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浩勇
公元1432 年8 月26 日,秋日的清晨,岁值暮年的明朝大太监郑和伫立船头,眺望雾霭茫茫的大海,心潮波浪般起伏。从1405 年至今二十多年,奉永乐皇帝诏出使西洋,足迹遍及占城、爪哇、苏门答腊、古里、锡兰等数十个国家,历尽艰险,不辱使命,怎奈此番第七次远航,水路迢迢,却不料海翻巨浪,台风骤起,大船剧晃,不得转舵停靠在海岛东岸谭门码头。
郑和每次下西洋,出航前经过检修船帆、储备淡水和食物、清点金银财宝、配给武器装备等,即使停靠海岸落脚补给或躲避风暴也从不扰民,他命船队官兵不得下船去。临近中午,郑和忽有人来请,说地方官僚聚集恭迎,商议朝拜海神之事。出海前拜祭海神,这是海岛渔民的风俗,郑和每次在江苏刘家港启程,也都要举行朝拜海神的仪式,祈祷平安。此番海涌恶浪,莫非与祭海相关,于是命船队候命,他和贴身随从轻装下船去。
席设潭门镇海恋楼,地方官僚率众迎接,寒喧入座。郑和因长期在海上漂泊,潮气浓重,喝酒能祛除风湿,久而久之,他的酒量大增。酒过三巡,菜上五味,宴会渐进高潮。却见小二端上来一只盘子,内有一条纤长鱼儿,形如匕首,约一斤左右样子,墨黛如宝玉。地方官起立介绍:“郑公公,此是清蒸龙胆石斑鱼,请品尝。”郑和生长于长江入海处,彼地人宴请客人一般都挑大的端上桌,没想南岛地方官竟然不识抬举,竟挑小鱼上桌,岂不失敬?贴身随从脸露不悦,郑和却用筷子拨动鱼儿,只夹了一丁点儿放入口中,接着又夹了一点往嘴里送。地方官紧张地看着郑和,不敢动筷,见郑和面无表情,私下未免后悔,莫非真的怠慢郑公公?
郑和勤勤动筷,狼吞虎咽,一条一斤左右的龙胆石斑仅剩骨刺,脸上终于露出难掩喜色。地方官见此神情,长舒了一口气。郑和指着空盘子道:“这道鱼菜还有么?”地方官满脸堆笑:“有的有的,小二,快上清蒸龙胆石斑!”郑和道:“此鱼肉如凝脂,香嫩无比,实乃南岛第一鲜肴也!咱家居在长江内河,就是品尝不到此等美味?”地方官回道:“回禀公公,此龙胆石斑鱼,八月秋汛才从远海捕得,且不易遇见,郑公公真乃福气之人。”
郑和哈哈笑道:“咱家虽说遇台风,不能顺航扬帆,却能在南岛品得佳肴,真乃赶得巧,真口福了!未知店家存货如何?可否让我船队尝试如何?”地方官回道:“台风濒临,人命关天,船队官兵候在船上恐有不妥,然怎奈郑公公治军严谨,不敢造次让船队下船,品尝龙胆石斑宴候后备妥。”郑和愣道:“此语怎讲?”地方官禀道:“此方船家远海捕捞,常年出没台风眼地带,捕得龙胆石斑鱼,只待台风过去三五便可满载而归。”郑和大喜:“好,传令船队下船,专候享用南岛佳肴!”
五天后台风过去,雨后天晴,郑和惦记着龙胆石斑美味,停留期间,郑和颇多思量,自己受永乐皇帝之命出使西洋,通番固然重要,但也耗资巨大。每次远航,随船财宝不计其数,无不散尽,尽管换回一些香料、染料、宝石、奇珍异兽等物,终究好比丢了西瓜捡了芝麻,想此南岛偏僻之地,百姓远海捕捞为业,自足自富。咱家身为通番正使,理应为皇上分忧,也有权处置随船财物,与其对番人慷慨大方,何不拿出皇家财物,救济南岛臣民,也为皇上赢得民心啊!
半月过去,船家番队果然满载而归,地方官员连日宴请郑和等人,每餐必上龙胆石斑鱼,有清蒸、红烧、煮汤等,美其名曰“龙胆鱼宴”。郑和直呼口福,百餐不腻,朝廷船队迟迟没有启程。其实不是郑和忘了出使西洋之重任,而是他深知自己年岁已高,还能有几次停留南岛潭门码头?船队一去经年,海风咸味相伴,再难吃到海岛美味,所以他故意多留些时日。在郑和率朝廷船队离去之日,他在潭门留下郑姓三十壮年兵丁及三十箱珠银圆宝。
郑和第七次出使西洋正值他的本命之年,为了辟邪和祈福,他依民间风俗在腰间束了一条红绸带,可是,红绸带并没有保佑他平安归来。1433年4 月初,他在船队返航途中,偶感风寒,茶饭不进,几日来形如枯槁,惟口中喃喃念叨着“龙胆石斑鱼”,没几天,他就憾然病死于印尼古里,时年62岁。
船队由太监王景弘率领返航,途经暂停南岛潭门港。地方官和镇上百姓闻知郑公公去世,痛恸前来船队吊唁。潭门港虽只是郑和下西洋船队的遭遇台风逗留半月的港口,但潭门镇百姓受郑公恩惠,念念不忘。他们知道郑和酷爱龙胆石斑鱼,纷纷结队涉海过洋捕捞,沿循郑公海上丝绸之路,踏浪遍及石塘(西沙)长堤(南沙)。
每年八月龙胆石斑鱼才最是鲜美,但每年秋季三个月份潭门都有船队在长堤(南沙)礁岩海城捕捞龙胆石斑鱼。从此,被郑和誉为“南岸第一鲜”的龙胆鱼宴,广为远扬。
在码头上的酒馆里,一打听便能知道这个简短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身材魁梧、脸色黝黑的老船长。正像我所说的一样,在谭门这一带,老船长没有依靠航海仪器,只凭借一个航海罗盘和一本手抄“更路簿”,在南海闯荡了50 多年,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次迷航。但人们又说他是个运气最糟的人,27 年的船长经历中,有5 艘船沉在他手中。
“他把船头瞄准着比牛还大的丛岩礁石, 照直开过去,然后便是船开不动了。”酒馆里的话往往是这样说起, 最后便特别告诉你,“但不管怎么说,他是南海这片汪洋上最棒的船长。”
接着便是一连串的船长战台风、船长斗海盗的惊心动魄轶事。
事实上,船长已经65 岁了。60 岁时他的船载着家人在白沙礁上触没。在那场罕见的台风中,他不仅失去自己的一艘坚固的船,而且失去了自己健壮的儿子。那是他毕生驾船驭浪的希望,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变为苍白。
6 月份是一个休渔的季节,除了远洋到南沙的船只外,多数渔船开始入港躲避即将到来的台风,傍晚的天空蓝到鸦雀无声。这时候,在酒馆里喝酒时,由于手的剧烈颤动,老船长望着门外的海,静静地喝酒,他的脸上依然挂着开朗的笑容。他精神矍铄,目光如炬,回忆起往事,可以滔滔不绝地讲上一天。
其实,在这个简短的故事发生的前5 年,老船长并没有出海。每天傍晚时分,呆在酒馆里饮点酒以外,总是呆呆地看着酒馆外的海时,夕阳把他花白的头颅弄得金黄一团。酒馆的主人走过来,咳嗽了一声,说:“莫想啦,船长。好好养老吧。那也怨不得你,年岁大不说,就说白沙礁,灯塔立在老鼠礁上,外面有那么多礁石围着,加上台风浪大,白哗哗一片。年青人的船都躲不过去,莫说你……”
老船长仰脸看了看酒馆主人一眼,说:“我知道。”
酒馆主人刚要离去,他却又说:“我刚又买了一条船。”
酒馆主人愣了一下,说:“你别吓人。”
老船长说:“我在等台风。”
我真正见到老船长时,是在鸭公岛上。鸭公岛在西沙群岛的永乐环礁中,岛四周水深较浅,且礁盘分布的范围极大,大中型船只无法通航,进出鸭公岛附近海域只能通过渔船或小艇。岛四周被一层厚厚的“珊瑚墙”围着,岛内天然形成了一处浅湾,许多小船停放在此,路基本是由细小、零碎的珊瑚礁石组成,整个岛仅有十余株零星的树木。
大约100 个潭门的渔民居住在岛上。渔民们在岛上用木材修建起了低矮的房子,为了防风,屋顶用珊瑚石压着。他刚刚匆忙脱去汗渍斑斑的汗衫,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我说明来意,老船长便从闯海捕捞打开了话闸:“洋流、风向是确定抛锚位置的最起码的,有时风向突变,锚的位置必须改变,否则缆绳绞在一起,你休想开船;胆大的渔民常爬到桅杆上远望岛礁,有点经验的可以看见15 海里以外的灯塔,50海里以外的礁盘。”他说他可以根据岛礁在天空的云朵中映出的明暗程度来判断。虽然曾经遭遇过种种险情,但他说从未惧怕过死亡:“我打渔这几十年,除了死,其他我都经历过了。”
“出海虽有危险,但是也有很多在陆地上感受不到的乐趣。”说起海上的事,老船长如数家珍,“不管太阳有多晒,海风一吹就完全不觉得热;而且海上的空气也比陆地上好;海上看日出和日落非常美,如果有云彩,霞光可以映红整个天空……我最远曾到过曾母暗沙。迷航时看天边最远的地平线,西沙、南沙岛礁上的土是白色的,太阳一照会有微微的反光,远的是白光,近的是青蓝光,我一看就知道岛礁在哪里。”这时候,他似乎忘却了近5 年,又有5 艘船在他手中触礁。
3 个月后台风降临。进港来避台风的渔船黑压压一片,他们也把海上各种不幸的消息带进酒馆。
“老鼠礁上的灯塔让浪卷走了,”一个年轻水手说,当时酒馆外暴雨呼啸,“只有淹浪,什么也看不到。我可是绕了圈子开过来的。”
酒馆里乱哄哄的没人接声。酒馆的主人不由地向屋角望了一眼,发现那个熟悉的座位空着。
“我的老天爷!”酒馆的主人叫了一声,便嚷:“老船长没有来?这老家伙莫非要出海去。”
酒馆里立刻静寂一片。屋外仍旧是狂风暴雨的呼啸声。
“他是疯了吗?”一个年轻水手叫起来,“莫非你又要去撞礁吗?”
“黄岩岛那里的一圈礁石围绕着一片海,像一个封闭的湖泊,有一个口可以进出船只,圈里的海水是浅蓝的,只有刮台风了,才可以进去。”有人说:“能撞准老鼠礁也算有功夫呢。”
“前个月,老船长去了鸭公岛。”酒馆主人说“他说,他等台风。”
5 天之后,台风过去。渔民急着去鸭公岛去。
码头旁边的岸边,海浪把老船长漂到岸上,他搂着一块被毁的船板,一脸平静的样子,湿漉漉的自发晶莹透亮。人们从那船板的痕迹上明白了船长到了什么地方。人们惊讶他竟然还是在台风中到了那地方。“我的老天爷。”有人说。
老船长的尸体被掩埋在鸭公岛珊瑚礁下,在潭门镇论及死于海难者,常常可以听到“捕鱼是他一生所爱”、“他死于热爱的捕捞”等等,通常说这些话是用来安慰生者的。渔民都知道,老船长等台风闯礁岩的缘由。
天,才蒙蒙见光,海面还罩着一团浓重而阴晦的浓雾,海生就找到海龙,说去踏船葫芦湾。
葫芦湾是赵述岛一片十里余长黑水域,倚着一方险岭的礁岩,围成奇峻豪宕的丛磊葫芦大湾。其实,那是一片不祥而压抑的宁静,原前有渔人踏船涉临,惹起了冲天的水柱,空间便罩上一团浓浊的雾霭;水里轰鸣之声可闻,像地壳裂变,又似海兽搏斗;礁丛间,便迸溅起血色淋漓的泡沫,人无法辨清方向,船失去了控制,沉没了……近些年,不少出海人夜捕借着渔火,远远循看葫芦湾,黑水域里亮如白昼,水浪平静,鱼翔声喧,但也只能长叹,绕道远去……
而今天,海生海龙却是决计踏船葫芦湾黑水域了。
海生海龙在小渔村海生海长,两人个子相仿,摇橹、拉纤、抛缆、升帆、趟滩、凫水也不相上下,是人称海边硬邦邦的好水手,他们自小随着父辈在西沙赵述岛闯荡涉海多年。前些日,他俩在一家旅游杂志看到一篇权威文章,说葫芦湾水域是一种地质电磁现象,进入的船艇只要底下装上一种负电荷装置,海湾便可风平浪静,凭借天时地利,开发旅游观览大有可为。据此,他俩心里豁亮了,掏出各自几年捞海的储蓄,跑省城海口费了些许周折,买了负电荷装置比虎画猫般装上了,今天可是要大显身手。
晌午时分,海生海龙各自的新型小艇靠近了葫芦湾,只见黑水域煞静一片,显现出惊人的恐怖,他们都不由地一阵发怵。
稍刻,只见海生沉下心,咬紧牙,他的新型小艇径直闯进葫芦湾——
海龙也来不及再犹豫,箭一般如闯无人之境,船入黑水域……
海湾里依旧宁静如常,没有冲天的水柱,没有浑浊的海雾,没闻见轰鸣之声,没有海兽搏斗厮杀,没有血色淋漓泡沫……他俩相视哈哈大笑,笑出规约:各自在海湾捕捉些大鱼回来,以作凭据,昭示自豪和骄傲。
然而,他们没有想到,海湾触入负电荷,发生了质变,网,抛下去,捞起来,没有一丁儿鱼的影迹。
时值午后时分,海生好运,总算在石峡角落捞起一只小小的红头蓝肚怪鱼,却谁也闹不清叫什么名称。
海龙心急,屡网屡空,一脸懊丧,似乎十分泄气。黄昏时分,海生海龙转艇归船,却没有去时的愉悦和兴致。依稀见着小渔村边瘦高的椰子树了,海生忽然说:“那红蓝怪鱼不上半斤,我要掷掉了,就算都不捞着,拎回去,反受人取笑!”
海龙瞟了一眼海生,有点舍不得:“让我拎,你怕取笑,就说我捞的,说你还未抛网……”说时,他接过海生抛过来的红蓝怪鱼,尔后,装进船中的水槽里,鱼一翻身,竟游动了,他紧紧的脸又便挤出一缕笑意来。
船,稳稳地靠岸了,村民们呼地围拢上来。
海龙端着水槽跃上岸,要走了,被人围拦了,见着水槽中小丁儿红蓝怪鱼,反笑他夸下海口,捉了只不上半斤小鱼,还厚着脸皮拿回来……海生脆脆听在耳里,只是悄然掩嘴吃吃笑。
海龙躲不开众人,又不好申辩,受人逆耳的嗤笑多了,便又开始后悔,后悔不该不听海生在中途的劝告,要是掷掉了鱼,也许省得叽叽喳喳的讥讽声,然而又转念一想,既然话已听了,便不忍心将红蓝鱼掷去。匆匆端着水槽跑回家,其时,他家屋后正有一只大龙缸盛着满载的水,他便将红蓝怪鱼一掷,鱼一箭也沉至缸底,他就不再顾及了。
大致是半个把月以后,从省城海口来了一个勘探采风团体。据说是专门考察研究开发葫芦湾黑水域的,有两三个还是海内外的专家,都在小渔村落脚,还买了村人捕捞的些许鱼干、海鲜,海龙那时正好捞到一批鲜活的基围虾上岸,采风团的便围挤上去,讨价还价,用手抓呀挑呀好不热闹。
一个白肤色的金发老太太对海龙叽叽咕咕的不知说什么,他无暇理会,只忙着鲜虾脱手,一歇间,基围虾销罄了。
金发老太太缠到他家去,他才悟到老太太要买虾。他素来重情面,将自家留吃的给了她。金发老太太满脸喜色,干落地成交了。末了,她拿一只葫芦飘到屋后的大龙缸舀水,只见她惊喜地扬叫一声“天呀——”便喜形于色,满脸盈笑,追着缠着海龙卖大龙缸中的活蹦蹦的红蓝怪鱼,引牵来不少村民围看。
海龙听不懂金发老太太说些什么,但瞧着她的神色,便知道红蓝怪鱼的价值,迟疑再三,就狠狠敲了她的竹杠,没想金发老太太只掂了掂,甩出一大叠外钞,就拿走了红蓝怪鱼。有翻译的人说,那红蓝怪鱼科学名叫红鳞加吉,能防治当今世界一种难治之症。这种鱼在洋海河湖中已濒临绝迹,得到它简直是大海捞针,但老太太的外钞也很值钱的,一元等同人民币八元多呢。
海生听到闻说,也来夹杂在人围里看热闹,他舔舔舌头,真想站出来说些什么,但咽咽口水,终还是没说。
事后,海龙一连几日找海生去,有满肚子的话要对他说,但渔村里总见不着海生的影子。
海龙再次去踏浪葫芦湾时,却逢上了海生。十里长的黑水域仍是平静如故,但再也捞不到红蓝怪鱼了。
海龙一时不知对海生说些什么好,海生的脸很白,半晌,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海龙说:“好事不成双嘿!”
补记:据了解,目前“更路簿”已经入选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千里石塘(西沙),在崖州海面之七百里外,海舶必远避而行之。万里长堤(南沙),波流甚急,舟入回溜中,未有能脱者。”(明·顾王介《海槎余录》)
“自大潭郭东海,用乾葵驶到十贰更时,驶半转回乾葵巳亥,约有十五更。”这是苏承芬老船长保存的更路簿中“立东海更路”篇的内容。“东海就是现在的西沙群岛,是过去我们潭门渔民的叫法。‘更’是渔船的航行单位,一‘更’约等于10 海里;‘路’是渔船的航行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