的公民社会建设是一个很好的推动。

对于国家发展和社会议题的参与是民众表达意见诉求的重要渠道，而运用选票的力量推动国家政治民主化的进程，则是公民社会对民主发展的责任。后港是工人党的传统选区，从1991年刘程强代表工人党赢得该选区以来，工人党已经在此耕植了二十多年，有着深厚的民意基础;而榜鹅东在2011年大选中工人党以微弱比分惜败就已经显示了选民的政党认同趋向，此次补选被工人党攻下也不是偶然。从多年来新加坡各选区的选情和选举结果来看⑤更多信息参阅：Singapore Elections，http：//www.singapore－elections.com.，自1980年代以来全国的选民投票取向相对较为清晰，参与度整体比较高，这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新加坡政治稳定与公民社会渐趋成熟理性的发展态势。根据榜鹅东补选前对该选区选民的调查，可以发现它的选民结构与后港有着明显不同。后港选区的选民年龄结构以中老年为主，大多是普通工薪基层，他们更多关注的是当前的生活和基本的民生议题。而榜鹅东76%的选民是50岁以下，97%的选民拥有四房以上组屋与私人住宅，其收入远高于全国的平均水平，大多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有较为宽广的政治视野，更多的关注点集中在深层次的政治发展与社会未来走势方面①Chua Mui Hoong，“Commentary：Punggol East by － election was a tipping point”，The Straits Times，http：//www.straitstimes.com/breaking－news/singapore/story/commentary－punggol－east－election－was－tipping－point－20130127.。

怀特曾经提出公民社会对政治民主化进程的四个推动作用：第一，公民社会的成长有助于形成强有力的反对派;第二，强大的公民社会可以通过实施公共伦理标准和行为准则对政府施加政治压力;第三，成熟的公民社会可以通过诸如定期选举等形式发挥表达民主需要和利益诉求的功能;第四，公民社会可以重新界定政治游戏规则，发挥创制作用②Gordon White，“Civil Society，Democratization and Development(I)：Clearing the Analytical Ground”，Democratization，Vol.1，No.2，autumn 1994，pp.375－390.。从榜鹅东补选过程中所体现出来的公众对政治的参与，充分证明了这一论断。要实现这四个推动作用，公众对政治的积极参与是基本路径。

本次榜鹅东补选，不论是群众大会的参与、候选人走访选区时的互动还是最终以选票发声，选民所体现出来的热情贯穿整个竞选过程的始终。他们通过成为民主政治的当事人，来提升政治参与能力，培养民主意识和开放品格，塑造包容的公共文化。在补选期间工人党的群众大会中，诸多工人党的支持者纷纷表示支持工人党的原因就是“要用我们的选票为新加坡打造第一世界国会”，把民众的声音传递给政府。这些支持者中有的是榜鹅东的居民，有的是来自其他选区甚至执政党选区的工人党支持者。榜鹅东补选虽然只是一次区域性的单选区补选，并不会影响到执政党的执政地位，但是在激烈的“四角战”中执政党输给了反对党，选民所代表的公民社会也更加理性，这对于执政党的心理打击是深远的，它对于新加坡未来政治发展的隐喻不能不引起执政党和各界的关注。

五、新加坡政治的一般性生态与选情发展

除了结构性的政治生态对于选举有着根本性的影响之外，其他一些非结构性的因素也会产生直接或间接的作用，虽然不能从根本上发挥决定性的作用，但是它们的存在却往往会给势均力敌的博弈各方造成意想不到的结果，尤其是在本次“四角战”的榜鹅东。其中，民生议题、负面信息以及内外社会环境的影响等是较为突出的几个方面。

首先，民生议题在此次补选中对选情产生了直接的影响。调查显示，本次补选民众所关心的议题领域中，对地方议题和国家议题的关注基本持平，高达61%的参与调查的选民将地方性议题和国家议题结合起来，这些为各党候选人所重点强调以及选民所关心的议题主要涵盖在十个方面：生活成本、住房购买力、政府对民意的态度、公共交通、移民/社会融合、教育与孩子托管、政府处理经济问题的能力、候选人的素质、就业与薪酬、对强有力反对党的期待。而调查显示，其中对投票产生最深刻影响的有五个方面，生活成本排在了第一位 (见图1)。

图1 榜鹅东补选影响投票的最重要的五个因素

从调查结果来看，民生课题是选民最为关注的内容，而各政党在竞选议程中也将此放在突出位置，这些问题既考验着政府在决策方面的智慧，也考验着议员经营管理选区和市镇会的能力。人民行动党在管理本选区期间所迟迟未解决的鲤河大厦翻新工程、拥车证价格飙升、组屋申请和私宅价格上涨以及诸如社区咖啡店建设、区域公共交通、孩童教育、老年人福利等等都是集中讨论的具体议题，而这些事关榜鹅东居民基本生活和发展的内容便成为工人党竞选中用来质疑行动党管理能力的重要出发点。在工人党群众大会中，每当工人党提及这几项内容便会引起现场选民和支持者的热烈回应，而行动党则尽量避开这些话题，从这个角度来看，工人党的确很好地利用了“补选效应”。

针对此次补选中所暴露出来的问题，行动党在选后也进行了反思。比如对自身政策制定和具体实施与选民的期望之间所存在差距的认识，提出要改变固有心态，对一些地方性的议题要采取更加灵活有效的思路等，李显龙总理在选举后所发表的要继续努力改善国人生活的声明即是对此的积极回应。工人党为了更好的服务选民，解决民生议题，在选举后申请合并阿裕尼－后港和榜鹅东的市镇管理，已经于2月22日获准成立了阿裕尼－后港－榜鹅东市镇会，负责管理三个选区的具体事务，而李丽连在当选后通过接见选民和推动基层组织建设等活动，为民众服务，解决民众关心和需要帮助的迫切议题，履行竞选承诺，如鲤河大厦翻新工程6月底已经基本完工。目前她已经辞去原来的公司职务，自5月份起担任全职议员。

第二，政党的负面信息和突发事件对选举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影响。选举中的负面信息往往是某一政党或者其成员在选前或选举中所犯的错误，容易给自身造成不良记录，影响政党形象和选民的投票意向。对于整个选战来说，负面资讯并不是根本性的决定因素，但是在选举中却往往被对手所利用，成为对手的攻击工具，对于犯错误的一方来说，往往处于劣势。比如此次榜鹅东补选，行动党议员因婚外情辞职而引发补选，犯错误在先，所以行动党在预设语境中就尽量避免触及这个问题，但是对手却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刘程强在群众大会上就问选民：“大家都知道这次补选的原因吧?”而选战各方对候选人综合素质的强调，也充分证明了各党派在提醒选民，“我们的候选人的素质是值得信赖的”。行动党议员所犯错误对选民投票选择的负面影响是清晰的，尤其是在该丑闻爆发时，曾经有网民还人肉出事件女主角与另一位议员的多张合影，虽然事后澄清只是正常工作照片，但是选民心理必然会引发连锁反应。

尽管负面信息的影响的确存在，但是并不是决定因素，2012年后港补选与2013年榜鹅东补选的原因如出一辙，主角是工人党的议员饶欣龙因婚外情辞职。但是即使是工人党犯错误在先，造成负面影响，却并没有让后港变天，最终工人党的方荣发再次在补选中胜选，守盘成功的关键还是取决于选民对政党的认同。不过，从补选结果可以看出，相比2011年大选，工人党在后港的得票率下降了近三个百分点 (参见表2)，负面信息的负面作用是明确存在的。

政党认同一经形成便具有相对的稳定性，选民不会因为政党在某一领域或某件事情上的暂时错误而抛弃它。对于行动党而言，也是如此，榜鹅东选区原来属于白沙－榜鹅集选区，是行动党长期根植于此的传统选区，在2011年大选中成为单选区，并在大选中由行动党胜选。两年来，榜鹅东一直在行动党的管理之下，期间柏默的成绩也得到了诸多选民的认可，但是因为丑闻辞职，给反对党创造了机会，原来就存在的一些没有解决的民生议题被放大，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选民的投票取向。此外，之前行动党市镇会AIM电脑系统交接事件也成为工人党有效利用的一个颇具杀伤力的负面资讯。

表2 后港单选区2011年大选与2012年补选结果对比统计

“四角战”中的新加坡民主联盟和革新党因为在选举中的蹩脚表现让原本归属他们的选票很大程度上都流向了工人党，刘程强就曾说，“榜鹅东补选中的游离票超出我们的想象”。单就候选人来说，李丽连2011年就在榜鹅东参选，并赢得了41%的得票率，对于选区居民来说并不陌生;而行动党此次的候选人许宝琨，虽被称为“榜鹅之子”，但是此榜鹅已非彼榜鹅，现在的榜鹅东居民大多是新迁入的居民，与许医生并没有多少情感交集。所以，从选举结果来看，大多数的选民此次显然更认同工人党和李丽连。

结语：从榜鹅东补选展望2016年大选

榜鹅东补选结果虽然并没有改变新加坡的政治格局，但是工人党的成长壮大却是事实，并对新加坡的政治发展产生了明显的影响。自2011年大选以来，新加坡“人心思变”的时势造出了工人党这位“英雄”。但这并不意味着工人党已经具备了挑战执政党的实力，如刘程强所言，补选结果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们还没有做好成为替代政府的准备，这也是事实。因为即使人民行动党在2011年大选中输掉一个集选区，在2013年榜鹅东补选再输掉一个单选区，但行动党在国会87个选举席位中依然有80席，占据绝对的优势。

所以，对于反对党来说暂时还无法与行动党抗衡，而且行动党在诸如集选区制度、选区划定和公共资源调控等多方面都拥有话语权。目前执政党面临的主要挑战来自选民，尤其是90后的年轻选民。多位选民都表示他们即使投票支持工人党，也不意味着他们就是反政府的，“以前行动党政府做的很好，但是现在社会发生了变化，有时行动党会表现不好，我们希望有更多的声音在国会里替我们说话”①2013年1月22日，榜鹅东补选期间，笔者在选区对选民和支持者的采访记录。。由此可见，选民对政府的信任并没有消失，只是他们的不满情绪在补选中被反对党推波助澜，突破了临界点。新加坡政策研究所在2011年大选后的调查也显示，选民的年龄越年轻、生活越富裕、教育程度越高，那么他们就越关心生活成本以及外来移民等课题，注重社会公平与价值观重塑，倾向于支持反对党和政治多元化②Institute of Policy Studies：“IPS Post－Election Survey 2011”，http：//www.spp.nus.edu.sg/ips/docs/events/pops/POPS%204_May%2011_slides.pdf.。

2016年大选对于人民行动党、工人党以及其他反对党来说都是一次非常重要的机会。行动党能否继续巩固自己一党独大的执政地位，能否保持得票率的绝对优势，将面临严峻考验;而工人党是否可以在2011年大选时46.6%的得票率基础上再进一步，并在选区数量上取得新突破，也将是很重要的看点;其他的反对党是否可以抓住机会，将取决于他们的组织建设以及发展策略。对比分析1959年以来人民行动党和部分反对党的得票率曲线，以工人党为代表的反对党整体呈上升趋势，而人民行动党的下滑趋势明显 (见图2)。如果继续以这个趋势发展下去，行动党在2016年的大选中将会面临更大的挑战。

图2 历届大选新加坡主要政党得票率走势图 (1959－2011)

榜鹅东补选被视作新加坡选民对部分政党的中期考核，在距2016年大选不到三年的时间中，不论是执政党还是反对党，既然带着选民的信任作为代议士进入国会，他们就有责任成为国家和选民都满意的议员。在榜鹅东补选后谢票时，李丽连就表示，“前路很艰巨，我只有三年证明自己”①《李丽连谢票：我只有三年证明自己》，载《联合早报》2013年1月28日。。接下来的三年里，工人党能否赢得选民的继续支持和信任，他们在国会里的表现以及内外环境的复合影响力将发挥重要作用。比如2013年马来西亚大选的整个过程和结果，必将给未来新加坡的政治发展产生较大影响，不论是对政府、政党还是选民。对于行动党来说，现在的关键是要继续抓住选民的心，重新建立起选民对执政党的充分信任。

从新加坡结构性的政治生态发展以及一般性的政策变局来看，人民行动党对于这个国家政治的优势还在，但是它必须顺应时代发展，在巩固执政地位以及政治原则的基础上，重塑形象，实现转型。如马凯硕所说：“如果多元种族、语言和宗教，以及法治、廉洁和任人唯贤等价值观已经植入我们的DNA，那么新加坡将继续在良好发展中逐渐转型。反对党将享有更大的空间，他们或许会多赢得几个席位，但总体而言，一个主要的政党仍将继续推动新加坡的发展”②Institute of Policy Studies：“The speech by Kishore Mahbubani”，Singapore Perspectives 2013 － Panel I：The Residual，on 28 January，http：//www.youtube.com/watch?v=aX－LQ9QFk6c.。未来的选举，人民行动党也许不会输，但是会赢得很辛苦，因为反对党不会放过越来越多的发展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