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子 龙
众所周知,北洋时期是武夫军汉当家,这些武夫军汉我们平常管他们叫军阀。在现代中国,凡是被称为“阀”的,都带有贬义,军阀尤甚,所以一提起军阀,人们脑海里立刻冒出来的,就是些专横跋扈的军人,打砸抢,吃饭不给钱,抢女学生做小老婆,随便杀人,等等。当然,这么干的军人不是没有,打起仗来,尤其是打了败仗之后,干得比这过分的也不少。但是如果用这些行为来概括所有的军阀和军阀所有的行为,好像也不合适。
对于这些军阀武夫的一生我们姑且不论,最起码,在教育这一方净土上,这些大老粗用旧习惯的行为为我们深深地上了一课,时至今日,还让人感叹不已。联想到如今的一些现状,倍感心寒。武夫尚且如此,活在当下自诩为文化人的我们情何以堪哪!
曹锟一个粗人,虽说也上北洋速成军事学堂,但那是混出来的,在家乡,人送外号“曹三傻子”;而且,他所在的直系,一向钱紧,居然也有兴致办大学。
曹三傻子办的大学,不是军校,而是一所综合性大学,在原保定农业专门学校基础上扩建而成。那一年,是著名的1919年;那年,曹锟在做直隶督军。督军是一省的天,但在这所大学里,教授是天。
曹锟出钱、管事,但是办大学,靠教授。进学校来,如孔夫子进太庙,每事问,问谁?问教授。他经常说,自己就是一个推车卖布的老粗,什么都不懂,大学得靠教授。只要他在学校,就经常在教授休息室候着,对下课的教授嘘寒问暖。大暑天,在教室外面看见教授讲课讲得满面流汗,就命令校工上课的时候送毛巾到课堂上,给教授们擦汗,后来干脆往教室里装了铁柜,放冰块降温。每逢发工资的时候,曹锟都嘱咐行政人员把大洋用用红纸包好,用托盘托着,恭敬地送给教授。
河北大学的教授工资,要比北京的一些大学稍低,但对于物价比北京低得多的保定,一个月二、三百大洋的工资,已属天价,曹锟的副官们,能拿到零头,已经要念佛了。但是这样的工资,曹锟居然感到有些歉疚,看见教授在用显微镜做试验,居然说,你们这样用脑子,每月那点钱,抵不上你们的血汗呢。
这位粗鲁的军汉,对学生要粗一点,文化低、词少的曹督军曹大帅,偏爱给学生训话,每训必强调尊重教授,说这些教授都是我辛辛苦苦请来的,如果谁敢对教授不礼貌,就要谁的脑袋。然而,没有哪个教授把所谓的学生不礼貌行为,告诉曹锟,因此,也没有谁真的掉了脑袋。
曹锟其实根本不明白什么叫学术自由,什么叫教授治校,连什么叫做现代的大学,他都没有见过,他熟悉的,只是怎样管大兵,立正稍息,齐步走,奖就是大洋、升官,罚就是军棍、禁闭和砍头。但是他没用军队的一套来办大学、管大学,尽管他也在大学里安排了一些昔日的副官马弁,但是这些人,都成了伺候教授的跑腿子,连曹大帅都对教授一说话三点头,他手下的这些小军汉们,还不只有听喝的份?
韩复榘以大老粗著称,也是搞笑大王。一次,韩复榘到济南一所学校给学生们作报告,他说:“同志们、老头子们、老太太们、大学生们,二学生们、三学生们、大姑娘们:你们好,俺也好,咱们大家都好。今天天气很好,俺十二万分地高兴,俺特地从山东赶到济南来,俺是没啥文化的,是从枪杆子里爬出来的……今天谁没来听演讲?没有来的请举手。好,都到齐了。今天俺的报告有四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俺讲了你们也听不懂,俺就不打算讲了。第二个问题很长,要讲四个小时,今天时间来不及,俺就不讲了。第三个问题(他用手摸了摸上衣口袋),对不起,俺的讲话稿没带来,还在秘书处,俺也不讲了。下面接着讲第四个问题,就是讲讲怎么做事。俺想,一个人做事,先要决定他的大前提,比如咱的马,只有后面两个蹄子,没有前面两个蹄子,它会走吗?”
最后一句,虽然也很俏皮,但却让韩复榘歪打正着,说到了点子上。比如说用人问题,韩复榘就有个大前提,用正人不用歪人。他走马上任山东省政府主席后,便把一些术士、僧道类人物,统统请出了衙门,取而代之的是新派文人,如大名鼎鼎的何思源、梁漱溟等等。
韩复榘是由河南省政府主席平调山东的,新省府班底,基本上都是他从河南带来的,只有何思源来自南京方面。韩复榘与何思源最初的关系,不难预期。韩复榘也许是为了给何思源这位钦定的人物一个下马威,就声言要省财政削减教育经费。
何思源闻之,怒气冲冲地找到韩复榘,说教育经费不但不能减少,以后每年还要增加。何思源指出:“这不是我个人的事,事关后代青年。主席要我干,就得这样安排;不叫我干,我就走人!”身为一省最高行政长官的韩复榘,不仅没有被触怒,反倒起身安慰何思源,说:“省财政绝不欠你的教育经费,尽请放心!”
韩复榘在山东主政七年,山东的教育事业不仅不落人后,且发展迅猛。就是教育工作本身,韩复榘也总是放手让何思源去做,他从不横加干涉,更未向教育界安排过一个亲信。这也许就是让何思源敬佩的地方。1938年,蒋介石为铲除异己,杀了韩复榘,成为民国第一冤案。
此前,蒋介石为搜罗韩复榘的罪名,曾召见何思源,开口便问:“韩复榘欠你多少教育经费?他又是怎样卖鸦片的?”何思源面对诱导,他不是落井下石,而是直言相告:“韩复榘从未欠过教育经费,也并没有出卖过鸦片。”这何止是一句证言,直接就是对韩复榘人格的标榜与尊重。这尊重,来自于韩复榘对教育的言而有信。
半个多世纪以前,四川西部和西藏东部有一个完整的省建制,叫“西康省”,著名的《康定情歌》就出自这个省份,“跑马溜溜地山哟,一朵溜溜的云哟,端端溜溜地照在,康定溜溜地城哟。月亮弯弯,康定溜溜地城哟”,这个“康定城”是西康省会,省主席刘文辉上将在此办公。
西康作为省份,酝酿于1935年7月,消失于1955年7月,前后加起来,只有20年寿命,但在这短短的20年历史中,有一种奇异的现象曾经格外引人注目。
1939年,影视教育大师孙明经摄制记录片《西康》,他曾惊讶地发现,西康校舍大多坚固宽敞,相比之下,政府机构破烂不堪。在影片中,孙老师使用对比剪辑手法,突化了这个特点。此外,他还拍摄了大量图片,其中两幅颇具深意。其一是德格县小学生合影,背后是高大气派的校舍,即使今天看,一点也不寒酸。其二是义敦县长站在县政府门前,县政府不是大楼,而是石头垒起来的平房,为了防止倒塌,两条长长的原木支撑着它的前脸。如果不是孙老师做了注释,今人很难相信,这是西康省十分重要的政府机构。
孙老师问县长:“为什么县政府的房子总是不如学校?”
县长答:“刘主席有令,政府的房子比学校好,县长就地正法。”
实际上,这是20世纪前半叶的中国现象,并非西康省独有,只是刘文辉对违反这种传统的官员处罚最烈。想一想1916年的首都北京,有哪座政府建筑或商务驻地能比北大红楼更强?红楼在那个时代如此耀眼,除了里面坐着陈独秀、胡适、李大钊、周作人,还因为它是首都最高大气派的洋建筑。在世俗社会中,这是一种奢望,是一种令人难以企及的荣耀。再想想1919年的清华图书馆,有哪座非教育机构敢与之比肩?清华图书馆一层是玻璃地板,商人来了,一样觉得敬畏。清华科技馆空调一转,四季如春。没有人知道原子弹功勋科学家大多在这里成长,但看到这样的国内一流条件,你会相信顶尖级人物在别处出现吗?
在川康地区,握有实权的将军纷争不和,但却有一个共同特点——因为自己是读书人,因此格外重视各级教育,最喜欢建学校和豪华图书馆——重庆市长杨森上将如此,四川省主席刘湘上将如此,西康省主席刘文辉上将也是如此。刘文辉兴建了成都建国中学,他儿子是名共产党校长,培养了一批地下共产党学生,比如《红岩》的作者罗广斌。刘文辉的五哥刘文彩,抗战期间耗资2.5亿,兴建人间最美丽的安仁文彩中学,他立碑言志,“学校成立之日,刘家对之不再拥有所有权和使用权”,但他重金聘请各地名师,每年把2000亩良田的收入捐给学校,设立“清寒补助金”。
重教之风,上行而下效,所以巴塘县长赵国泰在公务之外兼做小学教师,代讲语文课。最关键的是,这是一种精神和社会愿望,以牺牲眼前利益为成本,铸造民族的未来力量。
后来,西康省消失了,巴塘和义敦并入四川。再后来,义敦消失了,降级为巴塘县的一个区。德格建制倒是没变,却成了贫困县。随着这些古代行政区划成为历史,学校拥有最好楼宇的传统也消失了,成为日渐模糊的遥远的记忆。
爸爸在一九二六年(民国十五年)北大毕业,吉林省政府想公费送他留学,他那时已经二十八岁了,急于回家乡养家,所以就拒绝了。因为是“京师大学堂”毕业的,回到家乡,非常拉风,他立刻被聘为吉林四中(六中?)校长,当时的待遇极好,远非日后的穷教员可比。当时对教育界人士和知识分子的重视与尊敬,也远非日后的风气可比。爸爸说:军阀张作霖,在孔夫子诞辰的时候,脱下军装,换上长袍马褂,跑到各个学校,向老师们打躬作揖,说我们是大老粗,什么都不懂,教育下一代,全亏诸位老师偏劳,特地跑来感谢。军阀们是不敢向教育界人士致训词的,也不敢颁发训词教教师研读的。
——《李敖自传》
张作霖,这个大字不识几个、土匪出身的乱世枭雄却有着难解的教育情结。
张作霖主政东北期间,要求各县每年的教育经费务占全县岁出总数的40%,并将此标准作为考核各县知事政绩的内容之一。
为办东北大学,这位视兵为命的军阀说:“宁可少养五万兵!”
有人评价他“知用民财设立大学,培养人才……是国内其他军阀所不及”。
1915年2月,张作霖上书大总统袁世凯,专门指出奉天教育存在的种种弊端,并提出了整顿的措施,建议对学校加强管理。其时,张作霖仅是奉天城内小小的二十七师师长,虽说握有重兵,但无论如何与教育是扯不上边的。
张作霖在条陈中首先指出,奉天办学存在两大弊端:一在靡费过多,得不偿失;二是教授不得其人,仅是坐拥虚名,缺少实际才干;另外,他还提到,办学偏重于高等小学,忽视初等小学,使师范毕业者不愿到初小就教。初小既缺乏良师,而毕业者亦无从升学。
张作霖的条陈马上引起教育部、国务院乃至大总统的高度重视,肯定该条陈所指皆为症结所在,大总统命国务院将该条陈转交教育部查照。
对于第一条,教育部“已于本年二月十九日通令各省斟酌地方财力,体察人民生活状况,竭力撙节,以杜虚糜”。对于第二条,教育部批道:“现在小学之必待整顿,亦诚刻不容缓。整顿之法,当从力节靡费,严定教员、管理员资格入手。庶使不能胜任之教员、管理员得以大加淘汰,于教育前途乃有澄清之望。”
4月9日,教育部训令各省民政长遵照办理。教育界闻之欢欣鼓舞,却不知此训令源自于一个远在东北、并素有“土匪”之名的赳赳武夫。
第一次直奉战争后,张作霖在整军经武的同时,再次狠抓教育。他欣然采纳奉天省长王永江、教育厅长谢荫昌的建议,创办东北大学,并对王永江说:“我没读过书,知道肚子里没有墨水子的害处,所以可不能让东北人没有上大学求深造的机会,岷源(王永江的字),一切事我都交给你了,开学越快越好。用钱告诉我,不管多少,我宁可少养五万陆军,但东北大学是非办不可。”
1923年4月26日,东北大学正式成立,校舍暂用位于省城大南关的高校和文专两校旧校舍。后于北陵购置500亩地,开始动工兴建新馆。购地款除外,东北大学的基建费用即达奉洋600万元。 1925年,新校舍建成,其规模之大,功能齐全,在国内亦是首屈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