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敏玉
《说文解字·人部》:“吊,问终也。从人弓,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故人持弓,会驱禽也。”段玉裁注曰:“有死丧而问之也。”①可见,“吊”主要指对死丧的怜悯祭祀,包含到往问终之意。吊礼作为庄重而严肃的行为广泛出现在古代社会中,吊礼过程中口述的吊辞有了文人的参与而演变为吊文。今人对古代吊文文体的论述集中于汉魏六朝时期,②而对唐宋吊文的研究甚少,鉴于此,本文不揣浅陋,主要从吊文文体的形成过程、唐宋吊文的文体形态及文学审美价值等方面作进一步的探讨。
吊文的出现与我国古代的祭祀制度有关。刘勰《文心雕龙·哀吊》:“吊者,至也。《诗》云:‘神之吊矣。’言神至也。君子令终定谥,事极理哀,故宾之慰主,以至到为言也。”③说的是巫在祭祀时,祈求神灵的降临,达到人神沟通、祈福避祸的目的。渐渐地,吊在我国古代社会形成一种礼制,即吊礼。吊文的形成与上古吊礼密切相关,颜之推《颜氏家训》云:“夫文章者,原出五经。……祭祀哀诔,生于礼者也。”④认为文章体裁的生成源于古代礼仪。吊文就是在古代吊祭之礼基础上兴起的一种哀祭文体。上古时期,吊礼是社会传统礼教的重要组成部分,主要用于王使人吊诸侯、吊灾、凭吊亲友三个方面,吊礼的主要功用在于给予死者家属安慰。吊礼具有即时性,并有严格的要求和规程,如不适用于庶人,至少应为士阶层;同时,吊是很庄重的行为,凭吊对象非常讲究。如《文心雕龙·哀吊》:“压溺乖道,所以不吊矣。”⑤意为乖违常道,不善终者不能吊。《礼记·檀弓》亦云:“死而不吊者三,畏、厌、溺。”郑玄注:“畏,人或时以非罪攻己,不能有以说之死之者。厌,行止危险之下。溺,不乘桥船。”⑥凡因害怕而死,被压而死,溺水而死等横死之人不合吊礼,不受吊。孔颖达疏:“除此三事外,其有死不得礼亦不吊。故昭二十年,卫齐豹欲攻孟絷,宗鲁事孟絷。是时齐豹语欲攻孟絷,宗鲁许齐豹攻之,不告孟絷。及孟絷被杀而死,宗鲁亦死之。孔子弟子琴张欲往而吊之,孔子止之曰:‘齐豹之盗,而孟絷之贼。如何吊焉?’杜预注:‘言齐豹所以为盗,孟絷所以见贼,皆由宗鲁。’是失礼者亦不吊也。”⑦
上古吊礼进行中伴有吊辞。《礼记·曲礼》:“居丧,未葬,读丧礼。既葬,读祭礼。丧复常,读乐章。”其中的“读丧礼”和“读祭礼”很可能是吊文和祭文的雏形。段玉裁注《说文解字》“吊”云:
谓有死丧而问之也。《礼记》曰:吊者东面致命曰:“寡君闻君之丧,寡君使某,如何不淑。”《曲礼》曰,知死者伤。郑玄注曰:说者有吊辞曰:“皇天降灾,子遭罗之,如何不淑。”《礼记·曾子问》曰:父丧称父,母丧称母。郑玄注云:父使人吊之辞云:“某子闻某之丧,某子使某,如何不淑。”母则若云:“宋荡伯姬闻姜氏之丧,伯姬使某,如何不淑。”此皆问终之辞。⑧
可见,在古代社会,吊辞的施用已经仪礼化、伦理化和规范化,是不容僭越的。吊辞当时主要施用于、针对于生者,表达对死者家属的慰问之意,具有简单而固定的语言形式,如慰吊之辞往往有“如何不淑”一句套语。不淑,意为不幸。如何不淑,言何为而罹此凶祸也。吊辞和伤辞都以此作慰问之辞,只是对象不同,所以有“吊辞主人前”、“伤辞诣丧前”的区别。这种口头形式的“问终之辞”称为吊辞,可谓吊文的源头。章太炎曾论及吊辞与吊文的演进过程:“古者吊有伤辞,谥有诔,祭有颂,其余皆祷祝之辞,非著行帛者也,《上曲礼》:‘知生者吊,知死者伤。’正义曰:‘吊辞口致命,伤辞书之于版。’……自伤辞出者,后有吊文,贾谊《吊屈原》、相如《吊二世》录在赋篇。其特为文辞,而迹可见于今者,若弥衡《吊张衡》,陆机《吊魏武帝》,斯皆异时致闵,不当棺柩之前,与旧礼言吊者异。”⑨吊辞、伤辞是《礼记》所载古者吊宾临丧问终之辞。吊辞慰生,伤辞吊死。章氏认为,自伤辞出,后有吊文。旧礼所言之伤辞,可视为吊文的源头。由此可知,吊辞向吊文过渡中发生了变化,由即时性的棺柩之前口述发展为不限时性的书面写作。
吊文始于西汉贾谊的《吊屈原文》。刘勰《文心雕龙·哀吊》云:“自贾谊浮湘,发愤吊屈,体同而事核,辞清而理哀,盖首出之作也。”⑩任昉《文章缘起》也认为贾谊《吊屈原文》是最早的吊文作品。明代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也将《吊屈原文》推为“吊之祖也”。此篇名义上是在凭吊屈原,而实际上是借屈原的遭遇来抒发自己心中的哀伤。这与上古吊礼中强调慰问死者家属、施用于生者的吊辞既有联系,又发生了变异。相对于“慰遭遇灾祸之生者”的吊辞,吊文的创作目的侧重借古喻今,通过吊悼古人来发泄心中不平之气。正如刘师培所云:“吊文哀词,贵述己悲。”[11]
“吊文”作为文体用词首次出现于西晋束皙《吊卫巨山文》序:“元康元年楚王玮矫诏举兵,害太保卫公及公四子三孙。公世子黄门郎巨山与皙有交好;时自本郡来赴其丧,作吊文一篇,以告其柩。”刘勰则最早从文体学角度论述吊文,其《文心雕龙·哀吊》曰:“或娇贵而殒身,或狷忿以乖道,或有志而无时,或美才而兼累,追而慰之,并名为吊。”[12]明确指出吊文的追慰功能,这是吊辞功用的延续。从上古时期的吊辞到西汉时期吊文,因为有了文人的参与时,其存在形式、创作目的、语言特色等都随之发生了很大改变。
汉魏六朝是吊文发展史上的重要时期,据有关学者统计,这一时期的现存的吊文共计36篇。[13]大都沿袭了屈原《吊屈原赋》中通过追慕古人而表达己志的抒情方法。但也有发展变化之处,首先,写作方法上开始出现反面哀讽,如司马相如吊二世是哀其行失,扬雄《反离骚》吊屈原是伤其“湛身”。虽仍是有感而发,但重在从反面着手,悲古人之言行。其次,吊祭对象中出现了“当代人”。如束皙《吊萧孟恩文》、《吊卫巨山文》分别吊其好友萧孟恩与卫巨山。唐宋时期,吊文创作较为繁荣,据统计,唐宋吊文共42篇。吊文在遵循自身的发展轨迹平稳发展的同时也有新变。唐宋吊文大致可分两类:一种是吊唁亲友同事的“吊死之辞”,一种是追吊前代古人、古迹、古物的“吊古之文”,凭吊古迹之作的出现,是唐宋吊文在施用范围方面的重大变化,大凡祭吊古人、古迹之作,都是抚今思昔,借古人古事以咏怀。唐宋时期,凭吊古迹、古物以及重大事件的吊文共18篇。元明清时期,吊文大致沿袭唐宋吊文体制,再无明显变化。
综之,吊文是借垂吊古人寓示自己不平、或者悼念亲友、或者借物写志,主要采用骚体、骈体、散体为承载形式,且题目中一般包含“吊”、“悼”、“哀”等字眼的一种文学样式。
刘勰《文心雕龙》云:“夫才童学文,宜正体制。”吊文作为哀祭类文体之一,我们既要关注其与祭文、哀辞、诔文、哀策文、碑文之间的密切联系,同时也要明确其较为明显的体制特征。如祭文的首尾有一定的格式,而吊文则没有祭文那种必具的开场语和结束语。祭文必须有标示词,如“尚飨”、“食我品尝”及“酒”之类的字眼。吊文中“呜呼哀哉”等语汇则可有可无,唐宋吊文在文体结构上一般也分标题、序文、正文三部分。
1.标题。唐宋之前的吊文标题大致有“吊……文”、“吊……赋”、“吊……书”三种形式。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所收20题25篇吊文为例,题目称“文”者11篇,称“赋”者2篇,称“书”者7题12篇。唐宋吊文则主要以“吊……文”为题,也有题为“吊……赋(词、辞)”。笔者所见42题唐宋吊文中,称“文”者28题,称“赋”者 5题,称“词”者 3题,称“辞”者 2题,而题为“吊……”的4题。虽然都属于吊体文章,但唐宋人的辨体意识较之前显著增强。但也有例外,如周紫芝《吊双庙词》收于其《太仓稊米集》卷四二“词”类,而其《吊英布庙文》却收入“祭文”类。周文璞《吊青溪姑词》甚至收在诗集中。
唐宋吊文题目中往往标明“吊”的对象。有直接标明的,如李觏《吊扬子》、刘敞《吊岳二生文》、王令《吊李显之秀才文》等。有间接标明的,如邓肃《吊墨迹文》,名为吊墨迹,实吊苏轼;有的只是标明“吊”的地方,如王禹偁《吊税人场文》、周紫芝《吊双庙词》等,其实也是吊人。这种间接标明凭吊对象的命名方式与诔、哀辞等不同,大概是因为吊文的写作往往是不平而吊,多半不是作者一时兴起之作,而是在事物的触发下或环境的勾引下产生。如刘敞《吊海文》,作者日夕登城望海,美其壮观,想起徐衍等四人投海事,于是作文吊之。所以吊文的标题除了标明吊的对象,还标示勾起作者作“吊”的环境或事物。
2.序文。唐宋吊文大多有序。序文采用散体写成,行文比较自由。字数一般较诔、哀辞的序少,至多不超两百字。序文重点交代作吊的背景和缘由,如刘敞《吊岳二生文》序云:
今年有诏,州郡皆立学。乃命处士有不受学者勿举之。其受学者,吏为设员,程日夜不休,有疾病庆吊,辄书其日。为后按视,当偿之满日,如律令,乃可与。岳有两生,自下邑辞其亲,而来为博士弟子,既久告归,当渡洞庭时,方大风,不可渡,两生畏失期而吏黜之,遂渡,溺死。予悲其意而吊之。
本文作者吊两位因畏失期而强渡洞庭湖的岳州生员,这两位生员与作者无亲无故,作者的重点不在表达自己的悲伤之情,而是抒发因他们的遭遇而引发的感慨;所以,序文的写作也是重在表明作者的写作意图和情感倾向。
吊文序文中所表达的情感倾向大多运用议论的方式,对所“吊”人、事、物进行评述。不同的致吊对象往往寄托作者不同的情感倾向:或是同情,如周文璞《吊青溪姑词》:“善恶无别而废者,古今不可胜数也,何独此哉?因感之为吊词”;或是悲愤,如张嵲《吊郑大夫公孙申文》:“予既悲叔申之无辜,复悲后之人其为有类是者”;或是哀痛,如李纲《吊国殇文》:“予窃哀焉,作斯文以吊之”;或是嘉赏,如王之望《吊成安君文》:“嘉余争于强秦之末,列于群雄之间,而服儒守道,以至于败”。这与限于述德、抒哀的诔文、哀辞有所不同。
3.正文。宋代吊文正文最常用的语体是骚体。其骚体句式长短交杂,参差错落,与唐宋其他哀辞文体相对整齐的骚体句式有所不同。如刘敞《吊岳二生文》所用骚体句长短不一,且不刻意追求对仗,像“岂独二子兮,又吾以悲于今之世”这样的句子,完全不受约束。骚体句式中间更任意插入散体句式或骈句,灵活自由。当然亦有用《天问》句式,如秦观《吊鏄钟文》、邓肃《吊墨迹文》,这种句式气势磅礴,更好地抒发出作者的愤激之情。
唐宋吊文句式相对自由的原因大概有两个:一是因为唐宋吊文与诔文、哀辞相比,实用性不是很强,其至可以说,大量吊文写作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悼念亡者,而是为了抒发自我的牢骚与不平。如清人林纾《春觉斋论文·流别论》云:“古人有哭斯吊,……盖必循乎古义,有感而发,发而不失其性情之正;因凭吊一人而抒吾怀抱,尤必事同遇同,方有肺腑中流露之佳文。”[14]正因为如此,吊文无须受实用性与程式化的约束,可以自由地逞才尽性,在对亡者悼怀的同时倾泻心中郁积的委屈。二是因为唐宋吊文中往往表达的是作者的感慨不平,议论的成分增加,这也必然导致作者倾向于使用相对自由的句式。
唐宋吊文与诔、哀辞的主要施用对象不同:诔重在诔德,所施大多为有德之人;哀辞主要是抒发哀悼之情,多用于亲朋故友;吊文主要是“吊不平”,多用于“不平”之古人与物,甚少用于亲友身上。施用对象及写作重点不同,导致唐宋吊文的文体规范和写作内容也与唐宋诔文、哀辞有所不同,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自喻抒怀”的创作目的。“自喻抒怀”是吊文区别其他哀祭类文体的重要特征。吊文起源于上古祭祀和吊礼,其原始创作目的是慰问死者家属,但贾谊《吊屈原文》重新开创了吊文“自喻抒怀”的抒情规范和新的创作目的。《吊屈原文》序云:“谊追伤之,因自喻。”五代方廷珪评贾谊此文云:“此篇纯以喻意行文,法本于《骚》。……所处之境相似,所遭之时不同,又全为自家写照,是谊之吊大夫,实所以自吊也。”[15]自此之后,借吊古以自喻抒怀成了一个传统,吊古(古人、古迹)就成为吊文创作的主流,吊丧类吊文则后天发展不足。吊古类吊文重点是抒发一己悲愤之情,而非哀悼死者或安慰生者。刘勰所说的“或娇贵而殒身,或狷忿以乖道,或有志而无时,或美才而兼累”四类古人正是容易引起后世文人感发和抒怀的先哲前贤。因而从某种意义上说,吊文与其说是在悼念亡者、慰问死者家属,不如说是作者在自悼,鲜明地体现了自喻性。除以古人酒杯浇自己心中之块垒外,唐宋文人也有以古物来自喻抒怀的,如秦观《吊鏄钟文》所吊为嘉鱼县傍湖中出土的鏄钟,借古鏄钟之不逢识者,寄寓己身怀才不遇之悲。
其次,“哀而有正”的写作规范。《文心雕龙·哀吊》曰:“固宜正义以绳理,昭德而塞违,剖析褒贬,哀而有正,则无夺伦矣。”[16]他们认为吊文的写作应该遵循“正义以强理”、“哀而有正”的标准。“哀而有正”,即根据义理来宣扬美德,防止违理之事,分析好坏,从而使悲哀合理。“哀而有正”的要求见诸于行文,使吊文的内容有别于其他哀祭文以颂扬溢美之辞为主,而是重在宣扬德行,批评缺失。要以义理为准绳,对死者褒贬应具体剖析,抒发作者的凄怆哀怨之情的同时不失性情之正。如韩愈《吊武侍御所画佛文》:“哲兮目存,丁宁兮耳言。忽不见兮不闻,莽谁穷兮本源。图西佛兮道予勤,以妄塞悲兮慰新魂”。韩愈认为生命的本源不可探知,希求以尊佛的方式来慰藉内心的失妻之痛,从情感上说尚可理解,但在真理上不过是一种虚妄罢了。因此他说“图西佛兮道予勤,以妄塞悲兮慰新魂”,对崇佛持否定的、批评的态度。这样的标准要求吊文写作时不但要重视抒情性,以情动人,而且要作理性沉思,要以理服人。如南宋李纲《吊国殇文》全文以议论贯穿,且议且叙。首先痛斥将帅欺蔽天下,令将士枉死边疆,次论赠典不及之非,最后以古为鉴,指出此次战败的根本原因在于将帅被掣肘絷足,智谋无以施。作为吊文,此文不惟有卓越的见识,而且情感壮烈,议论精当,气势充沛,思辨色彩强烈。
再次,“悲而不丽”的语言风格。吊文属哀祭文体,其语言的悲伤色彩浓重。韩愈《吊武御侍所画佛文》云:“呜呼哀哉兮,吊以兹文。”吊文语言重于抒发悲枪之情感,同时要求不能过分华丽。若言辞过分重视辞藻修饰,就会与庄重严肃的场合、气氛不相协调。《文心雕龙·哀吊》曰:“吊虽古义,而华辞未造;华过韵缓,则化而为赋。”[17]如果吊文的言辞过于华丽,则情韵滞重,也就变为赋了。既然吊文可用铺叙、抒情的赋体书写,其语言风格决不似吊辞那样简短僵化、质朴无华,而是“哀而有正”。范文澜在注释此言时云:“此吊祸灾之辞也。其辞皆质直无华,后世始敷以华辞耳。”[18]
曾枣庄先生曾言:“哀祭文多为悼念亲友而作,重于抒情,具有较强的文学色彩。”[19]在哀祭文中,祭文用于祭奠,诔文用于定溢,哀辞用于述德,它们都有固定的文体功用,行文具一定范式。较强的文体实用性造成这三类文体发展到后来语言多溢美之词,华丽的言辞掩盖了情感,大多数情况下很难见写作者之真心。吊文,虽说由古之吊丧之辞发展而来,但自贾谊《吊屈原文》以来,吊文已经突破了必为现场吊丧的实用目的,且秉承“哀而有正”的创作传统。实用性较弱而又不必受程式化情感范式的制约,吊文作者大可逞才尽兴在文中自由表达情感,寄托对社会人生的感受和体悟。因此吊文所承载的情感内容往往更具文学性。其文学性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一)以悲为美的情感基调。吊文其所表达的情致,多为伤悲之意。唐之前的吊文仅局限于从自身悲喜得失的角度关照亡者;到了唐宋,关照的视角得到了扩展,不再囿于一己之怀抱,走向了广阔的外在社会现实,出现了关注国家战争、人民饥荒等重大社会事件的吊文。它们所表现出的哀情是对于阵亡士卒、遇灾百姓的悲悯之情。如李华《吊古战场文》首先描写古战场阴森悲凉的气象:沙漠空旷无边,杳无人迹,天地昏暗,气象憔悴,飞蓬根断,野草枯死.飞鸟不肯落下,野兽离群而奔突,使人触目惊心,魂失魄散。接着文锋一转,借亭长之口点题,叙说古战场“常覆三军”的历史和天阴鬼哭的惨状,增强了文章的可信性与感染力。全文字字悲痛,声声哀怨,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能将读者带入其所营造的阴森的氛围中,让人不寒而栗。柳宗元《吊屈原文》借古讽今,“吾哀今之为仕兮,庸有虑时之否臧”,对当时从政之人不辨是非进行了公开批评。全文采用骚体的形式,悼念屈原,感叹自己,声长而语悲。唐代文人创作吊文依旧使用骚体,原因在于骚体赋能够更好地传情达意,且是悲伤之情。
(二)借物抒怀的抒情模式。中国传统文学有一个不变的主线,即抒情性。我国古代的哀祭文体中,吊文的自我抒情性最强。作者往往在吊的名义下,真正想要表达的是内心的情感。当这种抒情行为极为强烈时,作者的情怀抱负于情感中凸显出来,此时吊文便成为了寄托怀抱的载体。吊文在抒情之余,还往往对人生存在的意义进行思考,表达自己对人生的看法。吊文是借垂吊古人寓示自己不平或者借物写志。在那里,凭悼古人古迹不再是写作目的,借此道尽心中的不平与愁苦才是真心。悼亡只是形式载体,寄托怀抱才是内容实质。吊文往往表现为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心中的块垒,并非抒发对吊文对象的感伤之情。吊文在悼古的情感中包含着对历史事件、文化古迹、历史人物的褒贬,表达了评古论今的隐意。方回《瀛奎律髓》云:“怀古者,见古迹,思古人,其事无他,兴亡贤愚而已。”[20]虽言怀古诗,也适用于吊文。在唐宋贬谪、失意文人的精神世界中,屈原可谓代表“古人”之一,再加上《吊屈原文》为吊文之祖,因此后世文人或多或少带有所谓“屈原情结”,他们往往通过凭吊屈原来产生不幸遭遇的共鸣,以及由此产生的心中无法释怀的贬谪之苦。如柳宗元《吊屈原文》:“后先生盖千祀兮,余再逐而浮湘。求先生之泪罗兮,擎蓄若以荐芳。愿荒忽之顾怀兮,冀陈词而有光。”唐宋吊文不再拘泥于悲切的哀叹,更多关注家国大事,败兵、饥荒、战势种种皆借以寄情。如张说《吊国殇文》实则反对“律仁义之理兵”,李华《吊古战场文》结尾提出以德治国“守在四夷”的政治理想。
(三)骚体赋的写作体裁。唐宋吊文并未延续南北朝吊文的骈体形式,而是回归到汉魏时期的骚体形式。元祝尧《古赋辨体》:“子厚三吊古文皆本于骚,而用比赋之义为多。”[21]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亦云:“大抵吊文之体,仿佛楚骚,而切要恻怆,似稍不同。”[22]均指出了吊文与赋体的密切联系。贾谊的《吊屈原文》也往往称为《吊屈原赋》,其中多用骚体“兮”字句式。如“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征兮,遥曾击而去之。”章太炎曾云:“自伤辞出者,后有‘吊文’,贾谊《吊屈原》,相如《吊二世》,录在赋篇。”[23]赋是汉代最繁荣的一种文体,讲究铺采摛文,押韵对仗,介乎诗与散文之间,极富文学性。《吊屈原文》明显有赋体文的特点。它押韵对仗,采用赋体文常用的语气词“兮”字;有铺采摛文的倾向,运用比喻连类而及,形象鲜明,发人深思。吊文在发展过程中,受赋体影响、渗透较大。这种以骚体句式为主,兼涉散体句式的语言是吊文异于其他哀祭文体的重要特征之一,同时,这种语言特征为后世吊文写作提供了示范,产生了深远影响。唐宋吊文不少是吊物抒怀,赋体铺陈状物的写法正好符合这类吊文的写作需要。如唐李华《吊古战场文》:“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幕幕。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唐语林》称赞其文学色彩云:“感激顿挫,虽是词赋,而健笔有纵横之意。”[24]
综上所述,唐宋吊文虽承汉魏体制,又有着独立的文体特征,其追求政治教化和审美愉悦的统一,以骚体为文,文辞优美,议论说理,思辨深沉而情感浓郁,呈现出鲜明的文学性。本文通过对吊文的含义、起源及文体特质的梳理,认为吊文在哀祭类韵文中是很特殊的一种,与诔文、祭文、哀辞等相比,它的实用性不是很强,甚至可以说大量吊文的写作目的不是为了悼念之用,而是为了抒发自我的牢骚与不平。对吊文文体的研究,有助于我们从一个侧面对了解古代的历史文化,从那些凄美哀伤的文字中领略古人的诚挚情感。
①⑧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383、383页。
②史超《吊文研究》,《株洲师专学报》2006年第2期;高胜利《论中古吊文的体式特征》,《湖北第二师范学院学报》2008年第11期;赵厚均《汉魏两晋南北朝吊文论析》,《殷都学刊》2010年第1期。
③⑤⑩[21] [16][17]詹锳《文心雕龙义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 475、、476、479、478、478、478 页。
④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237、476页。
⑥⑦孔颖达《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 1279、1279页。
⑨[23]章太炎《国故论衡》,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94-95、95页。
[11]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43页。
[13]赵厚均《汉魏两晋南北朝吊文论析》,《殷都学刊》2010年第1期。
[14]林纾《春觉斋论文》,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58页。
[15]方廷珪《昭明文选集成》,上海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清乾隆三十二年仿范轩刻本。
[18]刘勰撰、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253页。
[19]曾枣庄《从文章辨体看古代散文的研究范围》,《文学遗产》1988年第4期。
[20]方回《瀛奎律髓》,《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商务印书馆,1366册,第24页。
[21]祝尧《古赋辨体》,《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商务印书馆,1366册,第854页。
[22]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55页。
[24]周勋初《唐语林校证》,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7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