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本身对我是一种巨大的刺激——白雪林访谈

2013-08-20 09:04□阿
草原 2013年9期
关键词:阿霞北票蒙古人

□阿 霞

访谈人物:

白雪林,男,1954年10月出生,蒙古族,辽宁北票人。1977年毕业于内蒙古哲盟师范,1986年毕业于内蒙古师大文研班。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内蒙古文联《草原》杂志社副主编、《民族文艺报》主编,现为内蒙古作协专业作家。1979年开始文学创作,两年后在其时的辽宁省大型文学季刊 《春风》上发表了处女作组诗《啊,我的乡村》。1984年转入小说创作,同年发表在《草原》杂志上的小说《蓝幽幽的峡谷》获1984年全国短篇小说优秀创作奖、全国第二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荣誉奖、内蒙古第二届“索龙嘎”文学奖一等奖,并被台湾报刊转载。中篇小说《成长》和《霍林河歌谣》分别获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创作奖中篇小说一等奖,《岩石上的泪》获1985年《草原》文学创作奖。作品被国内多家报刊转载,并被翻译成法文、意大利文、捷克文、外蒙古文。著有长篇小说《老绥远恶少》、《多情的杨树》,中篇小说集《一匹蒙古马的感动》,诗集《寻找故园的飞鸟》等五部;创作的电影剧本有《荞麦花开》、《雪色》,电视剧本《柴达木之恋》等。曾随中国作家访问团出访俄罗斯和捷克,并在捷克举办个人作品推介会,接受捷克国家新闻媒体的采访。

相对通常意义上的草原文学,白雪林的小说和诗歌拥有一种天然的忧郁气质与歌唱性。

阿霞:

白老师,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小说写作的?刚开始写小说的时候感觉顺手吗?

白雪林:

这个问题可以回答得非常简单,也可以回答得非常复杂。我还是选择复杂吧。不把这个问题说清楚,后面很多话就很麻烦。

我出生在一个乡村知识分子的家庭,曾祖父终生以私塾先生为职业,祖父也读过几年书,而父亲曾经当过一段私塾先生。像我这样的家庭,书籍是少不了的。从上小学三年级能够阅读闲杂书刊开始,我就喜欢上了文学。准确地说最初喜欢上的是小说,至小学毕业我把当时流行的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大多读完。当然古典文学也有少量的接触,但都是那些 《柳毅传书》、《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失街亭》等白话故事。那时还不知道自己将来的职业会和文学有关。只不过是培养了自己对文学的兴趣罢了。童年记忆最深的是在夏天的枣树荫凉下,姐姐和表姐们坐在那里低声读烈士殷夫的诗,而大哥会在河边的沙滩上大声吟诵苏东坡的词。

1968年,我的生活中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直接影响到我的人生。

我是出生在辽宁省北票县的,北票这个地方从文化角度上讲,比较尴尬。在清朝时候,那里是卓索图盟土默特右旗。而我们的家族在五百多年前是属于阴山脚下、黄河岸边蒙古土默特部落的。我们是土默特部落首领阿拉坦汗的属民,阿拉坦汗死后,土默特部落一分为二,我们家族从阴山脚下的归化城附近迁徙到辽西走廊。那时的蒙古人完全是军队的建制,军民一体,有了战争,拿上刀就出发,都是战士。没有战争,丢下刀就去放羊。我们家族从阴山脚下远迁时,被编入第十八苏木。每个苏木的首脑是佐领,是苏木的最高长官。爷爷奶奶们告诉我们这些陈年往事时,说我们属于十八根箭。他们把苏木直接翻译成了“箭”。他们还告诉我们,在辽西朝阳北票一带有两家姓白的蒙古人。我们姓白尤德,另一家姓白嘎日哈。老人们还告诉我们,如果姓白的人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蒙古姓氏,可以问他们是属于哪根“箭”上的,如果是十八根“箭”的,那就是一个白家,是一家人。如果是八十一根“箭”的,就不是一家人了。八十一根“箭”的人姓白嘎日哈。如今五百多年过去,家族和民族的这些往事已经淹没在茫茫流水里,没几个人能说清楚。我也只是一知半解,了解一些皮毛。不过居住在辽西土默特的蒙古人比较好斗,远的不说,就是从乾隆年间之后,土默特的蒙古人多次发动起义,酿成过多起流血事件。比较著名的是土默特八根“箭”造反惊动了朝廷。就是科尔沁草原上的民族英雄嘎达梅林也是北票蒙古人,他的汉名叫孟青山,三岁时被母亲抱着,逃荒到科尔沁草原达尔罕旗的。不过在我的身上,没有反抗的血性,我是个胆小怕事的读书人,百无一用是书生,念书人没有出息。

进入民国,蒋介石搞大汉族主义,在完成全国统一之后,在内蒙古疆域南端同时成立了热河省、察哈尔省和绥远省。这是1928年和1929年之间的事情,当时蒙古王公贵族和一些蒙古族知识分子,曾经公开反对,是上世纪二十年代末期中国政坛上的大事。但铁腕人物蒋介石是不会考虑蒙古人情感的,北方这三个省还是成立了。朝阳北票划入热河省,热河的省会在承德。我们小的时候,总能听到老人们讲热河如何如何。共产党之所以得民心,获得蒙古人的拥戴和信任,是因为1953年蒋介石设置的这三个省,都被撤销,重新划归内蒙古。但是朝阳北票却划入辽宁,成为真正的辽西了。

祖先们进入辽西的时候还没有北票这个名字,北票带有鲜明的日本人经济掠夺的痕迹。上个世纪日本人占领东北之后,在朝阳东北发现优质煤矿,马上进行开采。日本人在辽宁境内最初有两个比较大的煤矿,一个是在朝阳境内,一个在锦州境内,一南一北。为了称呼简单,把北边的煤矿叫北票,南边的煤矿叫南票,这是日本干的勾当。

北票这地方的蒙古族文化和汉族文化都很发达,辽西的山水很能滋润人心。在清朝末年,北票诞生了蒙古族大作家尹湛纳希。公平地讲,尹湛纳希的文学成就不是很高,他的代表作《一层楼》和《泣红亭》只能算文学习作,是模仿《红楼梦》的小说练笔,艺术价值不大。但是必须要看到尹湛纳希的另一面,他生活的年代,正是清朝末年和民国时期,那时文化交流匮乏,他能接受的都市文化是有限的。但他掌握着蒙汉两种语言文字,任何一种语言都能熟练运用。这在他的小说《一层楼》和《泣红亭》里面的大量诗词歌赋足以证明。一个乡村知识分子能达到这样的状态已经非常不容易。我对尹湛纳希肃然起敬,对他的冒犯,请他的灵魂原谅。其实尹湛纳希代表作不应该是《一层楼》和《泣红亭》,而应该是《青史演义》。《青史演义》是写蒙古人历史的,在这本书里表达了他对蒙古文化的关注和忧虑。一百多年过去,从蒙古历史的角度讲,能达到尹湛纳希高度的,寥寥可数。而尹湛纳希的家,就在我们村子的后面,我们两个村子之间隔了一条大凌河。大凌河是我们共同的母亲河。

后来蒙古族的另外一位小说家,也出生在北票,他就是玛拉沁夫。在我走上文坛之前,我不认识这位老人,我们两个的家相隔五十多里地。后来我发表小说,玛拉沁夫先生亲自给我写信,鼓励我,我对他充满敬意,因为他的赏识,让我在文学路上的跋涉时间大大缩短了。

大凌河的冲积平原比较狭窄,它是东西流向,河南河北两侧,只有六七里远的开阔地,当然土质比较肥沃。不过朝阳北票一带又是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地方。后来朝阳北票的蒙古人有将近一半逃入兴安盟、哲里木盟和呼伦贝尔。在科尔沁草原上,朝阳的蒙古人口碑非常不好,当地蒙古人把他们叫做 “土默特厄吐思”,就是土默特无赖强盗的意思。上个世纪初期,朝阳的蒙古人进入科尔沁草原中部的时候,曾经和当地的蒙古土著发生过激烈冲突。为了站稳脚跟,为了活下去,在兴安盟科右前旗一带,他们曾经发动过暴乱,直接对当地科尔沁蒙古人,施行野蛮抢劫杀戮,引起当地土著蒙古人的厌恶和憎恨。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到科尔沁草原上的时候,因为是朝阳北票蒙古人,而且又不会蒙古语,曾经被当地的蒙古人嘲笑。

大凌河两岸的土地尽管肥沃,但东北是中国的人口密集区,人口密度严重超负荷。到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由于“文化大革命”的破坏,朝阳北票一带老百姓已经难以生存。村子里每个月都有逃荒走的人,这对我们震动非常大。我们前后左右的邻居,都有逃荒的,他们的去向就是东北方向的黑龙江、吉林和内蒙古东部。我十七岁的表弟就在一天里独自逃往呼伦贝尔。

1968年夏天的一个晚上,父亲给我们全家开会,说我们家也想逃荒到内蒙古去。在我的情感和心智方面,可能更多地遗传了我的父亲,不过我的身体素质遗传父亲的不多,父亲活了九十岁,而我肯定活不了那么久的。在坚韧、正直、灵性和善良方面,我更像父亲。父亲在日本人占领时期,曾经被关东军抓过劳工,他和村里一个叫王凤久的农民,被日本人塞入闷罐车,运到了兴安盟的索伦山沟里,给日本人修工事。他们在索伦山里干了两个多月,知道继续干下去,他们将死在兴安岭的密林里,两个人就商量着逃跑。开始那个姓王的农民不敢跑,他比父亲小两岁,是个汉族人,管父亲叫叔叔。那时他们都二十多岁。在一个雨大风狂的夜晚,父亲领着那姓王的从日本人的地窨子里跑了出去。日本人带着狼狗追他们。父亲在山崖边上,用铁锹砍断了狼狗的腿,和姓王的跳下山崖。日本人没有狼狗领路,在漆黑的夜里,不敢追赶他们。而父亲和那个姓王的并没有直接跳下山崖,而是从山崖爬下去,躲在山崖半中间。由于电闪雷鸣疾风暴雨,他们也不怕发出声音,连夜顺着山沟向西跑。天亮就躲在密林里。后来他们终于逃出了索伦山,逃出了兴安岭,进入今天兴安盟突泉县一带。突泉县和科右中旗是科尔沁草原的腹地,那里是在光绪年间开垦的。父亲的舅舅和姑姑都在突泉县西边的科右中旗。父亲领着姓王的邻居到科右中旗我的舅爷和姑奶奶家里待了半年多,躲过风声,才悄悄返回朝阳北票。那短暂的半年生活,科右中旗蒙古人的富足和淳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有父亲的这一次逃亡经历,三叔知道了科右中旗的富足,他也到科右中旗生活过一年。三叔是个非常富有冒险精神的人,但三叔没有相中那里,他觉得科右中旗并不适合他,他又回到朝阳北票。

所以当六十年代末期,在北票生活不下去的时候,父亲想带领全家逃荒到科右中旗。但那个年代,逃荒是不允许的,被抓住将会定为破坏分子,会遭到严厉批斗,还要劳动惩罚。父亲想了一个长久的办法,在我们弟兄几个中派一个,前往科右中旗。派谁呢?大哥师专毕业之后已经在赤峰参加工作,不在考虑之内。二哥虚岁十九,已经是生产队里的劳力,不能逃荒。而弟弟刚十二,年龄太小,无法完成远在天边的、将来要负责全家人逃荒的重担。而我恰恰十五岁,可以作为“先遣人员”。在那个时刻,看过的那些小说就发挥作用了,我已经是个富于幻想的少年,憧憬着茫茫草原和蓝天白云,所以毅然决然地站了出来,愿意只身一人前往遥远的内蒙古,为家庭打前站,将来好把全家搬到内蒙古去。几个月之后,我离开了辽宁北票,告别了熟悉的家乡和伙伴,来到科右中旗,开始在一个陌生的天地里生活。我进入了一种巨大的孤独状态。因为当时科右中旗的蒙古族人口比例将近百分之九十,很多村子里一个汉族人也没有。我虽然是蒙古人,可那时一句蒙古话也不懂,每天就像傻子一样。在离村子七十里远的地方我勉强读了两年初中。1970年冬天我回到村子,开始了漫长的劳动,此时文学将要拯救我。在那孤独痛苦的日子里,左三思右三思,觉得只有当作家最符合我的状况,我最初对于作家的选择居然是迫于生存压力。从1971年至1981年,在长达十年的日子里,我开始了自学写作,既然是写作,那就涉猎过小说、诗歌、散文、理论和话剧,对文学我的野心是庞大的,我希望自己是个文学通才。这种野心大概是属于土默特蒙古人的特质,我感激大凌河养育了我。

在最初的文学写作生涯里,我对小说和诗歌付出的辛苦是一样的,诗歌先看到了曙光,1980年我已经在辽宁出版社的《春风》文学季刊上,发表了一大组诗歌,而且被排在二条,很多大诗人作品都排在我的后面。那时我刚二十七岁,好不春风得意。1981年冬天我进入了一个重大惶惑期,觉得写诗歌将来的出路很小,前途不大。诗歌所能表达的人生体验和所能实现的人生抱负非常有限。度过了几个月的痛苦煎熬,下决心告别诗歌,进入小说创作。那些日子我非常伤心,把诗集和诗稿都捆起来,放在一边,不去碰它,怕自己决心动摇,改变主意。1983年是我小说创作的分水岭,在1983年之前,我也写过多篇小说,累计不下二十万字,而且还在哲里木盟当时的文学刊物《科尔沁文学》上发表过两个短篇。但1983年之后发表的小说,和1983年之前发表的小说有巨大的差异,不像出自一人之手。那就是因为我在1983年利用一整年的时间研究了小说的写法。由于急功近利,只能选择短篇小说作为突破,因为短篇小说来得快。

我对短篇小说的研究主要集中突破四个人,他们是鲁迅、沈从文,俄国的契诃夫、保加利亚的埃林彼林。当然还有其他的作家,但是只有这四个作家给了我巨大收益,那种收益是里程碑式的。从世界范围来看,短篇小说大师应该是契诃夫和鲁迅,没有人能超过他们,他们的高度就是世界的高度。而且这两个人恰恰是处在短篇小说的两极上。鲁迅善于表现大群体、大历史和大事件,他能从大群体、大历史和大事件中找到下笔的缝隙,用小小一根筷子,把整个世界挑起来。比如写辛亥革命的《风波》,写早年革命者的《药》。而契诃夫跟鲁迅不同,他善于写小群体、小时段和小事情,他就能在琐琐碎碎的生活里发现的人生的诗意,发现人性的温暖,淡淡地写出来,让你酸酸地难受。从短篇小说的结构艺术和题材捕捉上来讲,契诃夫给我的更多,我喜欢契诃夫的朴素和温暖,喜欢他那种小人物式的真诚。而鲁迅的深刻和冷峻多少让我不太喜欢,我纯粹是为了学习才被迫接近他。我可能是只飞蛾,喜欢暖的东西,一生一直如此,这是我的性格软肋。在研究了鲁迅和契诃夫之后,我接触了埃林彼林,与鲁迅和契诃夫相比,埃林彼林则简单多了,他是个很浅的作家,写了很多风俗画式的作品。我无法“模仿”鲁迅和契诃夫,可以直接“模仿”埃林彼林。当然我的“模仿”可以算作超高级的,别人看不出蛛丝马迹。可惜我模仿埃林彼林的几个东西没有发表。

1984年春天,我写出了仅仅三千多字的短篇小说《初夏》,把它投给了《人民文学》。这个《初夏》使用的情感属性和结构方法,完全是契诃夫式的,写两个中年蒙古男人,在野外打猎撞到一起,说了几句闲话,就分手了。故事平平淡淡,没有任何冲突,却非常温暖,是一段毛茸茸的生活截枝。今天来看,这个小说就有那么几个十几个字的错误,让我惋惜。但我很喜欢它,和第二年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的《拔草的女人》一样,是我的比较好的短篇。这两个短篇都是契诃夫式的,我吸收了契诃夫的神髓。因此说,进入小说创作之后,我是顺利的。因为我有世界一流的大师引导,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向上爬,所以在1984年我的小说创作刚刚起步,就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作品,在《草原》上发表头条。往远了说,这是上帝给我的启示。往近了说,这是父亲和母亲给我的智慧。我和父亲母亲是同一条奔腾的河流,他们是上段,我是中段,我的儿女是下段。

阿霞:

《蓝幽幽的峡谷》、《成长》、《拔草的女人》是您的成名作。《蓝幽幽的峡谷》还获得了1984年全国短篇小说优秀创作奖、全国第二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荣誉奖和内蒙古第二届“索龙嘎”文学奖一等奖,这在当时引起了很大的反响。现在看您对这几篇小说还满意吗?

白雪林:

《蓝幽幽的峡谷》从小说结构角度讲,它是很鲁迅式的,寻找到了大群体、大历史和大事件的缝隙,我把感情的钉子砸得很准,砸得很深,就是今天来看,也是一篇纯纯粹粹的短篇小说。可惜这篇小说的语言有些涩。这一方面是我的艺术功力火候不够,再一方面是编辑的处理造成的。这篇小说上留下了编辑的痕迹。从短篇小说角度讲,我更喜欢自己的《初夏》和《拔草的女人》。当然这两篇小说都微有瑕疵,但毛病不大,动几十个字就能解决。但一个篇幅很小的短篇小说上——这两个短篇都是三千多字——有几十个字的毛病,就像一碗牛奶里落进了一只蚊子,让人不舒服。但这两个短篇很能证明我的语言风格,我喜欢这种味道。用这种方式写小说,我们能够找到契诃夫的青春气息。这种享受是别人无法想象的。每当想起这两个短篇,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两块儿精美的绸缎。好的小说应该是最华美的绸缎。在内蒙古的小说创作里,这样的绸缎不多。小说不仅仅是语言的艺术,还是情感艺术,优秀的作家,都是优秀的情感拥有者。从这个角度讲,我又喜欢我的中篇小说《成长》。《成长》对中国小说的贡献远远大于《霍林河歌谣》。《成长》散发出来的生命情感,和对劳动的诗意描绘,既是草原的,是蒙古人的,也是人类的。那种情感的纯粹和洁净,是中国文学几十年里罕见的,可以这样说,中国的作家里没有几个人能像我那样深情地歌颂过劳动。

阿霞:

我发现,您的小说几乎都是蒙古族题材。题材选择与作家的民族身份有必然的联系吗?

白雪林:

这是必须的,因为我是土默特蒙古人,我上面说过,土默特蒙古人是个特殊的群体,在过去的几百年里,土默特蒙古人走过了一段血与火的道路。远的不说,就在上个世纪初期,朝阳北票一带,爆发了震惊朝野的金丹教起义,蒙古人死掉十万人。在我成长的童年和少年,尤其在科右中旗,经常被人问:“你是蒙古人吗?”由于自己不会母语,经常被人排斥在蒙古人之外。在内蒙古从事写作,一个蒙古人不用母语写作,而用汉文,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不伦不类。因此,对那些用母语创作的蒙古族作家我充满尊敬。其实我们经常会很肤浅,很意气用事。我们正处在民族融合的大历史阶段中,蒙古人从游牧文明向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转变,每个蒙古人都是幸运的,我们为这个时代欢呼。当然我们在情感上也很感伤,满怀遗憾,草原和骏马将离我们越来越远,城市的滚滚红尘一天天遮蔽着我们的双眼,因为空气的辛辣,我们常常满含泪水。我是一个蒙古人,怎么能拒绝表现我的母族呢?这是我的责任,是我的使命,我做得还远远不够,我为这个民族写的东西还没拿出来呢。我有一部长篇小说,叫《悲凉蒙古》,已经写了三十多年,前前后后写了几十万字,我争取在近两年完稿,履行一个蒙古族作家的义务。

阿霞:

在具体写作活动中,您对自己会有什么样的要求吗?题材与手法或者说“写什么与怎么写”,哪一个对您更重要?

白雪林:

这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同样重要。我想起了契诃夫说的一句话,比这句话准确,比这句话更发人深省。契诃夫说一个作家不仅要知道写什么,更重要的是要知道不写什么。契诃夫的这句话回答了你这个问题的第一方面,就是写什么。关于怎么写这个问题是一个作家的看家本领,怎么写是作家的绝活,每个作家都有点自己的看家本事,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就别在文坛上混了。

阿霞:

您在一本诗集的序言里说:“即使我去写小说、写理论,但我首先是个诗人,我的生理和心理都是属于诗的……”这是否可以理解为您对诗歌有着某种特殊情结?

白雪林:

我认为文学的尖端是诗歌,真正的诗歌应该是毫无杂质的,像人青春期的血一样。我1971年开始自学写作时,最先读的书就是大学中文系教材《中国古代文学史》。《中国古代文学史》洋洋洒洒,涉猎很广。但中国古代文学史,主要就是中国诗歌史。诗歌是文学的主体,又是文学的骨架,没有诗歌,文学大厦将轰然倒塌。尽管现在我既不阅读诗歌,也不写作诗歌,但我仍然认为诗歌是神圣的,它是不属于任何凡夫俗子的仙女。我无法阻止别人亵渎诗歌,但我能坚持自己绝不亵渎诗歌,那些糟蹋诗歌的人让我鄙视。

阿霞:

有一件事一直让我很是费解,大概是1994年,您出版了五册诗集,大约有三万行之多。那几册诗集出版后,我听到了一些非议和指责,很多声音认为诗歌不能那么写。据说,那些诗是您在一个多月间完成的,平均每天要写一千多行。这是怎么回事儿?

白雪林:

这是我曾经做的比较满意的一件事情。我觉得这样的写作状态是正确的,是罕见的,当然比较难以维持,这是一个创作的特殊现象,是最高质量的情感燃烧,没有废气,没有排泄物,多好?青年诗人广子见证了我的那次创作经过。

那是1996年国庆节长假,我把广子叫来,要他帮助我校对诗稿。我们两个第二天早晨就跑到打印室,我趴在桌子上写,写完交给打字员排版,广子在一边等着校对,我写下一首诗。

非议是短见和肤浅的,不是诗歌不能这样写,而是很多人无法这样写,这种特殊的写作状态不是任何人都能具备的。有几个这样评价我诗歌创作的人,我和他们在诗歌创作和诗歌审美上有巨大的分歧。严格地说,他们并不是好的诗人,只是些诗歌爱好者,或者是三流小编辑而已。

我的情感状态经常这样,比如2012年的夏天,我为了完成文联党组和作协领导交待的写作任务,编辑中篇小说集《一匹蒙古马的感动》,一个夏天,写了七个中篇,这种写作本身对我是一种巨大的刺激,让我激情澎湃。对小说的创作热情,唤起了我久违的文学冲动,我放弃了别的事情,重新回到书房里,写完中篇之后,还创作了四个电影剧本,修改了两部小长篇。2012年夏天至秋天的写作状态,和我1996年秋天的诗歌创作状态是一致的,这是我的特质。应该怎么评价它,这牵涉到对作家人格和情感结构的剖析,在这里三言两语难以表述。

阿霞:

您是否也认为写作是一种体力活?你觉得作家的精神活动在写作与生活中会有矛盾或冲突吗?

白雪林:

写作当然是体力活,身体健康状况非常重要。不过,我这几年的写作状态都是依靠助手完成的。帮助我写作的人已经有二十多个,有小伙子,也有姑娘,当然姑娘是多数。我的工作方式是,早晨八点半助手准时到我家,打开电脑,调整心态包括调整呼吸。妻子看见助手来,会离开家,到外面去,把家交给我和助手。助手坐在电脑前,我坐在助手的后面,我口述,由助手记录下我的口述内容。这种写作方式,减轻了我写作上的体力痛苦,否则,按照我现在的健康状况,只能写些豆腐块,是不可能写大东西的。总结这几年的写作经历,对那些曾经帮助我写作的助手们,非常的怀念和感激。这些优秀的助手们,往往能让我的精神状态处于一种亢奋之中,这种快乐也是别的作家难以体会的,非常幸福。

阿霞:

您心目中理想的小说应该什么样?是否存在好小说与坏小说这样的说法?

白雪林:

当然,四大名著绝对是好小说,我觉得中国的读者和评论家对冯梦龙有些不公正,对他的评价远远不够。五四新文学之后,我特别喜欢沈从文的小说。进入新时期之后,金庸的小说也让我受益匪浅,金庸小说的结构能力和想象能力,是中国作家的第一位,他甚至超过了吴承恩。八十年代的王朔也是中国作家的佼佼者,他对中国文学的贡献恐怕不在莫言之下,某些方面甚至超过莫言。近两年,我看过二月河的几个长篇,我跟很多人都说过,二月河是中国非常优秀的作家。但呼和浩特的作家圈,不承认我这种评价。人的审美差异是非常巨大的,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审美判断标准。陈忠实也是中国作家里罕见的大师,去年夏天,我在写作中篇之余,重新读了两遍他的《白鹿原》,像《白鹿原》这样的作品,能够诞生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都是中国文化的奇迹,当然,更是里程碑。可惜,《白鹿原》不适合做电视剧,也不适合做电影。陈忠实把三四个长篇小说都塞进了《白鹿原》里面,所以有人把《白鹿原》改编成电影,肯定是令人失望的。

阿霞:

似乎中断写作很多年后,2007年《人民文学》推出了您的中篇小说《霍林河歌谣》。《小说选刊》很快以重点栏目转载了这篇小说,还配发了专门的评论。评论家施战军在谈到对新世纪民族题材小说的整体印象时,也对这篇小说给予了高度评价。但也有人认为这篇小说缺乏新的突破。

白雪林:

有人认为这篇小说缺乏新的突破,这种评价本身就是外行人的话。在文坛上,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人太多。任何一个作家的创作,都不可能是对前一篇作品的突破。其实,《霍林河歌谣》这部小说对生活的描写是美不胜收的,有大段的蒙古族生活的描写,是内蒙古的作家以前没有表现过的。即使他们表现过了,也没有我表现得优美。施战军先生对我小说的肯定,也主要是肯定我对草原生活的描写。任何一个人都知道,作家是描写生活的,作家与作家之间的高低差异,就是你把生活描写得是否优美,是否准确,是否诗情画意。而我基本是做到了,这是我最值得自豪的地方。

阿霞:

这几年您也写了不少影视作品,拍摄情况怎么样?谈谈您作为编剧的感受。

白雪林:

在影视剧创作方面,我的运气不好,没有找到最佳介入状态。中国的影视界基本已经成熟,有人想轻易插进去,在短时间内获得成功是很难的。经过这几年的影视剧写作,我觉得剧本创作的难度,比小说大得多。

阿霞:

这已经是一个普遍的现象,很多作家主要是小说家或多或少地都介入了影视编剧这个行当。对此,您怎么看?

白雪林:

现在,写东西的人都向影视圈拥进,这是错误的。对严肃的作家来讲,应该远离影视。在影视方面尝试了几年之后,我可能重新回到小说创作上来。

阿霞:

我听到一些年轻朋友对您的评价,称赞您是一位非常出色的文学编辑。我想这是针对您在《草原》的工作经历讲的,您也曾一度担任过《草原》的副主编。

白雪林:

在《草原》工作期间,结交了几个终生朋友。可惜丁茂老师的方言和性格与我都有障碍,否则,会更好。因为我是完全从业余作者的队伍中走出来的,很想为基层的作者们提供一点方便。当然,在《草原》工作期间,我也扶持了几个优秀的业余作者。不过,我更觉得是他们给我带来了当编辑的快乐。我有个好为人师的缺点,编辑这个行当,就是专门给那些好为人师的人准备的。我这个萝卜,恰恰栽到了这个坑里,挺有意思的。

阿霞:

《一匹蒙古马的感动》是去年作为“草原文学重点作品创作工程”出版的小说集,好像也是您的第一部小说集,给读者介绍一下这本书的情况吧。

白雪林:

在文学的情感方面,我有些洁癖。这么多年写过很多东西,对自己的作品一方面是极其看重,另一方面又毫不珍惜。在我的电脑里,已经有好几本书了,可我都没有拿去出版。写过的中短篇小说也不少,但没有发表的欲望。创作结束之后,我的审美过程也随之结束。早在1985年,作家出版社就和我签过短篇小说集的出版协议,可是直到今天,我的短篇小说也没有结成集子。1988年,内蒙古人民出版社也要免费为我出版短篇集子,选题已经通过,可我没有结集的兴趣,这件事也就束之高阁。2005年,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再次要出版我的小说集子,也被我谢绝。不过,最近我有可能把短篇小说整理成集,什么时候完成,就看我的兴趣了。我是个百分之百的性情中人,性情中人的最大缺点,就是对自己不负责任。我的这部中篇小说集子《一匹蒙古马的感动》,我还是非常喜欢的。一开始的时候,我的兴趣和热情也不高,但文联和作协的领导给我布置任务,我只能接受。尤其是文联巴特尔主席,对我有救命之恩,2000年春天,我生病在北京做手术,巴特尔主席亲自到北京给我送医疗费,还和医生护士见面,从单位的角度,请求他们给我好好医治。我虽然是个不怕死的人,但在你生命垂危之际,能够关心你的人,还是值得你终生铭记的。所以,2012年春天,在巴特尔主席的办公室里,他希望我出版中篇小说集,我就答应了。正是在几个月的小说创作中,我找回了久违的小说感觉。《一匹蒙古马的感动》完全是蒙古族题材,有一篇是表现西部农村和城市生活的,其余全是草原生活。而且这个集子的小说,质量比较整齐,有两个是被《小说选刊》选载过的,能代表我的创作水准,可惜这个集子里没有前言和后记。我读书的时候,特别喜欢读前言和后记。我甚至认为没有前言后记的书缺了很多零件,是残品。

阿霞:

我很想知道,您如何评价今天的内蒙古文学创作?您认为今天的内蒙古文学在中国当代文学层面上处于怎样的位置?有哪些您认为优秀的作家或作品?

白雪林:

今天内蒙古的文坛上,装的人太多,大量的文化垃圾淹没了天才的光芒,这是件很可悲的事情。内蒙古今天的蒙古族作家和汉族作家,都没有达到他们的最佳状态。在中国当代文学层面上,内蒙古的文学创作处于中低段,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有很多,无法一一列举。从我个人角度讲,主要责任还在作家自身,比如我就曾经长时间没有调整好状态,让自己漂浮在文学表层,这是我的个人悲剧。不过近两年有一位蒙古族作家我必须要提一提,他就是杨道尔吉,这是我在内蒙古这么多年最佩服尊敬的人,他在一个相当高的层次上,超过很多汉族作家,应当是蒙古族知识分子的骄傲。我断言,他很快就会有大作为的。

阿霞:

最后,如果让您对年轻的一代写作者给出一些建议,您会说些什么?

白雪林:

倒是想听听年轻一代作者给我的建议,其实谁也别建议谁。所有的作家都是固执的,不会有谁听他人的建议。给你提建议的人,往往比你更弱智,真正有大智慧的人,是不屑于对别人的创作指指点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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