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对地产的热爱今昔一致,都达到了顶点,土地的占有欲在农民身上点燃了全部激情。
﹙法﹚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
冯俊科,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研究生学历,研究员。现任北京市新闻出版(版权)局局长,首都出版发行联盟主席,北京出版发行协会主席。出版有《江河日月》、《千山碧透》、《名人的磨难》、《并不遥远的往事》、《写在墙上的思念》等文学作品集,《西方幸福论》、《帝王治国策》、《两槐居论稿》专著和《有话直说》杂文集等。《江河日月》获第五届冰心散文奖。
春天的奇思特村分外的有韵味。各种颜色的花开了,红的绿的黄的白的,一棵棵一簇簇一片片的,布满了奇思特村野。这个泰姆河岸边的古老村庄只有一条由鹅卵石混着沙土铺成的主路,路边长着各种生机勃勃的花草树木。这条主路和这个村庄的历史一样悠久。村里散落着一座座用芦苇、麦秸或茅草覆盖房顶的农舍,墙壁上用彩石和红砖砌出精美的图案,它们大都建造于17世纪。还有一条从泰姆河分流出来的小河,翻卷着细细的浪花穿村而过。河上的那座石桥,是14世纪的产物。司马征去过欧洲很多乡村小镇考察游览,发现类似于奇思特的村子很多。他和众多的游客一样,每当漫步在这些古老的村落中,欣赏着绮丽迷人的风光、呼吸着历史沧桑和浓郁清新的气息时,就一直在想:这些村子曾经历过英国轰轰烈烈的工业革命和羊吃人运动,它们是以何种方式度过了几百年的风雨岁月?
正在这时手机响了,一看又是爹司马晃打来的。爹这一段时间动不动就打电话来,每次电话里几乎就是一句话:赶紧回来湨梁村,划院地盖房。司马征在伦敦大学硕博连读,毕业后恋爱结婚生子,又在伦敦开了个“湨医堂”中药铺,已经有11年没有回去过了。他想,爹妈大概是年纪大了,太想他了吧?
这一次爹是真急了,在电话里大声呵斥道:你再不回来弄块地盖房,等我和恁(河南方言,当地人对你的称谓)妈死了,连埋的地方都没有了。
司马征关上电话想,爹说的也太邪乎了吧?据县志记载,湨梁村有着两千多年的历史,比奇思特村古老得多。司马征的印象里,湨梁村地处中原大地,一马平川。千把口人,四五千亩耕地。村里树木很多,有的大树几个人抱不住。村里也有一条主街,两边也盖着一些草屋瓦舍。湨梁村的春天也是景色宜人,非常好看。村中人家之间有着茂密的杂树草地相隔。红的桃花粉的杏花雪白的梨花等,开放在各家院落和树园中间。牛猪鸡鸭散养着,在草地林子里恣意游荡。还有几家住得离村子较远,鸡犬之声相闻,相互却看不见房舍。小时候,爹带他去地里干活,出了家门,半天才能走出乱蓬蓬密麻麻的林中小道,才能看到村外一望无际的田野。一望无际的田野上有一条河,河水碧清见底,潺潺流淌。河上有一座青砖白灰建成的圆拱式桥,那桥建于何年何代,村里已没有人能说清楚。记得那桥拱券的青砖缝里塞了很多铁片,铁片锈迹斑斑,被风雨岁月剥蚀得用手一抠就掉下一块。河的两边引出几条清沟,清沟里河水清澈,如血管般蜿蜒在菜地和麦田。地面太宽阔,一畦庄稼两三步宽,几百步长,浇地时人们在清沟边挑开一个口子放水流进去,然后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过了半天回来一看,一畦庄稼才浇灌了大半畦。割麦子时,由于麦畦太长,爹和娘两个人分开从两头往中间对着割。等快要接上头时抬头一看,才发现两个人并不在一个畦里,错开了好几畦。田野间散落着许多坟墓,三五个一群,十多个一群,那大概是一个家族的。离村子两里多的上岗地,那一片的坟地最大,大大小小的坟头有数百个。一些墓前的石碑由于历史久远、岁月的风雨剥蚀,上面的字迹已看不清楚,也不见他们后人上坟的痕迹。村里几家大户人家的坟,被茂密的柏树遮盖着,杂草丛生,狐兔野物生存其间,显得阴森可怕,平时很少有人敢进去。爹常说,当年老日本来村里抢粮,全村几百号人躲在树林和野坟里,老日本硬是没有找到。有几个胆大的日本兵钻进去,迷在里面摸不出来,被村里人用三齿木耙杵死了埋在乱坟里。
就这个千把口人的村子,四五千亩的土地,爹妈死了,咋会连埋的地方都没有?
司马征回来了,那是2009年的夏天。
他在“湨梁村站”下了公共汽车,站在路边。路上的大卡车、摩托车、拖拉机、三轮车、自行车穿梭般的来来往往。司马征不知道该咋走。湨梁村的夏天真热,热得超乎他的想像。过去湨梁村的树很多,枝叶茂密,田地里是绿油油的小麦。太阳虽然火辣,人们站在树下和背阴处,还能感受到丝丝的凉爽。眼前的热是干热,因为没有树木,没有麦田,没有任何绿色,太阳直直地射在身上、地上、水泥路和高楼上,一切都裸露着,生出滚滚热浪。司马征看到了指路牌,在路牌上找到了湨梁村的大致方位,便疑疑惑惑地向前走去。路的两边盖着一栋接着一栋的楼房,楼房的一层大都开着商铺,商铺里卖衣服鞋袜、水果卤肉、书本光盘、自行车摩托车、羊肉烩面等。不时看到一些用红砖、石棉瓦、玉茭秆和土墙等围着的大院,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塑料厂,××制药厂,××化工厂,××造纸厂,××食品加工厂。透过围墙的豁口往里看,都是几十亩、上百亩、几百亩大,大院里歪歪扭扭的盖着几座楼房或平房,有的门窗已经破碎了。地上丛生的杂草野树,有半人多高,在灼热的太阳下有气无力的半卷着叶子,像垂死挣扎般的挺着。湨梁村怎么会这么热?热得万物都蔫耷拉着头,人也透不过气来。司马征不停地擦着汗,喘着气,心里有些烦躁。
迎面看见了一座砖券桥,桥被铁栏杆围着,旁边一块石头上刻着“湨梁村清代古桥”几个字,他停足细看,才认出了这就是原先离村子两三里外的那座桥,只是桥下的河没有了,潺潺流水没有了,桥头桥下长满了荒草,河道的地方都盖上了楼房。司马征这才意识到:到家了。
爹司马晃在电话里真没有说错。一望无际的田野,村子与田野间的树园和一片一片的坟地都奇迹般的消失了,那些景象好像在湨梁村根本没有存在过。
司马征走在水泥铺成的路上。水泥路在太阳的照射下泛滥着白光,路两边没有一棵树、一棵草,路面很干净,干净得像条拔光了毛的鸡腿,白光光、直挺挺地伸着。村里的空气干燥,呼吸到嗓子眼里,有些发干发涩。在路的拐弯处,路牌上写着“湨西街”、“古桥南街”等,这都是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街。自己家在哪条街上?爹没有说,他孤零零地摸着街道走。走了好几条街,司马征竟然没有找到自己家门口。司马征抬头看看天,已经中午了,村里人应该是正在吃晌午饭。吃晌午饭,是村里最热闹的时刻。记得小时候,街道两边长着高大粗壮的树,树荫下的人们都端着头号大碗,碗里盛着鸡蛋干面条、豆角蒸卤面、腐浆酸面条等,还有的一手端着鸡蛋汤,一手用筷子扎着三四个大馒头,吃啥饭的都有。他们或蹲或坐或走或喊或唱或吵或骂或笑,啥样的吃饭人都有。可今天的湨梁村街上,不仅没有了大树和树荫,也没有看到一个人在街上吃饭,只有几个打闹的小孩子从他身边跑过,还有两只狗在一堵老墙的背阴处懒洋洋地卧着。
这是湨梁村吗?他有些犯疑惑。十多年没有回来,回来后怎么像个外地游客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旅游一样?他想起来了,湨梁村曾经被国内外媒体宣传过,说湨梁村在不到十年的时间让农民全都上了楼,上了楼的农民们吃饭当然就不会在大街上了。媒体还说,湨梁村的农民彻底摆脱了土地的束缚,不再顶着炎炎烈日挥汗如雨地在地里收割麦子,不再钻进像桑拿室一样的玉茭地里喘着粗气去上肥除草,不再冒着寒风大雪冻得鼻涕眼泪直流地去平整土地掏井挖河。总之,他们终于离开了土地,无限喜悦地过上了做梦都想的和城里人一样的幸福生活。
司马征在网上看到湨梁村翻天覆地日新月异的变化,曾经为自己是湨梁村人激动过,骄傲过。可现在回到了湨梁村,走在湨梁村的大街上,脚底有些虚软,有些腾云驾雾般的感觉。眼前的一切使他感到有些陌生,有些孤独,心里没有了丝毫的激动,也没有感到骄傲。他想起了一首诗:
先祖坟前思还乡,
血脉殷殷恩泽长。
举目难寻进家路,
低头不觉泪两行。
司马征虽然没有流泪,心里也有些失落和惆怅。诗是谁写的,他记不清楚了。
司马征终于看到一个人,这个人正在村中大十字路口的那棵老槐树下嚼人。
嚼人,是湨梁村的土话,就是骂人。湨梁村人有很多土话,爹满嘴土话。司马征上小学学了普通话,就开始觉得湨梁村人和爹说土话是因为他们太土,没有文化,讲的那些土话都是随口喷出来的。上大学时,他突然心血来潮,在图书馆里专门研究了几天湨梁村人的土话,才吃惊地发现,爹和湨梁村人说的那些祖先们留下的土话,文化的内涵竟然是那么丰富,文化根源竟然是那么深厚,那些土话远比现代人的语言要睿智、深邃和博大。比如嚼人。新华字典解释说:嚼﹙júe﹚字义同嚼﹙jiáo﹚字,如咀嚼,过屠门而大嚼。再查嚼﹙jiáo﹚字,才真的知道了这个字的厉害:上下牙磨碎食物。把人当成食物放在嘴里用上下牙磨碎,那该是一种何等的情景?想来就令人不寒而栗。
比如:爹和湨梁村人把光膀子叫“裼脊梁”。裼(读xī音),现代汉语词典上解释为敞开或脱去上衣,露出身体的一部分。全中国的人都知道裸着上身、不穿衣服叫光膀子,有几个人知道上身不穿衣服叫裼脊梁?其实,把上身不穿衣服叫光膀子并不准确。农村人夏天穿着汗褂、背心时,膀子都是光着。唯有裼脊梁,才更加准确地表达了上身不穿衣服的状况。湨梁村人不仅把光着上身叫裼脊梁,还把光脚丫子叫做裼巴脚,把赤裸着的全身叫裼肚肚。
再比如:湨梁村人把最好的朋友、铁哥们儿叫老怀。现代汉语词典中把年岁大的人、在某些方面富有经验、很久以前就存在的,都叫做老。怀,指胸部或胸前、思念怀念和腹中有或心里存有。湨梁村人把好朋友、铁哥们叫做老怀,认真品味,细细琢磨,觉得他们对老字和怀字的涵义运用得多么全面、深邃和老到。
司马征走过去,发现嚼人的是孙得意。孙得意裼脊梁,肩上搭个发黄的烂毛巾,坐在一把破柳圈椅上,地上放着一个吃完面条的空碗,还有一碗汤,汤上飘着两片红薯叶。他叉开两条腿,胸上腿上汗毛很重,黑森森的,像没有煺毛的猪。他裼巴脚踩着地,旁边扔着两只破布鞋,半仰着头脸,半眯缝着眼,像一尊坐着的黑煞神。他扯开瓢一样的嘴,先吆喝几声:湨梁村人都听着!然后开始嚼:
咱村有人叫老卖,
卖完好地卖树林,
卖完树林卖坟地。
卖得全村没地种,
卖得没地留子孙。
卖完子孙还不算,
接着再去卖先人。
卖地钱,吃死恁。
吃恁全家长疔疮,
疔疮烂得流脓水。
臭脓水,淹死恁:
一祖先二爹娘三大姑四老姨,
淹死恁:
五姊六妹七哥八弟九儿子十龟孙。
恁祖先……
孙得意是司马征小时候的老怀,这个老怀从小就会转着圈儿嚼人,只是学习不好,小学毕业后就一直在家种地。爹后来告诉司马征,孙得意嚼人在湨梁村是出了名的。自留地里被人偷了一个南瓜、两棵白菜和几个西红柿,孙得意能端着饭碗边吃边嚼,转着村子嚼好几圈。端着饭碗嚼人,是孙得意的创意。他说,嚼人就要在全村人都吃饭时嚼,那时候听的人多。半时半晌的人都不在家,你嚼谁听?
司马征听着孙得意嚼人,发现他嚼的内容丰富,语言尖酸刻薄,语调顺口押韵,唯有声调不像男人,像女人,女里女气的。他嚼得不紧不慢,有调门,有节奏,像60年代湨梁村的老民间艺人瞎河说书似的。孙得意正嚼着,发现有两个人走过来,他便停下来,对那两个人打声招呼,说上几句话,就像唱戏里的道白。那两个人没有吭声,笑着走了,他接着又嚼起来。
司马征觉得孙得意有点像个戏台上的演员,随时变换着腔调和嘴脸。孙得意嚼了一阵又停下来小歇时,司马征走过去说:老怀,别嚼了,有啥好好说。
孙得意看看是司马征,说:老怀你回来了?你不知道,那个老狗比掰有多欺负人!你知道,村后那口老砖圈井边的那块坟地,是俺孙家的老坟,老坟里埋着俺的先人。可那个老狗比掰把它卖给了化肥厂当污水池。你说欺负人不欺负人?我就是要嚼他,让他祖宗八辈全家不得安生。
狗比掰,是湨梁村嚼人的口头语。比如“你这个狗比掰人,真不是好东西”。有时也指对他人说的话或办的事表示断然否定:“你做那事是狗比掰”,“你说的话是狗比掰”。
孙得意嚼的那个狗比掰是谁?司马征不知道。他只是觉得嚼得太难听,尤其是新时代的村民,也应该讲点道德,文明一些才是。他劝说道:得意哥,老坟地埋着恁孙家的先人,那先人留下的子孙有好几十户近百人,人家都不吭声,你在这儿嚼啥哩?
“你说那话是个狗比掰!”孙老怀翻脸了:“吃饭千口,主事一人。我是老孙家的长房长孙,我不嚼谁嚼?”
孙得意从地上端起碗,嗞溜嗞溜喝了两口红薯叶汤,润润嗓,大声吆喝道:
老卖老卖我告诉恁,谁要敢在俺先人头上动一撮土,俺先烧恁家房,再杀恁家人。最后俺也像老木头一样,把自己倒上汽油点了,俺要用命来祭奠俺先人。
孙得意一脸正义,一副大义凛然的气魄,像个烈汉勇士,发誓要为孙氏家族的利益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
孙得意吆喝罢,没有再理司马征,扯开嗓子又嚼了起来:
恁祖先,不是人……
司马晃不知道听谁报的信,来接司马征回家。司马晃临走时看看周围没有人,轻声对孙得意说:侄儿,嚼吧,嚼死那个老狗比掰。为了钱,把村里良田千顷都卖光了,把子孙后代们的衣饭碗都卖光了,子孙后代们将来吃啥?现在又卖村里的祖先们。嚼他,狠狠地嚼他。
一只狗跑来,冲着司马征“汪汪”叫,爹冲着狗在地上狠狠跺了一脚,狗悄无声息地夹着尾巴走了。司马征看着悠悠离去的狗,对爹说:得意嚼的真难听。
爹说:得意是拿了孙家人集体兑的钱出来嚼的。孙家人多心齐,兑钱雇人,有的管去乡里、县里告状,有的管在村里嚼。得意是管嚼的,他隔三差五地在大十字嚼,嚼了快一个月了。开始还有人稀罕看,现在都习以为常了,不看了。你常年不在家,村里事你不知道底细,不要乱吭气。
司马征问:嚼了顶用?
爹说:到现在也没有看见化肥厂在孙家坟地动工。看来嚼也怪有用。
司马征问:村里恁些地,咋都弄光了?
爹说:地再多哪经搁着卖?
司马征觉得奇怪,问:农村地咋也能卖?
爹说:咋不能卖?
司马征问:咋卖?
爹说:村委会主任王武德说,现在要求城乡一体化。咱村离县城近,规划的五环路把咱村环进去了,环进去就变成一体了。变成了一体,城里的地能卖,咱村里的地咋不能卖?
司马征看看爹,问:环进去的地都是好耕地,好耕地能卖?
爹说:环进去的地每亩给300块钱,就不让再种了。放上三年,就成了荒地。荒地不是耕地,就可以卖了。
司马征又一次想到了湨梁村人的聪明。
爹说:城里人嫌城里房贵,就在咱村买地盖房。离县城远的外村人做生意发了财,想让孩子在城里上学,也来咱村买地盖房。来咱村买地盖房的城里人和外村人有百十多户,都是盖的五层六层的,还有八九层的。娘那×,拿钱多的院地划得大,楼房盖得可洋气了。前院用石头垒有假山,假山上往下哗哗流水。后院弄有花园,花园里不种粮食,净种些不能吃不能喝的花花草草。
司马征想到了刚才看到的那些厂,问爹:那些门口挂着这厂那厂的牌子,里面咋都荒着?
爹说:王武德一开始对村里人说,弄些有钱人来村里办厂,一亩地的收益比种地强得多。他带着一帮人出去招商引资,回来时屁股后跟着一群人,这些人进了湨梁村,活像民国三十二年时蚂蚱吃秋庄稼一样,呼呼啦啦的你圈50亩,他圈100亩,这人又圈200亩,地说没就没了。
司马征问:那些厂咋没有办起来?
爹说:办的都是啥狗比掰厂?有的厂冒着黑紫黄烟,呛死人。有的厂尘灰盖天,从旁边过得小跑,慢了灰尘落得满头满脸满身,像头灰土驴。有的厂天天往外流水,流那水腥臊烂臭,流到哪哪里寸草不生,人闻着恶心头晕。村西头的刘蛋32岁得了肺癌,王三毛在塑料厂干两年突然变成了哑巴,看见谁直啊啊不会说话。郑望江的孙子生下来长着两个头,村里每年都要死十好几个人,最小的才五岁,得的都是千奇百怪的病。村里人去那些厂里闹,说污染,就停工了。现在都是长着半人深的草,撂荒好几年了。
司马征问:村委会不管?
爹说:村委会说和人家签有合同,都是50年70年的。妈那,地都圈走了,村也污染了,厂也停工了,挣个狗比掰钱?有钱人把咱村的地都糟蹋光了。
司马征问:没有地种粮食,老百姓靠啥活?
爹说:靠征一亩地给的300块钱。300块钱顶个啥?咱村现在都像城里人一样,吃粮吃菜都要拿钱买。买的那些菜粮都是用化肥催出来的,含农药都超标,哪有自己种的好?农民想种地,可地都快没有了。
司马征问:一亩地300块年年都给?
爹说:年年给?美死你了!一次给你就完了。
司马征:祖祖辈辈留下的地,给了300块钱,子孙后代们就永远没有地了?
爹说:王武德说,将来的子孙们都成了城市人,光鲜体面,还要地干啥?
司马征说:一亩300块,太便宜了。
爹说:便宜?给你300块钱就不错了。有的地说不好,只给200多块。
司马征:农民的地不是都承包的,签有合同吗?
爹:签合同?恁木头爷咋死的,你忘了?
木头爷的死司马征哪会忘?刚才孙得意嚼人时还提到了木头爷。司马征最先是在凤凰网上看到的,题目是:农民张木头舍命护地,点汽油烈火中丧生。司马征打电话问爹详情,爹说是因为种铁棍山药。铁棍山药是河南温县的特产,是山药中的极品,历史悠久,药用和营养价值极高,曾为历代皇家贡品,也是同仁堂的重要药材。1994年荣获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金奖。木头爷是湨梁村种铁棍山药的好手。他承包的30亩地原先是湨河故道上的胶泥料礓地。为了能种铁棍山药,他带领全家烧草木灰、攒人粪尿、深翻细耕打理了五六年,才把薄地变成了好地。随着铁棍山药在市场上销路走好,木头爷种铁棍山药也出了名。木头爷种铁棍山药出名,得益于他编的顺口溜:
铁棍山药是个宝,
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
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
夫妻吃了床受不了。
楼上吃了楼下受不了,
全楼吃了土地爷受不了。
司马征在伦敦开“湨医堂”,铁棍山药是经营的主要品种。司马征把木头爷的这段顺口溜用英文翻译了作为广告,贴在“湨医堂”里,引来了很多买铁棍山药的顾客,铁棍山药顿时供不应求。1998年司马征第一次回来时,和木头爷签了合同,准备在英国专营木头爷的铁棍山药。
爹告诉司马征,木头爷说小征在英国卖咱湨梁村的铁棍山药,信誉比命大。铁棍山药是祖传宝贝,必须保证质量。他咬牙让30亩地停歇了六年,六年内30亩地只种庄稼不种一根铁棍山药。因为铁棍山药很费地力,一块地种了一次铁棍山药后,停六年不能再种。六年中,木头爷每年拿出一小块地来精心培育品种,把其余的地深翻细耙,上足底肥。到了第五年,又停了一年白茬地,连一棵庄稼也不种。第六年春天,木头爷把30亩地全部种上了铁棍山药。春雨贵如油,可那年春雨下的勤,春雨绵绵,地又肥,种又优,山药苗破土而出,一天一个模样。夏天,秧苗咔嚓咔嚓拔着节长,秧上长出片片绿叶,很快覆盖了地面。一天,王武德对木头爷说:村委会决定引进一家制药厂,地点选在你那30亩地。村里以每亩280元的补偿把你的地收回了。木头爷说:凭啥?王武德说:凭规划。木头爷说:承包30亩地是村委会定的啊?王武德说,收回来不是村委会定的?木头爷说:我和村委会签有承包合同。王武德说,村里给制药厂也签订了合同,小合同要服从大合同。木头爷看着六年的心血说没就没了,急了,跑到乡里县里去要说法。乡里县里接待他的人都说,地是村里的,村委会的说法就是说法。一个乡土地所的干部到村里来做工作,劝木头爷说:新时代的农民一定要把自己从黄土地上解放出来,哪能老想着种地?咱农民种地种了几千年了,还没有种烦?种地能把自己种上楼?种成城市人?木头爷说:我是农民,农民就是要种地。没地种,吃粮吃菜吃铁棍山药从哪来?从屁股眼里屙出来?木头爷有些疯了。
爹说,制药厂来开工的那天,七八台铲车和推土机像当年老日本的坦克车一样,在山药地里“突突突”地横冲直撞,又刨又铲。木头爷仰天无泪,冷不防把一桶汽油倒在了自己身上,划根火柴点着了。木头爷在烈火中喊:地没有了,山药没有了,我咋给小征交代?
木头爷最后被烧成了像化肥厂烧锅炉的炭。
新农村的大街上真干净,不时有摩托车飞驰而过,竟然飞不起一点灰土。爹领着司马征边走边说:你刚才看到的那些围起来里面长满荒草的院子,有一个院子就是把恁木头爷家地征走的那家制药厂,停工好几年了。
司马征听了心里一剜一剜地疼,没有再吭声。
爹又说:趁现在村里地还没有弄完,你手里有钱,赶紧回来划块地盖房。要不再过几年,连搭窝棚的地方也没有了。咱划块地就是不盖房,抹上地基放到那儿,也能留下一块地,将来种上点粮食和菜,不是也有个活路?
司马征点了点头。
天刚下过一场雨,晌午后的太阳像火一样的烧烤着村子,地上冒着腾腾热气,村里如蒸笼一般,蒸得人们不愿说话,鸟儿不鸣狗也不叫,一片寂静。司马征跟着爹去找村长王武德。
王武德家的大门口很气派。两边是敞开的八字形影壁墙,两座黑色大理石建造的汉阙重檐式门柱,左边的柱子上挂着一个白牌子,牌子上写着脸盆大的黑字:湨西果品蔬菜公司生产基地。进了院子,迎面是一座假山,假山后面一条水泥铺就的路直通二百多米外的一栋七层小楼。路的一边是果树林,种着苹果、大枣和桃树等。另一边是菜地,种着萝卜、白菜、辣椒、西红柿等。司马征看了看王武德的院子,约有百十亩大。
王武德裼脊梁,露出肥胖的蝈蝈肚,坐在小楼前葡萄架下面的藤椅上喝茶,看见司马征和他爹,抬起手“啪”地在自己脸上搧了一巴掌。司马征吓了一跳。爹说别怕,恁德叔不论看见谁,都先搧自己一巴掌。王武德笑了,说:这是小时养成的毛病,那时候咱村里树多草多水多,蚊子密密麻麻,经常咬我的脸,也没有啥东西打,就用手,时间长了就成习惯了,有没有蚊子咬都想打。
爹说:武德,小征回来了,想盖房,俺家划院地的事你能不能咬个牙印?
王武德欠了欠屁股,看了司马征一眼,不紧不慢地说:小征,你在英国有房有业,还稀罕湨梁村这巴掌大块地?
司马征按照爹的叮嘱,笑着说:徳叔,咱村在您领导下家家户户都盖了新楼,很快就变成县城了,真比英国强。过几年我还要回来哩。
王武德“啪”地拍了自己脸一巴掌,说:你咋是个憨囟球﹙傻蛋﹚,回来干啥?咱村人多地少,把你爹娘弄到英国多好?听说那儿地面宽得很,骑马跑一天看不见一个人?
爹说:英国人说话我和他妈听不懂,就爱在湨梁村听你叫唤。
王武德笑了,说:你也是个老囟球,小征拿钱给雇个翻译不就行了?
爹说:英国也不是满地钱,一抓一大把。
王武德说:小征不是开有中药铺吗?中药价钱有啥谱?看村西头人家王孬,在莫斯科也是开了个中药铺,发了,发大了,买了一栋楼,娶了四个俄罗斯媳妇,生了一堆孩子,他妈去莫斯科住了一年多,临回来连多少个孙子孙女都没有弄清楚。孬还说,死都不再回来湨梁村。看看人家孬,多有志气!
王武德又拍了自己一巴掌,这一巴掌有些重。
司马征发现王武德虽然经常往自己脸上搧巴掌,其实搧的轻重是不一样的。有时搧得不重,只是象征性的轻轻搧,点到为止,有时甚至只是做做动作。有时就搧得有些重。
司马征不知道,王武徳不停地往自己脸上搧巴掌,搧轻搧重,都是有学问的。这种学问是他当村委会主任多年悟出来的。对待上级,自己无论对错都搧,搧了都有好处。自己错了搧得重些,表示一种认错、被惩罚的态度。我已经搧了自己巴掌了,杀人不过头点地,还能让我咋办?自己没有错,搧巴掌就轻些,不仅显得自己谦虚,还能让领导自己去反思。搧自己巴掌的过程就是让领导反思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那些有点明智的领导会感到自责或不好意思。对待下面老百姓,搧自己巴掌就是一种威慑,这种威慑能够摆平很多难缠的人和难缠的事。对待难缠的人或事,开始搧得轻些,让对方看到村委会主任自己搧自己巴掌,心里会感到有些难堪或不好意思。如果见效不大,就慢慢搧得重些,威慑力就不断地加大。我王武德作为村委会主任,是湨梁村的一把手,已经在不停地搧自己巴掌,而且越搧越重,你还能有啥说?还有啥事一直纠缠不清?如果遇到执迷不悟的人,随着王武德对自己越搧越重,直到很搧自己一下表示结束,就象征着他以强大的威慑力,要彻底摆脱难缠的人和事情。
爹看见王武德搧自己的巴掌重了,就有些急了,说:武德,你说那些狗比掰话顶球用?我是湨梁村老根户,凭啥不给我弄块地盖房?
王武德也收起笑脸,说:村里地恁紧张,你就一个儿子还在英国,老院子还能住,凭啥非要再给你划个新院地盖房?
爹说:老院是我们弟兄几个共有的,咋是我一个人的?
王武德说:你那几个弟弟不是都跑到城里去了吗?
爹没有吭声。
王武德又说:村委会有规定你不知道?凡离开村子20年的,一律不再算湨梁村人。恁那几个兄弟就是回来,老家也没有他们份了。
王武德站起来,不再说话,像磨道的驴一样在葡萄棚下转悠着,不时的往自己脸上搧巴掌,而且有越来越重的趋势。
司马征看着王武德,心里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想到了孙得意嚼人。想到了孙得意嚼人,是想到了钱的魔力。他还想到了爹说的村委会卖地。
晚上,司马征拿出1000英镑塞给爹,让爹给王武德送去。爹不去,说本村人划院地是不要钱的,干啥要给他钱?还是外国钱。司马征说八月十五快到了,只当给他送礼钱,咱也不缺这点钱。再说德叔可能没有见过英镑,见了会喜欢。
爹去了。爹回来说,王武德正在吃饭,把英镑给了王武德,说:小征的一点心意,请他德叔闲时候去英国逛逛。
爹说,王武德那个鸡巴货,一只手拿着英镑不停地甩,甩得哗哗响,一只手往自己两边的脸上时不时的搧巴掌,说:解放前在郑州给英国人擦皮鞋时见过英镑,以后就再没有见过。
几天后,村委会给司马晃划了一块新院地。
楼房是请老梁设计的。老梁是司马征县高中时的同学,毕业于同济大学,曾在北京圆明园修缮队当过技术总监,跑过世界上很多国家。后来被洛阳黄河古建工程公司聘为顾问。老梁干活利落,很快就把新院地规划好了。他绘好图,放好线,钉好木橛。镇中伯一声开工,挂在竹竿上的鞭炮噼噼啪啪的响了起来。鞭炮声中,司马家族的人有的嘴里叼着骆驼牌香烟,有的啃着酱猪蹄和烧鸡,他们边抽边啃边挥锹抡镐帮着打地功。
打地功就是城里人说的打地基。按照老梁放的白灰线,挖好了地基,开始打夯。打夯是个力气活。八个小伙子手里拿着粗麻绳,麻绳有两米多长,系在一个圆的、直径一尺半、高约一尺的青石头上,那青石头叫做峩,或者夯,有几十斤重。打夯要唱打夯歌,唱着打夯歌打夯,一来嘴乐身不累,二来能拢齐人气。领头的司马墩先唱:伙计们准备好啊?
大家唱着呼应:好啊。
司马墩唱:使劲往上扔啊!
大家呼应着唱:扔啊!
随着一唱一和,八个小伙子齐心协力绷紧绳子,把几十斤重的夯抛到了三四米高的空中,再狠狠地砸下来,砸得地面颤动。地基打了一遍夯,镇中叔拿着铁锹把夯过的地面铲平,洒上水,铺一层浮土,再接着打夯。就这样一层一层的打,三天后,地基打好了。
下午,太阳刚偏西,工匠们说着笑着往地基上抹灰,铺砖石。不知道从哪儿突然涌来了一大群人,个个头上缠着白孝布,手里举着花圈、纸人、纸马、纸电视机、纸电冰箱等,呼呼啦啦摆了一地。他们扑通、扑通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嘴里祖先、爷爷、奶奶、爹啊、娘啊的,喊啥的都有。还有几个人挥着铁锹,在房屋正中间的空地上圆起坟堆来。
司马征急了,一个箭步跑过去,用手夺一个人的锹,两只脚不停地踢圆起来的坟堆。
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过来,一屁股坐在坟堆上,对司马征说:这是俺家的老坟,这地下埋着俺的先人。俺爹妈就埋在你家的房底下。你们哪里不能盖楼,非要在俺爹妈头上盖?
司马征看着老头那张不要命的老脸,呆在那儿,不知道该咋办。
这时,有人点燃了花圈、纸人、纸马等。烈火熊熊,灰烬在热浪中像黑色的蝴蝶四处飞扬。编织着那些纸扎的柳树枝、高粱秆,在烈火中噼噼啪啪的响着,青烟灰烬弥漫了一院子。司马征拿着铁锹,跑过去扑打火苗。火苗没有扑灭,看到一个小伙子提着大竹篮子,往空中大把大把的抛撒白纸钱。外圆内方烧饼一样大的白纸钱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飘飘摇摇,忽忽悠悠,慢条斯理的落在了人们的头上、身上和地上。司马征去夺那个小伙子装着白纸钱的篮子,有人点起了鞭炮,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了起来。那群人听见鞭炮声,齐刷刷地盘腿坐在地上,扭鼻涕甩眼泪的放声哭喊起来。那哭声听起来很大,听下去觉得那仅仅只是声音,声音干干的,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悲伤。哭闹声引得湨梁村很多人来观看。
打地功抹地基盖新房,是农村人的大喜事,可这突然降临的一群人,把司马征家的大喜事变成了办丧事的地方。
爹气得脸色铁青,一蹦一跳地去找王武德,说:武德,我日你先人,你把滩人的坟划给我?
王武德来了。他往自己脸上“啪”地搧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搧得有些重,脸上顿时就红了。他板着脸对那个八十多岁的老头说:你们哪村的?
老头吓了一跳,说,我这么大岁数了,你当着这么多人搧自己脸,你是欻谁哩?
欻﹙念chuā音﹚,温县方言,意思是用惩罚自己的方式给对方难堪。
王武德说:我自小就有这个毛病,谁也不欻。恁说这是恁家坟,有啥证据?
老头往地上跺着脚说:俺是黄河滩的,这下面有老施法,不信挖挖看?
滩人拿着锹往地下挖。挖了一阵,挖出个灰橛,灰橛下面还有一块大方砖,砖上刻有两行字:灰橛南十二丈五尺七,东七丈八尺三孙善祖坟。
灰橛,是湨梁村的先人创造的划分地界的标志。平原上的村子地面再宽,空地再多,土地依然非常金贵。家家户户的院地、田地、坟地之间,为了把一分一厘的土地所属划分得清清楚楚,使它作为永久性的基业遗留给自己的子孙后代,都要下灰橛标志界限。下灰橛很有讲究。定好地界后,在确定的位置挖一尺多深的坑,在坑底用铁火柱往下扎二尺多深的洞,把白灰水浇灌下去,在地下形成白灰柱子,上面放块刻有字的砖,砖上再放上石橛,石橛周围再种上枸杞。就形成了地下有白灰柱,中间有刻字砖,上面有石头橛,地上长有枸杞的地界标志。
王武德问:孙善祖是谁?
老头说:俺老爷。
王武德站在灰橛的位置往前后左右四周看了看,说:这里的坟文化大革命时就平了,一直种庄稼,谁还记得这里是你家的祖坟?
老头说:这灰橛你不是看见了?现在政府讲以人为本,死去的也是人。谁都有祖先。你没看报纸电视?人家周口市一夜就新圆起了一百多万座坟,一百多万座啊,那是多少人的祖先,你知道吗?俺爹妈的坟咋就不能再圆圆?
王武德搧了自己一巴掌,说:村委会有规定,老坟一律不能再圆。
老头不再看王武德,他冲着司马征说:你敢在俺祖坟上盖房,我就死给你看。我死了也要埋在这儿,和我父母祖先做伴儿。
老头说着站起来,拄着拐杖晃晃悠悠地向司马征走去。
司马晃急了,去拦那老头,嘴里骂道:算了算了,这个狗比掰地方我不要了。
司马晃回头对王武德说:武德,恁家院里地方大,百十多亩,我上恁家的院里盖去。
黄河滩人火了,揪着司马晃的衣领,举起拳头巴掌要打他,说:你这喷粪的嘴,这是俺家的祖坟,你敢骂这是狗比掰地方?
湨梁村人多势众,拉开了黄河滩人。
王武德说:老晃,算球了吧,真没有想到他们还有这么多后人。
黄河滩人不由分说地在那个院子里圆起了几个大坟堆,几乎占满了整个院子。每个坟堆上都压着白纸钱,几个没有焚烧的花圈也放在上面。
后来听说,黄河滩人第二年在坟堆间的空地上种上了菜。几年后,那几个大坟堆越来越小,菜地越来越大,不仔细看,都以为是个菜园子。黄河滩人私下对湨梁村的亲戚说,黄河滩原先地很多,这些年搞黄河滩工业开发区,全建成了工厂,地没有了,吃菜全是买的。后来知道,买的菜都是用化肥催的,叶子上撒的农药一层摞一层,吃多了得癌症。黄河滩人就想办法四处弄地,弄来地自己种粮种菜自己吃。湨梁村人听了,说黄河滩人不穿衣服比猴精。
几天后,村委会在别的地方给司马征家又划了一块院地。
为了一扫在黄河滩人祖坟上盖房带来的晦气,为了让爹妈高兴,司马征要在这块新院地上,盖出全湨梁村,全温县最奢侈、最豪华、最别致、最光彩夺目的楼房。司马征拿出来五十多万。司马征在伦敦开的中药铺“湨医堂”,生意非常好。英国人爱用中药养生,尤其爱吃温县的铁棍山药。他不缺钱。
司马征几年前就筹划着给爹妈盖楼了。他觉得农村的楼房不能盖得太高,但一定要具有世界水平,一定要让湨梁村人长长见识,看看欧洲的乡村小镇都是啥样的村民居舍和田园风光。比如那里的民居豪宅,都不是太高,两层居多,三层的很少。不像在湨梁村盖房的那几家土财主,包括武德叔家,楼房盖了五六层、八九层高。盖那么高除了炫富,能有啥用?大都是一楼在做饭待客,二楼住人,三楼堆放杂物,四楼以上基本上是野猫耗子的居所。司马征特在考察时,选择一些乡村小镇的特色庄园,从不同的角度拍了许多照片,最后把照片都给了老梁。
伦敦郊区的丘吉尔庄园,在门的设计上就很有特色。丘吉尔的第一代祖先在修建庄园时,从大门到卧室安了一百五十多道门。据说是为了和情人在庄园里厮混,等老婆到达庄园后从第一道门进到卧室,必须要走过一百多道门。这等于层层设防。司马征受到启发,说自己常年不在家,为了安全,使小偷不容易进到父母卧室,请老梁在设计门时借鉴这一风格。为此,从院子大门到二层楼上父母的卧室,老梁设置了整整15道门。
司马征给爹盖的两层半小楼竣工了。这栋楼无论从建筑风格,雕刻彩塑,所用材料以及院内格局,真是让湨梁村人大开眼界。
大门口是一片敞开的草地,草地中间一个红色大理石砌成的花坛,花坛里安放着一尊三米多高的金属雕像,雕像是罗丹的名作思想者。思想者光着肚,驼背坐着,弯曲的右手托着下巴,两眼目光冷峻,低头审视着眼前的地。
爹围着思想者转了好几圈,问司马征:这个狗比掰货,咋光肚肚坐在咱家门口?
司马征说:这是外国一个著名雕塑家的作品,名字叫思想者。
爹说:他思想啥?是不是思想为啥把我放到这儿?
司马征笑了笑,没有再给爹解释。
思想者的两侧是八字形开面,像是古代的衙门口。思想者的后面是正院的大门。进了大门是一条三尺宽的路,用清一色的花岗岩铺成。迎面是一栋两层半高的楼。单就楼的人字形山墙朝向,就和全湨梁村的所有房子都不一样,它正对着大街,面南朝向。四个四叶式圆形石柱墩上,立着四根多立克式石柱,直通人字形屋檐下面的水平横梁。横梁是一条雕花的砂岩。整个墙的主体由红砖砌成。一层的中间是圆拱形正门,两侧是两个欧式的白色窗框,镶嵌着彩色玻璃。二层楼的整面墙用红木雕刻造型分隔,镶嵌着一整块透明的大玻璃墙,豪华庄重,采光充分。二层顶部横着的砂岩梁上,是半层高的三角形框架,在三角形框架的正中间位置,雕刻着一尊牛头。那牛头比南非马赛马拉草原上野牛的头还大,牛角高扬,牛眼圆瞪,虎视眈眈地看着院里和大街上。牛头的两边开着两扇造型别致的小窗户。
有人知道,司马晃是属牛的。
这种楼房的外观形制用料,让所有看到的人眼睛一亮,有不少人脱口而出:这楼房真牛×。
爹说,他盖了一辈子房,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楼房。
很快,湨梁村人还传播出一个信息:司马征盖楼用的大理石,和古希腊修建卫城用的大理石出自同一个采石厂。门窗上的彩色玻璃,和梵蒂冈教堂门窗上的一模一样。墙上涂着的油漆,卖漆的人当场大口喝过,是最环保的。砌墙的红砖,和莫斯科红场建筑物上的红砖出自同一厂家。最讲究的要算地面用的地砖,据说是从当年装修克林顿办公室剩下的地砖中弄一部分走私过来的。
新楼盖好后,司马征买了一挂十万头的鞭炮,把大门口和院子里崩得炮屑飞溅、青烟弥漫。在一阵鞭炮和街坊邻居们的喝彩声中,在湨梁村人无限羡慕的目光中,司马晃夫妇高兴得像当年做新郎新娘似的,咧着说不出话的嘴,搬进了新盖的豪宅。
谁知这么好的楼,母亲住进去第二年就得了肺癌,很快就去世了。
母亲真是命苦。
2012年秋天,司马征又接到了司马晃的电话,说自己吃不进饭,浑身无力,连站起来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司马征急匆匆地从伦敦赶回了湨梁村。
爹躺在床上,脸色灰黄,说话声音有些绵软。司马征带爹到市医院检查,医生看了看片子,说发现肺上长了个东西,是不是癌还不好确诊。他没敢给爹说,只是说是腰脊椎骨质增生,压迫到两腿神经,不大要紧,回家抹点药理疗理疗就行了。
从市里回来路上,爹突然说不想回新院,要回老院子去。
不到十年时间,湨梁村已经分成了两个村子。一个是新村,在老村子的北面、西面和东面,凹字形的围着老村子。村子的南面是县城,预留着县城将来发展的空间,不允许往南发展。新村子的楼盖的都是三到八九层高,砖或水泥钢筋浇筑的墙,有的墙外面还贴着华丽的彩色瓷砖,楼顶上盖着红或青色的瓦。街道是水泥铺成的,街道两边有的人家开着小卖铺,街上人来人往,不时有大车、小车、摩托穿行,非常热闹。老村子已经很少有人居住了。依旧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土路,两边是低矮的旧瓦房破草房,有不少人家的院墙屋墙已经倒塌,房顶上和院子里长着野草小树。
司马征家的老院子就在老村子的南头。司马征把爹搀扶到了老院子。秋天了,久不住人的院子一片荒凉。满院的野麻、艾蒿、鬼子姜、 狗尾巴草,现在都变得有些枯萎发黄,枯草间落着一层树叶。院里的颜色就像爹的脸。
司马征扶着司马晃进来老屋,老屋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气味。司马晃坐在八仙桌旁的柳圈椅子上,抬眼看着屋里的墙,墙上有几张原先糊的报纸已经崩裂脱落下来,悬挂在墙上,像朵朵开败的残花。他对司马征说:
去,把墙上那些破报纸全都撕下来,看着眼晕。
司马征去撕墙上的报纸,发现报纸是文化大革命期间的《温县一二·九造反兵团报》。有几张同一天的报纸还平平整整地贴在墙上,报纸上通栏标题写着:红卫兵勇破四旧,平祖坟斗志昂扬。
司马征说:爹,这报纸可都是文物!
司马晃说:啥狗比掰文物,都给我撕了。
司马征撕去报纸,露出了里面的土墙。土墙是用泥土和着麦秸垛的,随着撕去的报纸,墙上飘下一片灰尘。灰尘带着陈旧发霉的气味弥漫开来,直往他的鼻子和嗓子眼钻,他的鼻子和嗓子有些发辣,直想咳嗽。司马征低头看看脚下的地,地是用黄土夯的,夯得很瓷实,因为踩踏的时间久了,变得有些黄中发暗,暗中发亮。小时候,他每天都爬在地上玩,记得地面上裂开了几块皮,他曾把一块地皮抠翻过来,发现下面有着一层稀稀点点的白色。爹说那是小孩子撒的尿多了,渗到下面结成的尿碱。司马征说我在地上撒过的尿才有多少,哪会在这地下结成尿碱?爹说你尿的次数不多,可我爷我爹我和你四个叔叔都在这地上尿过。这种尿碱有好处,能防虫蚁,不比现在的杀虫药差。司马征又环视着屋里的床,那床是槐木做的,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据说爷爷就出生在那张床上。还有那条长板凳,那把小木椅等,都有着几十年、上百年的沧桑岁月。
老屋的一切对于司马征来说是那么熟悉,因为他一出生就跟着奶奶住在这屋里。又是那么的陌生,因为他毕竟在伦敦那个繁华的世界大都市生活了那么多年,怎么也没有想到老屋的一切都还依然如旧。
司马晃半天没有说话。
司马征抬头看看坐着的爹,爹正在看着八仙桌下面,目光有些发直发呆。
司马征说:爹,看看老房子,咱还回后街住吧?
爹说:征,把后街新院那楼拆了吧?
司马征瞪大了两眼:拆楼?爹疯了?
不过,后面三个字他没敢说出口。
爹说:拆吧。
司马征问:为啥?
爹说:拆了种地。
司马征:好好的楼,咋要拆了种地?
爹说:种地。现在村里没有地了。吃粮吃菜都得买。买的粮食和菜都是用化肥催的,上的都是剧毒农药,咱村每年死不少人,都是得的肝癌肺癌胃癌食道癌的,医生说与吃买的粮食和菜有关系。咱村人没有黄河滩人精,黄河滩人说他们自己吃的粮食和菜都是上的人粪尿,种菜从不打农药,有了虫用手去逮。他们说,一些种地种菜专业大户从来不吃自己种的东西,他们种的东西都是卖给城里人吃的。现在咱村人迷糊过来了,也想自己种粮和菜,可是城乡一体化了,没有地了。拆了楼弄出一块地,咱也自己种东西自己吃。
司马征想了想,对爹说:那就在咱这老院种,不是一样?
爹看看他,没理他。停了一会儿说:把那个东西搬出来。
司马征问: 啥?
爹说:灰橛。
司马征四处瞅瞅:啥灰橛?
爹用拐棍指着八仙桌下面说:眼瞎了,恁大个东西看不见?
八仙桌放在老屋北面墙的正中间,从司马征记事起八仙桌就是个非常神圣的地方,上面敬奉司马家族的历代先人牌位,下面收拾得干净利落。奶奶、母亲在世时,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抹布蘸着清水把桌子擦洗一遍。年下时上面摆满了猪头鸡鸭鱼肉水果等各种供品,香炉里插着香火,青烟袅袅,满屋里飘动。
八仙桌下, 司马征看见了那个灰橛。那灰橛乍一看像块大土坷垃,其实是石头的,圆锥形,大头有头号碗的碗口那样粗,尺把长,灰黄色的,浑身不太光滑。老房子里常年没住人,灰橛躺在八仙桌的下面,覆盖着一层灰尘,不仔细看不知道那是啥。
司马征说:搬它干啥?
爹说:叫你搬你就搬!
司马征弯下腰去搬那灰橛。那灰橛约有十多斤。司马征吭哧着,从八仙桌下面搬出了那个灰橛,弄得浑身两手都是灰土。
放哪儿?
去洗干净。
洗它干啥?
叫你洗你就洗,啰嗦鸡巴啥?
司马征把灰橛搬到院里,用水洗干净,又搬进来放在爹面前。爹指着那个灰橛,问司马征:知道是哪来的?
司马征摇摇头。
爹说:新院地下挖出来的。
司马征说:挖出来个灰橛又咋了?还非要拆楼?
爹说:知道灰橛下面的砖上写的啥字?
司马征还是摇摇头。
爹说:咱农村人拉屎撒尿喜欢敞亮,用玉茭秆或土墙一围就是厕所,屎尿再臭,风一吹啥也闻不见了。不像城市人,吃饭睡觉拉屎撒尿都在一个屋里。你把厕所盖在楼里,恁妈嫌太脏,经常吃不进饭。就让司马墩在院子里挖个厕所。没想到挖出了两副棺材,旁边立着这个灰橛。
司马征还是没有明白爹的意思。
爹又说:这灰橛下面有一个刻字的砖,砖上写着司马宫坟茔。你知道司马宫是谁?
司马征说:不知道。
爹说:司马宫是我的老爷,你的老祖爷。新院地原来是咱家的老祖坟,坟里埋着咱家历代祖先的棺材。原来离村子两里多远上岗地的那一大片老坟,你还记得吧?老坟是好多家的,其中也有咱的老坟。你爷爷奶奶民国三十二年死在外地,咱祖坟的具体位置我也记不太清楚。文化大革命时破四旧,把那一大片坟全都平了,石碑砸了,柏树刨了。几十年来,生产队种菜种粮,把那块地翻来翻去。后来,楼房越盖越多,村子向外扩展,真没有想到,咱把新楼盖在了自己的祖坟上。我和你妈天天和祖先们住在一起,我和你妈住上面,祖先们住下面,你想想那是啥心情?你妈住进去才两年,把命都贴进去了。
爹说去找过王武德。王武德说:老晃,年代多了,连你自己都不知道那里是你家的祖坟,我咋会知道?
爹说:武德,能不能再给我划块新院地?
王武德说:你是真不清楚还是装糊涂?咱村里哪还有好地?剩下的几块七齐八不整的地,下面不是张家王家、就是李家郑家的祖坟哩,那就更麻烦。再说,你正好在自己的祖坟上盖楼,谁也说不出啥来,就只当你给你祖先看坟哩。
爹对司马征说:武德说的是实话,村里真是没有好地了。
爹停了一会儿,又说:征,咱用你在英国挣的血汗钱,买了咱自己的祖坟,在上面盖了恁排场一栋楼,我死了咋去见恁爷爷奶奶和祖先们?村里还有人说,大门口你弄那个光肚肚的思想者,老盯着地看,盯着地看想啥?就是想不通你咋会把恁好的楼盖在自己的祖坟上。
司马征苦笑一下,他这才明白了爹不去新院住的原因。
司马征想了想,对爹说:这老屋太脏,咱先还住到新院,我这几天把老院子收拾收拾,再搬过来住?
司马晃答应了。
秋天的来临,新湨梁村的人们并没有意识到。因为那里没有树木花草等参照物,他们看到的依然还是那些反射着热浪的楼房,白光光的水泥路,穿梭般的车流和顾客如织的小卖铺,他们感到新湨梁村依然是那么的火烧火燎,那么的热气腾腾,那么的轰轰烈烈。只有到了老湨梁村的人,才感到了有些冷静,有些安宁,有些清醒。因为他们看到那些经过春夏两季疯长的花草树木,现在都气数将散,开始慢慢露出了枯萎凋落的迹象。
司马征来到了老院子。他决定在老院子给爹再盖一栋楼,他无论如何也要给爹盖座楼,了却爹一辈子的心愿。他有的是钱。他踩倒了院里那些疯长的野草小树,迈开步子测量着老院子的面积。可量来量去,老院子要盖一座自己理想中的楼,面积确实小了些。
他想到了西邻居。司马征知道,西邻居的祖上和自己的老祖爷司马宫聚过仇,聚仇就是因为盖这座老上房。爹说,曾祖父为盖这座上房,十多岁就开始在院里种树。二十多年后锯倒了那些树,小缸口粗的做大梁,洗脸盆粗的做二梁,大碗口粗的做檩条,枝枝杈杈和小树做椽用。最后缺了一根檩条,曾祖父去锯与西院边界上的一棵树。那棵树原本是野生的,小时候没人注意,直到长大了,能当材料用了,两家人才都围着那棵树不停地看,都说是长在自己家的院里面。那时候村子里人口少,地面很空旷,家家户户之间野草相连,小树疯长,看上去好像并没有严格边界。为了弄清楚那棵树到底归属谁,曾祖父和西院拉起了天线。
拉天线分边界为的是寸土不让,寸土必争。看似为了争眼前寸土寸地上的这棵树,实质上是争谁能世世代代拥有这寸土寸地。寸土寸地虽然不大,如果世世代代的拥有它,就能拥有它世世代代生长出的财富。为了争那寸土寸地上世世代代的财富,邻里之间为边界拉天线的很多。两家请来了村里的管事人,在院子两头的分界点刨出了灰橛,在灰橛的位置插上一根高高的竹竿,两根竹竿间拉着一条天线。在两家有争议的地方,从天线上坠下一条垂线,垂线接触地面的位置,就是两家院地的分界点。拉天线的结果是那棵树长在两家边界的正中间。
曾祖父对西院说:树做个价,我给你一半钱。
西院说:我要树,不要钱,我也要盖房。
曾祖父说:锯吧,锯了一劈两半。
西院说:不锯,让它再长几年,我盖房当梁用。
爹说,两家一直为那棵树较劲,一直把结下的仇恨延续了好多年。那棵树在两院的较劲中一直长到了1958年,那时村里大炼钢铁,一切财产充公,才被大队锯倒撺进了炼钢炉。
西邻居和自己家祖上为盖房争边界结下的冤仇,随着岁月流逝,随着祖先们的远去,到爹和他这一代已经淡忘了。司马征看到,当年两家怀着仇恨用青砖垒起的边界隔墙,随着风雨岁月已经坍塌风化,变成了一道尺把高的青灰土埂,土埂上爬着牵牛花和野瓜秧。不仔细看,两个院子像一个院子一样。西院的两座破旧老房子淹没在荒草杂树丛中。他跨过那道几乎看不清的隔墙,发现荒草和杂树丛里有一块熟地,熟地上蹲着一个人,那人正在用小铲子铲菠菜。菠菜贴着地面长,厚实的叶子碧绿,边缘和尖子有些发红。几畦菠菜长得很好,棵棵像盘子那么大。还有两沟小葱,小葱也长得青绿挺拔。司马征走过去,是镇中伯。镇中伯佝偻着身躯,眼睛已看不太清楚,他大声问来人是谁?当他知道了是司马征,便问:
征,国外回来了?
司马征说:回来了,伯。咋在这儿种菜?
镇中伯说:村外没有地了,都卖光了。老院子荒着,开出来种点菜,种点粮,够我吃哩。
荒废的老院子变成了菜园子和粮田,是司马征没有想到的。
司马征后来看到,湨梁村有很多家荒废的老院子里都开有菜园,种着黄瓜辣椒西红柿白菜等,还有的种玉米小麦黄豆红薯等。问爹,爹感叹说,村外的地,原本是世代先人种庄稼和蔬菜的良田,现在变成了楼房,这厂那厂。村庄里面,原本是世代人居住的院落房舍,现在却长满了荒草野树,荒草野树中又被开垦出来种着庄稼和蔬菜。这咋都弄颠倒了?
司马征和爹有同感。他这一辈人活到60岁,才发现世间有很多事情都颠倒了。上世纪50年代,自己小时候,吃五谷杂粮不好,剌嘴扎胃,都想吃精米麦面,麦面还要85的,最好是80的,就是一百斤小麦磨出85斤或80斤的面。现在颠倒了,都说吃五谷杂粮好,小米要带着细糠吃,小麦压扁了不出面连皮吃最好,不破坏维生素,有利于健康。当年穿粗布土布不好,太土,都想穿洋布、的确良、的卡布的衣裳,连进口的日本尿素袋也成了做裤子的抢手货。现在颠倒了,都说穿粗布土布的衣裳好,纯棉的天然的,冬天保暖夏天透气,有利于皮肤保养。下雨天不好,连下三天雨就举头骂天“塌窟窿了,天天漏?”都说晴天好,红杠杠的太阳多好的天?现在颠倒了,雨天越多越好,能冲走颗粒悬浮物和有毒气体,有利于净化空气,滋润万物生长。雨天少了就打碘化银弹,搞人工增雨。住平房草房木板房、点蜡烛煤油灯不好,做梦都想住楼房,“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成了共产主义的重要标志。现在颠倒了,有钱人都想住平房草房木板房,说能接地气。有电灯不用,非要弄个电蜡烛、电煤油灯点上,说是古朴高雅有情调。瘦人不好,像个要饭的似的。胖人好,富态,做梦都想变胖。现在颠倒了,是瘦人好,苗条健美,肥胖不好,很多人天天吃肥肉喝减肥茶。司马征想,这些标准的颠倒,是大城市或发达地区的风尚。湨梁村的这些颠倒,好像和他们并不完全相同。
西院原本也人丁兴旺。司马镇东、镇西、镇南、镇北、镇中老弟兄五个和自己的爹是一辈人,当年都居住在一个院子里,二十多个孩子像养着的一群鸡,叽叽喳喳满院乱跑。夏天的夜晚,院地上铺着几条苇席,苇席上躺着一地的孩子。冬天没有床,床是大人们睡的,孩子们都挤在院里的柴草垛里睡觉。爹说,西院的孩子们大了,有人考上大学毕业后没有回来,有的外出打工,有的做生意挣了钱在村子外面划新院地盖新楼,西院就冷清荒芜了。
镇中伯问:征,你来这些破院子干啥?
我爹也想回来老院住,和你做伴。
你爹真是个憨囟球,放恁好楼不住,非住这干啥?
你咋不搬后街我七哥八哥九弟他们那儿住?
他们那儿房子小,不像你给恁爹盖的耗子楼,宽敞。
啥叫耗子楼?
村里人不是都说,你给恁爹盖的是耗宅吗?
司马征笑了,没有吭声。
镇中伯又说:五八年小喇叭里天天播,说共产主义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现在都共产主义了,可那共产主义楼我就是住不惯。上楼下楼的磕磕绊绊,收了粮食也没有地方放,瞎不自然。院地里打着水泥,光溜溜的像是和尚头,树木花草不生。屋里打着茅厕,屙尿都在屋里,夏天臭气熏人。墙上涂着这漆抹着那色,花里胡哨。哪儿有住老房舒坦?叔生在这儿,长在这儿,出门就看两眼绿,进屋就踩老土地,住着可随便。死了我还想埋在这儿哩。
司马征看着破旧的西屋,问:这座西屋破成这样,咋不修盖修盖?
修盖?这屋是我弟兄五个的,爹娘在世时分家我只有小半间。前年想修盖,可还没有动工,老三老四来了,说哥你住着可以,新修盖不行。新修盖了,整个西屋不就都是你的了?我们还有份哩。
听了镇中伯的话,司马征心里像堵了一团棉花。
他又想到了东邻居。东邻居是六爷的家。小时候,他经常翻墙到六爷的院子里偷葵花。六爷的院子很大,种着很多葵花。葵花开时满院金黄金黄,香气飘得半条街都能闻到。葵花成熟的季节,忍受不住诱惑,他约上几个老怀,其中就有很会嚼人的孙得意,经常跳过去偷葵花。六爷六奶已去世多年,他们只有一个女儿叫凤萍,司马征叫她凤萍姑。1959年,凤萍姑响应国家号召支援青海建设,后来就落户青海西宁,很少回来。
司马征从西院回来,隔着倒塌的院墙看东院。东院长着荒草小树,荒草小树里也开出了一块熟地,种着玉米、南瓜。玉米穗早已经被人掰去,留下一片枯黄的空玉米秆在微风中摇晃。南瓜秧干枯黑黄,大南瓜已被摘走,留下了两个拳头大小的南瓜挂在小树上。东厢房的顶部塌了几个窟窿,里面的檩条、大梁和椽裸露着,门窗已经被人卸走,墙上被猫狗鸡鼠们掏了很多洞。老上房稍微好些,房顶上长着一簇簇野草,在风里不停地摇晃。
司马征去找王武德,他说:德叔,我六爷家的老院子荒着,划给我咋样?
白划给你?
那就卖给我?
宅基地不让买卖,你不知道?
司马征半天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再说啥。
王武德看着有些尴尬的司马征,搧了自己脸上一巴掌,吸了口纸烟,吐出一串烟雾,腔调变得有些弱细:小征,你准备拿多少钱?
村里要多少钱?
王武德伸出一把手。
五千?
王武德有些激动:五千?你真能说得出口!
司马征想,我家是村里老根户,划院地原本是不要钱的。五千还少?他又问:
五万?
王武德干脆利索地把手掌翻了过去,又翻了过来。然后顺手搧了自己一巴掌。
十万?
十万。
司马征吃了一惊:太贵了吧,就一个老院地,荒着,咋会值恁些钱?
嫌贵?新规划的五环路,已经把咱村划进去了,咱村很快就成为县城了。县城的地有多贵,你应该知道吧?
王武德说完,又搧了自己脸上一巴掌。
十万?五环路?成为县城?这几个概念一直在司马征的耳边回响。
他狠狠心,交给了王武德十万。
司马征满心喜悦,他要把自己老院的上房扒去,推倒和六爷家之间的隔墙,把六爷家的老房也扒去,两个老院子连在一起。他要在宽敞的地面上,给爹再盖一栋楼,这栋楼要建的比后街祖坟上的楼更豪华、更牛 。司马征不缺钱。
司马征哼着《幸福的家乡幸福的我》小曲,跨着轻盈的脚步跳进了六爷的院子,两只黑色的蝴蝶忽闪着翅膀迎面飞来,几乎要撞到他的脸上。司马征没有理会它们,直奔六爷家的上房。六爷家上房屋门的门鼻子用铁丝扭着,铁丝已经生锈,轻轻一掰铁丝断成几截。推开门,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两副黑漆漆的棺材放在屋子的正中间,大头正对着屋门口。一副棺材的大头写着红色的“福”字,一副棺材的大头写着黄色的“寿”字。两副棺材上面用苇席盖着,苇席上落着一层尘土。棺材下面的地上堆着几堆浮土,浮土上一群耗子受到惊吓,唧唧叫着跑走了,两只大的耗子倒显得有些镇静,忽闪着四只鼠眼看着他。
司马征突然想到了爹。
三十多年前的一天,六爷已经很老了,拄着根老榆木拐棍,颤巍巍地来找司马晃,说:晃,帮我和你婶把喜木备了吧!
湨梁村人把做好的空棺材叫做喜木,人死了装进去才能叫棺材。
爹说:二老身体恁扎实,急啥?
六爷说:喜木备好了,放它几十年也没啥,还可以放放粮食。我和恁婶有了三长两短,到时候也不抓瞎。
司马征听语文老师讲过三长两短。老师说三长两短指意外的灾祸事故,特指人的死亡。爹说,恁那老师是瞎胡扯。你没有见过爹给人家做的喜木?没有盖子的喜木是几块板?是三长两短。一块底板,两块侧帮,是长板。大小两块堵头,是短板。人老了,都要有个三长两短。有了三长两短放在那儿,心里就踏实。突然死了,把另一块长板拿来盖上就行了,就不会为没有棺材装殓着急。
每当想起爹对三长两短的解释,司马征就觉得全中国著名的汉语言学大家也没爹有学问,也都没有湨梁村先人的学问深。
爹说:叔,用啥料?
六爷说:把东院的两棵大香椿树锯了,用香椿木。
凤萍啥意见?
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再说她跑恁远,经常是多少年没有一封信,叔婶靠不上她,就靠你了!
爹半天没有吭声。
六爷又说:叔婶不会白让你尽孝,你虽然是我远房侄儿,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亲侄儿,你把我俩养老送终,东院的屋业就归你了。
爹还是没有吭声。
六爷说:西院恁弟兄五个,住着多窄强?我和你婶走了,你就搬到东院去。
爹锯倒了六爷家的两棵大香椿树,爹用手掐着算了算,觉得不够,又锯倒了自己院的一棵香椿树。三棵香椿树晾晒了两年,爹用拐尺、墨斗量好尺寸放好线,叫上二叔三叔们,把树干绑在大街上的老槐树上,两边架上长板凳,爹和叔们裼脊梁,站在长板凳上,双手握着大锯,一推一拉地拉着大锯解板料。拉大锯解板料是件重体力活。随着“刺啦刺啦”的声响,锋利的锯齿把圆木中的木质钩拉成锯末,弧形般的纷纷扬扬洒落下来。随着锯末的撒落,一条锯缝慢慢向下延伸,直到把一块板料完整地锯解下来。拉大锯解板料是技术活,没有技术会把大锯拉偏画好的墨线,一块板料就会废掉。三叔四叔力气小,经常拉偏,爹经常骂他们,急了爹还上手打过四叔耳光。
解板料用了三个月。天冷了,爹把板料弄到六爷的东厢房,拿着斧、锛、锯、凿、刨等各式家伙,给六爷六奶做喜木。冬天,屋外大雪纷飞,屋内滴水成冰,爹穿着破旧的粗布棉袄棉裤,腰上系根布带,光脚穿着单布鞋,一锛一斧一凿一刨地做喜木,手脚上冻裂的条条缝隙里经常渗出血来。爹整整做了一个冬天,做好了两副喜木。爹买来两脸盆松香,用铁锅烧化了,浇灌到喜木的底部,把缝隙弥漫得滴水不漏。春天,爹领着司马征在北河洼的沙土里捡桐油籽,捡来用铁锅熬成桐油,把桐油和黑墨一遍一遍地涂在喜木上,整整油漆了九遍。把两副喜木里里外外油漆得像黑色的大理石一样。
湨梁村有个习俗,两口子如果有一个先死了,一般是不埋葬在地下的,只是在树园里或村边盖一个比棺材大一些的小房子,当地人叫丘,把棺材丘进去。等另一个去世后,再一起埋葬到地下。六爷死了。六奶让司马征写信告诉青海西宁的凤萍,让她回来送送她爹。
凤萍回信说:西宁离家太远,回不去。
六奶对爹说:晃,就当俺老两口没有这个闺女,你就是俺的亲生儿,恁叔的后事你办吧。我死了你把俺两口子一埋,这个院子就留给你了。
爹充当了孝子。他请来了一班乐器,在吹吹打打声中,把六爷装殓进棺材。爹身穿重孝,手捧着香盆,用肩膀扛着幡,走在棺材的前面,棺材后面跟着二叔三叔四叔五叔包括司马征在内的兄弟姐妹们,他们哭哭喊喊地把六爷丘在了村边的树园中。后来,六奶也死了,爹把六奶装殓进另一个棺材里,然后把六爷从丘里起出来,带着一帮孝子贤孙,穿着孝衣举着幡棒,要把两口子合葬。
正在这时,凤萍回来了。她对司马晃说:大哥,我爹妈暂时不入土,老两口先安放在上房屋吧。
爹问:凤萍,这为啥?
凤萍说:这个院子是祖上留给我的屋业,让爹妈留在屋里给我看院子。过几年我退休了,从青海回来了再送二老走。
爹说:东院屋业的事六叔六婶没有给你说过?
凤萍说:说了,我不同意。
凤萍不由分说地把六爷六奶的棺材安放在上房屋里,头也没回地去青海了。
司马征做梦也没有想到,六爷六奶的棺材竟然一直放到了现在。
司马征从六爷的院子里出来,去找王武德。太阳挂在天上,云在天上飘着,太阳从云彩后面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进去,地上一会儿阳光灿烂,一会儿昏暗无光。司马征见到了王武德,说了六爷六奶棺材的事。他问:德叔,咋办?
太阳光正好从云里出来了,照在王武德的脸上。王武德脸上一脸金黄。他搧了自己一巴掌,叹口气说:年头太长了,把这事忘了。几十年了,凤萍一直没有再回来过,人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了。这样吧,村委会做主,把那两副棺材弄去火葬场烧了吧。
移棺再葬或者火化,在湨梁村是件大事。
村委会成立了司马龙飞、司马黄氏,也就是六爷六奶丧葬领导小组,王武德任组长。六爷的父亲和司马征的爷爷是远房叔伯兄弟,司马征在湨梁村成了六爷最近的子孙,他按照习俗充当了孝子贤孙,在六爷家门前的大街上搭建一座灵棚。一阵鞭炮响过,司马征在老上房里六爷六奶棺材前点了一堆锡箔,烧了三炷香,“扑通扑通”磕了三个头。村丧葬领导小组派来的抬棺人,呼呼啦啦揭去了盖在棺材上几十年的苇席,在满屋飞扬的沉土中,把两块红布搭在棺材上。六爷六奶的棺材被移到了大街上的灵棚里。
灵棚前两边摆放着纸扎的金童、玉女、电视机、电冰箱等,灵桌上摆放着各种供品,正中间放着两个纸扎的苹果手机,一黑一红,非常显眼。有人议论,怎么给六爷六奶一人一个苹果还让人咬了一口?司马征头顶麻袋片,身着一身白布重孝,跪在棺木旁边守灵。请来的几班响器在灵棚前吹奏着《驾鹤西去》等曲目。
六爷六奶已死去多年,很多人年轻人根本不知道村里曾经有过这两个人。年纪大一点的知道他们早已死去,并不知道他们的尸骨至今还存放在这个老院子里。
午时一到,王武德一声“起灵”,一阵鞭炮响起,八个小伙抬着两副棺材沿着村里的老路向村外走去。六爷六奶大概没有想到,这条路他们生前走了一辈子,死后几十年呆在屋里没有出来,现在走在这条路上,他们依然觉得是那么亲切,那么熟悉。只是路两边的树木早已锯光了,树根周围发出的小树一簇一簇的。路沟里长满荒草。老房老舍老院子除了破旧外,基本没什么变化。
司马征披麻戴孝,手里拿着哭丧棒,走在最前面。他的眼里没有眼泪,也没有什么悲伤,只是脸上带着哭相,嘴里喊着“六爷六奶” ,发出哭腔,心里却并不怎么悲伤。他想到的是如何去拆六爷家的院墙和房子,如何把两个院子整合到一块,在祖先们原来的基业上,再盖起一栋豪华的新楼。
送葬的乐队笙、箫、笛、弦、唢呐一起响,尤其是吹唢呐的贾老皮,腮帮子鼓得像嘴里塞了两个鸡蛋,满脸通红,摇头晃脑地吹着《喜相逢》,接着又吹《百鸟朝凤》。
突然,乐队停止了吹奏,抬棺材的小伙子们都站着不动了。迎面走来了两个人,大声喝道:停下!停下!
司马征问来人:你是谁?
一个人说:你他妈的是谁?
你怎么张口骂人?
我还要抽你哩!
说着一耳光搧在司马征脸上:你算老几,敢把我们姥爷姥姥抬出来的?
原来是六爷的外孙,也就是凤萍姑的儿子们来了。
几十年没有见面,表兄弟们相互不认识了。
王武德来了。对那两个外孙说:你们姥爷姥姥在屋里放了几十年了,不能老是这么放着吧?
两个外孙胸脯挺得老高,说:放着不放着是我家的自由,你管得着吗?
王武德搧了自己一巴掌,说:我是村长,村委会落实政府规定,死去的人要一律火化。
两个外孙吓了一跳,说:你不要拿搧自己来吓唬人。我妈说外公外婆临死前留有话,找不到风水好的墓地,就是把他二老放到墙倒屋塌,也绝不火化。
王武德说:要不就埋到公坟。
外孙们说:公坟哪还有好地方?
王武德又搧了自己一巴掌,说:要施行新农村建设,村里已经划到县城五环路里了,二老不能老这么放着!
一个外孙说:你再搧自己十巴掌也没有用,吓唬谁哩?这院子,这房子,都是我外公外婆的。法律保护公民私人财产不受侵犯。把二老放到这儿是天经地义,看谁敢动!
另一个外孙突然拿出一个装满液体的塑料桶,在手里不停地摇晃着。另一只手拿着打火机“咔嚓咔嚓”地打着,冒出璀璨烂漫的火星。他勇敢地昂着头,仰着恶煞一样的脸,横横地立在棺材前面,对王武德喝道:我姥爷姥姥咋被抬出来的,还咋给抬回去!不然,我也像俺木头姥爷那样,倒上汽油把自己点了!
这个远在青海西宁的外孙,咋也会知道老木头的事?村里有人议论说。
天上乌云翻卷着涌了上来,好像要下雨。王武德抬头看看天,回头看看两个外孙,吧咂吧咂嘴半天没有出声。最后搧了自己一巴掌对司马征说:
小征,把他们还抬回去吧!
六爷六奶在老屋里呆了几十年,还没有走出老湨梁村,更没有看到欣欣向荣的新湨梁村,看到像褪了毛的鸡大腿一样白光光的水泥路和一栋挨一栋的楼房,就又被抬回去了,放到原来安放他们的老地方。
司马征看着抬回去的棺材,真想哭。不过他没有哭,他拉着王武德,声音有些颤抖地问:徳叔,那……
晚上,天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王武德来了。他披着一件雨衣,蒙头盖脸的,像个电影里雨中接头的特务。他把司马征拉到大门口的屋檐下,低声说:小征,真没有想到凤萍家还有人。有人在,那老院子就暂时还不能动。恁叔虽说是村委会主任,也不敢硬来。咱村里可不能再出个张木头了,要再出个张木头,那会要恁叔的命。
王武德的话音有些无奈和凄婉。他掏出一个报纸包,塞进司马征怀里,说:为了给恁家划这个院子,村委会集体研究了好几次,研究到半夜,饿了到小吃铺吃饭,花了三千多块。前天招待乡里土地所的丘所长吃饭,又花了两千多。丧葬领导小组为安排今天的事,加上搭灵棚、买纸扎、请响器和交火葬场的费用,总共花了两万多,剩下的还给你吧。
王武德说罢,隔着雨衣做了个搧脸的动作,转身走了。天上的雨越下越大了。司马征站在那儿,手里拿着报纸包,突然想到了在英国看的一个电影,电影里有一句台词:和人握完手,先要看看自己的手指头少没少。
司马征在自己家老院子里的石磙上蹲了半天。他看看东院的六爷家,看看西院的镇中伯家,这时他才明白,无论什么时候,土地和院落在老百姓的眼里永远是那么金贵,那么神圣。湨梁村那些老院子看起来长着荒草野树,破破烂烂,鼠狗奔窜,像是无主的,实质上都有自己明确的主人,都是不可侵犯的私产。
快中午了,司马征直起身子,觉得有一股神圣的豪气从心里升起,他变得自豪起来。这个老院子是祖先留下的,就像祖先留下了自己一样,自己就是这个院子无可争议的主人,无论怎么盖,改成什么样的楼,完全自己说了算,谁也没有权力说啥。就像凤萍姑的两个儿子决定六爷六奶的屋业一样。司马征迈开步子,量着自己家的老院地。一步三尺,老院子狭长,东西只有九步多宽,九步之外就是镇中伯的西院和六爷的东院了。南北很长,有五十多步。如何能盖一座气派的楼房,使司马征着实伤了脑筋。
老梁来了。老梁说:征哥,盖座教堂式楼房怎么样?
教堂式楼房?
老梁说,咱们国家的农村人都太土,走遍全国,农村的房子基本一个模样。教堂在欧洲的城市乡村风行一千多年。在湨梁村盖一座这样的建筑,一定比你新院的楼房还要牛 。
老梁拿出司马征给他的几张照片,说:这一张是英国泰姆河西岸的多尔切斯特村的圣保罗教堂,主楼就是方形结构,气势挺拔。这一张是诺福克郡黑登镇乡村的圣三一教堂,建于15世纪中期,是哥特式建筑晚期的垂直式样。这一张是曼彻斯特普雷斯特伯里村的圣彼得教堂,这一张是斯陶尔河谷戴德姆村的圣玛丽亚教堂……
老梁说,伯母生前信教,盖成教堂式建筑,既是对伯母的纪念,又在湨梁村展示了欧洲农村独特的建筑风格,伯父一定会高兴。
老院地方够吗?
够。老梁信心十足。
司马征说:中西结合吧,教堂的尖顶不要太高太尖,窗户要开阔,采光要充分。
一座教堂式的楼房竣工了。
楼房主楼共有六层,高达26米,花岗岩基石。四面墙体用红砖砌成,四个角是半圆柱造型。每层都有圆拱形窗户。主楼安装一部电梯,从一层到达楼顶。楼顶部四个角的塔式碉楼上,贴着像故宫一样的黄色琉璃瓦。楼顶是一个敞开式阳台,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整个湨梁村面貌。主楼到大街之间,又盖了一座两层小楼,小楼的一层宽敞明亮,是个大厅。二层是爹的起居室,坐电梯可以上去。小楼到大街是近20米长的草坪,种着绿茵茵的草。据说那些草是国外进口的,一年四季都是绿的。楼房既有着欧洲哥特式的风格,又有着中国庙宇特征。在老村子里,在低矮破旧的老房子中间,鹤立鸡群般的巍然高耸起一座具有国外风格教堂式的楼房,像是湨梁村的中央电视塔。
爹来了,说:我还没有死,你把庙就给我盖好了?
司马征说:爹不知道,国外的农村都是这样的小楼。
爹说:净狗比掰哄恁爹哩。爹知道那是教堂。你妈活着看电视时给我说过。
司马征扶着爹乘坐电梯到达塔楼顶端,站在阳台上。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温暖的太阳照耀着他和爹的脸庞,爷儿俩居高临下,心旷神怡、喜气洋洋地俯瞰着整个湨梁村。先看到是老湨梁村。老村子布满破旧的老房舍,不少房顶塌了许多黑洞洞的窟窿,院里和墙头上已经被植物覆盖。司马征知道,那些覆盖的植物是小树、野草、野麻、洋姜、野菊花和牵牛花等。当然,也有种着的小麦、红薯、茄子、辣椒、小白菜等粮食和蔬菜。这段时间他特意在老湨梁村走了走,发现村里很多老院子真像爹说的那样,都开有一块一片的田地,田地虽然不大,有的只有苇席大,地面也不整齐,七扭八歪的,却都种着蔬菜和庄稼,长得也都生机勃勃。还有的地刚刚被开垦出来,还没有种上东西。大街上,有几只野猫野狗在悠闲地走动。司马征好像觉得又回到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时的湨梁村,家家户户之间草地杂树相隔,鸡鸭猪羊在林中恣意游荡。只是现在的湨梁村早已没有人再养那些东西了。老湨梁村里除了能看到老鼠、野狗、流浪猫等,已很少看到有人的踪影。
老村子的外围是新湨梁村。栋栋楼房五颜六色,高低不一,一些楼顶上架着太阳能、大锅小锅的电视天线等,像是围在老树根上长起的新树,密密麻麻,像一片楼的森林,占满了原先的田野,和邻村的新楼几乎连在一起,看来都已城镇化了。
司马征特意看了看东院的六爷家。六爷家的院子在高处看显得很小,房子也显得很低矮。不知道什么时候,六爷家的东厢房房顶和墙上的窟窿已被修补好了,门窗已被安上。上房的房顶被揭瓦一新。院子里的荒草小树也被人割去,整个院子除了房子外,空地变成了熟地,种着小麦,麦苗长出了地面,绿油油的。六爷六奶的老院子一改往日的荒芜凄凉,焕发出一片生机,是不是凤萍姑或她的儿子还是别的什么人住进了六爷家?司马征这段时间只顾着自己家盖楼,并没有注意到六爷六奶的老院子里发生的朝气蓬勃的变化。
再看看西院。镇中伯站在他家的菜地边上,一只手拿着一把大概是刚拔的青菜,一只手搭着凉棚正往他和爹站的楼顶观望。司马征赶紧热情地向镇中伯摆手,可能是镇中伯眼睛不好,没有理他的茬儿,还在往楼顶上观望着。司马征把爹拉过来,指给爹看。爹看见镇中伯,显得有些兴奋激动,大声喊着“镇中哥镇中哥,你上来看看?”镇中伯也没有理爹。爹又喊“不用爬楼,有电梯!”镇中伯还是没有理爹。司马征想,镇中伯的眼睛不好,他大概看不到高高塔楼上的爹,可爹的声音他是绝对能够听到的,也一定知道是爹在喊他。可爹那激动的呼喊声像从镇中伯耳边轻轻刮过的微风,镇中伯一声没吭,哑巴了一样。爹喊了两遍,镇中伯没有任何反应。
镇中伯放下了手搭的凉棚,低下头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样子有些狠狠的,然后一撅一撅地往他住的破房子走了。
爹不再呼喊,脸上也没有了兴奋和激动。
庆贺新楼落成典礼的鞭炮声在老村子里响着,很多居住在新村里的人都跑来观看。每年春节和红白喜事,鞭炮声只有在新湨梁村响。这种声音在老湨梁村已经好多年没有再响过了。
有人边跑边问:是不是司马征又把他六爷六奶弄出来去火化?
也有人说:是不是老镇中走了?
老镇中没有走,活得还很硬实。倒是司马征的三叔四叔五叔们来了。他们像一群晚上归巢的麻雀一样,风一样的飞回来了。他们好多年前已经离开了湨梁村,进了城市生活。平时很少回来,就像湨梁村不是他们的家乡一样。
五叔用脚踩着草地,说:院子里原先长着艾蒿、鬼子姜、野菊花多好,现在只种着一种草,多单调?
三叔用手抚摸着花岗岩基石和红色砖墙,仰着头观看楼房顶部造型别致的角楼,眼睛里闪动着光芒。
四叔坐在台阶上,低着头一声不吭。
五叔对司马晃说:哥,贼大一栋楼,你一个人住着不嫌孤得慌?
四叔抬起头来,把司马征叫到跟前,声音有些严厉的问:小征,这院子是我们和你爹弟兄五个人的,你拆老房子盖洋楼,给谁打招呼了?
没有等司马征说话,五叔问:小征,你这势干,现在这座洋楼算谁的?
四叔说:小征,你有钱我们不眼红,可也不能这么不把恁叔们放在眼里啊?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刚刚响过,人们的耳朵里出现了暂时的沉寂。沉寂气氛中,四叔五叔的话显得分外清晰和沉重。
爹看了看几个弟弟,说:贼大一个庙,我住着害怕。恁都搬来住吧!
五叔说:大哥,这个洋楼我住不惯。
四叔说:大哥,这楼是小征给你盖的,我们住着也不合适。
爹显得有些无可奈何,说:你们有啥想法,都说说?
弟弟们相互看了半天,五叔说:大哥,村里人都知道小征在英国挣了大钱,不到三年在湨梁村盖了两栋最牛×的楼。俺们在城里生活的也不容易,房子贵得要命,孩子们大了,结婚也没有住处。这老院我不要了,看看现在这院子和洋楼值多少钱,估个价,分给我五分之一就行了。
三叔说:老五,你说的话是放屁!这楼是征给大哥盖的。大哥住着名正言顺。你愿意回来住就给大哥做个伴。不愿意,还滚回你自己家去。
五叔梗着脖子,几根青筋蹦得老高。他说:三哥,你愿住你住。我不住,我只要我应该得到的一份。
三叔说:这老院子是爹妈留下的,谁都有一份。可这些年咱们都到城市去了,咱们在城里都有房有业,大哥在城里有啥?咱们不能城里村里都占着吧?
不知道啥时候,二叔来了。二叔说:老四老五,去找找武徳,划块地皮,自己再盖座房。
四叔嚷起来:几年前我回来去找过武徳,他说村委会有规定,离开湨梁村20年都不再算村里人,不给划院地了。
五叔也很激动:武德说村里早就没有地了。要是能再划块院地,我们还来老院争啥?
四叔说:我早就想着在老院盖楼,没有想到小征不打一声招呼就把老房子拆了,把洋楼盖起来了。小征,你读书真读愚了?在这院子里盖楼只有你爹的份,哪能轮到你?
五叔说:你们这一茬小兄弟们十多个呢,个个都来老院子里盖,哪能盖得下?你的眼里还有谁?
四叔、五叔越说越激动,质问司马征。
司马征感到无言以对,他盖楼前满怀的豪气,在叔叔们面前像皮球里泄出来的气,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四叔五叔的话。
五叔回过头又问爹:大哥,你在后地不是已经划了块新院地,已经盖好了楼,咋还回来占这老院子?
四叔说:哥,新院老院你总不能都占着吧?
爹看了看五叔,看了看四叔,没有吭声,低下了头。就在爹低头的那一瞬间,司马征看到爹的眼眶湿了。
今年冬天雪下的早,不到十一月中旬,天就飘起了雪花。雪花虽然稀疏,却也纷纷扬扬的,很快就把整个湨梁村覆盖了一层,村子变成了银色世界。爹司马晃就在这个雪天里倒下了。司马晃躺在床上,拉着司马征的手,看着窗户外面的飘扬的雪花,对司马征说:爹这一辈子真没有出息,没有给你留下一点基业。
司马征说:咱盖的那两栋楼还不牛?
爹说:那是你拿钱盖的。
司马征说:盖时不是说好了?算是爹盖的。
爹苦笑着说:小征,爹妈都是土命,在土里刨食,住土屋茅舍,住不了楼房。后地那栋楼盖在咱祖坟上,恁妈死到里面。这栋楼盖在咱老院里,爹又死在这儿。
司马征眼睛里有些湿润,想哭,他忍着没哭。他看着爹,不知道该说啥。
爹又说:不光恁爹妈是土命,住不了楼房。整个湨梁村人都是土命,也都住不了楼房。爹算了算,七几年八几年老湨梁村时都住平房,全村1000多口人,一年最多死过六个人,最小的活87岁,最大的活了108岁。有了新湨梁村,地没有了,都住上高楼了,刨去外出打工的全村还不到1000口人,死人咋一年比一年多?最少一年死十几个,去年最多,死了17个,最小的才几岁,最大的也没有过70岁。得的都是千奇百怪的病,有些病医生都说没有见过。
司马征对爹说:这都是现代化病。吃的化肥农药超标,住的建材涂料不环保,村里水土空气污染严重,得病人就多。
爹说:恁镇中伯比我还大八岁,看他身体多好,活得多滋润。
司马征说:镇中伯住在老院里,自己种自己吃,自然就好些。
爹说:爹后来才迷糊过来,也想自己种粮种菜自己吃,可地没有了。
司马征说:我知道,爹一直在想划院地,想盖房。
爹笑了,笑得有些狡谲。停了一会儿,爹说:过去村里有地时,爹真是想盖房,可没钱盖。现在咱有钱了,爹只想划块院地,并不真想盖房。
司马征听了一愣,有些疑惑不解的看着爹。
爹迟疑了一阵,说:爹是看武德他们弄这基地,办这场办那厂,把村里祖辈留下的地都日弄光了,爹是心疼,就以划院地盖房做幌子,也想弄块地留着。可划的院地不是在黄河滩人的祖坟上,就是在咱自己家的祖坟上。湨梁村真的没有好地了。子孙后代们吃啥?
爹显得很累,喘了口气说:爹走了,你也走吧,像村西头的王孬,不要再回湨梁村了。
司马征终于忍不住,抱着爹哭了。
爹走了。
司马征安葬好爹,在后街的院子里刨开雪,捧了一捧埋葬着祖先们的土,在老院子里刨开雪,捧了一捧生养过祖先们的土,用妈穿过的衬衣抱着,外面用爹穿过的夹袄裹上,小心翼翼地放在小皮箱里。
司马征离开湨梁村那天,老梁开车来送他。他是从老院子走的。雪还没有停,雪花依然在纷纷扬扬地落着。地上的雪厚,老梁车开得很慢。司马征坐在车里,看着车窗外的世界,迷迷糊糊,混混沌沌,白茫茫的。一路上,他已经分不出哪是老湨梁村哪是新湨梁村,哪是农村哪是县城,也分不清哪是县城哪是省城。他感到有些悲伤和遗憾。离开生养自己的故乡,离开故去的父母,怎么就偏偏赶上了一场大雪,让自己啥也没能看清楚?
司马征坐上了飞往伦敦的飞机。他的心情一直无法平静。他想到了自己在伦敦大学读博士期间写的那篇论文:《土地·农民·城市化》。那篇论文曾经轰动一时,还得过大奖。司马征有些羞愧地笑了。他想到了爹,想到了爹临死前给他说的话,想到了孙得意、木头爷、镇中伯、黄河滩人和新老湨梁村,这些离开了土地的农民和农村,是否就城乡一体、完成了城市化?还有凤萍姑、三叔、四叔、五叔们,在大城市里生活了几十年,他们都城市化了吗?司马征回到了湨梁村,才感到了自己的无知和浅薄。那些评委们都是当代世界级的专家教授,他们如果有机会到湨梁村看看,会不会也觉得自己太单纯、太幼稚了?
司马征往窗户外面看,飞机下面是厚厚的白云,白云反射着太阳的光。地面上啥也没有看见。他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飞机发动机在空中轰轰轰地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