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晴
龙榆生作为民国时期的著名词学家,在词学研究的现代化进程上产生过重要的影响。目前对龙榆生词学的研究主要从两个方面展开,一是从宏观上论述龙榆生在词学贡献与特点,二是从微观入手,具体探讨龙榆生在词学研究某一领域的成果,论文或从选本编纂的视角考查龙榆生在词史建构、词学观念与文献保存上所做的贡献,或从声调之学、创办学术刊物的角度研究龙榆生的词学成果。
综观上述研究,可以看出探讨龙榆生词学思想与批评的文章比较少,实际上作为民国时期词坛领军人物的龙榆生,在词学思想与批评方法上所作的努力亦不容忽视。学术界之所以忽视龙榆生在词学思想与批评上的成绩,一方面因为龙榆生在词籍整理、声律研究及校勘上所投入的精力、作出的贡献远远多于在词学思想与批评上的,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他在这一方面的研究。另一方面是因为,龙榆生“体制内”学者、旧派学者的身份遮掩了他在这方面的研究。由于学术界一直存在一种把龙榆生视作“体制内派”学者,区别于胡适、胡云翼等用新的学术方法理念研究词学的学者的观点,认为“体制内”学者、旧派学者从事词学研究是为了词的创作。如孙克强、杨传庆先生在《试论郑振铎的词学研究》中指出“在20世纪的二三十年代,词学界新旧两派共存、两派在研究的理念、方法及研究领域等多方面存在诸多差异,然而最根本的差异则在于:旧派探讨词学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创作,……无论是将唐宋词视为典范和楷模,或是总结词史、词学史上的利弊得失皆是为了这一目的”①。
本文拟从龙榆生的词学思想与批评方法探讨他的研究贡献,并分析其产生原因与对当时及后学的启示意义。
传统词学批评的目的往往是为了指导写作,所以特别重视对词的作法技巧的分析,较少对词人思想、风格形成的深入研究。龙榆生自1929年以后发表一系列有关词学批评的论文,如《研究词学之商榷》、《今日学词应取之途径》、《南唐二主词叙论》、《〈近三百年名家词选〉后记》、《晚近词风之转变》等,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他的词学思想较之前传统学者有较大进步,其研究方法越出传统研究的狭隘与封闭,朝系统化、科学化的方向发展,对当时及后世词学研究上有着一定的示范意义。与传统词学不同的是,贯穿龙榆生词学思想的一条主线就是从词人的时代环境、性情入手考查对其思想、词风的影响。
1948年春,龙榆生在病榻之上写下《〈近三百年名家词选〉后记》一文,在这篇短小的后记中,他提出“夫所谓意格者,恒视作者之性情襟抱,与其身世之感,以为转移”②。所谓“意格”包含作品的思想内容与风格两个部分,而作者的情感、身世遭遇、时代环境则对此有决定作用。他认为词至元明时期衰弱的原因即在意格卑靡,并提出“论近三百年词者,固当以意格为主,不得以其不复能被管弦而有所轩轾也”。在1962年重校附记中又说“心缘物感,情随事迁,风气转移,胥关世运”。从中可以看出龙榆生词学观即既重视作家所处的时代环境,又强调作家的真性情。
其实龙榆生并非突然提出这一观念,在他早期的一些论文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同样的学术思想。1932年龙榆生在《摇篮》杂志发表《东坡词之风格及其特点》,该文指出苏轼所处环境与遭遇,对其词风转变的影响。又如在1934发表的《研究词学之商榷》、1935年发表的《今日学词应取之途径》中也可以看出他对作家真感情、时代环境对作家创作的重视。龙榆生在《今日学词应取之途径》文中首先指出文学的产生无不受环境影响,词史上有名的大家之所以能自成其风格,与时代、身世密不可分“凡此诸作者,皆各因其环境与身世关系,以造成其词格”。
1941年龙榆生在《晚近词风之转变》一文中就曾提出“词心”与性情、世运的关系,他以常州词派创始人张惠言、常州词派的主力干将周济为例,他认为二人在理论上虽然独树一帜,在词派开创上功不可没,但是他们的词作却算不上好作品。龙榆生分析指出其中原因即在于一方面缺少时代环境巨变的刺激,一方面是因为作者情感的不足,所以他说“尝怪常州词派独标宗旨,议论精辟,为倚声家开无数法门,而张、周二氏所为词,似不足与其言相副,久乃益信吾所持‘至情之激发,有关世运,不可力彊而致’,为颠扑不破之说。所可学而能者,技术辞藻,其不可学而能者,所谓词心也。词心之养成,必其性情之特至,而又饱经事变,举可惊之事以酝酿之,所谓‘万感横集,五中无主’者,止庵能言之,而所作恒未能相称,则亦时为之也”③。正因为时代环境对作者的创作起重要的作用,所以龙榆生认为晚清庚子事变后,词的创作出现了一个高潮,不论是在数量还是在质量上都出现了较大的进步。“逊清末叶,内忧外患,岌岌可危,士大夫于感愤之余,寄情声律,缠绵悱恻,自然骚辩之遗。鼎革以还,遗民流寓于津沪间,又恒借填词以抒其黍离、麦秀之感,词心之酝酿,突过前贤”④。
值得注意的是,龙榆生还把这一理论贯彻到自己的词学创作与指导当时词人的创作上,强调在词的创作中,加入自己的身世之感与对社会现实的关注以充实词的内容,提高词的品格。民国时期仍然有相当一部分人从事词的创作,由当时的大学教授发起组织的词社在当时更是蔚为壮观。但是在创作上不可避免地产生一些弊病,如当时出现的梦窗词热,一些词人在创作上仅仅以追求形似为目的,又有一些人陷入声律的束缚而无法自拔,以堆砌辞藻、用典为主而使词的精神当然无存。龙榆生对此种现象产生的根源有着清醒的认识,认为源于周济从技巧上示人学词门径,“惟其特别注意于生荣调度之可循,侧重于技术之修养,期流弊往往使学者以碧山、梦窗自限,而无意上规清真之浑化,与稼轩之激壮悲凉。于是以涂饰粉泽为工,以清浊四声竞巧,挦扯故实,堆砌字面,骨骸虽具,而生意索然。此固王、朱诸老辈之所不忍言,而亦止庵始料之所不及也”⑤。对此种情形,龙榆生保持高度的警惕,并在1935年《今日学词应取之途径》一文中严肃批评当时模拟的弊病“吾人将依前贤之矩镬,以从事于倚声,则今日之环境为何?个人之身世为如何?填词之鹄的又复何在?试一寻思,恐不免爽然自失矣”⑥。这一批评对当时词坛的弊病不斥当头一呵,引人深思,对引导词的创作往健康的方向发展有一定的作用。
同时一些主张词的解放的人,在词作中以一种游戏的态度填词,使得词中出现一种俳优调笑的倾向。如曾今可《画堂春》词“一年开始日初长,客来慰我凄凉;偶然消遣本无妨,打打麻将。都喝干杯中酒,国家事管他娘;樽前犹幸有红妆,但不能狂”⑦。如何治愈当时词坛的种种顽症,作为当时词坛主力的龙榆生在1934年《研究词学之商榷》一文中所提出的要以真诚、严肃的态度对待填词,用词抒发自己的身世之感、反映社会现实,这样才能提升词的品格,“假声请壮美之词调,以写吾身世之感,与忧国忧民之抱负,举热烈纯洁之情绪,以入于‘长短不葺之诗’,浩气逸怀,将以‘廉顽立懦”⑧,强调要竭力避免前人以游戏视词而出现的“淫媟”之弊,亦可以看出他对提高词的品格与作用的重视。
1934年龙榆生在《研究词学之商榷》一文中确立词学的概念与范围,提出词学研究的八个方面,而他对当时海内外词学研究者所深深寄望的是“声调之学、批评之学、目录之学”,由此可见他对词学批评的重视。受他的词学思想的影响,在批评方法上,龙榆生亦强调结合作家的时代背景、身世考查,态度要客观,不容偏执我见,以掩前人之真面目,而迷误来者。
龙榆生首先针对传统词学研究中因为缺少对作家时代背景、身世考查而得出错误的结论,提出结合作家身世与时代环境进行词学批评,这一才能抓住问题的关键。他在《研究词学之商榷》一文中评论传统词学批评时说“而前辈治学,每多忽略时代环境关系,所下评论,率为抽象之辞,无具体之剖析,往往令人迷离惝恍,莫知所归。此中国批评学者之通病,补苴罅漏,是后起者之责也。今欲于诸家词话之外,别立‘批评之学’,必须抱定客观态度;详考作家之身世关系,与一时风尚之所趋,以推求期作风转变之中,与其利病得失之所在”⑨。从龙榆生对作家的经历、时代风尚的强调中,可以看出他对批评方法的重视,以及他对于词学研究的强烈责任感。
其次,龙榆生还把这一理念贯穿到自己的研究中,以自己的身体力行为当时词学批评作出示范。龙榆生以苏轼《水调歌头》为例,指出后人据《坡仙外纪》记载神宗听后赞叹“苏轼终是爱君”而以此词为忠君爱国之思的谬误,认为这种误读是因为全然不顾作家所处的时代、环境而造成。龙榆生根据小题“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结合苏轼年谱,认为该词创作于“东坡由钱塘移知密州,去山水之邦,而行桑麻之野,其郁郁不乐,屡见各词。此为大醉以后之言,于‘爱君’乎何有”?又结合温庭筠的生平,指出常州词派创始人张惠言不顾实际过度阐释温庭筠词的错误。从上述两个例子可以看出,龙榆生的良苦用心,他对传统词学研究方法缺乏科学性的警惕,所以龙榆生多次强调“此言‘批评之学’者,所以首宜注意于作家之身世关系也”。
在龙榆生于1934年发表的《两宋词风转变论》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坚持从时代环境与作家性格两方面批评入手,解决了词史上推尊北宋还是南宋这个纷争不休的问题。龙榆生在该文中认为传统词学研究者往往限于门户之见,未能细查风格转变的原因,而妄为轩轾。他提出要结合实际环境考察“所谓‘词至北宋而始大,至南宋而遂深’者,盖各有其环境关系,非可以一概言之也”⑩。龙榆生从两宋词人所处的时代背景与环境探讨词风的转变与传承,两宋词风之间的关系经他的梳理条理清晰。最后他总结道“综观上所列论,两宋词风转变之由,各有其时代与环境关系,南北宋亦因时因地,而异其作风。必执南北二期,强为画界,或以豪放婉约,判作两支,皆‘囫囵吞枣’之谈,不足于言词学进展之程序”[11]。龙榆生指出传统词学研究在两宋词中强为划界,好像其中有深不可越的鸿沟,正是因为没有结合当时的时代、环境考查而妄为论断,这种方法是研究词学所竭力避免的。
在龙榆生之前很少有学者用学术论文的方式专门从事具体作家的批评,1936年龙榆生在《词学季刊》3卷3号上发表《南唐二主词叙论》一文,不仅在写作方式而且在研究方法的科学、系统上都有着重要的意义。文中开门见山指出研究李煜只有从其个性与身世环境出发,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欲了解后主词,必先知其性格与所处之环境。其先后两期绝端相反之生活,乃所以促成其词境之高超,期作品亦判若两人,此在研习后主词者所应深切注意”[12]。龙榆生从“性格与环境”入手,分“后主之嗜好”、“后主之性情”、“后主之宗教信仰”、“后主之家庭环境”四个因素论述对李煜词的影响,特别是龙榆生指出李煜笃信佛教,多悲悯之怀对其词境造成、词心养成的作用,使得对李煜的研究更加深入,这是传统词学研究未曾注意到的。接着龙榆生以后主入宋为界,将其词分前后两个阶段,指出两个时期的词在内容、风格上的不同。因此可以看出,龙榆生的词学批评从研究方法入手,经过论证,作出判断,从而使词学研究进一步趋向规范化、科学化。
造成龙榆生这一词学思想的原因,应该是受当时学术风气的影响。目前有学者已经注意到龙榆生作为“体制内”学者在词学研究及批评方法上的转型,如杨海明在《词学理论和词学批评的“现代化”进程》中即指出“即使那时师承旧学的老派学者,也因感受时代学术风气之变化而开始运用新观点和新方法来进行词学研究,例如龙榆生即其中突出的一位。龙氏本身晚清词学大师朱祖谋的门人,但他终于突破了乃师专事词集校刻、词律订正的藩篱,撰写了不少词学批评的论文(如《词体之演进》、《词选标准论》、《两宋词风转变论》、《词学研究之商榷》等),表现出相当可喜的宏观意识和现代色彩”[13]。胡明在《一百年来的词学研究》中称“不过体制内派的大学者也往往感受到了学术风气的逼迫和时代精神的熏染,如龙榆生,他偶尔也移步出体制,站到了体制外的立场上撰结诸如《两宋词风转变论》、《选词标准论》、《东坡乐府综论》之类的词学批评文章”[14]。但是两位学者都没有进一步深入分析龙榆生所受的影响及原因。
新文化运动以后,学者们主动采用科学方法的意识增强,如梁启超在1922年为南通科学社年会讲演时就强调一方面要在研究中采用系统的方法,另一方面要授人以系统的研究方法,“有系统之真智识,叫做科学;可以教人求得有系统之真智识的方法,叫做科学”[15]。梁启超认为“系统”的一个表现就是探寻事物发生的“因果律”,即该事物与其他事物的关系。在古典文学研究领域,也可以看出学者们对科学方法的提倡,对传统鉴赏式、评点式研究的摒弃。郑振铎1927年在《中国文学研究专号》上发表《研究中国文学的新途径》,其中即认为传统文学是一个宝藏,但是文学研究却不发达,原因即在于研究方法缺少科学性、系统性,影响了文学研究的深入。因此他在该文中呼吁从事古典文学研究要注意研究方法。
在学者们普遍感受“知识饥荒”的背景下,大量的西方学术思想与研究方法被引入并应用到古典文学研究领域,社会学的研究方法就是其中之一,在当时风靡一时。受社会学方法的影响,在古典文学研究上学者们纷纷注意结合古代作家的所处的时代环境、身世来研究其创作。如陈彝荪在《文艺方法论》中指出传统研究仅从技巧、作者个性入手分析过于简单,阻碍了研究的深入,因为“一种文艺作品的构成,决不止于这简单的个人,必还有其他多方面复杂的关系和原因,正如社会环境之条件等”。他提出研究文艺的时候“要把文艺之科学的基础——文艺与社会的诸关系明白了后,可说是已进入了很深的阶段”[16]。1933年郑振铎在《中国文学研究者往哪里去?》一文中说“惟有一点必须注意,就是一个伟大作品的产生,不单只该赞颂产生这作品的作家的天才,还该注意到这作品的产生的时代与环境,换言之,必须更注意到其所以产生的社会因素”[17]。可以看出民国学者对社会学研究方法的提倡与重视。
1934年商务印书馆出版龙榆生的《中国韵文史》,在该书中他将社会学的方法应用到文学史的研究中。如在分析唐代诗歌盛潮的原因时,龙榆生从时代环境出发,指出帝王尊崇文学及国力强盛对文学的促进作用,同时又指出时代环境的变更在唐诗风格转变上的影响,“唐自太宗奠定国基,累世帝王,并崇文学。积百年之涵养,至开元、天宝间,篇什纷披,人才辈出。继而安史乱作,诗人忧患饱更,愁苦呼号,作风丕变。乱前乱吼,又为一大转关,而此五六十年,遂为诗歌之黄金时代”[18]。
龙榆生在分析杜甫诗歌创作的背景时亦强调时代环境对唐代诗风转变及杜甫诗歌创作的影响,他直接引用胡适《白话文学史》的观点“天宝之乱,诗人转徙流离,回首承平,如梦初觉;于是出其训练有素之诗笔,以从事于目击身经社会实际状况之描写,由浪漫而回到平实,由天上而回到人间”[19]。由此可知作为“体制内”学者的龙榆生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钻在故纸堆里,他亦受民国时期学术热潮的影响。
与传统词学批评相比,龙榆生的这一研究方法显示出较大的进步。传统词学批评建立在批评家个人的感悟上,一般以评点、品藻为主,主观性太强,虽然不乏精辟之言论,但却缺乏方法的系统性、科学性。王国维于1908-1909年间发表的《人间词话》,虽然在思想与方法上能够采用西方美学、哲学思想融入中国旧传统,为中国古典文学批评开拓一条前五古人的新批评途径,但是在形式上仍然采用传统的诗话形式,一些范畴术语缺少清晰的定义与阐释,影响了读者对其词学思想的接受。在龙榆生之前,民国时期亦有一些词学研究者纷纷致力于词学的研究,但多侧重从宏观方面建构词学体系,主要从词的体制、词史、派别、选本、词谱、作法等方面展开,如谢无量的《词学指南》、1925年徐敬修的《词学常识》、1926年徐珂的《清代词学概论》、1939年胡云翼的《词学ABC》以及一系列词学史著作,虽然在著述的体系性有所增强,但很少有学者采用科学的方法从事具体的词人、词作批评。回顾民国词学研究,运用科学的方法进行具体的词学批评,龙榆生应该是首开风气之人,不仅在当时传统学者中属于领先人物,即使是新派学者亦很少有人从事具体的词学批评。因此,龙榆生在词学批评方法上对词学的现代化进程起到了不可小觑的影响。
①孙克强、杨传庆《试论郑振铎的词学研究》,《求是》,2011年第5期。
②③④⑤⑥⑧⑨⑩[11][12]龙榆生《龙榆生词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8 年版,第 412、415、417、114、111、114、105、252、276、224 页。
⑦《新时代月刊》1933年第4卷第1期。
[13]杨海明《词学理论和词学批评的“现代化”进程》,《文学评论》,1996年6期。
[14]胡明《一百年来的词学研究》,《文学遗产》,1998年2期。
[15]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39,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3页。
[16]郑振铎《郑振铎全集》第5卷,花山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312页。
[17]胡云翼《唐诗研究》,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第59页。
[18][19]龙榆生《中国韵文史》,商务印书馆 1934 年版,第 42、4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