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小霞
一直,喜欢雨天,我曾常对人说,如果可能的话,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坐在窗前看外面的雨发呆。
但是,经历和弟弟有关的那个雨天后,我不再喜欢雨,不再喜欢雨天,更不再奢望坐在窗前看外面的雨发呆了。
因为,现实生活本就不是按我们自己喜欢的方式存在。
就如那个雨天,那个三月的雨天,雨天的深夜,我不喜欢,却无从逃离,无力阻止它的发生。不然,我就不会失去弟弟。
记得,手机铃声在夜里骤然响起,妹妹撕裂的哭喊同时响起:快点回来……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被梦中的物事吓醒。只知道,我在妹妹凄厉的哭声中撞翻了桌上的水杯,溢出的水淋湿了桌上的书本,杯子掉地摔碎的声音告诉我,这不是梦。
可是,可是,我明明是在醒梦中的啊!?
车窗外是雨。和雨的哭泣。我的心脏疼痛不已。我捂着疼痛在车座上冷汗淋漓。以前,在书本上经常会遭遇“心痛”这个字眼。但那是书本上的词语,是别人的心痛,并无太多的体味。
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什么会让人心痛,什么又是心痛的滋味,——那是血脉相连的亲情,那是血液流动的声音。
进得家门,迎接我的是弟弟的“哥们”阿远,而不是弟弟。
弟弟的“哥们”是一只叫阿远的狗。“远”是弟弟名字中间的字。我们叫它阿远。弟弟则叫它哥们。
弟弟曾看过一本名为《藏獒》的书,对书中作者描写的藏獒痴迷不已,但苦于无缘得见真正的藏獒,弟弟便弄来一只据说是藏獒的混血的狗,把它当藏獒来养。弟弟骄傲地说,我的哥们有着藏獒的品性。
弟弟还说,我的哥们只吃我给它的食物。我的哥们不咬出嫁的女儿。姑妈回来它不咬。大姐要生毛毛的时候,胖得跟猪八戒似的,我都快认不出,我哥们认得出,不咬。每天上班,我哥们送我到院门口,晚上下班又在门口接我。……
弟弟说得一脸得意。
可是,因为阿远,妹妹和弟弟一直闹着别扭。
妹妹喜欢种花养草。喜欢一切植物。害怕所有的动物。也包括弟弟的哥们。所以妹妹不喜欢它。所以妹妹常因阿远和弟弟吵架。所以弟弟的哥们会报复性地在妹妹的花草里便便。
可是眼下,不会再有人和妹妹吵架了,有的只是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喊,——我又不是真的和他吵,他为什么要死呢?他死了谁跟我吵啊?……以后我让阿远在我的花草里便便就是了……大姐,你去叫他不要死,我不和他吵架了,我不跟他吵还不行吗?……是我没有提醒他要关好煤气的,是我害死他的,大姐,他怎么就死了呢?要死也是我死啊,是我没有提醒他要关好煤气的啊……
窗外是雨。和雨的哭泣。雨里是三月。和三月浓得化不开的冰凉。像我手中渐渐冰凉的弟弟的手。像我们无从逃离的伤害——
生者是死者的伤害。死者是生者的伤害。
送走弟弟后,我突然无比害怕,害怕一个人呆在屋子里,不敢去弟弟曾经的房间,不敢触碰弟弟生前的东西,夜晚不敢上卫生间,头疼,高烧不退,说糊话。清醒时不由惶然:当时把弟弟七窍流血(因不肯相信弟弟已停止心跳,我死活不肯让医生拔掉点滴针,结果因药水无法在体内流通,导致弟弟七孔流血)的头抱在怀里,我都不怕,为什么送走了弟弟却如此害怕呢?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害怕,更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
无意中,见母亲和舅妈在夜色向晚的时候对着某个方向烧纸钱,口中还念念有词。一再嘱咐不让我靠近。
舅妈见我疑惑,解释说,民间一直有个说法,如果生者的眼泪滴到死者的脸上,尤其是未婚的青年死者,生者在事后会害怕……
我恍然大悟:难怪当时母亲一直试图拉开抱着弟弟的我,也试图阻止我的眼泪,也提醒过我,不要把眼泪滴到弟弟的脸上。
但母亲的话,更加让我嚎哭不已。弟弟是家中惟一的男孩,自从弟弟出生后,总觉得父母对我们的爱全都转移到了弟弟身上,而我们从父母那里应得到的宠爱,也都被弟弟剥夺了。
他集家人的宠爱于一身,他还要死,他死了,母亲都还在向着他。
我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委屈,直哭到自己呕吐。哪顾得眼泪流在弟弟的脸上了!
舅妈的话让我明白:我误会母亲了!原来,生者,死者,于父母,都是骨肉情!原来,骨肉情,一直都在父母的心里!
骨肉情。亲情。生者。死者。家人心中永远的痛。
记得,三叔当时女人一样地失声痛哭。还“痛骂”弟弟没良心,对不起父母二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对不起叔婶们视为自出的疼爱,让外人可怜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三叔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控诉”,让在场亲友无不落泪。
当时,父亲需要人扶着走路,母亲一连几天都在靠打点滴活命,三叔的脚痛病犯了,所有的一切事务全是四叔操持着。
四叔几个晚上没怎么睡觉,眼睛布满血丝,声音嘶哑,但细心的四叔把包括选墓地、买棺木和衣服,所有亲友的吃喝住及医院里的一应大小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一位长者看着抹眼叹息:累坏老四了!
一句话,让四叔终于崩溃。几天来郁积在四叔心中的苦和累终于得到释放:我累有什么用哦,现在连人都没有了,我累得不值啊……这本是以后他为我们做的事情,怎么就倒过来了呢,也不知我们家得罪哪位神仙了哦……如果是他的婚事,我再累心里也是高兴的啊,可是现在……身体再累,也比不得我心里的累……一个累字刚出口,嫣红的血从四叔的鼻腔奔涌而出。我和妹妹吓得大叫着扑向四叔,四叔抱住我们,三人哭作一团,像迷路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伤心的哭泣,如三月的叹息,滴碎风的呜咽,被时间搁浅的生命,
沿着三月的雨,淅沥一支高高低低的断魂曲!
三月的雨,目睹一场血泪的亲情!
父母的白发,是三月的细雨中最惨不忍睹的风景!……
而这样惨不忍睹的情景,我却无从逃离,也无力阻止它的发生。
骨肉情。亲情。生者。死者。成了我们每个人心中永远的痛!
所以,我会在每一个下雨的日子,站在记忆里细数窗前的雨滴,尽管视线里不再有弟弟。尽管远去的弟弟,已成为亲情下的背景。
一个雨天,接到妹妹的电话,我失去了弟弟,又莫明其妙地丢失了手机。怎么找都找不到。
又一个下雨的日子。我买到了同样式样的手机。
只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从前的弟弟!
只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从前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