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琪峰的北上之路

2013-09-06 16:33张妍
中国新闻周刊 2013年15期
关键词:杜琪峰香港电影公安

张妍

《毒战》不是杜琪峰最好的作品,甚至谈不上比较好。它都不完全算是杜琪峰电影——出品方是内地的海润影业,杜琪峰只带着他的团队负责制作,电影里甚至没有出现他的香港公司“银河映像”的LOGO。

可人们乐于将这么一部国产警匪电影完全黏贴在香港导演杜琪峰和他的铁搭档韦家辉身上一起谈论,关注程度远超过他之前任何一部——因为影片中鲜明的“杜琪峰”风格,它颠覆了大家对国产电影的印象。比如毒贩在内地制毒运毒贩毒实拍、死刑执行过程实拍,拿小学生做人质,警察吸毒、警察全部牺牲

“香港警匪片最后一块金字招牌”终于将他的警匪风格植入中国内地。《毒战》迄今内地票房超过1.3亿元,也是杜琪峰导演过50部电影中票房最好的一部。

杜琪峰也一反以往对媒体的躲避,乐于和韦家辉一起,频繁辗转在中国内地各个城市,为《毒战》宣传。杜琪峰说话音量不高,加上连日辗转的疲惫,国语又不好,倒显出十分谦和;公开场合,他总是西装笔挺,放松时习惯地叼着雪茄,烟吸得很快,说起自己的电影就有了精神,这时候,才看出一些“大佬”的气派。

谈起《毒战》,杜琪峰被问的最多还是关于“审查”,他也不回避,坦言他和搭档考虑最多、最担心的是“如何通过审查”,他承认《毒战》“在根本上已经很妥协了”,但不认为这个是丢脸或者委屈的事。他总在说“既然来了,就要守规则”,但杜琪峰强调,“不能改变太多自己的东西。最重要是要保持自己”——这应该才是58岁的香港导演带给内地影坛的真正礼物。

5年前烂片探路

这些年,杜琪峰似乎一直与多数香港同行逆向而行。

2003年,非典又逢金融危机,香港电影哀号一片,一些人远走好莱坞;这一年,内地与香港签署CEPA协议,更多人北上与内地合拍电影以获得更多资金和市场。杜琪峰也在那一年踏入内地电影市场,却大受打击。取景内地、自己很满意的作品《大只佬》送审内地,不但更名《大块头有大智慧》,且涉及宗教、前世、因果循环的内容被要求全部删减。

之后几年,香港电影持续低迷,内地却逐渐繁盛,香港影人几乎倾巢北上。杜琪峰相反厮守香港。

2003~2006、2007年,杜琪峰面对香港电影困境,只能尽量节约成本:他的电影都控制在1000万港币之内,用的也都是自己的固定班底。2004年起,他频繁参加各大国际电影节,试图从海外市场找出路。可本土味道十足的电影,获得口碑但未必卖出好的拷贝。

发行公司也尝试进入内地,但他的《黑社会》《放逐》《神探》《铁三角》《文雀》等很“杜琪峰”的电影均遭遇不同程度删减或及更名。观众也不买账。

杜琪峰没有在公开场合表示过不满,但他声言,自己认可的从来只有一个版本——导演版。

坚持纯香港制造的杜琪峰在同行中显出了特别,于是,媒体都在说,香港电影就剩下杜琪峰和许鞍华两人,还在“坚守”。“杜Sir”既没否认也不回应。

他已开始考虑,更直接进入内地。但犹豫的是,怎样才能让自己和这个市场融合,同时还能保有个性?

直到2008年1月1日,一部取景内地、很不“杜琪峰”的爱情电影《蝴蝶飞》,在全国公映,审查顺利,却获得恶评一片。票房两地加起来不足千万。

杜琪峰却在事后表示,结果早就猜到,而这是他第一次有目的去试探。“香港导演迟早都要进内地拍片,我想试一下,如果拍一部国语片,能拍成什么样”;他还想借此摸一下“底线”,内地电影中是不允许出现鬼魂的,而他把这个鬼故事拍得很唯美,“电影局最后对这部电影的改动不大,我就知道,合拍片可以去到哪个程度”,他笑着说,“只是投资人有点不高兴了。”

其实杜琪峰人生的第一部电影就是合拍片,取景长春,那是在1978年,电影并不成功。几次合拍的经历他都不能适应内地拍戏环境还有饮食。

以爱情喜剧摸规则

2009年,杜琪峰首部英文片《复仇》香港仅卖出162万港币票房,《PTU2机动部队》390万港币,这一年,香港电影的票房冠军甚至低于20多年前的最好票房;到2010年,香港电影跌至50年代以来的最低谷,年港产片已不足50部。杜琪峰对韦家辉说“时候到了”。他们选择爱情喜剧片《单身男女》,作为银河映像敲开内地市场的第一部合拍电影。

这是一个下定决心的试探。10年前的旧作《孤男寡女》对银河映像有特殊意义。1996~1998年,银河映像创立头两年,却是香港电影低谷的开始。从第一部《一个字头的诞生》到《暗花》《非常突然》等,影片黑暗凌厉风格十足,却不卖钱。公司负债累累,随时可能关门。

2000年,他进入中国星电影公司担任制作总监。在中国星总裁向华强建议下,他和韦家辉合作拍摄商业喜剧《孤男寡女》,同年拿下3521万港币,成為当年港片票房冠军。《孤男寡女》给困境中的银河映像找到一条求生之路,此后,杜琪峰开始两条腿走路,一边为老板拍赚钱的商业片,一边为自己拍摄风格化影片。

10年后,韦家辉提出再拍“男女”系列电影,为开启银河映像的二次创业。

电影虽然针对内地市场,内地演员只有高圆圆,绝大部分内容也取景香港,他还戏谑地放进一句台词——“再不听话就剪了你哦!”

《单身男女》成功登陆——一刀未剪。票房近亿。

2012年,杜、韦带着《高海拔之恋II》再次以爱情片探路内地。电影被批“拍的太漫不经心”,票房遇冷。

的确,2011~2012年间的杜琪峰和韦家辉,心已不在于谈谈情而已。

“杜Sir”的自我审查

在2009年《单身男女》之前,海润影视公司总裁刘燕铭就找到杜琪峰,问他是否愿意与内地合拍一部关于“重庆扫黄打黑”的黑帮片。

海润影视以一系列海岩剧《永不瞑目》《玉观音》等发家,同时制作了如《重案六组》等涉案电视剧,成了内地警察电视剧专业户,也积累了广泛的公安的人脉。

杜琪峰立即答应。并在刘燕铭的安排下前往重庆实地采访。

据《南方周末》的报道,当时的重庆市公安局局长王立军曾4次会面杜琪峰,还安排了“每一个分局局长”分别跟杜琪峰聊他们是如何进行重庆打黑活动的。

跑了半年多,采访、查资料,最终韦家辉写出剧本,以文强为主角,由海润送审,没有获得通过。这算是杜琪峰的警匪片与大陆审查的第一次正面接触。两人有些不得头绪,很多人说有问题,但没有修改意见,“你连到底细节上出了什么问题都不知道。不过也不需要知道,因为从思想上就已经否定你了,他们其实不希望你在内地拍一部这样的电影。”韦家辉在事后说起此事。

不得不放弃“打黑”题材,但警匪片方向定下了。这才是杜、韦北上最想要做的。

两人开始琢磨,如果在内地拍什么是和香港不一样的。有一点他们很清楚,电影里“内地公安”不可以是坏人。这和杜琪峰以往电影里“警察不是完人,也有坏的一面”的取向完全不同;而作为已拍到第50部电影的导演,他更清楚“如果这部电影完全说一个好警察、好公安的话,我想在13亿人里,会有90%以上的人都扔我鸡蛋”。

规则、自我和常识,在剧本孕育时就激烈对撞。

韦家辉想起他曾一直想寫的题材——关于国内贩毒。“我感兴趣的是,香港是没有死刑的,内地有。一帮罪犯在香港落网可能还会讲讲义气,可在内地的心态肯定不一样。而毒贩是坏人中最坏的一种”。

缉毒公安,也是普通观众不熟悉的领域,杜琪峰想的是,他们是警察中的精英,如果“尽忠职守”,也许观众能接受。

2011年,杜琪峰内地版警匪片开始筹备。海润投资8000万元,杜琪峰带着他的团队负责写、拍和按意见修改,其他复杂的送审和交涉技巧,全部由海润完成。这也是杜琪峰第一次获“巨资”拍片,而其时,海润影业2010年才成立,只出品过一部电影《巴黎宝贝》。

杜琪峰承认,接下来他们面对最大的困难就是如何通过审查。开始时,韦家辉总把想到的情节都拿去问刘燕铭,“能不能通过?”刘总对他说,“你们先拍吧,不要想太多”。“写出来的这场能拍吗?拍出来的话会不会被剪?”成了他们在创作构思中随时的自问自答题。

可一切在拍完剪完成片前,没有答案。

也有人提醒他们,内地公安题材“很难拍”,可自成立银河映像起,杜琪峰就以不从众、“硬颈”创下品牌,“你们知道我们都不是乖的人,不危险不挑战的事都不去做。或许会收敛一点,但不会完全不做”。但这次,他的挑战在于不知道危险在哪,在采访中他反复强调“骂没有用,来到一个地方做事,你必须要遵守规则。既然我们来了,就预料到在这里创作会比在香港难。但我们不会只选容易通过的片来达到我们的目的”。

之前大量与警察接触积累的素材派了点用场,“内地公安”,对杜、韦来说不再陌生。

公安不能坏,不能谈人性复杂,干脆选择最原始警匪模式——正邪、黑白的对抗。于是古天乐成了十恶不赦的毒贩,孙红雷则是一个不眠不休的公安。“拍之前很多公安告诉我们,他们是不眠不休地去抓犯罪分子”,杜琪峰觉得,把这个放进内地公安的电影里挺好。

内容也精简到只有对抗。这样就躲开了角色不够立体的问题。

香港的创作者们发现,内地许多法制节目里都用偷拍镜头,似乎成为通用的手段,于是偷拍摄像头也被搬进情节中起到重要作用。

问题又出现了。“警察能不能吸毒?”想过很多版本处理手法都被推翻,干脆实拍。

杜琪峰表示,“我们对审查的尺度比较模糊,所以很多地方都做得保守些”,为了将情节被删的风险降到最低,他把3小时的原长剪成2个小时,让剧情节奏快到没有喘息的程度。他还在中枪点上加强了血雾的效果,增加一点点“超现实”,降低血腥残忍程度……

“先自我审查了,以一个比较可行的方法递给电影局”,他们甚至为审查剪出了两个版本,第一版实在不行再用第二版。杜琪峰说,自进入这行以来,就没有这么担心过,“担心会不会被剪太多,剪到我自己都不认识”。但一版通过。

他们发现,“比5年前,电影局比我们想的开明了”。

整个审查过程在杜琪峰的讲述中是顺利的。最终他们得到的修改意见是两个,第一,枪战不要太多,不要死太多警察;第二,警察吸毒的场面可以拍,但要少一点。于是,他们剪掉了许多换枪镜头,孙红雷吸毒改成反打毒贩的画面,背景有鼻吸的声音。

香港风格

《毒战》和以往杜琪峰电影一样,没有完整剧本,每天拍摄韦家辉根据剧情走向现写。可是当拍到一半时,他们发现,怎么故事这么主旋律?

问得太多想得太多,变得不敢走太远。最后两人决定,先大胆地去做,看结果,不要太“自我审查”。

于是故事出现了香港七人组,他们是毒贩的最高领导层,以选举的方式实施行动——这个和杜Sir的《黑社会》里如出一辙。这之后,香港元素与内地公安对半,冷酷激烈的连环枪战一直到终场,了解银河风格的观众终于看到了熟悉的杜琪峰。

《毒战》里,韦家辉让坏人全是香港人,好人全是内地的。香港的观众倒不见外,他们不相信的是,内地的警察真如《毒战》里的那般骁勇敬业吗?但电影就是电影,他们笑笑而已。

杜琪峰承认,如果在香港拍,“它将是另一个故事”。

但有两个地方,他们曾担心被剪但尝试了坚持。一是名字——“毒”是被认为不允许公开使用的词语;二是死刑过程。结果“闯关”成功。

其实和《单身男女》一样,杜琪峰还是偷偷夹带了一些“私货”。诸如在孙红雷审讯毒贩古天乐的时候,镜头从孙的背切到古天乐正面,面对观众,桌上一闪而过四个字“刑讯逼供”,背迅速挡住了前两个字镜头停在“逼供”上,过了好一会,镜头才慢悠悠地绕出大后背,让观众看到字牌的全部——“严禁刑讯逼供”。

“我们原本可以放更多的东西进去”。杜琪峰表示,《毒战》不是他们最好的警匪片,它只算一部习作,“是在中国内地拍电影遇到一些底线时的习作”。他说希望对底线的试探这是个开始。

在前两次探路过程中,杜琪峰就发现,“其实审查部门也期待我们建立一个香港电影的好形象,他们不希望我们进了内地就没有香港风格了”。韦家辉也发觉,要斗争的其实是自己,“你总是自我审查,这样畏首畏尾的永远拍不出好戏。如果不尝试,永远不知道是否能拍”。

在内地环境里,香港导演可以多大程度地保持自己?尽管试了5年,也拿出《毒战》这样本土气质鲜明的国产电影,杜琪峰对内地的一切还在适应当中。

杜琪峰属于老派的香港人,他说这么多年了,很多东西很难改了,风格如此,口味也是,在拍《高海拔之恋Ⅱ》时,云南取景一个多月,因为吃不惯当地饮食,特地从香港带一名厨师跟班;他仍不适应北方电影,他说看冯小刚的电影,一句都笑不起来;他也不喜欢北京,多部电影都有在内地各地取景,就没有首都,《毒战》选在天津,是离北京最近的一次。

现在,杜琪峰仍没有意愿在北京设立工作室。

当大家问他什么时候能看到《黑社会3》时,他笑笑说,2015年吧,你们来香港看。

北京和香港,他分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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