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无帮

2013-09-03 02:39:46何尤之
福建文学 2013年11期
关键词:陈怡丰碑老婆

□何尤之

故事其实并不搞笑,但有些诙谐,所以你尽可以怀疑它的真实性。然而现实这个舞台,往往是无所不能,它总会变化些事端而在我们的意料之外。比如现在,天色将晚,霭色的黯淡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时,准备下班的丰碑这时竟接了个搞笑的电话。电话是交警打来的。交警匆匆地说,你老婆被车撞了,你速来锦江大厦!便挂了电话。估计交警是在事故现场,正是十万火急。

但丰碑对这事的真实性表示怀疑。老婆四天前去武汉了,说要一周回来,怎么会在锦江大厦门口被车撞了呢?你看搞笑吧,丰碑就笑了,笑交警搞笑,比母猪怀孕了赖上他了还搞笑。被车撞了的肯定是别人的老婆,这事与他丰碑无关。如果与自己无关,交警为什么给自己打电话呢?难道……有关?丰碑一路欢畅的思维这时绊了一脚,……还是不可能。老婆昨天中午还来电话,说再有三天才回来。难道……提前了?这也不是没有可能。要是差事顺当,也可能提前回。思维又绊了一下。绊了几下后,一些斩钉截铁的不可能事件便被绊出了可能。……既然可能提前回来,那就有可能被车撞。虽然还只是可能,丰碑已站不住了,变得火急火燎,仿佛老婆真被车撞了。丰碑不觉得可笑了,一点儿也不可笑,而且已演变成了非常严肃,十万火急!丰碑拦了辆的士,火速赶往事故现场。——还好,交警说的事故现场丰碑记着了。锦江大厦在火车站那边,客流量比较大。

丰碑火烧眉毛了,的士却火速不了。下班高峰期,凌州街上的车辆像密集的羊群,跑得欢,跑得乱,跑得漫不经心。在的士奔向锦江大厦的过程中,天空已被彻底染黑,形形色色的灯火竞相开放,整座城市被燃烧了。在这个过程中,丰碑已将可能性事件酝酿成了不容置疑的事实!因而一到锦江大厦,打的费也忘了付,就身手敏捷地跳下车,一头扎进人群,高喊着:让开让开,我是她老公!围观者纷纷侧身,让了条缝。丰碑冲了进去。

街灯下,影影绰绰中,一个女人趴在血泊中,满身尘埃,面目模糊。丰碑嗷叫着,老婆,老婆!刚要扑上去,被一人拉住。丰碑回头,见是交警。交警说先生,请冷静。亮了下上岗证,我叫徐正兵,交警一中队的,正在处理这起事故。丰碑如何冷静得了,吼道,肇事者呢?他妈的,老子劈了他!徐正兵说,肇事者已逃逸,我们正在调查。然后递给丰碑一张身份证,说这是从你老婆身上找来的证件,你核实一下。丰碑接过身份证,借手机的光一瞅,再瞅卧在血泊中的女人,感觉又搞笑了。但他没笑,他笑不出来。丰碑说徐警官,您搞错了,她……不是我老婆!刚才还呼天抢地如丧考妣的丰碑,如此语出惊人,围观者忍不住笑了。这场合不能大笑,不合时宜,众人只是嘿嘿一笑,便齐声刹住。徐正兵没笑,认真地说,你确定不是你老婆?丰碑嗯了一声。徐正兵说,我在她手机里找到你号码,存的名字是老公。徐正兵换用女人手机打了一下,丰碑手机便响了,仿佛是倒在血泊中的女人在呼唤。丰碑有点难为情,如同被验明正身了。徐正兵说,她手机里存的是老公呢。丰碑很窘。不过夜色正百分百地漫洇着,街灯虽努力扑向夜空,依然孱弱无力。孱弱的街灯蜡黄的,昏暗的,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丰碑脸上正在浓郁的酡红。丰碑干咳了一声,说可能……写着玩的。徐正兵阅人无数,自然明白,说不管是不是老公,你肯定认识她吧?丰碑点头,她叫陈怡。徐正兵说,你先送她去医院,救人要紧!我继续联系她家人。丰碑嗯了一声,却站着未动。徐正兵催道,别磨蹭了,时间就是生命!这时救护车像知了似的慨歌而来,丰碑和医护人员一起将陈怡抬上了车。

救护车风驰电掣,到了凌州医院,一群天使早已候在楼前。救护车甫一停稳,后门啪地打开,丰碑和天使们一道,将陈怡抬上平板车,推进急救室。刚忙了停当,脸上的汗还没擦,救护车司机闪到丰碑面前,伸手要钱。丰碑没有准备,怔怔地说,我不是她老公。忽又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司机说交警说了,让你先垫上。丰碑还要解释,司机不听,说我这是急救车,还要救人呢。丰碑无奈,拿了两百。

陈怡在抢救。丰碑在走廊上,来回踱步。事情来得突然,丰碑心里犯迷糊。走吧,当然不能。虽然不是老公,但暧昧五六年,岂能一走了之?现代人崇尚暧昧,比光明正大更诱惑。暧昧是个偷儿,就像是小偷嗜偷酒鬼嗜酒,偷来的才有味儿。陈怡老公不在凌州,丰碑正好填补了空白,像座丰碑屹立在陈怡的身体里。所以眼下,丰碑怎好一走了之?——那么,留下吧。留下也麻烦。且不说老婆知道了必将天翻地覆,且说交警那正联系着陈怡家人呢,真假老公一相逢,便胜却仇人相见。丰碑是凌州本地人,倒不惧真老公,只是一旦丑事败露,怕要掀起轩然漩涡,波及两个家庭,甚至面临解体。这人命攸关的节骨眼上,岂能雪上加霜?

丰碑脑子里正难分难解呢,有个男人慌张跑来,头上满满的汗珠,在灯光下跳跃着。见了丰碑便急切地问,陈怡是在这儿吗?丰碑抬头,眼睛在男人脸上涮了两把,点点头。男人个头不高,比丰碑稍矮些,略显瘦。听口音,和陈怡一个味儿。丰碑额头升起了缕缕热气,却无仇人相见的紧迫。男人看上去还算友善。这时医生出来了,是个四十来岁的胖女人。男人见了医生,着急问道,陈怡咋样?医生审视他一眼,说你是……?男人支吾着,看了丰碑一眼,说交警让我来的。医生说,你是她什么人?男人憋红了脸,我……是她老公。医生白了他一眼,嘟哝道,是老公有什么害羞的,又不是情人!声若洪钟,气似山河,口吻极具杀伤力。又看丰碑,说那你是……?丰碑说,朋友。医生又问男人,你叫什么?男人说叫金良,边说边掏出户口本递给医生。医生看了,说,你要有心理准备,你老婆现在处于危险期。金良吃了一棒,惊悸不定,说请你们千万想办法救她!医生听了就不舒服了,说难道我们没在救她?你是怀疑我们技术还是职业道德啊?金良憨厚地摆手,脸也红了,说不是不是,我是怕她有个三长两短的。

医生扭着肥硕的身子走了。白大褂左飘右摆着,像只漫步的企鹅。两个男人在走廊里站着,一时搭不上话。金良背着手,数着步子来回走。丰碑坐在座椅上,屁股上像长了痔疮,怎么都不舒服。丰碑思忖着,假老公要不要和真老公谈点什么。

是要谈的。谈点什么,丰碑想好了。陈怡一进了抢救室,医院马上让交费。丰碑推说没带钱。不是见死不救,丰碑认为这钱不该他出,该肇事者出。肇事者跑了,医院应当先治病救人。丰碑垫钱了,怕是有去无回,找谁要去?肇事者?跑了。交警队?梦吧。她老公?那就复杂了。医生说你是她什么人?丰碑说,老公,哦,不,朋友,可我没带钱。医生拽着丰乳肥臀出去了,一会回来了,说交警都说你是她老公了,你还谦虚干嘛?丰碑还想谦虚,医生拨了电话,让丰碑接。徐正兵在电话里说,药费你先垫上,找到肇事者了还你。老公老公,床上是老公,生活中更要像老公。丰碑明白了,徐正兵让他来医院,是当钱包使的。医生又催上了,丰碑仍说没钱。医生说出门往左拐,有工行农行中行建行交行商行,多少钱都取得来。耽误病人抢救,你负全职啊?胖医生炸了串鞭就走,扔下丰碑发愣。丰碑不敢怠慢,跑到银行取了一万交了。

陈怡初来凌州时,若似不停劳顿的燕子,无枝可栖,接不了地气。一次朋友庆生唱歌,丰碑坐在陈怡边上。丰碑的歌声直逼腾格尔,也逼进了陈怡心里。陈怡以丰满成熟的身段,撞得丰碑怦然心动。丰碑的眼睛像老鼠,觊觎着陈怡高耸的胸,片刻不离,生怕一眨眼,陈怡胸前的两座大厦就会轰然倒塌。丰碑是凌州人,在凌州有背景有人脉。认识丰碑,让飘在凌州的陈怡抓住了水草,找到了避风湾,以为有了归属。丰碑后来真的就成了陈怡的归属。心归属,身体随之归属,势不可挡。明知这港湾是偷来的,明知丰碑是别人的老公,陈怡还是乐得其所,温柔地叫丰碑老公,叫得底气十足,叫得碧水柔情。

凌州是女人的城市,时尚美丽,繁华锦绣。和别的女人一样,陈怡也想做凌州女人。这个愿望丰碑帮她实现了。弄个凌州户口何其难,丰碑施展全身解数,帮陈怡在凌州先买房,再迁户。钞票陈怡自己出,丰碑家有母狮,看不住老公就看住钱。首付了十五万,余下的陈怡月供。陈怡户口来了,老公户口没来。老公不想来。乐得陈怡孤身在凌州,和丰碑自由飞翔。老公在老家也没闲着,照样鱼欢水跃。

丰碑不敢飞得高,翅膀硬不了。老婆怀疑丰碑的翅膀有点硬了,但还没硬到她难以驾驭的地步。老婆有双鹰眼,敏锐清晰如美国的G P S,能覆盖整个凌州。丰碑格外谨慎,生怕被老婆覆盖了,那就是点了鞭炮信子,救火车都灭不了。

现在陈怡出了车祸,就是一个火苗,弄不好就点了信子。刚才垫了一万,丰碑总担心被老婆问责呢。

现在金良来了,一万块有着落了。不过他是个炸弹,万一引爆了,比鞭炮的杀伤力大多了。所以丰碑坐那儿先不动声色,把金良左打量右顾盼,确信这是头黔之驴后,才若无其事地向金良走去。

金良在凝视窗外。窗外繁星点点,树影婆娑,晚风轻轻地送,树叶沙沙地响,响得金良心里像跑进了老鼠,一点点咬嚼着。他感到内心不只疼痛,还有畏惧、不安,和烦躁。直到一声咳嗽,才吓跑了小老鼠。

丰碑咳了一声。干咳,喉咙里没痰,也不痒。唉——!小陈不幸啊。急中生智选了这么个若远若近的称呼,丰碑很满意。金良的目光从束束星火中游荡出来,看着丰碑说,谁想到她会摊上这事呢。两人围着陈怡聊起,丰碑仍在试探,见金良果然黔驴技穷,才放下心来。丰碑把自己和陈怡的关系撇得很清,泾渭分明。小陈活泼开朗,爱说爱笑,个性要强,作风正派……像在给陈怡致悼词。金良并不介意,说是啊,她是个好人。金良也那么泾渭有别。

双双戴着面具,少了直面的尴尬。丰碑便有话直说。喉咙里滚半天了,一张嘴就滚了出来,问金良,带多少钱来?刚才我垫了一万。丰碑掏出药费单。金良愣了,脸上汹涌澎湃,说钱不是肇事者拿吗?丰碑说肇事者早跑没影了。金良结巴着说,那,该交警队拿啊?医院呢,没人道主义么?丰碑说你就等着吧,等人道变成了兽行,等天使变成了魔鬼,这钱还得你拿!金良额头沁出细细的汗,脸也涨得绯红,说凭什么我拿呀?丰碑说,你是她老公啊!金良急了,喉咙里像塞了驴毛,说,可她家没来人啊。丰碑说你是来打酱油的?金良说,……我是她老公,可没那么多钱啊。丰碑说,出门往左拐,有工行农行中行建行交行商行……金良淡定地说,我没卡!

丰碑不悦,催金良去筹钱。金良说我在凌州打工,认识的都是打工的,一个个穷得连卫生纸都要从牙缝里省。丰碑咦了一声,说你不是在老家吗?几时来打工的?怎没听小陈说呀?金良说,来好几年了。丰碑奇怪,却不敢细问,便含糊着捡要紧的说。你让家里汇钱来吧。金良被丰碑逼得无奈,憋不住说了实话,说,我、其实我不是陈怡老公!丰碑吃惊不小,又想莫非陈怡背着自己又找了个情人?眼光便复杂了,刀般地锋利,试探道,就算你是她情人,这时候也该出点血了!金良解释,我是陈怡户口本上的老公,交警调陈怡户口,把我给调出来了。

金良说的是实话,他是陈怡同学。金良来凌州时,陈怡有房有户口了。得知陈怡户口本上只有她一人,老公没迁来,金良动了户口的心思。陈怡热心,说我帮你吧,我们弄个假结婚证,再花点钱找找关系,以夫妻名义把你迁来。一年后,金良真的成了凌州男人。金良对丰碑说,我打工挣的钱都花在户口上了。

这事丰碑有印象。还是丰碑帮找的户籍警,手续是陈怡自己跑的。丰碑释然笑道,你得谢我,你和她能迁来凌州,都是我帮的忙!金良赶紧道谢,允诺日后设宴酬谢。

两个假李逵碰上了,胆儿大了。丰碑道了实情,戏说起他和陈怡的私情来。金良吃惊不小,却也见怪未怪,笑道,反正他们夫妻早虚脱了,你正好帮她接氧。

丰碑说我们俩都是假的,真的来了,我们就露陷了。金良说我露陷就惨了,公安局会把我的凌州户口吊销了。丰碑说我才惨呢,一万块没着落了。

两个假老公担心打假的时候,陈怡正在死亡线上挣扎。死神的手紧紧攥着陈怡不放。两天过去了,陈怡依然没有苏醒。第三天,院方下了病危通知书。胖医生让金良签字。金良傻愣着,嗫嚅着嘴唇。丰碑央求医生:务必救她,她才三十岁啊。医生漠然地说,我们尽力了,是死是活听天由命!胖医生的话让金良毛骨悚然,拿笔的手抖得厉害,笔从指缝间两次滑落。金良说,大夫,这字……我不能签!胖医生说必须签,否则我们不能抢救!金良急了,有话儿在喉咙里窜,就是窜不出来。丰碑替他说了,丰碑告诉胖医生,弄错啦,他不是她老公啊。胖医生懵了,说你们开始都说是,一到关键时候又都说不是,你们是拿医院当刘老根大舞台,唱二人转哪?去去去,把真老公找来!丰碑看金良,金良看丰碑,都用目光询问,她老公在哪?又都像车胎泄气,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金良查陈怡手机,找了个老公号码。丰碑一看,说那是我的。金良再找,没了。找她父母的,又怕深更半夜吓着二老。继续找,找了个外公的。金良说,就打外公吧,让外公通知她老公。金良颤悠着打了,不料对方竟说,我就是她老公!歪打正着了。丰碑记起来了,听陈怡说过,把他写成老公,把她老公写成外公,意即外面女人的老公。金良对陈怡老公说,你立即来凌州,陈怡被车撞了,在医院抢救呢。金良以为这个惊雷会把陈怡老公炸晕,至少也落个耳鸣呢,不想对方很平静,隔岸观火的平静,说你真及时,我刚到凌州,刚下火车,刚要给她打电话呢。

连说了三个刚字后没多久,陈怡老公就出现在医院了。刚才还平静的男人,现在不平静了,见两个男人站在走廊,马上咄咄逼人,说你们是肇事者?你们谁是肇事者?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丰碑和金良推到了对立面。日光灯照得他脸上纸一样惨白,蛮横得吓人。丰碑突然滋生了仇人相见的愤怒,说,我看你他妈的像肇事者!金良说,我们不是肇事者,我是陈怡高中同学呢!陈怡老公不和金良套近乎,仍问撞人的人呢。金良说跑了。陈怡老公转身闯急救室,被胖医生搡了出来。你谁啊?往哪闯啊?陈怡老公说我叫路大远,是她老公!胖医生像被踩了脚,尖叫:今儿个怎了?又冒出个老公来?路大远说是你们打电话让我来的!医生冲走廊嚷:喂,他是她老公吗?丰碑摇摇头,金良说,……可能!胖医生哼了一声,硬邦邦地说,有结婚证么?没带。路大远说。胖医生说,有户口本么?没带。路大远又说。胖医生转脸问,你俩能替他证明么?两人都摇头。胖医生对路大远说,找个证明人来!路大远说,等她醒了,不就是证明人吗?胖医生说,要是醒不来呢?路大远哑了。胖医生亮了亮病危通知书,等她老公来了签字!路大远说,我就是她老公!胖医生像看疯子一样扫了他一眼,说我是医生,没有火眼金晴,让交警来鉴定吧。

丰碑要给徐正兵打电话,金良不让。金良拽着丰碑到走廊尽头,忧虑地说,交警来了,我不露馅了?警察一脚就把我踹回老家了,我在凌州几年奋斗全打水漂了。丰碑说你都在这落地生根,就差开花结果了,谁还能将你连根拔起啊?金良说,我哪生根了?我是嫁接在陈怡的枝上呢。丰碑说怕个鸟?政府办事向来是既往不咎。你不让徐警官来了断这桩老公案,病危通知单你签呀?金良愣怔着,想不出两全之策,只得由着丰碑。

徐正兵到了住院大楼外,让丰碑截住了。丰碑笑着打招呼,往徐正兵口袋里塞了五包中华,诡异一笑,她老公来了,……我的事请徐警官兜着点。徐正兵幽笑,鸠占鹊巢这些年,他说不定还得谢你呢。丰碑歉笑,这节骨眼上不能添乱啊。徐正兵说,假李逵遇上真李逵,这戏儿精彩!

胖医生见到徐正兵,扑面就嚷,你来打假吧,老公成窝了,到底哪个真啊?徐正兵说,金良啊!金良我我我我了半天,像羊屎粒往下掉,掉不出个正经话来。医生指金良:过来,签字!金良指路大远,说他是,我我……我不是。医生用眼神问徐正兵,徐正兵用眼神问金良。路大远逼视金良,说,你?是老公?!有……证明人吗?徐正兵背着双手,沉声道,有,我就是!户口本上有登记。路大远像吞了只青蛙,堵在嗓门眼那儿,憋得眼睛直翻。金良见误会大了,急了满头汗,说不不不,我不是!医生呸了金良一口,说嫁了这种男人,倒八辈子的霉!老婆危在旦夕,竟不敢承认,不就怕掏那几万块医药费吗?钱重要,还是老婆重要?路大远咋舌,仿佛站在悬崖边上,差点失足。足下是无底洞,几万块也填不平。路大远庆幸地笑了,一笑间态度彻底颠覆,对金良说,警察都说你是她老公,客气啥,签吧签吧,签了交钱。一股寒冷贴着金良的肌肤,金良瑟缩着,脸也冻僵了,似哭非哭。金良像个犯错的孩子,站在徐正兵面前,主动说,警察同志,我……是假的!

徐正兵愣了会,继而抚掌大笑,竖起三指头,说三个男人一台戏啊,一个是通讯录上的老公,一个是户口本上的老公,一个是结婚证上的老公,群英荟萃啊!前迈一步,问路大远,真的不认老婆了?路大远后退了一步,说,谁能证明我是她老公?丰碑义愤填膺,狠狠地啐了一口,说,你来时满嘴喷的粪啊?金良说,你就认了吧。胖医生不耐烦了,说到底谁签啊?不签把人拉走!路大远缩着头,看着窗外。窗外的花园里,立着李时珍雕塑,正面对着这边。徐正兵说,看,李时珍都叹息了,他能治人身上的病,却治不了人脑里的病!然后一指金良:你签吧。金良不肯。徐正兵说出了事我负责,大不了脱了这身皮!金良拿了笔,像立生死状,在病危通知书上诚惶诚恐地签了名。

金良签了字,路大远乐了,因为金良的麻烦已经接踵而至。金良刚放下笔,护士过来了,说去交费吧。丰碑说我不交了一万吗?丰碑时刻在提醒众人,别忽略了他那一万块!护士说用完了,再交四万。金良惊呼抢钱,胖医生双目怒睁,说你老婆后脑勺淤血严重,多处骨折,这点医药费远远不够!路大远说,那要多少?医生说花多少是多少。徐正兵说,救人要紧,你们三个合计一下,先把钱筹来。

人与人的关系有时是微妙的,微妙得如同天上闪烁不定的星星,深邃而神秘。三个纠结的男人,突然间深明大义,捐弃前嫌,就像美日韩对付朝鲜一样,义无反顾地走到了一起,走进了卫生间。卫生间也是吸烟室,丰碑友好地给两人递了烟,三人又对着小便池同仇敌忾狂泻一通,然后丰碑说,我垫了一万,我就不掏了。路大远说我从外地来,身上没带钱。丰碑说,带卡了吗?她可是你老婆!金良说是啊,你不能丢下你老婆不管啊!路大远吐了口烟,说不瞒二位,我这次来,是要和她离婚的。丰碑以为路大远使诈,路大远掏出离婚协议。金良说就算离婚,也不能见死不救啊?你现在还是她老公,就要恪尽职守嘛。路大远惨然一笑,说不怕两位见笑,那年她回老家,我想得尽点义务恪尽职守吧?一天不离婚,我还是她老公嘛。夜里我想那事,她竟死活不肯,说要为别人保守贞操。你们说这是人话吗?我像强奸一样,把她压在身下,她的双腿像两块磁铁紧紧吸着,最终我也是强奸未遂。我就让她尝拳头的滋味,打得她跪地求饶,她说她深爱那个男人。丰碑听得心潮澎湃,双目血红。路大远仍在唾液飞扬,丰碑突然间让路大远尝到了拳头的滋味。路大远一屁股跌坐在卫生间湿漉漉的地上。路大远跃起,一脚踹在丰碑肚上,丰碑差点跌进小便池。路大远冷笑,狐狸终于露尾巴了吧?老子就知道,那男人就在你俩之间!两人扭打在一起,抢妻之仇,夺爱之恨,全面爆发了。两个人的战场,卫生间足够了。金良拉不开,跑去叫徐正兵,一人抱一个,才止住了厮打。徐正兵喝骂:你们他妈的还是人吗?病人生命垂危,你们却在比体力,有种比钞票啊!路大远指着丰碑吼道,他出!丰碑骂道,缩头乌龟你没当够吧,还要缩啊?

浓烈的火药味充斥了卫生间,呛人的香烟味和熏人的粪便味顿时黯然失色。卫生间亟需有股清新之风,吹逝火药味,净滤空气。

有个衣着陈旧皮肤黝黑的男人,不知何时进来,一直蹲在便池上,关着门。直到卫生间安定了,他才走出来,在每人脸上扫了一遍,然后向徐正兵征求道,警察同志,这钱……我可以出吗?声音怯怯的,轻得如刀叶,突然化去了剑拔弩张的气氛。男人从包里取出五沓人民币,用块黑布包着,再用绳子捆好。绳子捆得太紧,勒得钞票喘不过气来。钞票好啊,人见人爱,几男人为之一振。徐正兵说,你这是……男人腼腆着黑红的脸膛,说,捐点款行吗?徐正兵说,为什么想捐款?男人说,不为什么,就是想捐。徐正兵看路大远,又看丰碑,对男人说,是见到刚才一幕有所感触吧?男人说,不是,我的感触来自我母亲。我母亲说过,帮别人一次,就是往自己心里铺了层温暖。几男人听了埋头不语。徐正兵问男人叫什么,男人不吱声。徐正兵再问,男人说他叫赵金辉。

护士领着赵金辉去了缴费处。丰碑默送着,金良愣瞅着,路大远呆望着。赵金辉拐弯消失了,三人还在望。香烟味和粪便味乘虚而入,扑鼻而来,迅速占据了领地。

金良说,我们……轮流陪护吧。一时空寂,未遭抵制,亦无附和。沉默一会,路大远说好吧,我暂且不回去。丰碑说,我老婆要回来了,我只能抽空来。

必须承认,世间之事,冥冥中皆有定数。陈怡的病情走势,莫名地暗合了男人们的矛盾态势。三个男人过了紧张期,陈怡也过了紧张期,逃离了死亡线。当然,最要感谢的,是妙手回春的医生,不然胖医生又有意见了。胖医生说,她这条命,是我们给的。言下之意,他们是恩比再生父母了。

一个晚上,路大远陪护时,陈怡神奇地醒了。当时金良丰碑也在。陈怡睁开眼,见是路大远,低低地叫了声:老公!路大远几乎不记得陈怡这么叫过自己了。金良道,你果然是她老公哦!金良激动地和陈怡打招呼,陈怡看他,低低地说,老公!金良哭了一般,分辩道,我是金良,金良啊!陈怡直勾勾地看他,不说话了。金良向丰碑招手,丰碑半推半就地过来。丰碑说,小陈,你醒了?陈怡答非所问地说,老公!丰碑心虚地看了眼路大远,路大远正在看他。丰碑说小陈,我是丰碑。路大远说,别装了,等她恢复了,我要你赔偿我精神损失费!丰碑反唇相讥,你都要离婚了,哪来的精神损失?胖医生听见争执,不屑道,她现在是失忆状态,见公的都叫老公!

一周后,赵金辉来了。见陈怡醒了,仿佛等待了一个漫长的寒冬后见到了春天,满园春色在他脸上关不住了。赵金辉问胖医生,再交多少钱?胖医生对赵金辉却是客气,像亲戚似的,在床头翻了翻账单,说快用完了。又说你别捐了,看你也不是个有钱人。赵金辉说,捐点款,心里踏实。医生瞟了眼另三个男人叹息,像你这样的人太少了。赵金辉说,做点善事,心里暖和。赵金辉又去交了三万,然后和众人谦卑道别。

春的气息在病房里萌动,陈怡的病情一天好似一天。医生说,估计再过几天,她就认得人了。

陈怡完全清醒,是在一个浓雾膨胀的清晨。雾霾一波波滚来,又一波波散去。陈怡睁眼,茫然望着窗外。窗外的绿树掩埋在浓雾中,像生长在半山腰上,看不见树梢,也看不见树根。树根呢?陈怡有些惶恐,感觉自己和绿树都悬在了半空。她很紧张,嘴里发出啊啊的怯声,手也紧紧抓着床沿,生怕一失手会掉下山崖。还是路大远陪护。见到路大远,陈怡一把抓住,端详仔细,说你怎么来了?路大远笑笑,以为她还失忆呢。陈怡说,这是哪儿?路大远说,医院。陈怡说,我怎么了?路大远说,你被车撞了。陈怡沉默了,慢慢闭了眼。

陈怡又睡了,昏昏睡了一上午,下午才醒。醒来后,一直看着路大远。许久后才说,大远,劳烦你了!孱弱的声音里,浅浅的歉意在流动。

春来了,陈怡丰饶了,花儿香了,蝴蝶起舞了。路大远不在时,丰碑悄悄地说,怡,爱你!陈怡说丰碑,我好累。梦见我去了一座山上,那儿水很绿,很明净。山很高,高到天穹,有瀑布从天而降,哗哗地挂在山上。那儿的人朴实,心像水样纯净。他们说天天喝山泉,就能把心喝净了。我就在山上喝了好多水,心果真就净了。心净?丰碑说,把我也净化了?陈怡摇摇头,净得心里只有那山那水了。

七八天过去后,赵金辉又怀揣钞票来了,还拎了营养品。又去收费处悄悄交了两万,胖医生才领赵金辉来看陈怡。见陈怡恢复得这么好,赵金辉憔悴的黑脸开满了皱褶,灿烂如干涸的河床。胖医生说,陈怡啊,这位先生是你的恩人啊,你的医药费,全是他捐助的!

啊?陈怡惊诧,一把拉住赵金辉黑黑的手,泪也迸发出来。谢谢恩人!陈怡要从床上坐起来,赵金辉坚决没让。

半个月后,陈怡出了院。陈怡握了握路大远冰冷的手,感谢他的陪护。路大远说,等你身体恢复了,回去把事情办了。陈怡笑着点头。

陈怡又握了丰碑的手,谢谢他冒着风险来照顾自己。丰碑的手本来是暖和的,只是陈怡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以及呼出来的气温,渐渐凉了丰碑的手。丰碑说,你变了?陈怡说嗯,脑子冻僵了。丰碑说,你住院时,我垫了一万,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不是个在乎钱的人,好好休养吧。陈怡从包里拿出钱来,递给丰碑,说我听医生说了,谢谢你了。丰碑不接,说这点钱算什么,你留着用吧。陈怡将钱放到丰碑手上,丰碑还在推让,陈怡丢下钱,转身走了。

金良的手没有温度,抓在陈怡的指间,像一块洗衣板。陈怡说,谢谢老同学了。金良说没什么,你也帮过我嘛。以后有什么难事,尽管找我。陈怡一笑,说以后?还有以后吗?金良也笑,说对对对,没有以后了,但愿以后再没有这种事!陈怡笑着摇头。

陈怡最要感谢的,是那捐款者。那天赵金辉提了水果,来探望陈怡。陈怡端茶倒水,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陈怡说,你是凌州好人,是我的救命恩人!说得很动情,以至于久久地捂着脸,肩膀不停地抽动。等她抬起头时,她吃了一惊,赵金辉竟跪在了她面前。赵金辉看着她,幽幽地说,陈小姐对不起,我就是那肇事者啊!

是太突然了。电闪雷鸣,风卷云涌,在陈怡的脸上剧烈上演。等到风去雨停,陈怡拉起了赵金辉,说撞人不是故意的,救人却是善意的。赵金辉的手粗糙,坚实,温暖。赵金辉想抽出手,却被陈怡用力抓着。赵金辉说,我不是好人,我当时跑了,后来才捐款的。

赵金辉撞了陈怡后,当时吓得不轻,报了警后骑车就逃。骑到一书报亭前,想给老婆打电话,才发现手机没了,便用公用电话,和老婆说了撞人的事,老婆让他赶紧跑,说撞了城里人,要赔好多钱,说不定还要坐牢的!赵金辉挂了电话,发现钱包丢了。报亭里站着个十七八岁的阳光女孩,正在看书。赵金辉跨上摩托车,想跑。阳光女孩忽然跑到他面前,说没给钱呢。赵金辉脸都红了,说,我钱包丢了,家里出事了,我得赶紧回去。要不我把电瓶车押你这儿吧。阳光女孩说,没钱就算了,你快骑车回家吧。赵金辉怔了,没想到女孩态度变了,一个劲地道谢。女孩说你从乡下来的吧?乡下好人多呢。赵金辉第一次听人这么评价乡下人,有些感动,说我回家取了钱再送来吧。女孩说不用了,我妈妈说帮别人一次,就是往自己心里铺一层温暖。赵金辉听了,心里暖暖的,便狠狠记住了这句话。女孩说,我母亲有次从山上摔下来,是几个乡下人救了她,还把她送进了医院。母亲从此落了心债,总想多帮别人,特别是乡下人。女孩微笑着看着赵金辉,赵金辉低着头,默默不语。

赵金辉本来要回住处找老婆的,现在不回了,立即掉了车头,赶往锦江大厦。可是迟了,事故现场已恢复了常态,锦江大厦门前人来车往。除了呆若木鸡的赵金辉,时光的蒙蔽下,没人知道这里刚刚发生过什么,发生过什么于他们又有什么重要的呢?赵金辉心急如焚,打听到受害者住进了凌州医院,便悄悄跟去了。他让老婆送钱来,老婆骂他脑残。他就回去找亲友老乡借,又不顾老婆的哭骂,将积蓄拿出来,凑够了五万。听医生说还不够,只得再凑。

赵金辉擤了鼻涕,抹在鞋面上,说不怕你笑话,我卖了手机手表,卖了空调电脑,还卖过几次血。我对老婆说,只要你一天不醒,我就一直卖,卖血卖汗卖东西。我住处还有旧桌椅旧电视呢。

陈怡呜呜哭出了声,握着赵金辉的手出了汗。

十来天后的上午,陈怡出现在了赵金辉的出租屋前。赵金辉没在,一个乡下女人坐在门口。陈怡问,赵金辉呢?乡下女人打量了一下陈怡,说出去跑摩的了,你是?陈怡说,我是刚从医院出来的。乡下女人突然冷了脸,说你是那个被他撞了的女人?陈怡点点头。乡下女人顿时咆哮了:你还来干啥?你害得我们还不够吗?为了给你治病,我们已经倾家荡产了!女人蹲下去,捂着脸哭了。

等女人哭够了,抹了泪,睁眼看时,陈怡已走远了。在女人的脚下,放着个大纸包。女人打开一眼,是十匝钞票。

陈怡像只轻燕,飞出了凌州,行走在密林中。她不知道她梦中的那片净土在哪,但她相信,那片净土肯定就在某个地方恭候她。她把房子卖了,把钱还给了赵金辉女人后,她的心里软软的,就像是铺了层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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