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人”身后的群众

2013-09-06 16:34冯克利
中国新闻周刊 2013年41期
关键词:勒庞伟人弗洛伊德

冯克利

从19世纪向20世纪转折之际,两种最重要的心理学基础理论同时诞生。第一种即一般人熟知的弗洛伊德个体心理学,第二种是由两位法国人勒庞和塔德开创的“群体心理学”。这两种心理学,其一着眼于个体心理因素与“异常行为”的关联,其二则专注于“正常”个体聚集成群后发生的可怕的心理变态。但是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揭示了人类心理中存在着某些不受理性原则支配的强大因素。这两种心理学一度风行于世,形成了一股解构18世纪以来欧洲理性主义的强大洪流。

自弗洛伊德的学说问世以来,用他的心理分析法研究大人物尤其是政治人物如斯大林、希特勒、墨索里尼之流的著作,一直不绝如缕。而群体心理学又告诉我们,不能只追究上帝或先知,还得问责于信众。要想真正弄明白有关的大事件,只搞心理学的个人问责制是不够的。英雄不但具备独一无二的禀赋,也是由啸聚于他身边的人群所造就。这么说吧,不借助于个体心理学,不能彻底认清有人为何要杀人如麻;没有群体心理学,则我们永远无法理解,为何仍会有那么多人认为他不但做得正确,而且伟大无比。

莫斯科维奇在其著作《群氓的时代》导论中说:自群体心理学诞生一百年来,这门学问所取得的进展十分有限,后来的著述也许少了些粗糙,多了些精致,但无论问题还是答案,依然没有超出勒庞等人建立起来的框架。在塔德和勒庞之间,因为两人的学说过于相似,曾发生过一场谁是群体心理学首创者的笔墨官司。但是塔德自有他的贡献在,他对领袖和群众的关系作了更深入的发掘,并对“交流”在现代生活中的作用充满洞见,当代一些“大众文化”理论,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只是其思想的翻版。他笔下的现代社会的“交流”,同哈贝马斯推崇的“理性交往”相反,只会把孤独状态下的理性人更迅速地改造成智力低下的群体。按他的理解,自从报纸这类媒体普及以来,一个坐在家里读社论时评或广告的人,与中世纪农舍里的村夫已经大不相同,他同千千万万的个人形成了一个“隐形群体”,同属于某个中心,随时能够走上街头。

与以上两人相比,弗洛伊德只是这个领域的一个尾随者,算不得开山之人。《群众心理学与自我分析》一书是弗氏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和勒庞著作的双重刺激下写成,他用“爱欲”和“恋父情结”之类自己特有的概念去解释勒庞,试图把后者的思想纳入自己的精神分析体系。他在起点上有着与勒庞和塔德截然不同的理论预设,在后两人看来,孤独的个体还算正常而理性,只是到了群体中才会变得扭曲,他则认为个体的心理如果健全,那么到了群体中也没有出毛病的道理。

说起来,在勒庞或弗洛伊德之前,有关群众心理学的思想并非不见于文献史。苏格拉底就是死于被他“说话太有道理”所激怒的雅典民众;马基雅维里在给他的“新君主”献计时也说,人皆善于“忘恩负义、反复无常、装模作样、虚情假义”,所以统治者与其博取众人爱戴,不如令其恐惧更安全。显然,这些话与群体心理学中那些洋洋洒洒的叙述相距不远。17世纪的英国普通法法官会说,他在断案时既不能听命于国王,更不能屈从于下院和民众的意见;美国的联邦党人既知道存天理不能也不必灭人欲的道理,也晓得建立自由政体不能全靠统治者的个人品质和公民美德。他们虽没有明确表述群众心理学的原理,却都暗示着对英雄和民众的深刻怀疑。

但是,近代以前的世界在精神和制度权威的稳定性方面远非今日能比,而动员民众的手段较之现代社会则大为逊色,故历史依然可以主要由帝王将相或宗教先知来书写。从这个角度说,群众心理学成为一门独立的学问,是与宣传技术手段的进展分不开的。在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价值世界的认同对象——各种“教义”——飘忽不定,表现出强烈的时尚化趋势,这就为心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人提供了巨大机会。尤其是在失败导致集体恐惧症时,在人们都觉得需要变革而又不知如何变革时,在为生活空虚或认同失败寻找替代品时,我们都会感到迫切需要“魅力领袖”的出现。今天,无论是政客还是广告策划,经销商还是演艺明星,都在揣度群众心理,因为只有群众能为他们提供权力的正当性,提供金钱和名聲。

不过,有一点是这两种人都值得牢记在心的。正如艾略特所说,人这种动物承受真相的能力很有限。遁入虚幻之境是他消除痛苦最有效的心理机制之一,所以他喜欢那些折射出某种集体幻觉的东西。但是在现代社会里,这种喜爱总是短暂的。韦伯把它视为魅力领袖的事业逃不掉“平庸化”命运的根源;用莫斯科维奇的比喻来说则是,私奔时的激情澎湃,远不如婚姻的恬淡来得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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