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男
莲华寺重建开光后,居士们捐来三台电脑,住持用一台,另两台八九个和尚轮着用。不过,也就是静松等四五个年轻和尚喜欢上网,年纪大的都不去碰,多半不是定力有多么好,而是对新生事物的畏惧排斥,他们当中,就只昔缘师傅懂电脑。
昔缘师傅一定是前生慧智修得好,脑子特别聪明。出家前,是山下里镇一家工厂的技术员,技术知识是大学里学的,若仅此一点,也没什么,那些大法师,连博士和大学教授都有呢,昔缘师傅的特别之处是,他还会一些与他的专业相矛盾的事情,比如写字,画画,弹电子琴,但在寺里,他只是写写字,其余的爱好都放下了。电脑对他也是新鲜物件儿,但以他技术员的出身,自然是亲近机器,喜欢摆弄的,一上手就会。很快,寺里三台电脑若出了问题,不用请人来或者搬到山下去修,一般情况下他自己就能收拾。
然而,昔缘师傅平日里并不上网,因为他知道网上是怎么回事,他也不赞成其他和尚上网。网上动不动就弹出一个丰乳肥臀穿三点式的妖精,引出和尚们的客尘烦恼,还怎么修行?而像觉宝这样的还没有受比丘戒的小沙弥,还是个孩子呢,上了电脑就不想下来,以前他总是偷跑下山,找里镇上的孩子们玩,有了电脑后,他动不动就溜上去打游戏,在网上跟人家争强好胜。他把那种对对碰的游戏玩得鬼精,很少能碰上对手,有的网友气得发消息说,觉宝肯定作弊了,觉宝看到了非常生气,免不了要咒骂他们几句,犯了嗔戒。昔缘师傅知道了,说过他几次,他不再骂人,游戏还是要玩的,当然多半是避开师傅。
虽如此,昔缘师傅也不是那么教条,他当然明白,这个婆娑世界变得越来越邪乎,新玩意儿不断冒出来,渐渐取代传统模式,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为了传法的善巧方便,该用还得用。像静松和尚,昔缘师傅反倒是支持他上网。静松虽然还是个年轻人,出家前只上过几年小学,但他悟性很强,总能从一些生活小事中悟出哲理来。有次,他在网上看了周星驰主演的电影《大内密探008》,里面有个姑娘端一杯葡萄酒让众人品尝,多数人都认为不好喝,有人说酸,有人说涩,但周星驰演的角色说,这是一杯好酒,只是有人品尝的方法不对,要把舌头卷起来,用舌尖品,这样才能尝到甜味,如果用舌头两侧品,尝到的就是酸味。静松不知道品酒是不是该这样品,问昔缘师傅,师傅也不知道。他想了想对师傅说:“看书看帖子,看人看事儿,也是一样吧,学会去掉酸涩的部分,才能体会到香甜美好。”师傅大喜,怎么会阻止他上网呢?
静松建了一个QQ群,里面的人还真不少,大部分是其他寺院的师兄,也有几个尼姑庵的师姐妹,有位居士给了上百个QQ币,现在里面大约有二百多人了。他还到有的网站社区,跟普通网友聊天儿,告诉他们一些佛法知识,转述从师傅那儿听来的佛法故事。有些学佛的网友很喜欢跟他交流,也有的网友并不学佛,纯粹就是好奇,什么都问。
最近一个网名叫八爪的年轻人跟静松聊得很多,八爪说他刚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过一个月就离家去上大学了。静松说八爪真幸运,自己才上了几年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学校唯一一位老师得病死了,再也没有老师来,家里条件好点的孩子都去县城上学了,他呢,只得回家帮父母干活。不过,他对八爪说,就好像个儿大诱人的果子未必是甜的,掉在树下的小果子其实也很好吃,只上过四年学的小和尚,也能在网上与上过大学和即将上大学的朋友交流。
八爪就说静松也很幸运哦,有母亲,也有父亲。而他五岁起就没见过父亲了,对父亲没有一点儿印象,母亲告诉他父亲死了,在他小学快毕业那年,母亲带着他改嫁了。奇怪的是,在他上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有天一个瘦弱落魄的男人来学校找他,声称是他的亲生父亲,塞给他五百元钱,说了几句嘱咐的话,就流着泪走了。他回家问母亲,这是怎么回事,母亲坚定地说:“那人弄错了,你爸早死了。”八爪就一直以为那是一个认错人的可怜的人,他到现在也不知父亲长什么样儿,连张照片也没有。
“哦,没有父亲是很可怜啊,但是,”静松说,“八爪,你要看开些,不要让尘劳影响自己的心性。”
八爪问:“什么是尘劳啊?这个词很特别,学校的语文课本上没有,在课外书上也从来没见过。”
“我师傅说,尘劳就是世俗事物带给人的烦恼,比如八爪你,因为父亲不在了而烦恼。烦恼多种多样,不管什么样的烦恼,都会污染人的心性,扰乱人内心的平静,犹如尘垢使人身心劳累。”
静松的话发上去半天,八爪没有反应,他是不能理解或者没有兴趣谈论吧。果然,过了一会儿,八爪发来了另外的问题:“你们这些和尚都是因为什么出家?”
这个问题可能是所有俗家人都想问的,就像很多人问作家为什么要写作一样使人厌烦,但静松理解。世间有些事需要理由,有些事情不需要理由,却要有个缘由,和尚出家的缘由实在是五花八门。他告诉八爪,他的师弟觉宝是在襁褓中被放在寺门口的,都不知道父母是谁,没有纸条,也不知道生日;他的师兄戒武是做生意时跟人发生争执,把对方打了,对方又找了一伙人把他打得半死,他在医院住了两个月才活过来,之后就出家了;至于他自己,是不能上学后,母亲又生了弟弟,家里的地不多,粮食不够吃,母亲就把他送到寺里来了,当时这个寺院还很破旧,就昔缘师傅带着几个徒弟,师傅不想收他,母亲和他一起给师傅不停地磕头,师傅只好收了。
静松还想说说昔缘师傅是怎么出家的,但他转而又打消了念头,因为师傅虽然支持他上网,同意他跟网友说说寺院的生活,但是不许他说师傅个人的事情,也不许说出寺院的名字。这时候,昔缘师傅在院里喊静松了。静松出了电脑房,就见师傅扛着锄头,带着师兄戒武和师弟觉宝,要去菜地里锄草捉虫。
师傅说:“你下山去买点水果吧。”
静松只看着师兄发呆,因为戒武是左侧冲他站着的,戒武的右腿出家前在那次械斗中被打残了,短了一截儿。
“我叫你去买水果啊。”师傅又说。
静松说:“师傅,我从师兄的左边看,他是健全的。”
“呵呵,”昔缘师傅瘦长的脸立刻打上几道欢喜的皱纹,“静松说得对,很多事情都一样,从不同的角度看,就会得出不同的结果。”
戒武笑而不语,觉宝却突然指着静松的脸说:“师傅,静松师兄脸没洗干净呢。”
静松摸一下脸,再看手,什么都没有。戒武说,是墨水。静松才明白,是自己在电脑前摆弄一只碳素笔,不小心触在脸上留下了痕迹。师傅淡然一笑,说:“有了问题,就是小孩子也会看出来,所以要加紧修行啊。”师傅一行三人出了寺院的大门,向菜园去了。
其实,寺院重建后,善款进项多起来,日子好过多了,但昔缘师傅仍是坚持带着徒弟种菜,菜地里绝不上化肥,也不打农药,有了虫子都是用手捉下来,再把念佛机放在垄沟里,让蔬菜们听听佛曲,一样长得绿油油的。静松刚来寺里时,也是经常跟着师傅下地的,菜地都是师傅早年一个人一锹一镐开出来的,想到这一点,就觉得师傅这辈子实在不容易。
旧莲华寺时,寺里日子清苦,就昔缘师傅和一个师兄跟着他们的师傅支撑着,谁也没想到还有更糟的恶缘等在后面。有一天,师兄有事回家了,第二天早晨,昔缘发现他们的师傅死在自己房里,是被人勒死的,昔缘成了嫌疑犯,被公安机关收审。三年后,真正的凶手抓到了,他才被无罪释放,重新回到莲华寺。静松进寺的时候,师傅才被放回半年,瘦弱憔悴得不成样子,年纪不是很大,头发楂子雪白的。渐渐的,静松大了,慢慢了解了师傅。原来师傅有一段伤感的爱情和一段不幸的婚姻。爱情始于高中时代,师傅的父亲“文革”时因冤案去世,母亲带着他们兄弟几个在农村艰苦过活。师傅上学为省钱,常常不吃午饭,饿得眼花,一个女同学默默关心他,从家里带来掺了白面的玉米饼子,悄悄放进他的书包里。师傅和兄弟们都很争气,都考上了大学,母亲吃尽辛苦供他们读书,毕业后也都在县城找到了工作。很快,哥哥和弟弟成了家,师傅却一次次拒绝着媒人的提亲,后来母亲终于知道了那个女同学的存在,她仍生活在农村,师傅总是偷偷去看她。母亲绝不许师傅娶个农村姑娘,再退回到那种苦扒苦熬的生活,她用绝食来逼迫儿子,师傅只好让步,但一直等到心上人出嫁,三十多岁了,才跟着媒人见了一个女人,两个月就结婚了。母亲松了口气,可那个女人对师傅不好,一有不顺,不是哭就是骂,两人吵架,动不动就回娘家搬兵,岳母来了对女婿上去就打。孩子长到五六岁时,师傅终于无法忍受,辞去公职来到百里之遥的里镇,在机床厂找了个技术员的工作,业余时间弹琴练字画画,以期忘掉痛苦。那女人时不时地找来,撕扯着师傅哭打谩骂,再不就找到师傅单位去闹,师傅不理不睬。几年过去,女人找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带着孩子改嫁了,不许师傅去看孩子。后来,师傅的母亲也找了个老伴儿安度晚年,家里人对师傅的事也就不闻不问了。师傅过了两年顺心的日子,却偶然得知,他的心上人得了癌症去世了,他找到里镇唯一的亲人——表妹如霞,痛哭了一场,也大醉了一场。从此,他一下子老去,头发花白。第二年清明节,他回乡里为父亲扫墓,又挨门挨户看望了亲戚,也走访了邻里乡亲,然后就消失了,十年没有音信。突然有一天,他的兄弟们接到师傅被刑事拘留的通知书,大家才知道他上了莲华寺修行。
这些事情都是中行师傅讲给静松听的,就是昔缘师傅的师傅被害那天不在寺里的那个师兄,他对昔缘师傅的遭遇满怀同情,动不动就讲起这些。无论讲多少遍,静松都静静地听着,就像他下山买水果,水果摊上的吴施主喜欢拉着人讲那些重复了多少遍的事情,别人一听就找机会躲开,而他会耐心地听下去。这回吴施主讲的是市场的另一头,一个姓钱的人一直在卖假牌子的运动服,可他一看到别人卖这种牌子的运动服,就冲上去指责人家卖假货,吴施主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这样别人就会以为他卖的才是正牌货。
静松一边听着,一边挑选着苹果和香蕉,吴施主一边说着,一边把带标签的水果往静松手中的塑料袋里放,静松笑笑拿出去,专挑不带标签的。寺里的人早都摸着门道了,带标签的水果,标签下都有疤痕,要么就是破了小口子,不买带标签的水果已经成为寺里的惯例。不过,静松从不跟吴施主讲价,也不知道账算得对不对,拎上水果就走了。
回到寺里已近晌午,静松还想上网,但两台电脑都有人占着。午饭后,昔缘和几个年纪大的师傅都休息了,静松又去电脑房,仍是没机会,一台电脑前是师弟觉宝在打游戏,一台是师兄戒武在浏览网页。觉宝赖着,死活不下来,戒武说他跟普陀寺一个师兄约好下棋,不能爽约,静松只能回房念经,看书。他每天都背诵《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师傅是逐句给他讲解过的,可他还是不能理解,看空一切就得自在,但人看到和感受到的那些事物,如何就是空的呢?
午后,静松以为能轮到他上机了,可是昔缘师傅让他替戒武师兄值殿,山下有位居士往生了,师傅带戒武去助念。昔缘师傅该理发了,雪白的头发楂儿在阳光下晶莹闪亮,他神态安然,步履从容不迫,静松真是羡慕,心想自己什么时候能修到这个份儿上啊。他觉得寺里的师傅们,顶数昔缘师傅修行好了,一些居士和香客们来寺里,总爱听师傅解经说法,师傅经过那么多的磨难,早就降服心魔,诸事不惊了吧。
一位女香客迟疑地迈进正殿高高的门槛,静松坐在正殿侧端一张木桌后面,余光瞥见来人五十岁左右,手里还拎了一袋水果,看她紧张拘束的样子,就知是第一次来。他赶紧端直了,敲起木鱼。女香客在高大的释迦牟尼佛像前站了一会儿,像是被佛的慈悲感化了,笨拙地跪下,磕了三个头,起来又仰望了一会儿佛像,朝静松走过来。
“师傅,请问昔缘师傅在哪里?我想见他。”
静松这才抬头看着女香客。她脸色严肃,戴着金耳环和金项链,手腕上是玉石手镯,看起来衣食无忧。
“阿弥陀佛!”静松合掌站起来,“对不起,昔缘师傅有事下山了,你明天再来吧。”
女香客又问:“昔缘师傅这些年一直在这个寺里吗?”
“是。”
女香客还想说什么,但话没有出口,犹豫了一下,把水果递给静松。“麻烦交给他吧,我明天再来。”她转身走了。
静松把她当做师傅的客人,送到门口。却见师弟觉宝在院子里银杏树下的阴凉中,正撅着屁股在水泥地上乱画。最近,昔缘师傅又教了他不少字,他在地上画得更来劲儿了,这会儿,准是哪位师兄把他从电脑上揪下来的。他的衣襟不知在哪儿剐了一条口子,裤子的膝盖处也磨破了,寺里现在不是没钱给他做新衣服,实在是他太淘气了,新衣服到他身上,几天就得破,大家看习惯了,也想不起来给他换下。
女香客看到觉宝,停下脚步,回头对静松说:“这么小的孩子也出家啦?衣服还是破的,真可怜啊。”
静松不知说什么好,又对她合一下掌。
觉宝站直了,纯净的眼睛一直看着女香客走出寺院的山门,才把头转回来。“师兄,这个女香客真可怜。”
静松隔着一片阳光,奇怪地看着师弟。“为什么要这么说,她哪里可怜?”
“我看她的眉头揪得好紧啊。”觉宝蹲下去,继续乱画起来。
静松心里一震,但他高声说道:“过来,把这兜水果送到昔缘师傅房里去!”他转身进殿,拿来水果交给觉宝。觉宝打开塑料袋看了一眼。“师兄,你看,这个香客不懂,买的都是带标签的苹果。”静松没心思理他,只说:“你别偷吃啊。”
回到殿里坐下,想起香客和觉宝截然相反的话,静松陷入沉思。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如果觉宝的目光是落在女香客的脖子和手腕上,知道她有闲钱,还会说她可怜吗?莲华寺和里镇之间还没有通公交车,她可能还是开着轿车来的呢。也许这就是师傅说过的,任何事物都不能只看某一点,那样的结果,要么是自卑,要么是自大,都是无谓的。静松想,要记住这个感悟,再上网时就写出来,也把这件事讲给八爪听,八爪因为从小没有父亲也很自卑呢。
傍晚,值殿结束,静松直奔电脑室,恰好两台电脑都空着。一进页面,静松就看到网友们很多的帖子,提了很多五花八门的问题,问题简单,甚至可笑,却显而易见网友们的好奇心。有人问他可以回家探亲吗,一年能回家几次?他说一两次吧。有人问,小师傅会功夫吗?他老老实实回答:不会,我们寺里没有人会功夫。有人竟然问:你用不用手机啊?他也老老实实回答:“我没有手机,戒武有,需要打电话时都用他的。”还有人问和尚们平时都有什么娱乐活动?说起这个,静松话就多了,有几个师兄爱打篮球,有的喜欢下象棋,多数人喜欢看电视,也看《还珠格格》、《甄嬛传》什么的,他自己还是喜欢看书的,他跟着昔缘师傅看了很多书,每天都念《心经》和《大悲咒》,当然,他也背着师傅看些俗家的书,看金庸的小说,也在天涯社区上看了几部小说。这些他都实话实说了。终于有人问了一个稍有思想含量的问题:“你们出家人和我们俗人最大的区别是什么?”静松答:“心存善念,在家人和出家人没有什么区别。”要是比这再深入的问题,他可就说不清了,幸好没遇上学佛多年的居士。
突然,八爪的帖子上来了。“寺里的和尚可以还俗吗?”
“可以,有的师兄会还俗,不过我没有这个打算,我要待在寺里,我对外面的事情不太懂。”
静松说完,迫不及待地给八爪讲了下午女香客看觉宝和觉宝看女香客的故事,八爪却没有理会,还在他自己的思路里。“如果有人结婚后抛妻弃子出家,只求自己解脱,是不是对家人不负责任,是不是自私?”
“这个……”类似的问题,静松听来寺里进香的居士问过昔缘师傅,那个居士因为要照顾老父亲,不能像别的居士那样来寺里住一段时间,集中精力念佛修行,打算父亲往生后再说。他努力回想师傅是怎么答复的呢?他说:“我听师傅说过,学佛就是要先自私,首先度自己,然后才能度别人,自己得度了,才能更好地帮助家人朋友。”
八爪说:“这个说不通,我不能理解。”然后八爪要求到QQ上私聊。
上了QQ,八爪说:“我今天去我伯父家了,其实,我们跟亲戚们很多年都不来往了,这回我考上了大学,我妈让我去亲戚家走一圈儿,一是给她长长面子,二是想收一些礼钱。我在大伯家听到了一个让我震惊的消息,我父亲还活着!”
“真的,有这种事?怎么像小说一样?”静松也感到惊奇。
“是真的,这么说,我上初三时那个来学校看我的人,就是我父亲。”
“真为你高兴,这回你也有父亲了,你不用自卑了,他在哪里呀,你会去找他吧?”
“这正是我纠结的,我不好意思说出他待的地方,我也不想让认识我的人知道这事。”
“你可以告诉我,说不定我能帮你出出主意呢。”
这时,晚课的打板声响起,而八爪还在犹豫,静松只好说:“我得去做晚课了,明天再找时间聊吧。”
晚课,集体念诵《阿弥陀经》的时候,静松有一阵子走神儿了。“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舍利弗,彼土何故名为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经里描述的极乐世界,好得让人难以置信,什么七宝池,八功德水,树叶都琉璃的,鸟鸣都是音乐,静松宁可信其有,可知道了有这么好的一个去处,却难以去成,也很郁闷呢。而寺外的凡夫俗子们,除了真正学佛的居士,谁会相信极乐世界的存在呢?俗世的人们追求的是家庭美满和天伦之乐,达不到这个目标,或者中途出了问题,就会陷入无尽的痛苦和烦恼。比如八爪,此刻正受着一种煎熬呢,明天一定要上网帮帮他。
晚课结束后,昔缘师傅回来了。静松去师傅的房里汇报了下午的事,师傅问:“女香客找我做什么?”
“她不说,只说明天再来。”
昔缘师傅思忖了一下,想不明白,就把事情放下了,他把女香客的那袋水果递给静松。“拿去供佛用吧。”
静松想起师弟觉宝说的,就打开袋子,一边说:“好像都是带标签的。”他伸手揭下一根香蕉上的标签,那里光洁的,并没有疤痕。又揭了一个苹果的标签,也没有什么破损。“师傅,真怪,这香客买的水果,标签下没有坏的。”
师傅笑笑:“事情总有例外的嘛,但是例外来的时候,我们还是能看到标签下那个疤痕,这是我们凡夫的悲哀。哦,你拿套新衣服去给觉宝吧,穿着破衣服跑来跑去,叫人看了总是不好。”
觉宝师弟是和戒武师兄住在一起,他正在摆弄师兄的手机。静松把新衣服给他:“明天换上吧,别穿破衣服跑来跑去,给僧人丢脸。”觉宝抬头一笑:“师兄,下午那个女香客带来的水果,标签下没有疤。”
“早知道你会偷吃。”静松看一眼觉宝的鬼脸儿,回房休息了。
新的一天又在鸟鸣和晨雾中开始。莲华寺里凉快又安静。曾经来过一个方丈,对寺里的师傅们说,他要化缘重修寺庙。从山下的镇政府到远一点的市政府,再到宗教局,都给了支持,募到了二百万款项,可他突然携款逃跑了,原来是个假方丈。又来了一个真方丈,据说出家前是个高干子弟,是真正的修行人,没去公家要一分钱,全凭个人力量化来善款,终于建起一个全新的莲华寺,不收门票,不收香火钱,还设有供居士们共修的学习室。所以,莲华寺在青山中端然肃静,别有吸引力。
和尚们上完早课,吃过早饭,就有几个居士趁凉快来上香了,一时,院落里烟香弥漫,蝉鸣也一片片响起了,之后,他们留下来听昔缘师傅说法。大家都坐在院子里另一棵银杏树下。静松将偏殿里书架上那些给香客免费结缘的书整理了一下,站在门口犹豫不决,他惦着八爪的事,急着上网再跟八爪聊聊,可是他也很想听师傅说法,更喜欢听师傅讲佛法故事。居士们也喜欢听师傅的开示,有次一位女居士说她家务事太多,没时间念佛怎么办,师傅告诉她,不是专门坐在那里才能念佛,可以边干活边念呀,比如拖地的时候可以这样,师傅做着一推一拉的拖地动作,配合着节奏,嘴里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居士们都笑起来。
昔缘师傅看到静松,招了招手,静松就决定先过去听师傅讲课了。路过那棵银杏树,就是觉宝小师弟昨天蹲着乱画的地方,他看到一条粉笔画的白色直线,线两边是觉宝歪歪扭扭的字,一边写了好几个“执着”,另一边写了好几个“放下”。静松忽然想起在网上看来的一条健康知识,说是经常沿着一条直线像踩钢丝一样走走,可以预防小脑萎缩,他便踩上那条线走起来,虽然不是空中的钢丝,两脚要正当当地踩在一条直线上,也是很难保持平衡的,这可是他没想到的,原以为很简单呢,却是一下偏到左面踩到了“执着”,一下又偏到右面踩到了“放下”。他突然悟到,原来左右之间,仅一线之隔,是左是右只在一念之间,而人的念头也是飘忽不定的,所以也就时而能放下,时而又执着了。
静松到了另一棵银杏树下,在居士们中间坐了,几个师兄师弟也在此。师傅告诉大家,释迦牟尼在《楞严经》中说:“一切众生,不成菩提,及阿罗汉,皆由客尘烦恼所误。”所以,大家一定要学会放下,不要再让那些俗世的烦恼劳累自己。一位中年男居士表情认真地说:“太难了,放下一个,又起来另一个,按下葫芦起来瓢,真让人灰心。”一位经常来寺里的女士是中学教师,说她学佛就像石头压草,一遇到事,草就又起来了。
“所以才要加强修行嘛。”师傅表情淡泊安详,“你们不是都念《地藏经》了吗,佛说了,众生其性刚强,难调难伏。人累劫累世的烦恼习性,哪是你念几天经或念几声佛号就去掉了?要下苦功,真修实干啊!”
这时,静松看到一位中年妇女进了大门,后面还跟着一个年轻小伙子,向这边观望着。静松对昔缘师傅说:“师傅,你看,昨天下午来找你的那个人,又来了。”大家一齐转头去看他们。他们迟疑了一下,向这边走来了。
女香客看了看众人,最后目光定在昔缘师傅的脸上。“二表哥?”
师傅一脸迷惑,站了起来,看着女香客,试探着问:“表妹,如霞?”
“哎呀,二哥,真是你呀。”女香客欢喜起来,笑出了声。
“如霞,你真是稀客,稀客。”
师傅的脸失去了安详,声音也很激动,正要给表妹让坐,却见表妹身后的小伙子,高高大大,长胳膊长腿的,已满脸泪水。于是,师傅走近小伙子,拉起他的手,仰头端详着他。“这个人是谁啊?别哭啊,别哭。”
小伙子低下头,哭得更厉害,由于努力的克制,肩膀抖动着。树下的人们安静地坐着,面面相觑。
昔缘师傅拍拍小伙子的手:“施主为何伤感?要想开些,要心宽向善,学会放下,不要让尘劳坏了心性啊……”
女香客急了:“二哥,这是你的小乐乐啊,你认不出了吗?”
师傅瞪大了眼睛,声音也不由得提高了。“什么,你是乐乐吗,怎么长这么大了啊!那年我去学校看你……”
“爸爸……”小伙子哭出了声。
“乐乐……”昔缘师傅的声音有些颤抖,正要拥抱儿子,却戛然停住,看着众人。
这半天,树下的人都呆住了,不敢动一下,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惊扰了这对父子。闷热的空气也停止了流动。只有树上的蝉看不懂人间悲欢,拼力地唱着自己的生命。两位女居士悄悄用手擦着眼睛。昔缘师傅抑制着突来的感情,对大家说:“对不起,今天就到这儿吧。”他拉着儿子的手,对表妹说:“到我房里坐会儿吧。”三个人走出树阴,走过阳光暴晒的院子,往师傅的禅房去了。
静松赶忙去洗了几个桃子,沏了三杯茶,用一个托盘端着,想给师傅送去。到了门口,却见师傅紧抱着小伙子,头埋进他的胸膛,嘴里用哭腔念叨着:“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啊……”女香客也在用手帕纸拭泪,她见静松愣在门口,进退两难,便过来接过托盘,放在桌上,悄悄退出来了。
“不好意思,”她擦了把脸上的汗,“我多少年没见表哥了,这孩子要去上大学了,刚知道父亲在这儿当和尚,今早找到我,非让我开车带他来见一面。”
“哦,人之常情,应该。”静松明白,他今天不必上网去找八爪了。
“我随便转转。”师傅的表妹往偏殿去了。
静松想了一下,去拎了一桶水,拿上一块抹布,到银杏树下去擦洗觉宝的涂鸦,另一棵银杏树下,已空无一人。他随着手臂的动作,擦一下念一声“阿弥陀佛”。可他总是想起师傅抱着自己儿子的样子,那是一个他陌生的师傅,感觉怪怪的,他跟着师傅念过《金刚经》,虽然不懂,可是听师傅说过,心要如如不动。今天师傅动心了。他会被儿子劝着还俗吗?“阿弥陀佛!”他的动作很慢,衣服后背上都汗湿了。他又想起水果标签下的疤痕,想起师傅的话。一山的虫叫鸟鸣都在这院落里回旋着,塞满了他的耳朵。他有些烦躁。
大约半个小时的样子,师傅的表妹拿着几本结缘的书,又往师傅的房里去了。十分钟后,三个人出来。师傅的表情重新变得安然淡定,步伐也从容了。而他的儿子,脸上有了自信的笑容。他们走到山门那儿,师傅站住了,朝着跨出门去的两个亲人合掌,然后转身回房去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静松在树下站着,若有所思,一阵微风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