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头著粪

乐 朋

（作者系著名杂文家）

生前死后的鲁迅，在中国总有说不完的话题。近些年，鲁迅又被指为“文革”罪人而蒙受挞伐，使其灵魂不得安宁。

作家兼主编的韩石山在海洋大学文学院演讲，兴之所至，信口开河云：1966年，“毛主席就和鲁迅一起发动了‘文化大革命’”。

许是觉得此论太唐突，易让涉世尚浅的大学生把庄重的学术演讲当成关公战秦琼的相声娱乐，韩先生自打圆场道，“那是形象的说法”，并非说“两个人商量着搞起的”，而是说“文革”理念，“有毛主席的，也有鲁迅的”；是“毛主席的那一套，和鲁迅的那一套，经过几十年的教化，成了大多数人的人生理念和社会理念，才在毛主席的一声号令下搞起来的”（《少不读鲁迅，老不读胡适》）。

韩石山以过来人姿态说“文革”，颇显魅惑。但天方夜谭的毛、鲁联手发动“文革”说，实为佛头著粪，是对鲁迅及其思想的栽赃陷害。

倘说“文革”中流行毛、鲁“语录”，造反派又打“语录”仗，即认定是两人发动“文革”，那么当时毛还号召学马列，并指定六本马列著作为全党必读，马列“语录”更以黑体字频现于主流媒体，比鲁迅“语录”尤胜一筹，岂不是马克思、列宁都成了“文革”的发动者？让死去30年的鲁迅为“文革”背黑锅，不很滑稽么？真正发动“文革”的，确是“毛主席的那一套”，即“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生在前清、活在民国的鲁迅，没有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生活过一天，何来“继续革命”的理念？韩先生发奇谈怪论，硬拉鲁迅做“文革”的替罪羊，恐非出于无知吧！

鲁迅是上世纪30年代左翼作家的盟主，也是五四新文化的代表人物。可是，鲁迅对那时摆出一副“极左”面貌的“革命文学家”向无好感，并作了严肃的批评。他说，“其实革命是并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瞥》）。如果鲁迅活着，对于极权恐怖、批斗整人、毁灭文化的行为，他只会痛恨，而绝不会赞同。只要稍许读一读鲁迅，反强权、尚自由；反奴役、立人国；祛官威、扬民魂；斥野蛮、倡文明；贬排外、褒拿来；恶守旧、兴革新；破迷信、尊科学种种，都在其著述中熠熠生辉！他的思想、理念，与极左格格不入。指“鲁迅的那一套”为“文革”的思想祸根，全是凭空捏造的莫须有！

据韩先生演讲，“毛主席的那一套”，现在“没有多少人信了”，而“鲁迅的那一套”，“信的人还很多”，尤以文化界为甚。他忧虑，“信了鲁迅的那一套”，“文革”仍会死灰复燃。所以，“要建设一个文明社会、现代社会，必须从思想上清除鲁迅那一套。这才是真正的文化建设”。莫非鲁迅真是“封建余孽”，与现代文明社会水火不容，不只是“文革”罪人，而且是现代文明的大敌？鲁迅毕其一生，高擎五四新文化之“德赛二先生”的旗帜。说“文化建设”要“清除鲁迅那一套”，即等于割断中国现代文化的脐带，抛弃五四的民主与科学传统。失去民主与科学精神支撑的“文化建设”，其结果能想像么？

我为鲁迅辩诬，并非奉鲁迅为神道，也不是说鲁迅的话句句都对；鲁迅说人论世，与其他五四先贤一样，也有某些失当或局限。鲁迅不是不能批评，但批评必须尊重事实，不可胡攀乱咬、恣意“棒杀”。我以为，鲁迅思想的基本理念，鲁迅秉持的现实主义，鲁迅塑造的传世文学形象，至今仍有鲜活的生命力，因而是不可否定、不容毁谤的。现今的文化建设，更须进一步弘扬鲁迅精神。

佛头著粪，无损于佛，反显出喷粪者的颟顸、丑陋。恰如鲁迅说的，文人“一瞑之后，言行两亡，于是无聊之徒，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炫，又以卖钱，连死尸也成了他们的沽名获利之具，这倒是值得悲哀的”（《朝花夕拾·忆韦素园君》）。诚望韩先生毋为迅翁所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