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刊记者 雷怡安
叙永、古蔺人情债调查
□ 本刊记者 雷怡安
泸州市叙永县和古蔺县位于四川盆地南缘,分别与云南、贵州接壤。就是这样两个地处偏远、经济发展一般的小县城却盛行着大操大办的“赶人情”风俗。
一个月里有20天用来“赶人情”是常态,一年花掉10多万元也算正常。这里面到底有怎样的原因?记者一探究竟。
随着农村的生活生产条件逐年改善,许多村民腰包里有了钱,于是办宴席的风俗开始兴起。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初期,叙永县和古蔺县村民请客的名目一般是结婚、祝寿、丧事等正常的民间习俗,人情消费也大致为5~10元。一个月两三次的频率并没有影响到当地村民的日常生活,还自然而然拉近了乡里乡亲的感情。
90年代中后期,两县各村的人情消费数额日渐走高。20元、30元、50元、100元甚至上千上万的情况开始盛行,不仅赶人情的金额提高了,赶人情的频率也不断地增加。有时,一天赶两三场人情都成了平常事。赵国琴是叙永县两河镇双狮村的村民,她的最高纪录是一天赶了6家人情,平均每家100元。赵国琴靠养猪维持生计,她的家庭年收入为3000元左右,本来就不高的收入加上没完没了的人情支出,让她说起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情礼就“恨得牙根痒痒”。
震东乡永兴村是叙永县一个靠南面的村子,村里总共有2430人,565户村民。由于当地的煤矿业较发达,因此多数村民选择在当地打工。村民的年收入有的已经上万元。万元以上的年收入对于这里的村民来说还是很可观的,但是由于人情支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村民生活一直处于“收支失衡、入不敷出”的境况。
53岁的彭果贤用“苦不堪言”形容自己过去十年的生活。彭果贤是永兴村一家木场的管理人员,年收入2万~3万元,但一年的人情消费往往就会花去3万元左右。此类开销的结果导致了他不得不找信用合作社贷款,贷款的名目是发展养殖业,但是他心里清楚这笔钱真正的用途是各种人情消费。
贷款送人情在当地并不罕见。彭果贤那几年就是用贷款填补送给各家的人情礼金,但贷款总是要还的,没有办法的彭果贤不得不拆东墙补西墙。找李家借送王家,找张家借还李家。十年下来,彭果贤家里没有因为还不错的收入添置一件家电,反而一天三顿饭改成了两顿,目的就是缩减开支。
古蔺县的情况比起叙永县有过之而无不及。“三年不办酒,跟着叫花子走。”这句口头禅是古蔺赶人情的真实写照。在古蔺,一户人家如果两年没办酒,那一定会绞尽脑汁想一个名目办一场酒,这其中的名目大到婚丧嫁娶,小到母猪生仔、给活人立碑,到最后实在想不到名目,就让村上人过来打麻将,这样也能收到上万元的礼金。
对这种人情消费深有感触的熊礼康道出了前几年他的境况。作为“帮厨”,也就是农村请客时去帮忙做饭的人,他每月多数时候都在外面帮厨,有时候,一天甚至要帮四五家。
熊礼康的正份儿工作是开摩的,每天有30~50元不等的收入,但自从村里盛行请客吃饭后,他几乎再也没开过摩的,天天东家帮完帮西家。在农村,帮厨是免费帮忙的,例如熊礼康被请去某家帮厨,他不但得不到帮厨钱,还要给这家人赶人情,一般是50元。赶人情加损失的开摩的费,他每天净损失100元。
这样的境况维持了有两三年,熊礼康的生活随着连年的支出变得拮据不堪。他调侃说:“那几年生活好,天天不用自家开火做饭!”
赶人情这样一种常态化的行为慢慢变成了当地的风俗,许多村民虽然深受其害,却不愿站出来抵制。但不堪的生活压力最终迫使一些人站了出来。
贷款送礼的彭果贤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写了一份“报告”,召集了本村的村民,一起向村委“诉苦”去了。
彭果贤“报告”的内容主要是控诉大操大办给村民带来的恶果,“互相折腾,浪费严重,巧立名目,只为盈利”。他把贷款送礼的亲身经历详细地记录下来,他说再也折腾不起了。
2012年底,当他将自己的报告和想法告诉本村村民后,村民们感同身受,决定支持他。对于大操大办,大家都深受其害,如今有人敢于站出来,村民们其实是很乐意的。
古蔺县龙山镇龙华村的代林约上同村几人一起到当地电视台,公开在电视上登出声明。声明的内容为:今后除红白喜事参加外,其他事一概不参加。
30岁的代林做出这样大胆的举动,在全村引起了轰动。有人拍手叫好,有人骂他们没事干。代林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说自己才30岁,不愿意一辈子生活在这种环境里。虽然村上的人对他们的举动褒贬不一,但事实证明,请他们的人少了,他们也有了充分的理由拒绝所谓的人情。
叙永、古蔺大操大办的风气搅乱了村民的日常生活,也搅坏了村民之间淳朴的乡情。从前的宴请能拉近乡里乡亲的感情,但折腾到变味儿的宴请却只让村民看到了“钱”在里面作祟。赵国琴咒骂那些没满月就办满月酒的人家,彭果贤焦头烂额地贷款赶人情,熊礼康调侃自己生活过得好,都不用在自己家开火做饭……虽然表达方式各异,但都表现出对扭曲的人情来往的无奈和愤怒。
毫无节制的人情消费已经影响到了当地村民的生活,扭曲了人际的正常交往,更改变了当地的风俗。2012年,当地从村到乡镇的有关部门开始进行一系列的整顿。
一时间,关于禁止大操大办的管理规定、通告、倡议书在两县掀起了不小的“风波”。叙永县震东乡拿出的村民自治管理规定,明确了初婚者、满70以上的老人、初次新建住房迁居者以及持正规院校录取通知书者可申报酒席。另外还明确了申报程序,其中申报核实需要经过社长、村民代表、党员代表、村委会以及震东乡人民政府层层批准。
古蔺县龙山镇的通告同样清楚地写明宴请事宜必须提前7天申报,申报桌数不得多于20桌。
仅仅只有规定、通告是无法让所有人都照章办事的,所以不论是叙永还是古蔺都出台了惩罚办法。叙永对违章人员实行没收礼金和办酒席使用的厨具,并对涉及人员处以200元到500元罚金的办法。两河镇对违规的人员罚款1万元,这1万元由村委会保管,作为当地公益基础建设的资金,村委会将资金的用途全部向当地村民公示。
在古蔺还有一支小分队叫党员服务志愿队,他们的主要职责是知道谁家违章操办后,就到谁家去拿走锅碗瓢盆,所以这支小队又被村民形象地称为“砸锅队”。事实上,这支小队并没有真正砸过谁家的炊具,而是将锅具暂时扣押,等违反规定的村民受过教育、认识到了错误以后,再将锅具等送还回去。
记者采访的当天早晨,龙山镇向田村村民罗兴来到龙山镇政府提交他的结婚申办宴席表,表上写清了结婚时间、酒席规模、人数以及申办地。同时他还带来了结婚证。“现在我们村办婚丧酒席都必须要填表、申请。”对于这个措施,罗兴虽然认为程序上比原来麻烦了不少,但也心甘情愿。陪同罗兴来的是向田村的村长,村长在申办过程中既是宴席申请的审核人也是问责人,所以村长对于当地村民的婚丧嫁娶申请格外地重视。
6月初,正是全国高考的日子,按照往年的情况,这一个月只要有小孩高考的家庭都会开始操办宴席了。今年因为全村人都知道了从上到下在整治大操大办,所以村上的情况比往年好了不少。但龙山镇的纪委人员还是不敢放松这一个多月对当地的排查和巡逻,同时他们也希望村民能够积极向他们反映情况,“必须要大家一起合作,才能彻底根治这种不良风气。”龙山镇纪委负责人说。
虽然有了明文规定,但要真正落实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钻规定空子的人依然存在。不论是规定还是通告,往往都只是约束本村人在本村的行为,但却很少涉及本村人在本村之外的行为以及其他村人的行为,于是到邻村或镇上去大办宴席或其他村人办宴席走人情的情况还是时常发生。
在震东乡永兴村村委会,村民和叙永县纪委的负责人就存在不小的争议。村民寄希望于政府和纪委能够以行政手段、法律法规约束所有村民以及饭店的行为,必要时停止在饭店举办宴席。深受其害的彭果贤说规定不准在村里办,有些人就到别村去办或者到镇上饭店去办,由于村里人的面子观以及相互的利益牵扯,所以遇到这种事,他们不得不继续赶人情。
纪委人员认为此类事情更应该村民互相监督,如果大部分村民都真正从行动上抵制了大操大办风气,谁家请客,大家都不去,那么办了酒席没人去既没面子又浪费,这样再也没人愿意办了。同时他们也告诉村民,纪委或者政府并没有关停或者终止饭店营业的权力。
最终村民和政府的争论焦点落在了村民希望政府做他们的靠山,政府希望村民能够更多地自治。村民说,他们最担心的就是人情之风的反弹,如果不彻底根除,岂不又要重回老路吗?
(责编:彭纳)
畸高的中国“人情债”
甘犁
根据2011年中国家庭金融调查与研究中心(CHFS)的数据,中国户均人情支出(节假日和红白喜事支出)在家庭总收入中的占比高达7.9%;农村家庭(以户籍划分)更高,达11.4%。
对中国穷困家庭而言,人情消费可以称得上是辛酸的“血泪债”了。根据CHFS的数据,收入水平处于最低25%的城市家庭人情支出占总收入的45.1%。如此高的人情支出,任何自我保险、地位寻求等说法,都很难解释。那么,是什么驱使穷人们入不敷出也要去付“份子钱”,维系他们的社会关系呢?
答案也许很明显。人情债,还了,也许饿肚子;不还,下场更糟糕。
对穷人而言,人情支出的逻辑背后隐藏着更为畸形的消费陋习。铺张的红白喜事推高了家庭的人情支出;因为怕收不回来,家庭便想尽办法以各种名义摆酒设宴,愈发铺张。人情消费和铺张之风水涨船高,带来的是社会资源的极大浪费。一方面,这部分本可以用于生产的资源被用于扭曲的炫耀性消费,是经济发展和社会福利的极大损失;另一方面,日益膨胀的人情消费和婚丧嫁娶规模使得低收入家庭苦不堪言。对中国某偏远农村人群支出的调查发现,三个行政村分别有41%、29%、20%的农民依靠卖血来增加收入。大部分农民坦言,他们不得不去卖血,这样他们才能给儿子准备婚房,办婚礼或葬礼,以及付份子钱。
传统习俗如果已经病入膏肓,或许就到了该被摒弃的终结点了。或许我们该找到新的交往模式,而不是依靠扭曲的消费行为苦苦支撑。我们完全可以有更好的均衡,人与人交往并不需要金钱开道。(作者系中国家庭金融调查与研究中心主任、西南财经大学经济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