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悲剧理论的替补与重复——以《边城》与《骆驼祥子》为中心

2013-08-15 00:44○魏
文艺评论 2013年5期
关键词:祥子虎妞翠翠

○魏 巍

一、问题的提出

长期以来,《边城》与《骆驼祥子》都被看做社会造成的悲剧而被学界普遍接受,凌宇在其《从边城走向世界》一书中谈到,“在翠翠和傩送之间,站起了那座碾坊,一种物化的人格力量。在它上面,凝聚了封建买卖婚姻的本质”。①在这里,凌宇先生首次提出了他的“封建买卖婚姻”说。沈从文百年诞辰之际,他再次撰文重申了这一思想,认为“车路——马路、碾坊——渡船两组意象的对立与冲突,在本质上便是苗汉文化的对立与冲突”,因为“走车路”的媒人提亲被认为是汉族地区的“封建婚姻形态”,而“走马路”以歌传情则被认为是“苗族社会中一直保存并延续至今的原始婚恋形态”。而碾房,是“买卖婚姻的象征——团总女儿以一座崭新碾坊作陪嫁,其收益,顶十个长工干一年;而渡船,则是‘一个光人’,即除了人之外,一无所有——《边城》在骨子里,是一场苗汉文化冲突的悲剧”。②这种对碾坊的象征性解读得到了学界的广泛响应,严家炎在其《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一书中几乎全盘接受了这种观点,认为《边城》“透过种种误会和偶然机缘,在原始淳朴的民情这一背景上,深切揭示了悲剧的真正原因在于另一种与此不调和而又难以抗拒的力量——封建买卖婚姻的力量:团总女儿作为陪嫁的那座碾坊,毕竟胜过破旧的渡船,因而成为翠翠与傩送幸福结合的不可逾越的障碍。通过这一出湘西小儿女不能自主地掌握命运的人生悲剧,作者寄托了民族的和个人的隐痛”。③黄修己在他主编的文学史中,对凌宇的观点有所发展。他认为“原始的民族性与封建宗法关系交织在一起,而金钱关系也必定冲击着原来相对封闭的民族生存环境和人们的心灵”,“翠翠和傩送爱情悲剧的根源正在于原始的、纯真的民族道德观念,包括爱情婚姻传统观念与客观现实的矛盾,这里边不仅存在封建宗法关系,而且资本主义关系正渐渐侵入”,因而“民族古老传统受冲击正急剧销蚀、崩溃”。④刘洪涛在其《〈边城〉与牧歌情调》一文中也认为:“现实因素对田园景观的渗透,在《边城》中表现为碾坊所代表的金钱交换关系对纯洁爱情的破坏。”“在第十九节,碾房和渡船再次交锋。沈从文在此处将中寨团总女儿与二老婚事还原成赤裸裸的金钱关系”。⑤

无独有偶,骆驼祥子的悲剧,也常常被认为是社会造成的个体性悲剧,樊骏认为:“祥子的形象,是在当时那个黑暗社会的生活画面上,在他与各种社会力量的复杂关系中凸显出来的。他的悲剧,主要是他所生活的那个社会的产物。”⑥“祥子的悲剧……是具有广泛联系和历史深度的社会冲突的产物——祥子的毁灭是整个旧社会造成的”。⑦徐麟则认为,“祥子的堕落不是偶然的产物,而是一种命运”,“他的堕落则是那种社会压迫的必然结果”。⑧“祥子作为一个从农村来的城市个体劳动者,原本具有勤劳、朴质、坚忍等等良好品质,却在一个兵灾匪乱频繁、毫无公理可言的世界里,堕落成了令人讨厌的‘刺头儿’,这不能不引起人们对缺乏存在合理性的社会的愤恨”。⑨“祥子的命运也就是旧中国城市贫民的共同命运。祥子的堕落是对旧社会的有力控诉”。⑩夏志清也认为:“祥子的悲剧并不单是因为各种环境因素合起来害了他;按书中暗示的意思,即使是他克服了小说里列举的一切困难,他一定也会碰到另外一些,一样地也会打垮他。要是没有健全的环境,祥子所作的那种个人主义的奋斗努力不但没有用,最后还会身心交瘁。”[11]“祥子的悲剧不在于他的堕落,而在于他的命运完全不由自己而是操在他人之手,他随时随地都会遇到意料不到的打击,毫无还手之力地失掉他心爱和珍视的一切”。[12]

也有从叙事学的角度来解读的,王本朝的《欲望的叙述与叙述欲望——〈骆驼祥子〉的叙述学阐释》就是从叙述学的角度来考察祥子的悲剧,认为“《骆驼祥子》的悲剧叙述模式具体地说是通过个体与社会、男人与女人的对抗来完成的”,“个体与社会的冲突带来个体的悲剧性毁灭”。[13]

不管是从社会学的角度还是叙事学的角度,学界最后都把《边城》与《骆驼祥子》的悲剧成因推给了那个已经成为过去的社会。这是不难理解的,因为在众多的“现实主义者”看来,尽管小说文本在写作的时候可以不是完全的对现实社会的复写,但是在文本完成之后,它就成为构成“现实”的一部分了。正是在这样一个逻辑推理之下,任何小说最终都可以作为社会现实的某一部分出现。这当然有其合理的一面,但是,这种合理并不是完全的,因为它有意或者无意地,会抹杀作家创作过程中的主观能动性。如果文学阐释到最后都变成证明某种“政治正确”的证明,如果我们把文学作品中所有的悲剧成因都推给社会,那么到最后,文学就完全有变成社会学的一部分的可能。最坏的结果或许来自社会学家们的诘难:如果悲剧都是社会造成的,那么,我们还需要文学研究者干嘛呢?

只有把文学中的现实等同于社会的现实,这种把悲剧成因归结为社会悲剧才能落到实处。当我们把文学中的社会等同于现实社会的时候,我们是可以解释文学作品中的悲剧的,可是当我们把悲剧的根源都归结到社会的头上的时候,文学中的悲剧为什么会成为“这一个”?就成为没有办法解释的事情了。况且,这种对悲剧的认知有时候也会造成双重标准。比如说,我们可以将《边城》与《骆驼祥子》的悲剧成因归结为社会造成的悲剧,可是,当我们面对《太平狗》(陈应松)这样的文本的时候,又有谁会认为它是社会造成的悲剧呢?其次,这种认知使得我们在面对同一时代书写喜剧或者正剧的作家作品:如果我们把造成悲剧的根源算到社会的账上,那么,为什么就不能把喜剧或者正剧的根源也追溯到社会呢?更何况,在古希腊神话《俄狄浦斯》中,以及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等等,又该怎样从社会去找出它的悲剧根源呢?正是基于此种认识,个人认为,从小说文本的叙事角度去认识文学作品中的悲剧根源,或许更具有普泛性。在此,本人拟从替补与重复的角度,以《边城》和《骆驼祥子》为中心来阐释悲剧的诞生。

二、作为文学理论的替补与重复

就替补来说,它近于一个原初的概念,就是以一个人物去替换另一个人物,或者以一件事情去替换另一件事情。替补的意义在于,它能够保证在某事或某物缺席的情况下,使一件事情得以延续下去,不至于因为事情发展过程中因事物的缺席而使其链条中断,譬如足球场上的替补,它保证了在一个运动员下场之后,另外的人能够接替它的位置继续把比赛运动继续下去。替补意味着替换、补充。但是,补充进去的东西并不能等同于原来的自然序列,它有可能比原来的自然序列更好,也可能更差,而无论怎么说,这种后来者对自然序列中某个环节的替换,它都不再是原来的东西了,正如德里达所言:“不管它补充自身还是替代自身,替补者都是外在的,它处于它所添加的积极因素之外,它外在于代替它并且不同于它的东西。”“代替它的东西不会等于它,而只是通常的权宜之计”。[14]

德里达认为:“替补进行补充。它是对代替进行补充。它介入或潜入替代性;它在进行填补时仿佛在填补真空。它通过在场的原有欠缺进行描述和临摹。替补既是补充又是替代,它是一种附属物,是进行代替的从属例证。”[15]他是从语言与文字上来讨论“替补”是如何作为一种手段介入语言与文字中的。但是在这里,“替补”是完全作为文学作品内部的一种运动出现的,它与作家的写作过程中的言意之辨无关,而是涉及到作家如何推演故事,建构故事结局的一个过程,是故事结局为何成为“这样”的过程。

既然替补的意义在于使原来的事情或者活动继续下去,那么,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替补也就意味着重复,替补活动意味着必须使事情或活动重复下去而不至于中断,如果事情或活动中断了,那么,替补也就没有达到它想要达到的目的。从心理学上来看,每一次替补活动都渴望达到甚至好于原来自然序列的效果,就像《边城》中祖父一开始想要招大老为婿,以便在自己死后代替他照顾翠翠,《骆驼祥子》中祥子最后下定决心跟虎妞一起生活,想要通过虎妞为自己买一辆属于自己的车一样。但事实上,这种渴望在悲剧事件里面是不可能的。因为,既然替补物仅仅只是一种外在的介入,那么,它就不可能完全等同于之前的序列,世界上不可能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同样,也不可能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事物。替补物满足的只是一种可以使事情重复进行下去的功能,套用一个商品词汇来说,它已经不是“原装货”,那么,想要以替补物来完全充实之前的序列,就多少会显示出一些差异性。

“重复就是以某种方式行动,但却是就独特的或独一无二的、没有相同或等价事物的东西而言”。[16]“重复只有在与不可替换的事物的关系中才是必要的行为,证明为合理的行为。作为行为的重复和作为观点的重复具有不可互换的和不可替换的特点。反映,回声,替身和灵魂都不属于相像或等价的范畴;不可能交换灵魂就如同不可能替换真正的双胞胎一样。如果交换是一般性的标准,那么,失窃物和礼物就是重复的标准。因此,二者间存在着一种经济差异”。[17]具体到文学作品中,这种差异性就不再是德勒兹所认识到的“经济差异”,而是一种人与人之间所具有的感情差异。没有谁能够真正替代亲生父母亲这样一种天生的血缘关系。任何替补都仅仅是一种“权宜之计”,这就使得重复也相应地变成一种临时策略。

正因为完全的重复是不可能的,它总是与原初序列之间存在着差异,所以到最后,尽管老马兵暂时可以作为翠翠监护人的替补,虎妞暂时可以作为祥子洋车的替补出现在小说中,但是都无补于祖父死去,属于自己的洋车的丢失。就算是替补,它也存在着与原初之间的差异,替补物不可能完全重复之前的事物序列。“如果重复是可能的,那是因为奇迹而非因为规律。重复违背规律:违背规律的相同形式和等价内容。如果能够发现重复,哪怕是自然界的重复,那也是以违背规律的一般力量的名义,这股力量潜伏在规律之下,也是超越规律之上。如果存在着重复,那它即可表达了与一般性相对立的独特性,与特殊性相对立的普遍性,与普遍性相对立的特别,与变化相对立的自发性,以及与恒量相对立的永恒。在每一方面,重复都是一种僭越。它质疑规律,抛弃其名义或一般的个性,而热衷于更深刻的和更艺术的现实”。[18]

如果说替补物能够完全等同于之前的存在,如果说重复是可能的,那么,故事就只能不断地演绎相同的情节,而没办法进行下去,故事的结局也就只能在这种反复的演绎中等待下去。

必须强调的是,这里的重复虽然跟热奈特所定义的一样,即“一系列相似的、仅考虑其相似点的事件”,[19]但是,它并不能等同于热奈特所设定的四种重复中的任何一类,即“讲述一次发生过一次的事”;“讲述n次发生过n次的事”;“讲述n次发生过一次的事”,或“讲述一次(或不如说用一次讲述)发生过几次的事”。[20]热奈特的“重复”是叙事频率内的一种重复,它与我这里所强调的文本内事实上发生的仅考虑其相似点的事件无关。简单地说,热奈特考虑的是叙事频率,而我考虑的则是叙事过程中的各个相似的事件。

同时,这里的重复也与希利斯·米勒在《小说与重复》中提出的理论无关,他认为:“在一部小说中,两次或更多次提到的东西也许并不真实,但读者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假定它是有意义的。任何一部小说都是重复现象的复合组织,都是重复中的重复,或者是与其他重复形成链形联系的重复的复合组织。”[21]米勒这里的重复可以简单地归结为文本间的“互文性”,比如沈从文的小说《虎雏》与其散文《虎雏印象》及《虎雏再遇记》,小说《边城》、《柏子》及《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中关于妓女的描述。

我这里的重复不涉及文本间的“互文性”,甚至不涉及文本中的“互文性”,而单单论及文本中具有目的相似性的东西。我考虑的是,文本中这些相似的事件是如何推动故事结局的发展的。

三、《边城》与《骆驼祥子》的悲剧成因

《边城》与《骆驼祥子》的悲剧在于,每种替补上场的人事最后都变成了无效的替补,替补上场的人事并不能完全重复之前的自然序列。

在《边城》与《骆驼祥子》中,都隐含着一个最原初的欲望:老船夫要给孙女翠翠找一个合适的人做夫婿,“他以为死是应当快到了的,正因为翠翠人已长大了,证明自己也真正老了。可是无论如何,得让翠翠有个着落。翠翠既是她那可怜的母亲交给他的,翠翠大了,他也得把翠翠交给一个人,他的事才算完结!翠翠应分交给谁?必须什么样的人方不委屈她?”(全集第9卷,第91页)他在“翠翠若应当交把一个人,这个人是不是适宜于照料翠翠?当真交把了他,翠翠是不是愿意?”(第92页)这样的来回反复的疑问中左顾右盼,这个欲望一直支配着老船夫的对大老二老的选择。而在祥子,拉上自己的车则是他在虎妞死前的唯一愿望:“这是他的志愿,希望,甚至是宗教。不拉着自己的车,他简直像是白活。他想不到作官,发财,置买产业;他的能力只能拉车,它的最可靠的希望是买车;非买上车不能对得起自己。”(老舍小说全集第4卷,第264页)祥子的这个欲望终其一生,也耗费了他一生的精力。欲望的不能满足刺激着他们不断地奋斗下去,这种不满足感也正是悲剧的推动力量。我们总是想着自己需要什么,却很少想到我们已经有了什么。就如叔本华所说的:“人是多么贪婪的生物!他所得到的每一次满足都促使他去追逐另一新的欲望,因此,每个人的意志的愿望是无穷的……这便是人何以如此悲惨的原因。”[22]

欲望的无法满足感当然是造成人的悲惨处境的一大原因,但欲望同时也是社会进步,人的自我发展的重要条件。当人的正常欲望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实现的时候,悲剧也便从此拉开了序幕。老船夫想把翠翠交把给一个合适的人,而这个愿望至死也没有达成;祥子挖空心思想要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可是到了最后,却发现自己的奋斗不过是一场幻象,终于走向堕落的不归路。

每个人实现他欲望的想法都是对欲望的重复,而为了自己的欲望进行奋斗的经历,则是一种不折不扣进行反复替补的过程。老船夫在想到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想到了需要找一个人来代替自己照顾翠翠,这个人既要“适宜于照料翠翠”,又要让翠翠满意,他一开始想到的是大老。在老船夫那里,大老就成为他的替补,然而老船夫很快发现,尽管大老喜欢翠翠,翠翠却并不喜欢他,于是大老便成为一种残缺的替补,随着大老被淹死,原本就是一个残缺的替补角色迅即变得无效起来。翠翠喜欢的是二老,而且二老也喜欢翠翠,按照老船夫的想法,二老是最适合的孙婿人选,然而,由于大老在船总顺顺家所造成的误解,二老也离家出走下了桃源。尽管《边城》的结尾给了我们两种不同的结局:“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也许‘明天’回来。”(全集第8卷,第152页)然而我们还是可以想象,既然作为“水鸭子”的大老都有被淹死的时候,焉知二老就不会被淹死?就此来看,二老这个想象中的替补并不是完美的。

随着作为母亲替补的老船夫的溘然长逝,翠翠的世界也就此坍塌。尽管老马兵接替了老船夫的位置,在碧溪阻撑船守护着翠翠,生活貌似恢复了之前的状态,但是我们仍然可以想象,老马兵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成为老船夫完美的替补?更何况,老马兵也上了年纪,也有死的那一天,只要二老这个想象中最完美的替补没有回来接替祖父照料翠翠,这种替补都是残缺的,从而也是无效的。而翠翠的悲剧,也会不断地重复下去。

与《边城》的悲剧叙事一样,《骆驼祥子》也正是在这种重复与替补中走向毁灭的。祥子在奋斗了三年才买上的第一辆车被当兵的拉走后,尽管在逃回的途中顺手牵走了三匹骆驼,然而,三匹骆驼只卖了35块大洋,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说,三匹骆驼对洋车是不等值的替补,这种不等值的替补暗示了祥子的衰落,相对于需要买一辆车的钱,他无疑是亏损的。因此,虽然骆驼在一定程度上是作为车的替补物出现的,但是,鉴于它的亏损现象,这个替补就是残缺的。

祥子失去的车不久就被虎妞所代替,并且通过虎妞而买上了梦寐以求的车,但是,正如王德威所观察到的,“祥子之落入虎妞手中,正是他失去他第一辆车,辞去了杨家的差事、看来又没希望赚到第二辆车的时候。所以祥子的这段姻缘其实也可以从喜剧角度来看,虎妞成了失去的黄包车的替代品”,[23]这种替补我们当然不应该从喜剧的角度来看,相反,这种替补正使我们看到了虎妞的悲剧性。在祥子那里,虎妞已经异化为物了,祥子与虎妞的感情关系已经异化为经济关系了。

虎妞死后,祥子卖车为虎妞安葬,这种结局表明,祥子的愿望到最后还是变成了竹篮打水。小福子的出现,让祥子重新燃起了奋斗的欲望,然而,原本渴望通过与小福子的结合而改变生活面貌的祥子,终于因为小福子的死去而心灰意冷,走向了堕落。对于祥子来说,不管是虎妞还是小福子,都只是他失去人力车后聊胜于无的替补,而每一次替补,都会因为其死去而变得无效。祥子给我们展示的,是他受苦受难的“奇迹”:自己的车被大兵们拉走了,顺手牵来的骆驼获得的收益本来就是不完全的替补,却不经意间又成为侦探的战利品;当他以身家自由为赌注换回了虎妞,从而赢得了新车的时候,到最后却又不得不卖车葬妻;原以为小福子多少可以替代虎妞从而组成新的家庭的时候,小福子也死了。我们甚至可以猜测,就算小福子活着跟他结婚生子,他的理想也还是在于买上一辆自己的车。但是,谁敢保证他买了车之后就不会再次失去呢?祥子的活着只能增加他的痛苦罢了。没有一次替补可以成为祥子可以过上幸福生活的理由。当读者已经习惯了祥子这样不断地在生活的浪潮里接受厄运的时候,剩下的也就只是残酷的赏玩看戏:他的厄运要到什么时候才算结束?以及,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

《边城》与《骆驼祥子》的悲剧成因,就在于这种欲望的不断重复,尽管这种重复中也隐含着对失去物的替补,但是,这种替补并不足以满足这种欲望的达成。

透过《边城》与《骆驼祥子》的悲剧成因,我们或许能够更进一部去认识这两个作家的创作心理。显然,沈从文试图重建老船夫时代的传统,所以把白塔作为与老船夫共存亡的一个标志,白塔虽然随着老船夫的死而在风雨夜轰然倒塌,但“人人都认为和茶峒风水大有关系,塔圮坍了,不重新作一个自然是不成的”。“‘白塔’在自然界的暴风雨中毁灭,又在‘边城’人的努力下再生,恰恰体现着沈从文试图重构湘西神话的人格悲剧”。[24]重建白塔的做法表明了沈从文渴望重建湘西自然人性的努力,它本身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重复的替补行为,然而,正如沈从文在《媚金·豹子·与那羊》中所看到的,“时代是过去了。好的风俗是如好的女人一样,都要渐渐老去的”。[25]他不得不感叹“‘现代’二字已到了湘西”。[26]白塔虽然重新修好了,可是,这个白塔还是先前的白塔吗?这个问题或许可以换成:年青一代还能与老一辈一样,代替他们的责任与道义吗?时间既一去不复返,理想中的时代图景又如何能够挽留并保存下来呢?沈从文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而是看得太明白,所以才要想尽办法留住那些即将消逝的东西。而《骆驼祥子》的书写是一种反复否定其努力奋斗走向成功的方式,祥子的生活具有复制自身的神奇力量,这种力量似乎就为了成全他最终走向毁灭。祥子的悲剧不过就在于他为了拉上自己的车而不断的重复着失去的打击,然而,只要那些替补物不能完全满足他买车的需求,那些打击就不可避免会重复下去,他的悲剧就是必然的。然而,尽管心态各异,却并不影响以替补与重复来作为他们推进悲剧叙事的手段。

四、结语

很显然,沈从文的《边城》与老舍的《骆驼祥子》在叙事学上来说,与热拉尔·热奈特在《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中提出的叙述“频率”或“叙述时间”并没有多少直接或者间接的关系,认为《边城》中的“反复叙事”的文体特征,其结果是“他通过反复叙事,把个体还原到类,从现象发现规律,把特殊提升到普遍,经验与人事通过这样的抽象,从流动时间的冲刷侵蚀中解脱出来,演化成习惯、风俗、文化,达到永恒”。[27]从“叙事时间”上去肯定沈从文借“反复叙事”催生出“地志小说”的文体。或者,认为“生命和自然循环流转的时间感觉,从根本上决定了沈从文‘反复叙事’的特征,这种特征具体围绕两个主题——‘爱欲’主题和‘死亡’主题——来体现”。因为沈从文“‘反复叙事’的真正主旨是‘爱欲’,是爱欲的各种形式”。所以,“惟有从此着眼,沈从文的‘模式化’和‘单调’的写法、他对妓女之爱欲的温情脉脉的展现,才可以得到较为妥当地解释”[28]都显得不合时宜。这种文本间的互文性真的能够阐释清楚沈从文或者老舍小说的所有叙事功用吗?这种“反复叙事”是否可以举一反三推广开来?比如说老舍的“地志”小说,或者其小说中的“爱欲主题”与“死亡主体”,比如说建国三十年来小说中的革命主题?可是,当我们把作家们的创作干巴巴地归结为围绕几个“主题”而进行的“机械复制”的时候,我们是不是有意贬低了作家创作时候的主观能动性了呢?

任何“叙事”都只是作家写作中的一种形式,甚至一种习惯,如果我们非得要在他们众多的文本中,以其形式来提炼出其“主题”,这就无异于把形式等同于内容了。我当然不怀疑论者建构某种文学史的努力,但是,这种努力最后是否能够成为解释作家个别作品的有效武器,则是有待商榷的。或许,我们有必要遵循保罗·德曼极富洞见的教诲:“要成为出色的文学史学家,就必须牢记,通常称之为文学史的东西,同文学便极少或者根本没有什么关系,而叫做文学释义的东西,只要是出色的释义,事实上,也就是文学的历史。”[29]

在我看来,以任何社会因素来解释文本本身所散发出来的悲剧性都无异于缘木求鱼,因为,只要我们愿意,任何一部作品的故事结局我们都可以把它归结为社会力量参与的结果。可关键并不在于这个,问题在于,当我们对文本的“封建”旧社会背景齐声断喝的时候,如果同样的故事情节发生在“新社会”,我们的批评标准是否还能够得到坚持?如果不能,那么,这个标准就显得多少有些猥琐,就像一个下半身雄壮有力,上半身却细小如针的畸形儿。同样,任何一种从文本之外寻求对文本的解释也只是隔靴搔痒。我们当然可以从叙事学上去对沈从文或者老舍的作品作出解释,但是我们也能够用这种方法去解释任何一部小说,那么这时候,每个作家之间的叙事差别在哪里?或者说,每个作家作为其独特的“这一个”又将以什么方式凸显出来?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我以为,从文本内部来考察文本的生成,以及文本的内在张力,或许更具有可操作性。

虽然沈从文与老舍都以替补的叙事手法来重复着一个关于失去的故事,但是,两者间在对替补物的选择上则大异其趣:《边城》里的替补只是人物的轮换,就算是代表物质化的碾坊也没有能够撼动二老对翠翠的感情,这至少说明了沈从文不愿让物质力量破坏湘西这个“世外桃源”所做的努力;而《骆驼祥子》则不一样,它正如刘禾在《跨语际实践》里所讨论的,所有的人都具有“经济人”的性质,这样,不可避免的,所有人都会因为经济上的关系而发生联系,祥子拉车是为了钱,刘四不愿把虎妞嫁给祥子还是因为钱,而小福子去白房子接客还是为了钱,整个人际关系都被组织进了一张由货币编织成的网络里,人也可以作为物(金钱)的替补而出现,人在这个货币化社会已经彻底异化了。而不同的爱情表达方式则又在差异中重复着上一辈人的悲剧:翠翠的爱是她母亲形象的延续,想爱,却又矜持,到最后都以人去楼空结束;而虎妞则重复了她父亲刘四的形象,横豪、强悍,充满大男子主义的大女子主义,刘四的横豪强悍使得虎妞最后离他而去,而虎妞的横豪强悍则让祥子心生恐惧,人在曹营心在汉。翠翠的守候至少还是在等着一个人,而祥子,不管与谁发生关系,都直接与经济产生联系。因此,从这个方面来说,《边城》中的替补至少还不至于完全失效,“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也许‘明天’回来”的道白也多少给了边城湘西的田园世界留下了一点生气,虽然这种生气多少有些挽歌的味道;而祥子,只要他买车的愿望不能实现,再多的替补也只能让他重复着失去的痛苦感,他只能走向毁灭,他存在的意义也就是“陪着人家送了多少回殡”而已。

在悲剧叙事中,推动悲剧前进的并非单纯的只有人或者物才能作为无效的替补重复出现,有时候行动也可以作为构成这种无效因素出现,典型的比如《俄狄浦斯》,就是靠行动的替补无效而促成悲剧结局的。主人公俄狄浦斯每向神谕预示的结局逃避一次,他就越接近于悲剧的结局,他的每一次行动都成为无效的替补,只能适得其反;这与《边城》中祖父的行动一样,每当他意欲促成翠翠的爱情的时候,反而会造成不必要的误解;而《骆驼祥子》则更是如此,祥子就像被粘在蜘蛛网上的小虫一样,越是想要逃跑,越是被套牢在上面。每次奋斗都只能让他的心灵遭受创伤,他的奋斗只能招致最后的毁灭。而不管怎么说,欲望的重复与替补的无效性都是推动悲剧叙事的必要手段。通过这种失败的反复叙事,通过重复与替补的无效性,主人公会一步步走向幻灭,而这种幻灭感,正是悲剧结局的必要因素。

与之相反,一旦替补成功,欲望就会得以实现,故事结局就将由悲剧变成喜剧,至少也会变成正剧——如果我们不是在反讽的意义上来使用“喜剧”这个词的话。比如说《青春之歌》(杨沫),在这个以“离家出走——归家”的叙事类型中,林道静最开始以解放了的女性形象离家出走,并与余永泽同居,但最后,她发现余永泽也并不是她所欲望的对象,于是开始接近卢嘉川,而卢嘉川最后的被捕,使她又投入江华的怀抱,最后得到了升华,以林红为代表的“党”接纳了她。在每一个环节中,后者总是形成对前者有效的替补,并且越到最后,这种替补就越完美,于是,林道静也就在这种有效的替补身上找回了青春,回到了新的家——共产党的怀抱。事实上,十七年的“红色经典”,就其发展趋势来看,都无一例外地继承了这种叙事策略,把这种有效的替补方式反复运用于小说文本中,从而表现了革命事业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的“历史必然性”,在这些“历史”书写中,替补的成功与否正是革命叙事是否成功,以及叙事是否得到主流意识形态认可的保证。

毫不讳言,以沈从文的《边城》与老舍的《骆驼祥子》作为这种文学理论的例子来进行讨论,意在获取一种普遍性。因为,就作家的少数民族身份来看,这种叙事手法并非为某个种族或个别作家所专有,从古希腊的《俄狄浦斯》神话到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从《边城》到《骆驼祥子》,所有的悲剧结局无一不是因为对同一个欲望的重复,和替补进去的行动总是无效所导致的。

①凌宇《从边城走向世界》,三联书店1985年,第243页。

②凌宇《沈从文创作的思想价值论——写在沈从文百年诞辰之际》,文学评论,2002年第6期。

③严家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人民文学出版,1989年,第220页。

④黄修己《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卷),中山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42-343页。

⑤刘洪涛《〈边城〉与牧歌情调》,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1年,第1期。

⑥樊骏《论〈骆驼祥子〉的现实意义——纪念老舍先生八十诞辰》,文学评论,1979年第1期。

⑦樊骏《论〈骆驼祥子〉的悲剧性》,江汉论坛,1986年第9期。

⑧徐麟《论〈骆驼祥子〉的结尾和其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4年第1期。

⑨许志英,邹恬主编《中国现代文学主潮》,福建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42页。

⑩黄修己《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中国青年出版社,1988年,第356页。

[11]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29页。

[12]汤晨光《老舍与现代中国》,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9—10页。

[13]王本朝《欲望的叙述与叙述欲望——〈骆驼祥子〉的叙述学阐释》,广东社会科学,1996年第3期。

[14][15]雅克·德里达《论文字学》,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 212、211 页。

[16][17][18]吉尔·德勒兹《重复与差异,见陈永国编译〈游牧思想——吉尔·德勒兹、费利克斯·瓜塔里读本〉》,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年,第 28,27—28,29—30页。

[19][20]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第73,74—75页。

[21]J·希利斯·米勒《小说与重复——七部英国小说》,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页。

[22]叔本华《叔本华论说文集》,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434页。

[23]王德威《写实主义小说的虚构:茅盾,老舍,沈从文》,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70页。

[24]宋剑华《记忆与时间的二元对立——论沈从文的〈边城〉想象与悲剧叙事》[J],江汉论坛,2008年第7期。

[25]沈从文《媚金·豹子·与那羊,沈从文全集》(第5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355页。

[26]长河·题记《沈从文全集》(第10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3页。

[27]刘洪涛《沈从文小说新论》,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68页。

[28]裴春芳《同质因素的“反复”——沈从文小说的叙事话语分析》,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4年第2期。

[29][美]保罗·德曼《解构之图》,李自修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1998年,第1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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