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雪
金代后期,由变革诗风,寻求出路,而引发的诗学观念之争,成为文坛的一大亮点。以往学界对此论涉,多局限于个体角度,视角不免狭隘。本文将其置于流派层面去探究,一方面考察流派双方形成的地域性特征与其诗学观念的关联;另一方面,挖掘处于社会变动和社会思潮活跃期,学术思想对两派诗学观念产生的根本性影响。两派诗学不同的价值取向对后世诗学影响意义深远。
金代诗学经历了初期的借才异代,至大定间国朝文派形成,方成面目。而此时,宋金关系稳定,统治者宗儒尚文,兴学养士,直接推动了诗坛的繁盛。至章宗明昌、承安间,“文治已极”。①不过,章宗统治后期,朝廷上下侈靡成风,士大夫之学多华而少实,致力于艺术形式的研磨雕琢,浮艳尖新文风随之而滋长。同时,科举以格律、辞藻工整为标准,注重形式的弊端,也使文风越发衰败。《金史》卷一百十:“金自泰和、大安以来,科举之文,其弊益甚,盖有司惟守格法,所取之文,卑陋陈腐,苟合程度而已。稍涉奇峭,即遭黜落,于是文风大衰。”这种局面直至蒙古入侵,金宣宗贞祐南渡后才发生转变。刘祁于《归潜志》卷八中言:“南渡后文风一变,文多学奇古,诗多学风雅,由赵闲闲、李屏山倡之。”为矫正金代中期章宗以来的忽视内容、注重形式的文风,李纯甫与赵秉文审视文坛现状,以重振风雅为号召,寻求文学出路。
有“风流两谪仙”之誉的赵秉文与李纯甫,②虽都有着比较强烈的变革意识,但二人观念不同,赵秉文重道,崇传统;李纯甫尚奇,主创新。他们各为文坛盟主,遂形成南渡后诗坛两大流派。两大流派形成的鲜明特点,不仅仅是停留在理论观点上的人以群分,而是趋向创作实践上的趣味相投。金朝地处北方,与南宋对峙,北方崇尚质朴自然、注重经世致用的思想,一直是文学发展的主流意识,也是赵秉文一派形成的基础。但纵观贞祐南渡后的诗坛,李纯甫领导的创新派不仅人多势众,而且直至金朝灭亡前夕,一直居有文坛的主导地位。考察创新派的形成,除了文学本身发展的客观因素外,还与下面诸因素有着密切关系。
首先与士人境遇和心态变化有关。金朝中期,虽好儒恶吏,对文人士大夫推崇至极,但明昌党祸发生后,文士的地位已大大动摇,章宗甚至通过科举来牢笼天下之士。蒙金战争爆发,内忧外患频仍。金朝对士人的政策逐渐由好儒恶吏,转向好吏恶儒,古者“刑不上大夫,刑人不在君侧”的规矩遭到了破坏。③元好问于《内翰冯公神道碑铭》中言:“高琪当国,朝士鲜有不被其折辱者”。④另一方面,科举地位下降。金朝后期的科举,已失去了荐拔英才的效用,到了哀宗统治时期,朝庭为了获得财务的支撑,甚至诏“卖官及许买进士第”。⑤这样,士人的正常仕进之路就被完全堵塞了。现实的危机与困境,使得士人由对现实的关注转向了个体自身,不平则鸣,内心的情感必定宣泄出来,而呈现出情激调变不同于以往的新的特征。
其次,与民族思想和文化性格有关。金源是少数民族政权,对汉文化的承继有所取舍。整个有金一代,以苏轼为代表的文士之学盛行,而程朱理学对金朝文化影响相对有限,故金人的思想专制与束缚相对松弛。另一方面,北方特有的历史文化和地理环境造就了北人特定的文化性格。对此,赵维江先生在《辽金元时期北方地域文化生态与文学创作格局概览》一文中有过具体阐述,他将元统一前的北中国文化生态化分为燕赵文化带、河汾文化带、汴洛文化带、齐鲁文化带、京都文化带、辽南文化带等,说明不同文化与环境形成的不同性格特征。其中,好气任侠、豪放倔强、粗犷刚烈等等成为北人突出的表现特点。建构在这种文化性格基础上,加之特定的民族文化思想的影响,士人的创作自然表现出一种任性任情、率意而发的特点而因此有别于传统。
再次,与所处阶层和师承关系有关。相比较而言,传统派人员如赵秉文、杨云翼、王若虚等人的生活环境要好一些,地位、官职也高,如杨云翼“南渡后二十年与礼部闲闲公(赵秉文)代掌文柄,时人号杨赵”;⑥被誉为“金元间学有根柢者”的王若虚也曾任国史院编修官、左司谏等职。⑦而创新派人员居于底层者居多,如李经、赵元、王郁等人。即便是作为诗坛领袖的李纯甫,人生亦颇为不顺,有过三进翰林的经历。由于仕途不达,惟以文酒为事,以此寻求自我价值。据《全金诗》卷十六:“屏山在世,一时才士皆趋向之。至于赵所成立者甚少,惟主贡举时得李钦叔献能,尝以文章荐麻知几九畴入仕,至今士论归屏山也。”由于李纯甫与底层士人接触的机会多,且人缘好,又喜奖掖后进,因而在士人当中受到更多的敬重。彼此唱和、交游,共同的生活态度、创作倾向与性格特征自然形成了以其为核心的南渡后诗坛上规模较大的诗歌流派。
赵秉文为代表的传统派与李纯甫为代表的创新派,在致力于文风变革,导引金代后期诗学朝着健康方向发展有着共同意愿。但随着诗歌创作的繁盛,暴露在两派之间诗学观念的分歧也日益明显,因而必不可免的产生纷争,促使文人思考一些现实问题。论争的焦点主要围绕着两方面。
一是继承与创新问题。金代诗学主要由传承北宋诗学而来,尤其是苏黄诗学,影响巨大。但是随着本土意义上的作家的成长,“国朝文派”的确立,金代诗学自身独立发展的内在需求也逐渐加强,特别是在金代中后期变革文风的背景下,关于继承与创新的矛盾意识更加突出了。传统派以疏离宋诗、复古变化为基点,主张继承。但表现在成员内部,观点也不尽一致。赵秉文认为,诗歌发展到韩愈,“古今之变尽矣”,⑧即使是“高视古人”的苏轼“亦不能废古人”。⑨因此诗歌创作应该多方师法古人,尽得诸人所长,然后自成一家。对此他阐述道:“为诗当师三百篇、离骚、文选、古诗十九首,下及李杜;学书当师三代金石、钟、王、欧、虞、颜、柳,尽得诸人所长,然后卓然自成一家。非有意于专师古人也,亦非有意于专摈古人也。”⑩对于师法古人,王若虚认为是“知本知说”。[11]但他又认为“世间万变,皆与古不同”,“就使后人所作,可到《三百篇》,亦不肯悉安于是矣”。[12]因此他主张涵咏古学冥会于心而作,反对以静止、僵固的规矩法度来束缚诗歌创作,他说:“夫文岂有定法哉,意所至则为之。题意适然,殊无害也”。[13]在继承的基础上进行创新,得其神韵,脱其形骸,从而达到天度自全的创作目的。
不同于传统派,李纯甫一派以摆脱畦径诗为心声为宗旨,主张创新。这一诗学观点在李纯甫为金代中期诗人刘汲《西岩集》所作的序文中有着全面的体现:“人心不同如面,其心之声发而为言。言中理谓之文,文而有节谓之詩。然则诗者,文之变也,岂有定体哉?故三百篇,什无定章,章无定句,句无定字,字无定音。大小长短,险易轻重,惟意所适。虽役夫室妾悲愤感激之语,与圣贤相杂而无愧,亦各言其志也已矣,何后世议论之不公耶?齐梁以降,病以声律,类俳优然,沈宋而下,裁其句读,又俚俗之甚者。自谓灵均以来,此秘未睹,此可笑者一也。李义山喜用僻事,下奇字,晚唐人多效之,号’西昆体’,殊无典雅浑厚之气,反詈杜少陵为村夫子,此可笑者二也。黄鲁直天资峭拔,摆出翰墨畦径,以俗为雅,以故为新,不犯正位,如参禅着末后句为具眼。江西诸君子,翕然推重,别为一派,高者雕镌尖刻,下者模拟剽窜,公言韩退之以文为诗,如教坊雷大使舞,又云,学退之不至,即一白乐天耳,此可笑者三也。”[14]很明显,李纯甫在这里,是借《诗经》之名,来阐发“诗为心声”、“惟意所适”、“诗无定体”的观点。由此出发,批评齐梁以降诗歌、西昆体以及江西诗派讲究声律、字句、风格等形式上的弊端,主张诗人应充分表现自我,发挥其创造性。以心为诗,不落入前人窠臼,是创新派自觉的艺术追求。
两派诗学观念不同,带来了创作中的偏向及其问题的出现,这自然成为了双方论争和互相攻击之处。李经是创新派的重要成员,注重师心自造,主张“措意不蹈袭前人一语”,[15]被李纯甫称为“真今世太白也”,[16]其诗作又被赞为“自李贺死二百年无此作矣”。[17]而传统派却给出了完全相反的看法。赵秉文在与李经书信往来中,直接指出李经的诗歌作品“迄今大成不过长吉、卢仝合而为一,未能以故为新,以俗为雅”。〔18〕并指出:“自书契以来,未有摈古人而独立者。若扬子云不师古人,然亦有拟相如四赋。韩退之惟陈言之务去,若《进学解》则《客难》之变也,《南山诗》则子虚之余也。”[19]扬雄“不师古人”,韩愈“惟陈言之务去”,但在他们的作品中均出现了“窥陈编以效仿”之痕迹。赵秉文认为闭门自作语几乎是不可能之事,如果刻意创新,反而会弄巧成拙。在李经的诗作中,就出现了这种现象。因此,被赵秉文说成:“漫汗自师胸臆,至不成语”。[20]赵秉文对李经的批评实际上是对李纯甫的旁敲侧击与反驳,因为李纯甫作为创新派盟主,其创新的努力更加突出,但也未能自成一家,刘祁在《归潜志》卷八中言:“诗不出卢仝、李贺”。
传统派师法古人的主张与创作实践也存在一定距离,尤其表现在赵秉文的创作中。赵秉文现存作品中,有大量直接标明拟作的诗歌,有些诗题目虽未标明模仿某人,实际上也是模仿他人的作品。赵秉文诗法各家,虽也有自己的特色,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但在独创性上,则不免有所欠缺,特别是有时过多地化用前人诗句,未能很好地实现自己所说的多方师法,进而自成一家的理论主张。因而被李纯甫批评为:“才甚高,气象甚雄,然不免有失支堕节处”。[21]又李纯甫尝序《闲闲集》云:“‘公诗往往有李太白、白乐天语,某辄能识之。’又云:‘公谓男子不食人唾,后当与之纯、天英作真文字。’亦阴讥云。”[22]
近年来,受空气污染、高吸烟率以及其它等多种因素的影响,肺癌发病率直线上升,因此疾病对生命威胁极大,临床建议只有早发现、早诊断,尽早接受治疗,才能更加有效控制,因早期肺癌患者无明确症状表现,多不易察觉,故而多发展至晚期方才确诊,疾病发展至此阶段,就意味着错失最佳的治疗期,即使经过治疗后,生存率也非常低。因此,极需要一种高诊断率的定性诊断。
二是风格平易与奇险问题。与继承和创新之争相关,两派在创作风格上存在着平易与奇险之争。赵秉文在《竹溪先生文集引》中言:“文以意为主,辞以达意而已。古之人不尚虚饰,因事遣词,形吾心之所欲言者耳。间有心之所不能言者,而能形之于文,斯亦文之至乎!譬之水不动则平,及其石激源洄,纷然而龙翔,宛然而凤蹙,千变万化,不可殚穷,此天下之至文也。亡宋百余年间,唯欧阳公之文不为尖新艰险之语,而有从容闲雅之态,丰而不余一言,约而不失一辞,使人读之者亹亹不厌。盖非务奇之为尚,而其势不得不然之为尚也。”[23]赵秉文推崇欧阳修,力倡平易自然的文风,不满“尖新艰险之语”,尤其反对“务奇之为尚”。王若虚与之同调,他表示:“凡文章须是典实过于浮华,平易多于奇险,始为知本末。世之作者,往往致力于其末,而终身不返,其颠倒亦甚矣!”[24]他推崇白居易,“乐天之诗,坦白平易,直以写自然之趣,合乎天造,厌乎人意,而不为奇诡以骇末俗之耳目”,[25]并对“世之末作,方日趋于诡异,而议者又从而簧鼓之”发出感慨。[26]
创新派诗人共同的创作倾向是“尚奇”,追求律调的奇兀不平,意象的雄奇怪异,用语的生硬奇特,总之,风格上奇险峭健是其主要特征。两派之间如此不同,也就难免发生纷争,赵秉文论文曰:“文字无太硬,之纯文字最硬,可伤!”[27]王若虚“贵议论文字有体致,不喜出奇,下字止欲如家人语言,尤以助辞为尚。与屏山之纯学大不同。尝曰:之纯虽才高,好作险句怪语,无意味。”[28]
王若虚与雷渊的纷争更为激烈。王若虚推崇白居易,对黄庭坚和江西诗派不满;而雷渊正好相反,“诗杂坡、古,喜新奇”。[29]据《归潜志》卷八载:“正大中,王翰林从之在史院领史事,雷翰林希颜为应奉兼編修官,同修《宣宗实录》。二公由文体不同,多纷争,盖王平日好平淡纪实,雷尚奇峭造语也。王则云:‘实录止文其当时事,贵不失真。若是作史,则又异也。’雷则云:‘作文字无句法,委靡不振,不足观。’故雷所作,王多改革,雷大愤不平。语人曰:‘请将吾二人所作令天下文士定其是非。’王亦不屑,王尝曰:‘希颜作文好用恶硬字,何以为奇?’雷亦曰:‘从之持论甚高,文章亦难止以经义科举法绳之也。”二人所争虽非专门意义论诗,但也反映了他们诗文崇尚的不同。
发生在传统派与创新派主要成员之间的诗学观念上的纷争主要是由于学术思想不同所导致。传统派秉承的主要是儒家学术思想。其成员赵秉文、杨云翼、王若虚等人都是当时的宿儒。赵秉文号称“金士巨擘”,思想源于韩愈道学和二程理学,他“慨然以道德、仁义、性命、祸福之学自任,沉潜乎六经,从容乎百家”,“绍圣学之绝业”,[30]在儒林深为学人仰慕。赵秉文著述甚丰,但大多数已佚,现存能反映其思想的有《原教》、《性道教说》、《中说》、《诚说》、《庸说》、《和说》、《道学发微引》、《笺太元赞序》等篇。杨云翼言:“其学一归诸孔孟,而异端不杂焉,故能至到如此。所谓儒之正理之主尽在是矣,天下学者景附风靡,知所适从,虽有狂澜横流,障而东之,其有功吾道也,大矣。”[31]
杨云翼晚年与赵秉文齐名,为一时人物领袖。元好问曾盛称其:“才量之充实,道念之醇正,政术之简裁,言论之详尽”,[32]认为“惟其视千古而无愧,是以首一代而绝出”,[33]指出“元光、正大以来,大夫士推公为中朝第一”。[34]其学术思想主要散见于其文及他人文章中。
王若虚作为一名儒家学者,其学术贡献主要在经学领域。他的经学思想主要体现在《五经辨惑》、《论语辨惑》、《孟子辨惑》、《议论辨惑》、《杂辨》、《诗话》、《文辨》等辨惑文字以及少数杂文中。赵秉文“议论经学,许王从之”。[35]
其一,重道崇经与尚用重实。儒家注重文学的教化作用和实用功能,孔子论诗重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36]认为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37]儒家的这种诗论对中国几千年的文论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白居易“以诗补察时政”,“以歌泄导人情”;[38]欧阳修发挥诗歌的讽谕劝戒作用曾言:“诗之作也,触事感物,文之以言,善者美之,恶者刺之”;[39]苏轼写诗的主张也是“有为而作”。[40]这些都表现了儒家诗论重致用的现实主义精神。金代后期,国势衰微,富于社会使命感的文人将文学主张与国运联系起来,赵秉文“文以意为主”,“诗文之意,当以明王道,辅教化为主”[41]的创作目的的提出,便是作用于这种背景下。其坚持对与道统密切相关的“文统”的继承,以便使文学绍接儒家风雅正脉,回归正体。为此他提出以诚为本说。他在《诚说》中将诚分为“养夫诚”、“学夫诚”、“致夫诚”互为联系发展的三个层面,认为各种境界需要凭日积月累的修养完成。他在《答麻知几书》、《与杨焕然先生书》及《盘安军节度副使姬公平叔墓表》等文章中,批评缺乏学养而造成的空疏不实之风,提倡积学师古。杨云翼也主张“诚”,认为圣人之道唯有至诚:“诚者何?不自欺之谓也。”与赵秉文诗学思想有着一致之处。[42]
王若虚亦本于道,其以意为主的理论,是在师承其舅周昂的诗学命题基础上,但同时又有很大的发展与开拓。与赵秉文、杨云翼主“诚”不同,王若虚贵“自得”。“自得”是儒学中的重要概念,孟子曾言:“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源。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43]孟子之意在于说明求道的过程应靠自己默识心通,自然而得。是体悟,而非强刮狂搜。孟子的这种存心养性思想,成了王若虚诗学思想奠定的基点。他在《滹南诗话》卷三言:“古之诗人,虽趣尚不同,体制不一,要皆出于自得。至其词达理顺,皆足以名家,何尝有以句法绳人者!”在这里,王若虚阐明作诗须出于自得,自出一体。一方面,强调的是艺术上的独创性,另一方面,也强调了创作上的真实性。同时,他师古而又不泥古的思想也通过自得体现出来:“昔之作者,初不校此;同者不以为嫌,异者不以为夸,随其所自得,而尽其所当然而已。”
其二,中和为则与温柔敦厚。儒家中和思想的基本原则是“允执其中”、“无过无不及”。这种守中致和的思想,是传统派所共同尊奉的诗学批评标准。赵秉文言“中者和之未发,和者中之已发。中者和之体,和者中之用,非有二物也,纯是天理而巳矣!”[44]杨云翼也认为:“文章,天地中和之气。太过荒唐,不及为灭裂。”[45]王若虚《诗话》也渗透着中和观念。总之,传统派以中和为尺度,在他们的诗学观念中表现为:首先推崇温柔敦厚的儒家诗教。一方面,在诗歌的表现内容上,要求纯正而不偏激,另一方面抒情言志时,也要求通过平和适中的情感,不能放纵无度,毫无节制。王若虚在品评柳宗元诗文作品时就曾言:“柳子厚放逐既久,憔悴无聊,不胜愤激,故触物遇事,辄弄翰以自托。然不满人意者甚多。若辨伏神、憎王孙、骂尸虫、斩曲几、哀溺、招海贾之类,若无义理,徒费雕镌,不作焉可也。黔驴等説,亦不足观。”[46]又言:“子厚才识不减退之,然而令人不爱者,恶语多,而和气少耳。”[47]表达对柳宗元因缺乏温柔敦厚,而导致在语言、思想、情感方面失去中和的不满。同样,对创新派的不满也是出于此观念。其次,在诗歌内容与形式之间注重文和质的中和。孔子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48]“质胜文”,即没有文采或文采不足;“文胜质”,即内容空虚,只有华丽的词藻。文质彬彬,内在与外在美和谐统一,才是作诗的准则。王若虚注重文质相副,在《滹南诗话》中言:“一文一质,道之中也。雕琢太甚,则伤其全;经营过深,则失其本。”重意而不费文,反对过分雕琢,为此,他提出:“夫文岂有定法哉?意所至则为之。”[49]赵秉文亦提出“文以意为主,辞以达意而已”,“不尚虚饰,因事遣词”,[50]针对文坛偏重词采、韵律,“文过其意”的倾向,主张文质合一。
创新派的诗学观念依托在李纯甫的学术思想上。李纯甫号屏山居士,早年学儒,承安二年经义进士第。他曾自述道:“屏山居士,儒家子也。始知读书,学赋以嗣家门;学大义以业科举。又学诗以道意,学议论以见志,学古文以得虚名。颇喜史学,求经济之术;深爱经学,穷理性之说。偶于玄学似有所得。遂于佛学亦有所入。”[51]“三十岁后,遍观佛书,能悉其精微。既而取道学书读之,著一书,合三家为一,就伊川、横渠、晦庵诸人所得者而商略之,毫发不相贷,且恨不同时与相诘难也。”[52]就其学术思想而言,最明显的特色在于三教合一,视佛学为圣学。对此,他论述道:“学至佛则无可学者,乃知佛即圣人;圣人非佛,西方有中国之书,中国无西方之书也。吾佛大慈,皆如实语,发精微之义于明白处,索玄妙之理于委曲中。学士大夫犹畏其高而疑其深,污为怪诞,诟为邪淫,惜哉。”[53]认为佛学高于儒学,佛包容儒道,崇佛而抑儒。公开宣扬三教合一,是金代后期的重要特征,但是一般学者并不废弃儒学正脉,援释入儒是当时的主流,如赵秉文、刘昂霄、高斯诚、赵元等。但是李纯甫有儒释道合流,以释为主的言论,他在《释迦赞》云:“窃吾糟粕,贷吾粃糠;粉泽丘、轲,刻画老、庄。”“尝论以为宋伊川诸儒,虽号深明性理,发扬六经、圣人心学,然皆窃吾佛书者也。”[54]就儒学正统来说,李纯甫堪称“异端者”流,因此大为诸儒所攻,甚至有欲上章劾之者。
儒释道三教思想对其诗学观念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第一,囊括三教与自成一家。会通三教,融摄诸家的学术态度,就不必承继道统或法统,如此,诗学上也就有悖于儒家,既不强调宗经、征圣,也不提倡温柔敦厚。认为“役夫室妾悲愤感激之语,与圣贤相杂而无愧,亦各言其志也已矣。”[55]其反传统精神及自成一家言论,不难显现。第二,诗禅互证与标新立异。李纯甫是金代后期著名的文人,也是金代后期有关佛教著述较多的文人之一。耶律楚材就曾记叙其“注《首楞严》、《金刚般若》、《赞释迦文》、《达磨祖师梦语》、《赘谈》、《翰墨佛事》等数十万言,会三圣人理性之学,要终指归佛祖而已”之事。[56]李纯甫的佛学著作以禅宗为主,但大多已亡佚。从其现存著述中不难看出其诗学价值取向与其之关联。如其在《重修面壁庵记》、《程伊川异端害教论辩》中反复强调“翰墨文章亦为游戏三昧”之观点。[57]禅宗以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为宗旨,强调“心”的作用。认为世界万物都是心灵的幻象,心外无别法,即心是佛。认为悟道只能由自心获得,而不能依循外在的规矩、途径。另一方面,凸显个体的独立自由精神,强调自性作用。认为人的自由实现,取决于自性。李纯甫将这种禅宗思想应用到诗歌创作中来,一方面,“字字皆以心为师”,[58]唯意所适;另一方面任性而发,不拘于定体。以勿随人脚根,摆脱蹊径,自得脱俗为荣。肯定个性,高扬自我独创精神。
①④[30] [32][33][34][42][45]姚奠中、李正民《元好问全集》,山西古籍出版社 2004年版,第 651、449、400、420、421、421、421、769页。
②杨弘道《鹧鸪天》,周惠泉《金代文学学发凡》,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49页。
③卫湜《礼记集说》,《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17册,第154页。
⑤《金史》,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89页。
⑥[41] [52][55][58]元好问《中州集》,中华书局出版 1962年版,第214、77、219、77、221页。
⑦永瑢《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421页。
⑧⑨⑩[51][17][18][19][20][23] [31] [41][44][50] 赵 秉文《滏水集》,《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190册,第256、256、256、256、258、258、257、257、236、78、257、81、236页。
[11][12][13][24][25][26][46][47][49]王若虚 《 滹南集》,《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190册,第 483、483、458、462、501、480、453、454、458页。
[16][21][22][27][28][29][35][51][53][54][57]刘祁《归潜志》,中华书局出版 1983年版,第 12、87、88、88、88、10、87、7、7、105、8页。
[36][37][48]钱逊《论语读本》,中华书局出版 2007年版,第 210、210、74页。
[38]白居易《白氏长庆集》,文学古籍刊行社1955年版,第1102页。
[39]欧阳修《诗本义》,《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70册,第290页。
[40]苏轼《东坡诗話》,《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880册,第471页。
[43]李学勤《十三经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20页。
[56]耶律楚材《湛然居士集》,《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191册,第62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