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与梦境交织的世界

2013-09-16 06:19林璐
关键词:弗洛伊德卡夫卡

林璐

【摘 要】卡夫卡的自传体短篇小说《判决》以父子两代人之间的矛盾为主题,实为卡夫卡与父亲之间紧张关系的真实写照。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文学作品为艺术家提供了释放压力的解压阀。本文试用精神分析批评方法,并结合卡夫卡的亲身经历对文本进行分析,剖析长期处于父权压迫下的作者在创作过程中的精神进程。

【关键词】卡夫卡 《判决》 精神分析文学批评 弗洛伊德

一 引言

产生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对现代主义文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渗透到文学观念、批评原则和创作实践的各个方面。虽然弗洛伊德的学说在我国已得到广泛介绍,但关于用精神分析方法进行文学作品分析的研究还未得到充分开展。被视作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鼻祖的弗兰茨·卡夫卡是二十世纪最有影响力的德语小说家之一,他的作品充满荒诞的故事情节、梦魇般的神秘气氛,对人类生存状态进行深刻的剖析。弗洛伊德和卡夫卡这两位生活于同一时期的犹太学者、作家,他们的学说和创作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卡夫卡的身世和作品都为精神分析学派提供了最佳的分析素材。

精神分析的文学批评并不局限于解析文本中的主人公,而是同时关注文本与作者的心理联系。本文运用精神分析的批评方法对卡夫卡早期作品《判决》加以分析,尝试剖析卡夫卡在创作过程中的精神进程。

二 《判决》的精神分析解读

创作于1912年的短篇小说《判决》是卡夫卡早期的代表作之一,也是他自己最喜爱的作品之一。这部小说情节简单,主要刻画了年轻商人格奥尔格·本德曼和他父亲之间的矛盾关系。故事开始于主人公给一位在俄国经商的朋友写信通报自己订婚的消息,然后来到父亲的房间将这件事告诉他。意外的是父亲的态度非常不好,不相信这个朋友真的存在,指责儿子在欺骗他,突然又转了话题,说认识这个朋友并且对儿子的一切了如指掌。最后父亲得出结论,认定儿子是一个“没有人性的人”,并判他投河淹死。儿子果真跑到桥上,跳进了河里。

《判决》一文是卡夫卡在1912年9月22日晚上10点至23日凌晨6点通宵写成的,而在23日的日记中,卡夫卡写道:“许多写作期间进入角色的感情又在浮现,……当然也想到了弗洛伊德。”可以说,《判决》这个作品的主题、情节都与弗洛伊德对于文学、艺术的观点不谋而合。

1.作为“白日梦”产物的《判决》

弗洛伊德曾提出一个著名的观点:“艺术无异于白日做梦”。在他看来,文学创作本质上是幻想,或是“白日梦”。文学家将自己的白日梦加以改造、化装或删削,造成小说和戏剧中的种种情境。而在卡夫卡笔下一气呵成的《判决》,从其荒诞的细节安排和主人公的心理刻画方面,都体现了这种“白日做梦”般的特征。小说的开始看似是一个日常生活中的场景,可情节的发展却为读者带来了许多出乎意料的转折:面对着谦恭地跪在身边、悉心照料自己的儿子,父亲突然提出质疑,不相信儿子口中那位朋友的存在。不久之后,看似虚弱的父亲又突然勃然大怒,宣布自己一直都在与儿子的朋友通信。最让读者意想不到的是父亲对独生子做出的判决:“我现在判你去投河淹死!”儿子的投河自尽,便是这个荒诞的梦的结局。仔细审视主人公格奥尔格的表现,可发现他时常处于心不在焉的状态,他的思绪在所处的时空和自己的想象世界中不断游弋。当父亲指出自己完全了解那位身处彼得堡的朋友状况时,“他看见他落魄在辽阔的俄罗斯。他看见他站在被抢劫一空的商店门前。他正站在破损的货架、捣碎的货品和坍塌的煤气管中间。”主人公脑海中混乱无序的想法,正像一个现实与梦境交织的世界。卡夫卡曾在日记中如此描述他创作这个小说时的状态:“当故事在我面前展开着,当我在一片汪洋上前进着的时候,那是极度的紧张和欢乐。……一切居然都可表达,一切构想,连最陌生的构想都有一片大火等候着,等候着它们在火中消逝和再生。……写作只能是这样来进行,只能在这样一种状态下,即身心充分打开的状态下进行。”可以想象,在创作小说的那个夜里,卡夫卡完全沉浸在故事的情节中,完全忘记了真实世界。在他后期的日记中,卡夫卡也曾经将他的文学创作与梦联系起来:“从文学方面看,我的命运非常简单。描写我梦一般的内心生活的意义使其他一切都变得次要,使它们以可怕的方式开始凋谢,再也遏止不住。没有别的任何事情能使我满足。”

2.失败的“弑父”尝试

在为病人进行心理治疗的过程中,弗洛伊德注意到男孩早期的性追求对象是其母亲,他总想占据父亲的位置,与自己的父亲争夺母亲的爱情,这就是所谓的“俄狄浦斯情结”。弗洛伊德还将这一理论运用到文学作品的分析中,最著名的例子便是他通过分析断定莎士比亚创作《哈姆雷特》一剧是出于“俄狄浦斯情结”。卡夫卡的大量作品中都有父亲的形象,对父权的反抗是他作品中最重要的主题之一。而《判决》是他早期作品中最能体现他与父亲之间既爱又恨的矛盾关系的文本。

随着母亲的去世,主人公格奥尔格与父亲之间的关系发生了重大变化,因为父亲逐渐退居幕后,不再独断独行,格奥尔格得以在事业上取得重大突破,订婚的事实,则为他彻底脱离父亲的控制,成为一家之长打下了基础。表面上格奥尔格对父亲百依百顺,甚至接受父亲荒谬的判决,但他与父亲的关系却十分疏远,虽然他们在母亲去世后相依为命,他却很少与父亲有深入的交流,甚至几个月都不踏入父亲的房间。在对父亲的畏惧之外,我们也不难从文中看出他反抗父亲强权的努力:一直对父亲心存恐惧的他在遭到父亲责备时,本打算“奔向床前,准备忍受一切,但是在中途他又站住了。”而且这种与父亲对抗的意图已经存在已久:“长久以来他就已下定决心,要非常仔细地观察一切,以免被任何一个从后面来的或从上面来的间接的打击而弄得惊慌失措。”而“弑父”的尝试,则体现在文中一个简单的动作上:格奥尔格把虚弱的父亲抱到床上,给父亲盖好被子。但父亲也已看出了他的意图:“你要把我盖上,这我知道,我的好小子,不过我可还没有被完全盖上。……但是幸亏父亲用不着别人教他,就可以看透儿子的为人。现在你以为,你已经把他征服了,可以一屁股坐在他的身上,而他则无法动弹,因为我的儿子大人已经决定结婚了!”归根究底,这种“弑父”的冲动还是太过微弱,完全不足以支撑主人公真正做出反抗父亲的举动。

主人公一方面想反抗父亲,另一方面却对自己弑父的意图充满罪恶感。在忍不住对父亲进行指责后,格奥尔格“立刻认识到他闯下了祸,并咬住舌头,不过已经太晚了,他两眼发直,由于咬疼了舌头而弯下身来。”也因为这种负罪感,在父亲做出荒谬的死亡判决后,他才毫不犹豫地奔向河边,结束自己的生命。这种对父权的反抗与卡夫卡的亲身经历密不可分。1919年,卡夫卡曾给父亲写过一封《致父亲》的信。在这封将近一百页的长信中,卡夫卡描述了他童年所受的创伤:他无比倾慕强势的、几乎能决定一切的父亲,然而他对儿子们只有轻蔑的嘲讽,对于卡夫卡热衷的文学,父亲表现出的只有鄙视。因此,年轻的卡夫卡始终生活在罪恶感中:他对其他人的感情、对文学的兴趣以及他对于生活的梦想——所有他的个人意识不仅是错误的,甚至是有罪的,他破坏了父亲的完美生活。这种负罪感让年轻的卡夫卡一直对父亲存有无法消除的畏惧心理。通过《致父亲》,卡夫卡向父亲发起了攻击,但这场攻击丝毫没有达到预期的目标,因为他不敢把这封信交给父亲,而是委托母亲转交,最后母亲把这封信寄还给了卡夫卡。

也许有人会提出疑问,如果格奥尔格心中充满对父亲的仇恨,为何他还会处处为父亲考虑,责怪自己对父亲关心得不够,并改变主意打算在结婚后把父亲接进自己的新居。实际上,弗洛伊德曾经对这种父子之间的矛盾感情有过解释。在《自我与本我》一文中,他曾经指出,男孩不仅会表现出对父亲的矛盾态度,将母亲视作温柔的对象,也会像女孩子一样对父亲表现出女性的温柔态度,而对母亲产生相应的嫉妒和敌意。根据这一解释,我们就不难理解格奥尔格在父亲面前流露出的爱了,“一千个朋友也抵不上我的父亲”。在跳入河水前,他还喊出了对父母的爱:“亲爱的父母亲,我可一直是爱着你们的。”

《判决》虽然篇幅不长,但将一个懦弱的儿子惧父的感情、“弑父”的冲动和由此产生的负罪感刻画得淋漓尽致,这部作品可以说是儿子对父亲爱恨交缠的、复杂的“俄狄浦斯情结”在文学作品中最完整的体现。

3.“订婚”引起的悲剧

《判决》的副标题是“献给菲利斯·鲍小姐的故事”。创作《判决》时,卡夫卡刚刚认识菲利斯不久,就在小说问世的第二天,卡夫卡第一次写信给这位让他深深心动的女性,两人维持了长达五年的爱情,期间两次订婚,又两次解除婚约。小说中格奥尔格虽订婚却最终无法建立自己的家庭,这一情节几年后恰恰几次在作家身上实现,因此我们可通过这部作品解读卡夫卡对女性、对婚姻的看法。

小说中,订婚这一情节成为父子矛盾激化的导火索,虽然卡夫卡在文中并没有正面描写未婚妻这个女性形象,但格奥尔格对待订婚这一事实的态度却值得深思。他一开始就试图在朋友面前隐瞒他的订婚,并且害怕朋友会通过其他途径得知这一消息。当未婚妻说他不该订婚时,他的回应也反映了他内心深处的想法:“是的,这是我们俩的过错;不过我现在不愿意再发生改变了。”父亲对待未婚妻的态度则更加激烈,将她描述为妓女一般引诱儿子的女人,父亲指责儿子在未婚妻身上得到满足,便是“出卖了朋友”,“把父亲按倒在床上,不叫他动弹”。父亲对未婚妻的羞辱既是对儿子尝试建立自己的家庭、取代父亲地位的一种惩罚,同时也反映了女性在小说这一幻想世界中的低下地位。在卡夫卡的作品中,女性多半被刻画成低俗、下流的反面人物,这其实是由于他对婚姻的恐惧造成的。

对于卡夫卡来说,婚姻生活是集体生活的组成部分。他一方面渴望普通人结婚生子的平凡生活,却又无法向自己追求纯粹的作家生活的原则做出让步,因为他害怕家庭和婚姻会让他的写作完全中断。因此,他才会在写信向菲利斯的父亲提亲后,又写信请求他慎重考虑,因为他已预见了他们的结合不会给菲利斯带来幸福:“这个人虽然喜欢她,他不可能像爱她那样爱其他人,但由于他那不容变更的使命,大多数时间里他将钻在他的房间里,甚至一个人来回踱步。她能够忍受完全与她的父母、亲戚和几乎所有其他人隔绝的生活吗?因为另外一种婚姻生活对我来说全然是不可思议的,我恨不得连我最要好的朋友也杜门不见。”虽然对婚姻的态度极为矛盾,但卡夫卡并没有放弃过对这种生活形式的渴望和追求,他的这种愿望预先在《判决》中得到了部分的实现,可正和现实生活中一样,格奥尔格的订婚最终也以失败告终。

4.“判决”的深层含义

在小说的结尾部分,父亲的“判决”让儿子投河自尽,这一结局宣判了“弑父”尝试的失败,成为父亲对儿子尝试反抗的最高惩罚,同时它也是卡夫卡对一般人追求的理想生活状态的判决。

仔细比较《判决》中格尔奥格和朋友两个角色的处境,会发现他们之间的巨大反差。作为主人公的儿子事业成功,即将结婚,一个人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安静地书写。而朋友的处境则截然相反:他生意失败,离群索居,所有努力都已成为泡影。对于可能的会面,格奥尔格也考虑到了给朋友带来的后果:“他会感到非常勉强,自尊心受到损害,也许他会嫉妒我,而且一定会不满意,可是又没有能力消除这种不满,于是只好孤独地再次出国。”孤独地生活在远方、不为亲友所理解的朋友,不正是卡夫卡被孤立的真实生活的写照吗?而拥有稳定的生活、拥有爱情也许是他心底里梦想的理想状态。虽然这两个人物的处境优劣明显,可作者为他们安排的结局却出人意料。作为理想人物的儿子自杀身亡,朋友却继续活下去了。也就是说,人人向往的生活在卡夫卡的笔下最终以破灭告终,作家孤独的纯粹得到了保留。

根据弗洛伊德的观点,作家的白日梦是为了通过幻想宣泄无法在现实中满足自己愿望的不满,所以他认为“幸福的人从不幻想,只有不满的人才会这么做,每一个幻想都是对现实的修改。”从卡夫卡的经历可以看出,他绝对不是一个幸福的人,对他来说,创作也是一种得到解放的途径。他曾经说过“艺术对艺术家是一种痛苦,通过这个痛苦,他使自己得到解放,以便去忍受新的痛苦。他不是巨人,而只是生活这个牢笼里一只或多或少色彩斑斓的鸟。”对卡夫卡来说,写作的过程就是一种让人心醉神迷的幸福,而他最大的不幸就在于无法接受自己身为书记员的普通生活:“我无法忍受自己的职业,这是因为,它同我唯一的需求、同我唯一的职业是背道而驰的。”卡夫卡在《判决》中宣判了世俗生活的死刑,为自己继续忍受写作的生活提供了动力,因为“不写作我的生活会坏得多,并且是完全不能忍受的,必定以发疯告终。”

三 结束语

虽然对以弗洛伊德主义为基础的精神分析批评方法一直存在争议,但不可否认的是,它能帮助我们了解作者在进行文学创作过程中的精神进程。通过对《判决》的精神分析解读,卡夫卡在这个“白日梦”式的故事中所映射的“父亲情结”、他对家庭和婚姻的渴求以及他对自身处境的审视都不再晦涩难懂。弗洛伊德提出的“俄狄浦斯情结”在这个简单的故事中得到了全面的体现,作为创作者的卡夫卡在小说中逃离了现实,满足了自己无法在现实中满足的愿望,同时又表明了在“生活”和“写作”中选择后者的决心。

参考文献

[1]Freud, Sigmund:Das Ich und das Es,http://www.

psychanalyse.lu/Freud/FreudIchEs.pdf[OL]

[2]陈慧.弗洛伊德与文坛.[M].花城出版社,1988

[3]卡夫卡、弗兰茨.判决.卡夫卡集[M].叶廷芳等译,上海远东出版社,2003

[4]卡夫卡、弗兰茨:1923年9月23日日记.卡夫卡集[M].叶廷芳等译,上海远东出版社,2003

[5]卡夫卡、弗兰茨:1914年8月6日日记.卡夫卡集.叶廷芳等译,上海远东出版社,2003

[6]卡夫卡、弗兰茨.致父亲.卡夫卡集[M].叶廷芳等译,上海远东出版社,2003

[7]卡夫卡、弗兰茨.致卡尔·鲍威尔.书信,1913年8月28日.卡夫卡集.叶廷芳等译,上海远东出版社,2003

[8]卡夫卡、弗兰茨.谈话录.卡夫卡集[M].叶廷芳等译,上海远东出版社,2003

[9]卡夫卡、弗兰茨.致马克斯 勃罗德.书信,1922年7月5日于普拉那.卡夫卡集[M].叶廷芳等译,上海远东出版社,2003

[10]瓦根巴赫、克劳斯.卡夫卡传[M].周建明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8b

猜你喜欢
弗洛伊德卡夫卡
弗洛伊德案目击者含泪作证
2700万美元!弗洛伊德案和解金
两次阅读和讲授卡夫卡作品的体会
学术卡夫卡
城堡里的卡夫卡
卡夫卡的“爱人”和“罪人”
APsychoanalysisofHoldeninTheCatcherintheRye
卡夫卡向父亲示弱
漫画
卡夫卡的布拉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