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文治
“我不想自己向你提起这事,但要让自然之声告诉你。”
——转引自瓦尔特·本雅明《讲故事的人——论尼古拉·列斯克夫》
大虫、小虫,你们怎么也想不到老爸会用这种方式与你们说话。
你们设想一下,老爸一个人远在异乡,缩在一套高空公寓里,像在悬棺里一样。三五天才出一次门,买了东西就回。手机早扔到了被先后命为时光水车农庄和金色天鹅庄园里的那口水塘,我带你们在塘里钓过鱼。我也不喜欢上网,这是帮你们克服网瘾多年形成的习惯。你们应该记得我对看电视的嫌恶:前年春节,小虫吃坏肚子拉稀,一上午跑了五回厕所,每跑一回就要大虫把电视音量调高,不想错过几个小男人和疯女人的“十八扯”,我笑道:“小虫你只管拉,反正你屁眼喷不过他们的嘴巴。”
我只有看书了。在“鬼唱歌”中学,我有过这爱好,以此喂养一个梦,就像你们喂养一只杂交犬,期望有朝一日它像藏獒一样凶猛与孤绝(这决非老爸在狂犬吠日,唯有把这些故事看完,你们才可能读懂老爸这番疯话)。这次离家之前,我打开书柜挑几本书,发现这些雅致的书均对我露出怨妇的眼神——你们不要乱想,以为我这是讽刺你们。看书也没让我心情好起来,当夜深心打更鼓时,我从一个梦里跌进另一个梦里,这些梦如同《盗梦空间》一样分层,一层层往下跌,根本阻不住。你们当时看这电影怎么也理解不了,我也给你们解释不清,现在我总算有感觉了:把自己封存在一栋三四十层的悬空公墓,各种古怪的梦自然会像蝴蝶一样先在地底下吐丝作蛹,然后在草丛或枝头上化羽,经过短暂又漫长的倒悬、亮翅、休憩,翩翩而飞。飞着飞着,一群群折翅栽跟头,有些折断的梦翅把我带进失控的电梯,有时变成了中箭的阿基里斯,有时是越笼的兔子,从三四十层飞速落往梯井,跌醒了,又继续迁往更深的梦渊。
我实在是百无聊赖,直到有一天,我从一本书上看到:“百无聊赖是孵化经验之卵的梦幻之鸟,枝叶婆娑之声会把它惊走。它的巢穴是与百无聊赖休戚相关的无所为而为……”当然,你们现在还理解不了这里层的意思,老爸也只能服从书中定下的规则:拒绝解释。因为这就是我以此种方式讲故事的一半奥妙之所在。老爸愿意用自己经历蕴藏的经验,用白天黑夜混同一体的窝巢,为你们孵化出梦幻之鸟,也借此打发漫漫长夜和超长的白天。
我要给你们写故事。不是搜狗打,是手写,一笔一画写在信纸上。这也是一门即将失传的手艺。从你们这一代开始,书信成为了另类文体,再过几代,书信将被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给予保护。在家中的书柜里,有人一生可以写上万封书信,编成厚厚几卷,你们一生中可能连一封信也不用写了,至少,我从没有收到过你们的一片纸、一封信。我想借这种“无法缩减裁截”的劳作告诉你们,电脑、电游、电影、电视这些带电的东西正在让你们失去听故事的耐心,或者说,让你们听故事的能力也在消失。我还指望你们把我讲的故事将来讲给你们的儿女听。
你们也会成为里面的人物,一同加盟、促成这故事。如果老爸的故事讲(写) 完了,你们还对我翻白眼,也没关系,我还会继续讲(写) 下去。我有的是时间,终究要让你们明白一点:唠唠叨叨也是亲人爱的失控。
故事需要题目,如同人需要名字以求分别。我顺手将家里客厅的一个摆件作为第一个故事的标题——它早被你们玩厌了,已从博古架上移民到了条柜的底层:
马如飞副校长给我封了一个新头衔:清都一中新一届家长委员会第四副主任。他把主任的位子留给了新上任的汪副县长。排在我前面的三位副主任分别是政协党外副主席兼工商联会长,发改局局长,一位搞房地产的福建老板——他来历不明的儿子是你们的同学。用不着马副校长解释,我自然知晓尊卑长幼之序和钱多钱少的新秩序。接下来,他给我面授机宜道:“你要在家长委员会成立会上带头捐款,作为仲夏夜之梦广告装饰公司总经理,曾经的人民教师,政协常委,清都十大爱心人士,你捐款八万元才相配。你带头一捐,其他委员自然会像水车取水一样哗哗跟上,我估算,捐个百八十万不要卵劲。”
吗啡——我们这些熟知他根底的老友都如此称呼他——从此赞他脑瓜子灵泛,卵杆子也贯劲——这句痞话并不指向威胁女人的攻击性,而是说他做事带劲,白天黑夜都来神。吗啡交给我的底牌是,顶多让我出五千块,我的八万块,只是一盆引水,一粒酵母,一根牛綯——对他“戴笼子”这一手,我自然心领神会。还在“鬼唱歌”学校同教书时,他就是“戴笼子”的里手,给宣传委员、副乡长戴过,给校长、总务戴过,给同事、家长和商贩都戴过,当然,他的学生也就在劫难逃了。
89年深秋,46班教室后,黑板报上,左下角,抄录名言警句的栏目里,贴出了一幅白纸漫画,居中画了一匹短腿粗身的飞马,马翅膀像大头菜的块茎,萎缩得与飞马不成比例。马头蒙着一块黑布,是墨笔写意的涂鸦。这匹似飞似跑的瞎马正朝一架粗木拼成的栅栏奔去,栅栏悬于低空,迎接着奔马的莽撞。
吗啡踩过满教室的心跳走到讲台前,他用不着清嗓就开腔了:“大家要感谢这位画家,你们的作文课有内容可写了。”
接下来的作文故事只能用概述式和省略式。否则,我用一个作文本的篇幅也记录不了马老师的训话。马老师平日就会说话,一旦训话,若往经典上靠,有点像你们念过的《岳阳楼记》里的描写:“……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若拿你们平日忽略的所见来打比方,恰似一个放鸭人赶着一群湖鸭涌进一条水渠。总之,你们的马叔放开嗓子能赶出一千只湖鸭来,他历数了两年来46班四十九名同学罄竹难书的种种劣行和恶状,这些大同小异的训话你们从小学到高中已经听起茧了,听腌皮了,无所谓了。可比起46班的同学们,郑达成、郑晓成同学,你们还算幸运,你们还没有写过马叔那鬼点子层出不穷的脑壳想出来的作文题:我的一份揭发书。
马老师要求他的学生们既可就事论事——揭穿这幅漫画作者的丑恶嘴脸和恶毒用心;也要深入剖析——对本班存在的老师还没有发现并点到的问题进行触及灵魂的暴露。为鼓励同学们放开写,马老师每人发了三张白纸,可以不署名。马老师一再强调,本次作文训练,就是要培训大家敢与坏人坏事作斗争的勇气,善于发现思想上和灵魂深处的不干不净,以达到清扫灰尘、治病救人的目的。
马老师的训话和启发用了一个课时。第二个课时正式作文。课堂里,四十九张处女童男的脸你瞅我,我瞅你,你我都不敢瞅马老师。你用作业本盖着白纸上的小段,我用笔尖画出一副副的桃符,满堂咬笔筒之声像老鼠秋收后偷食苞谷。第二课时过后,马老师宣布:“不下课,第三堂政治课调课,继续写,写好了的一个个上台交卷,检查过关后可以回去;没写好的,就是天黑了也得写,我奉陪到底。”
马老师这招管用。课堂里东倒西歪的脑瓜随即低伏,调整角度,手腕遮挡,缩小书写圈,弄出春蚕咀叶一般的不绝于耳的沙沙声——这应该也是你们熟悉的比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老山界》里有。
有两个胆大调皮、急于回家的上台交卷。马老师眄一眼,一言不发,撕了,发纸重写。
马老师三个时辰的穷追猛打和侦查讯问终于有了结果,十几位同学的检举揭发集中盯上了罗同文同学。他除了读书其他都能露一手,会唱歌,会打球,会涂鸦,会捣乱,会搞笑,会吓女同学,还会一套伏虎拳,说是他爷爷教给他的。他爸妈散伙后,他跟爷爷过。爷爷两年前瘫痪在床。
教室里只剩下了马老师和罗同文。罗同文站在两排课桌之间,低着头,一言不发。他长得像修枝剪冠后的红山毛榉一般。窗户透出的两块烛光一闪一忽,灭了,不知是风吹的,还是燃到了尽头。在随即涌进、不断加浓的黑晕里,马老师引用了十几位同学的揭发书,这一桩桩诸要素俱全、集调皮捣蛋、犯上作乱之大成的坏事,至少也要用上十页作文纸的篇幅才能说个大概,还是省略不述。经马老师一归拢、一渲染、一引发、一推断,罗同文同学就在强大无缝的逻辑指环下,顺理成章地点变为诸恶都作的少年犯,可以直接送劳教所了。
马老师说到慷慨之处,一拍讲台,如同林嗣环记写的那个“京中善口技者”,能弄出各种声响又能控得住场子,把各种声响说收就收了——“忽然抚尺一下,群响毕绝”——大虫你说最喜欢的文言文就是这篇,最仰慕的艺人就是这个。聚在檐下廊间看热闹的同事们都被马老师这一拍收服了,整栋教舍、包括乱吹的北风也被马老师这一拍震住了,我们无敢哗者,都屏神静气地等待下文。马老师也是一个“人来疯”,虽然黑暗中教室里只有一个学生,可门窗外还有很多双听戏的耳朵,吗啡从来就不会让我们失望,他那条经长时间反复敲打的嗓子,如同悬挂在食堂门口的课间铃一般,迸出了带火花的高音:“罗同文,你太不老实了,你玩的花脚乌龟骗得过别人、能骗过我吗?你看,你看,你写的揭发书都写了些什么……”
“马老师,不要念经了,这书我读不下去了。”罗同文能唱摇滚歌曲的嗓门也以高音回撞。
“你不读书,去打流啊?”
“不打流,还能搞什么?”
“如今打流也要文化,有文化的流,才是高级的流。”
“我这流打定了,我偏要打冇文化的流。”我看到一道矮而遒的灰影带出一股孔武有力的风,像三级跳运动员一般,飙出教室,奔向校门,跳进黑沉沉的夜里。
吗啡和他的铿锵之音一同出了教室:“罗同文,你给我站住,给我回来。”
罗同文再也没有回来。马老师带上罗同文的书包和我等连续三个晚上去做家访劝学,罗同文影子也不给我们看。他中风卧床的爷爷,在烟熏火燎、气味云集的蚊帐内,想和我们说点什么,却只流出一些蛛网挂线般的涎水和嘤嘤嗷嗷的叫声。这位老拳师将木板床铺捶得咚咚直响。我们都不敢与他那白翳里精光湛湛的老眼相对。
吗啡的心情一直坏到90年。他同时受到了罗同文漫画的刺激和退学的打击。
罗同文的漫画揭了他一道没合口的疤:他和一位朋友合伙做木材生意,想把西影山上一批饭碗大的杉木贩到河南去。这是他的第一单生意,格外看重,和我一起把每一个环节都过了数遍,直到没找到明显破绽才放心。他投了三千块钱,相当于当时我们四年的工资,其中一千块是家里给他结婚打家具准备的,另两千块是找熟人担保借的高利贷。这单生意从装货、过关、运输、收货都很顺。他利用暑假亲自押的运。到河南延津后,从收货清单上看,两人可以盈利八千元以上,二一添作五,每人纯赚四千元。问题出在付款上,约好第二天付款的买主,如当地社戏中的演员一样换装就不见了,木材也被连夜运走。他和朋友在人生地不熟的延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无头苍蝇一样寻了十天,路费都花光了,生了一身痱子,憋了一肚火气,打道回清都。这趟赔本买卖,他给我说了,因为他要找我借钱还债,我不会说给他人,我只能借给他五百块。放高利贷的找来学校讨债,才穿了帮,并被罗同文一时手发痒画成了漫画,趁放午学教室无人,贴到了教室后黑板报上左下角抄录名言警句的栏目里。那被贴不完整的名言是:宗少文问侄悫曰:“君何志?”悫对曰:“愿乘长风,破……”
罗同文看来是在破罐子破摔,连书包也不要了,影子都不给我们看,劝学就如蒙鸠筑巢,卵破子死,毫无结果可言。从初二起,“鬼唱歌”中学每班每月有学生辍学,对我们而言,是一件见怪不怪的事。初一时五十五个学生的班额,到初三毕业前,能有四十个学生就要颂阿弥陀佛了。我说:“罗同文理直气壮、潇洒退学,你是过不了他留给你这个心坎吧?”吗啡不置可否,拿出了罗同文写的“我的一份揭发书”:
我没什么可揭发的。
我不能揭发我爷爷。他虽然狠狠打过我,可他中风了,衣食不能自理,屎尿都在床上,我只能揭发我自己有时恶他,骂他老不死,可我只是心里有火,骂了更想骂自己。
我不能揭发我爸妈。虽然他们离了婚,可他们总是我的爸妈,今生今世,我不可能再叫另外一个男人:爸,再叫另外一个女人:妈。
我不能揭发我姐。虽然她一两年不回家,可她每学期都寄钱给我,写信给我,要我念好书,照顾好爷爷,我都没做到,对不起我姐。我听同村罗光耀的姐说,我姐在东莞被机器吃掉了一根手指,我写信问我姐是不是少了一根指头,她回信说:别听人瞎说,安心读书。可我梦见我发烧了,我姐摸我的头,只有四根指头。我信梦。
我不能揭发我叔和婶。虽然他们都赚(嫌) 弃爷爷,可他们不来照顾爷爷,做饭,端屎端尿,翻背,我爷爷不死也要生蛆。我堂妹罗美文患了小儿麻痹症,上学都要叔和婶接送。他们也经常吵架,可他们头天吵,不出三天就和好了。我想,他们一辈子都不会离婚。
我不能揭发我的同学。电视电影里把爱揭发的叫叛徒,最后他们都不得好死。我一辈子都不会当叛徒。我知道我爱闹事,我婶说我是一挂鞭,到哪里哪里热闹,我本想给大家添乐,却总是添乱。我想买一双手铐给自己戴上,如果学校允许学生戴手铐,我第一个报名。
老师一定不会满意我的揭发书,可我真没办法再写下去了。如果我不揭发一件事就不能回家,那我就要揭发班长周海洋讲的一个痞话,当时还有好些男同学都听到了。他说:他在学校下坡的南杂店买东西,听到四个妇女在比赛说偷人,第一个说,她偷了学校的总务。第二个说,她偷了学校的校长。第三个说,她偷了管学校的副乡长。第四个嗓门又大又粗,她站起来笑道:“你们都不算东西,我男人偷到了乡长,在家里,他得听我老娘的。”周海洋还没说完,自己就哈哈大笑。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笑。第一,他这是给总务、校长泼脏水,总务、校长怎么会偷人?第二,偷人,这是大人最可恶的丑事。我以为,他这是在讽刺我爸妈,可我爸妈离婚不是因为偷人,当时,我就想打他两耳光,可一想,打了他,不就等于说我爸妈偷人了?所以我只说了一句:“周海洋,看你这猴相,你将来肯定会当叛徒,也会偷人。”
其他揭发,我就没有了。
看完罗同文的这篇揭发书,我也和吗啡一样沉默无语了。回到老鼠出没的宿舍,我怎么也睡不着,老是在想罗同文的这篇作文。现在回想起来,这是我从教五年见到过的最奇特的作文,我称它为“无双作文”。
吗啡再也没给我看过其他学生的揭发书。我曾向他讨看,他抢白道:“你有窥探癖啊!你自己不是有一班学生吗?你也让他们写啊,满足你的窥探癖呀。”后来有同事告诉我,吗啡把学生们写的揭发书装订成册,作为了他思想政治工作的“杀手锏”。我没有向他求证。
吗啡春节后才还掉高利贷。他教书与管人更加上心了,用上了一些非常手段。“鬼唱歌”中学离县城只隔一座山,一条河,去城关做事,到街上打流,是这里很多学生的梦想,也符合家长的规划设计。结伙斗殴,和老师打架,在这里算作家常便饭。吗啡硬是将46班打造成了全校、全乡学风最浓之班、纪律最好之班。中考结果一出,马如飞全县扬名,46班有二十五人考上县一中、二中,他教的语文总体成绩评价在全县三甲之内。而我教的48班,只有七名学生上一中、二中,语文科平均成绩,要比46班低11.63分。这十八个上榜差额和11.63分的差距,就好比清都与京都的差距。它动摇了我当老师的信心,勾引了我转行干点其他勾当的念想。学校对我们之间的差距马上体现出差别化对待:91年下学期,吗啡接手初三一个烂班,我被分到初一年级,并被取消了班主任资格,搭给我的是一个年级的生理卫生课,外加两个班的历史课。吗啡果然不负众望,将那个烂班治理得像棋盘一样井然有序,中考升学率排在全乡第二,全县第五十九,这已经是我们“鬼唱歌”中学全体师生梦里才能出现的成绩。这样的梦,我们都做过,可一觉醒来,我晕头晃脑走进教室,看到我的学生们那一张张老睡不醒的脸,我们台上台下是梦里相对了。
当年秋季开学,吗啡作为全县的“双料优秀”(优秀教师、十佳班主任) 已经站到了一中讲台上,马上又在全县教师节表彰大会上作了精彩之极的经验介绍。而我,请病假离开了“鬼唱歌”中学,和人合伙开广告公司。
大虫、小虫,该你们出场了。马叔是专为你们来我家的。他近两年忙得屁股坐哪里,哪里就“日照香炉生紫烟”,不像前些年,来我家里一坐,一屁股可以坐到“快阁东西倚晚晴”。
你们注意到这些年马叔的变化没有?除了发型、着装、提包、大肚、酒气、自驾这些潮流玩意,除了语速更快、信息量猛增的滔滔话语,我感觉到,吗啡,哦,我一不留神又翻了老皇历,应该称马校长,至少也是你们的马叔,他眼神和手势里隐含着大公司CEO的霸气和命运掌控感。他虽然只是清都一中的副校长,可他是常务副校长,校长是教育局长兼的,清都一中是省里重点中学,级别已由正科升格为副处,马副校长要熬到这个级别还要假以时日,目前只好委屈一下。清都最好、全省示范的高中校长,掌管的是未来,无数个家庭的未来,清都的未来,在某种意义上,也可能是国家和民族的未来。马副校长曾在学生大会上激情澎湃地演讲道:“同学们,你们肩负的历史使命,不只代表你们的家庭、家族,也不仅代表清都、江南,而是代表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我相信,清都一中将来一定会走出总书记,走出共和国总理,谁说没有这种可能性呢?谁敢剥夺我们无限美好的未来?同学们,一切皆有可能,朝梦想出发吧!”
我家不是梦开始的地方。马副校长今晚身披月色走进客厅,大屁股陷进沙发后,接过早煮好的普洱茶,他把你们从各自的学习室招呼过来,赐座于两侧,笑着对你们母亲说:“凌老师,你们家里其他我都不羡慕,别墅也好,名车也罢,都可以设计定购,批量生产,只有这对双胞胎,是不可再产、难以复制的宝贵资源,多少钱也买不到啊。”
你们母亲陪笑道:“全靠马校长培养教育,他们哪有马欣然有出息?她都在英国牛津读大二了。”
“大虫、小虫,我今晚就专门为你们的出息而来。”马副校长正色道:“你们的父母虽然是老师,或者曾经的老师,但他们只是基本称职的父母,说得不客气,是对你们的未来不负责任的父母。”马副校长双目如锉刀,飞快刮了我们夫妻一眼,那一刻,在他眼里,我们只是一块华美广告牌背部的两根生锈钢管。我赶紧面露愧色地配合他的训话:“我,既是你们的校长,也是你们父母多年的朋友,你们都是我的侄儿,只好由我来对你们的未来作出规划设计。你们身上已经显露出公子哥儿常见的腐朽气味了,有钱算什么?把你们父亲放在北京,放到欧美,能算得上有钱人吗?小财主一个。你们就心甘情愿当小财主的小崽子吗?如果愿意,我立马就走。不愿意就好。可你们看看你们都什么表现?鸡毛蒜皮的问题,不归我管,我只抓主要问题,抓问题的主要矛盾。大虫,你把心思大都用在打球上,听说你还有早恋苗头,你打球抱什么动机?是为了吸引漂亮女生的眼球吗?你再这样败坏校风校纪,我会六亲不认,开除你。小虫,你身上有小女生气,心眼太细,耽于幻想,过于纠结,也不利于成才。大虫、小虫,你们对你们将来所处的大环境要有一个基本判断,没有这个基本判断,你们将来被谁干掉了都不清场。你们的未来,可以用‘三更灯火五更鸡’来概括,这就意味着点明你们前路的灯光会在人海里变得昏暗无比,哪怕你们家现在有点小钱,可来一次1929年的经济危机,全部都将化成一堆废纸。你们要多看看动物世界,那里的生存法则就是社会的终极法则,也是你们最终必须服从的法则。其他的都是扯谈,包括我在大会上的演讲,你们听听也就可以了,当作鼓劲吧。我估计,这样说一通,你们还是云山雾罩不开窍,我要打比方给你们说浅白,博古架上那个套娃呢?”马副校长把目光从我们一家四口身上移向客厅左侧的鸡翅木做成的博古架,暂停了滔滔如是说。
“小孩玩具,早不玩了,肯定是小虫藏起来了,他就喜欢收藏小玩意。”
“谁藏啊?是你说不喜欢俄罗斯小姑娘的傻笑样,把套娃扔进了电视柜底层。”
“我记性不好,有这回事?你去找呀。”
小虫白了大虫一眼,起身,从柜底找出了那只套娃。是我七年前从海参崴带给你们的礼物,原来是一对,一套男玛特廖什卡,一套女玛特廖什卡,木质细腻,平添彩绘,弧线圆满,握手可亲。大虫、小虫表现出小男子主义的偏好,都争要那套男玛特廖什卡,结果把它的大头小头都给弄断了。
马副校长接过套娃,从大到小一一取出,一共七只;又从小到大一一套住,完整地把玩,吸引大虫、小虫注目不移。等悬念造足了,他才摆开语言魔术师擅长的龙门阵:“这个套娃肚藏的,就是我们所处的世界,也就是你们将来的世界,看上去隐藏了很多秘密,其实,一个个揭开,都是同质的构造,是对前一个的微型化,也就是说,没有秘密。这样说,可能还是对牛弹琴。我可以分七层说,但考虑到你们目前的理解能力,只说前两层:第一层,大一点的套娃,好比是你们的父母,你们如果永远躲在父母的肚套里,这就意味着,你们永远不可能长大,见不了世面,见不到阳光,也就是说,你们只是你们父母的复制品,和有木有没什么两样。这是最简单的一说,想必你们听清楚了。第二层,这个套娃,整装起来,放在任何地方,人们注意的只是最大的一个,肚套内的其他六个,和有没有也没什么两样,所以说,你们要做最大的一个,最引人注目的一个。你们班上有四五十个学生,也就是大小不等的四五十只套娃,老师看你们的目光不会有太大的差别,但心里早就有谱,把你们按照由小到大的顺序,一只一只套装排好。老师怎样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社会法则,就是套娃的排列法则,它决定着你们在套娃系列中的地位和见光度,你们都将找到你们的位置,该在第几序就在第几序,一个也不可能乱,第七个决不可能越位为第六个,不信你们试试,谁有本事把第六个装进第七个的套肚里?大虫、小虫,社会法则就是这样严密而残酷,公开而封闭,简单而深奥。你们是做最大的套娃,还是做暗无天日的套肚里的小套娃?这也就是你们的№1或者№2,如此递减下去。你们决不能把套娃放在电视柜底层,而要把他们全部请回博古架,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从大到小,七个全摆好,天天要看,看你们是排第几个的套娃,看了要想,看你们能想到第几层,套娃后面,还有很多层进式的人生哲理,你们天天看,好好想吧,但愿这套娃是你们的幸运葫芦娃、幸福小女神。”
大虫、小虫接过套娃,来到博古架前,争相将它们一一摆开。那一刻,你们表情神圣,动作庄重,好像一对刚听完牧师布道之后领了圣餐小饼的小信徒。你们母亲也露出入迷而愚蠢的表情,就像伦勃朗画的中世纪的信教女人。不信,你们可在我的书柜里查对伦勃朗的画册。
我无话可说。
我和马副校长从客厅移到书房。我们谋划、商谈、决定了一系列的事。这些当时都与你们无关,但现在已经与你们有关了,我不得不告诉你们:
马副校长从Prada提包里取出七万五千块钱给我,说:“这是你的引水钱,这次你捐八万块,恰到好处,多了,会压抑别人的捐款冲动,少了,也就没拉动效应。福建老板捐了十万,本届家长会总共捐了八十三万,减去你的七万五,实捐七十五万五,基本达到了预期目标。”
“我还是捐一万吧。”
“也好,凑齐七十六万,一个整数,逢六会顺。这张卡里,有一百三十六万五,其中包括七十五万五,另外六十一万,是熟人投的,都交给你,密码还是原码。”马副校长又从包里取出一张牡丹卡,交到我手里。
“我们对个账,签个单吧。”我把卡放进保险柜,从里面取出几页A4白卡纸,交给他。
他也从包里取出同样大小的几页A4白卡纸,并不细看,轻声道:“这是投入的第三十五笔,流水的第五十八笔,合计投入是一千零六十三万,累计利息应该是三千八百五十六万,已支利息是六百九十八万,流水归结应该是三千二百五十八万,对不?”
我笑道:“你算的还会有错,签吧。”
我们在彼此的账单流水上划了几个字,把这几页纸分别放进保险柜里、Prada包里。
我给他点燃一支烟,我们把烟一截截抽短。不说话。眼神交错又分开。
“林总下周从香港来,她要我们物色几个人,招进金发,要靠得住,要狠角色,她说,有几笔款子逾期没有收回,不派几个狠角色去,恐怕不行了。”我抽烟比他快,说话比他慢:“你桃李满天下,什么样的人才都有,还是你给推荐推荐吧。”
“你当我是孟尝君啊!”他放声笑道,“林总是要保镖,还是打手,还是小白脸,或者兼而得之?”
“笑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有什么意思?她是一个事业婆。”
“难道她就不想游神了?”
“你可以当面问她呀。”
“可惜这婆娘不喝酒,要不,把她灌醉,能套出一段风流韵事来。”
“莫说是林总,就是李嘉诚,你也敢给他戴笼子!我们何时抽空到‘鬼唱歌’学校去走走,采一采遗风,那里的熟人可走得差不多了。”
“要得。你一提‘鬼唱歌’,我倒想起了一个人合适。”
“谁?”
“罗同文。”
“是呀,他在清都街上,也修成一个角色了。十几年前,他不听你的,幸亏也没听你的,于至今,他敢不听你的?”
“他现在开口闭口称我师父,这家伙,还真有点意思。”
“他再孙悟空,也跳不出你如来佛的手心。我今年还没看到他,打过两个电话,他说忙起屙尿都不得胯干。”
“那就这样定了,林总来了,我叫他过来,让林总看看。”
“主要是看你这清都孟尝君有多大神通和面子。”
“你又讥笑我,我一个套娃就把你家两条虫收服了,你还没谢我呢?”
“你这套娃一说,我还真要好好琢磨,可又一时说不出道道来。”
“琢磨个卵,于至今,请你做白日梦,当作家,你都不愿干了。我估计,你晚上要么不做梦,要做梦,都是金山银山像太行、王屋二山那样的梦……”
“你呢?”
“我不得不让我的师生们保持梦想,我不做梦,行吗?扯到梦,瞌睡就来了,不扯了,回家做梦去。”
“回哪个家呀?”
“关你卵事。”
马如飞喝酒后,喝到了一定境界,才成为吗啡。
林总不喝酒。在给林总接风的晚宴上,我们不能自饮自醉。这时的马副校长不能扮CEO,人家林总也只是境外上市公司的董事局副主席,还不是CEO。马副校长从来就富于角色感,能从一个角色移步换形变成另一个角色,其间,甚至无需过门。在福临门酒楼王母宴包厢,他是清都的孟尝君;在送林总去紫云阁酒店休息,他是《罗马假日》里的乔·布莱德里;现在,走进罗同文的千红窟,他是《教父》里的维托·唐·柯里昂。
罗同文自然想不出千红窟的名字。吗啡说出的千红窟也不是什么诗意的独创,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警幻仙姑赐他饮的茶就名“千红一窟”。吗啡直接就把暗示说白了,如同把周邦彦的“看楚女,纤腰一把”说成了“这女模,腰围17。”
吗啡和我被电梯送进了水泥丛林,又被罗同文引进了这最高层的复式楼。一位身材如嫩模、长发如薜荔、眼神如灵狐的红衣女子——标准版的九○后美媚为我们打开了镂花铁门。
我和吗啡算得上经常出入富丽之家,对大同小异的富丽,我们似乎能若有色,若无色,看似恒河中的沙数。然而,对罗同文家的富丽,我难作如是观,眼前莫名其妙闪现多年前他家里那顶印迹斑斑、穿孔多多、蓄积异味的蚊帐,他爷爷蜷缩其中,把床铺捶得咚咚响。他老人家做梦也没想到,孙子能住上如此富丽堂皇、犹如宫庭的高楼。我也难把眼前平头、干练、冷峻、隐隐自傲的罗同文和深秋黄昏后如一株红山毛榉的罗同文重叠为一。只有时间的跳格——这种捉弄我们可怜眼球的魔术——举手一晃就做到了。
吗啡似乎也没缓过神来,很快我就搞清了让他走神的色相,红衣女子下楼进厨房泡茶时,吗啡手指一点:“上个月,你带来喝酒的没这么高挑啊。”
罗同文一笑,露出白瓷一般的牙:“是呀。”
“上次你喝多了,我开车送你回家,是在香草湖小区,你都有几个家?连师父也不交底。”
“不多不多,留点个人隐私。”
“有次喝酒,你说目标是一千个红花女。”
“酒后乱言,师父莫当真。”
我笑道:“我还记得你小子写过一篇作文,你对大人偷人的行为充满了仇恨。”
“有这回事?我不记得了,不是我偷她,是她要跟我,我也冇办法。”
“他汉武帝金屋藏娇,你小子高楼蓄红,每月一红,在千红窟里比汉武帝还自在快活。”
“千红窟?不懂。”
我笑道:“就是天天做新郎,夜夜女哭郎嚎的意思。”
“于至今的妹子,搞路,只叫不哭。”
我们都笑起来。“千分之一红”也笑盈盈端茶上来。
“师父,郑总,我有两瓶好酒,喝茶不如喝酒,姚敏,拿些卤菜来。”
罗同文家的厨房像卤菜店,被唤作姚敏的女子接二连三端上来了卤牛肉、卤猪舌、卤羊蹄、鸭脖子、鸭锁骨和火焙鱼及油炸花生米,还有叫不出名目的状如蜘蛛之物,吗啡识货:蝎子,养的。
罗同文打开了一瓶十五年茅台。
吗啡眯着眼,嗅了嗅倒入杯中在柔和壁灯下呈淡淡黄色的液体,缩缩鼻子说:“假的。”
“一个跑物流的老板送的,我给他了难,他说从茅台镇专程运回来一箱送给我。管他茅台无真酒,我对师父和郑总是真心。”
“是铁流公司傅老板吧?”
“师父真是清都顺风耳,大细事都听得到。”
“我听说,你为傅老板了难,挑断了他仇家一根脚筋。”
“脚筋不是牛筋,下不得酒。我先干了。”
这种辛辣刺鼻的液体流入看不见的体内,会让体内不少看不见的东西竞相外涌。我们三个轮流碰杯,东拉西扯说话,大都是些有始无终、藏头缩尾的话。说话会像你们玩的多款电游,一路蜿蜒,追杀下去,一不留神就回到了起始,转回了原点。你们马叔喝了五六盅酒,又开始说这茅台是假的,真的他只在人民大会堂中华宴会厅喝过。我的舌头也变得像你们玩过的一款横版过关游戏中的那只长舌变色龙MunchTime,语速如同一条蜈蚣从阴凉的洞穴爬到了太阳烤热的岩壁:“老马,十五年的假茅台也是茅台,就像露水夫妻也是夫妻,后妻带来的儿子也是儿子,我们就当真茅台喝,我还真喝不出真假了。”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这是铁律。”
“你的铁律又多又硬扎,我想迷糊一会都难。”
“郑二炮,你就是喜欢犯晕,躲在多层套盒里小富即安,你无形中也影响了你的两条虫,一群土鳖,什么出息呀?还不如罗刹大气。”
“师父,郑总怎么成了郑二炮?又有什么故事呀?”
“同文,我和你都要感谢你马老师赐名,我成了二炮,你成了罗刹。老马,你一喝酒,就太有才了,随意赋名,精彩精辟。同文,我们一起敬他的赐名酒。”
吗啡和我们一碰而尽,将几片卤猪舌送进肚后,一说又滔滔了:“今晚请林总,老郑你的菜没点好,话也没说周全,你看你老想和林总套近乎,不断想勾起她对‘鬼唱歌’的回忆,你没看到林总举止高雅里的丝丝不快吗?像她这样的富婆,是不需要生活在回忆里的,她只想斩断与穷山沟里乡下教师的瓜襻,你倒是一个劲要捡陈年芝麻烂谷子,向苦难深沉的岁月招手致意,我几次暗示,打断,你都视而不见,不是我岔开话题,你肯定会放炮挖坟,刨根问底,追问她和游神的后半段故事。炮哥,你要清场,林总于今是香港融资专家,她虽然染了发、拉了皮、割了眼袋、填了胸脯、吸了一肚板油,还有可能做了阴部缩紧术,可她是生活在一个水晶罩子里的一条蚕宝宝,与我们皮臭烘烘的生活隔了好几重玻璃推拉门。我们必须拉开这些门,把她当女菩萨拜,指望她老人家万福吉祥,我们也跟着伴福。你一搅局,我看出了她心情不是很好,我原打算请她担任我校名誉校长的念头只好暂时挂号。同文的表现比你好,没把自己夸张成香港三流警匪片里的黑帮打手,有点《无间道》里梁朝伟的神色,阅人无数的林老妖肯定喜欢这味道。她有一搭没一搭问了同文几个问题,同文都答得比较利索得体,至少七十分以上。你就这罗刹样子好,一看就是一个一声令下杀伐决断眉头也不会皱的厉害角色,也难怪漂亮妹子愿跟你。”吗啡似醉非醉的眼神往楼下看电视的女子睃。
“师父,林总这几个欠债的都不在本地,看来,这活接下还蛮费神。”
“你罗刹还怕冇办法?看牛、绑票、送刀、封门、断电、查货、下套,你十八般武艺使出来,哪个躲债的不吐骨头啊?”
“师父抬举,不敢折名头,不知林总出价会不会比平常买卖高?”
“这个由你郑老师和她谈,他是林总在清都的代理。”
我被吗啡抢白了一通,嘴里也不能示弱:“你们师徒二人倒是绝配,可以演一出‘三打白骨精’。可林总是千年的蝎子精,道行深着呢,她给我交了底,这几单生意可以分开做,也可以并作一单做,要考考你是不是真有金刚钻?是分开做,一单一个价,在十到十五个点之间,若是并作一单做,她出二十个点,这是一笔不小的买卖,做全了,可以赚五百万。随着林总在大陆的金融生意越做越大,她金发融资公司这样的追债业务会越来越多,就看你有没有罗刹般的本事。”我独饮了一大口酒,夹起一双炸蝎子送进嘴里,脆嘣脆嘣,说不出的味道——一年之后,在数千里之外的悬空公墓里,我才突然想到,这是妖怪的味道,老妖的味道。
罗同文噌就站起,给吗啡和我倒满酒,自己将满杯酒先干了,道:“师父、郑总看得我起,我自然会给两位长脸。生意做成了,少不了师父、郑总的好处,还要给你们每人送一位正宗红花大学生。”
“你小子酒上头也开始牛皮哄哄,于今到哪里弄红花女,还大学生呢?”
罗同文用左手虚点优雅如在自家看电视的红衣女子,努努嘴说:“她是省艺校的,来我这度周末,她的漂亮同学多,都可这样……”他点出的左食指插入右手拇指和其他四指勾出的肉圈中,来回抽动数次。(这成人的暗示,你们早在电影电视里见识过多种版本了,所以我也就不对你们隐瞒什么了,如同马叔要把世界的真相揭示给你们看。其实,真相也和罪恶一样无穷无尽,它们两个都是无穷大,那么它们之间是不是可以划等号呢?这是老爸无法回答的问题。)
吗啡喝完杯中酒,质疑道:“你小子好艳福,你讲的女大学生,我信;可你讲的正宗红花女大学生,我不信。到时,你还不是找两个补了膜的来糊弄师父和郑总。”
“师父,徒弟哪里敢以次充好、以假乱真?徒弟孝敬来的,肯定是正宗,是红花,是美女,于今只要舍得出钱,仙女的逼也搞得到。”
吗啡再斟酒,瓶空了。罗同文要开第二瓶,吗啡借酒放言道:“这瓶酒,我们三根肉棍喝不刺激,她能喝不?“
“能喝。”
“叫上来一起喝。”
我却突然不想喝了,摆摆手说:“老马,你喝酒历来讲对等,要气氛,我和你两老师,与一个学生和他的襻襻,在人家的千红窟里,大吃大喝,吆五喝六,这算喝什么酒呀?再说,你约了我还要谈事,两瓶酒一灌,大事只怕要泡汤。”
“你个乌鸦嘴!不喝了。”吗啡起身,拉着我的手翩翩下楼。
出门时,他松开我的手,与红衣女子能弹钢琴的小手捉捏了三秒。
罗同文陪笑道:“师父,郑总,下次我一定叫姚敏找几个最好的同学,一起喝个痛快,哈哈。”
吗啡把长串哈哈打给清都夜空。这一穹夜空,在这一个夜里,收留了清都无数的喧哗与骚动阴谋与爱情歌者与醉汉诗人与小姐小孩吮奶和老人梦井鼠族穿梭和猫犬夜巡街树影子移动和牌匾连夜更换垃圾清运车隆隆过后洒水车哗哗奏乐,还有我和吗啡在车内密谈,包括你们光条条的身子在被窝里暗暗生长,与可知又不可知的明天无缝对接。
我告诉吗啡:明天,林总约谈水泥厂“退二进三”后地块合作开发的事。
吗啡告诉我:明天,有一位大人物视察清都。你们有一场月考。
中秋节下午,大虫、小虫,我带你们去钓鱼。
车出清都,驰往乡下。大虫你一直闭着眼戴耳机从苹果手机里听歌,后视镜里,你变黑了,头发像我一样根根滋长,当年你妈说我的头像一颗刺猬,扎手心。你不会让我抚摸你的头了,我感觉到你像罗同文一样少言,隐隐的自傲,即使你被专业老师训练得全身酸痛,两腿铅球一般沉重,汗水一层层像园林里的假山流瀑,你也不会向我抱怨什么、透露什么,你变成了那只被你们弄断了头、遗弃了的男玛特廖什卡,在某一个角落里肚内藏着另外几个自己。你的成长是我无法控制的,你的未来无所谓好也无所谓不好,这好与不好都是被规划设计了的,并被纳入了目标管理,你就是目标管理中的一个数据,准确说是数据组成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百万分之一,就看这个数据的评价体系了。那环环相套、追求秩序的身外体系,相当于你马叔所说的让你们服从的套娃排列顺序,对于这个巨大无比的套娃,大虫,对不起,老爸也只得服从,无能为力了。
小虫,你对沿途的宣传牌、标语横幅、立柱广告表现出了浓厚兴趣。它们向开始落叶褪色的秋天呈现明艳、崭新的色彩和象符,它们凝练、铿锵的书写,幸福而圆满的模样,让我想起了六一儿童节的幼儿园,我和你妈当年来参加你们的表演活动,你们都是一个个着节日盛装、脸上涂彩釉的孩子,兴高采烈在台上整齐划一地舞之蹈之,唱之颂之,近视的我真分不出你们彼此了,你和大虫在哪一排那一个位子,我也一时难以确定,当然,你眼尖的妈妈能轻易找到你们。车上国道,你指着出城路与国道交叉处两块对称的三角地里两根烟囱般高耸的立柱广告问我:“爸,这是不是我们家的?”“算是吧。”“什么算是吧呀?”“这个一时说不清,你说这广告设计得气派不、抢眼不?”“算是吧。”大虫跟着冒出了一句:“你就是个应声虫。”“你才是蝉幼虫,躲在泥巴里不出声。”大虫冷笑一声,不与你争辩,埋头听歌。“爸,你是不是老盼县里有大领导来呀?”“算是吧。”“我可不喜欢,上回迎接一个大肚皮,我们月考也没考,都在太阳底下站了一个钟头,我无聊就乱想,大人物更像套娃,都有套娃一样的大肚皮和不变动的神色。”“他不是没来你们学校吗?”“是没有呀,可我是学校乐队的鼓手,我们整个乐队都来了。平时,是刘老师带队,这次,马叔亲自来了,给我们训话,要刘老师指挥我们一遍一遍练,有什么好练的呀,就几支现曲子,我闭着眼也会敲打。”我没有接你的话,应该说是我接不了你说的话。我默默扶着方向盘,上坡,下坡,转弯,减速,加速。你又说话了:“爸,马叔这一向可抓得紧,晚上听说还查寝室,我们班一个闹头子倒霉,就寝后躲在被窝里打游戏,被马叔抓到了,连夜罚站两小时,第二天一早在全校早操大会上作检讨,他原来是个‘望天龙’,现在是只‘耷拉狗’,看到他这狗熊样,我就想笑。他撕烂过我的书。爸,马叔还把省里电视台的请来了,要给学校拍一个片子,还给我安排了一个镜头,让我在试验室展示科技创新成果。”“爸,马叔要我也上镜,跑一百一十米栏,我丑话说前头,我不跑,让小虫露面就够了。”“爸,大虫这是不是歇后语所讲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呀?”“算是吧。”“你就一句‘算是吧’,没立场,没劲,不说了。”小虫你从包里翻出一本黑皮封面的书来,你翻过封面,我只瞅见了一颗外国人的光头。
大虫、小虫,语言其实是诸多幻术中的一种,经常运用而难以察觉致幻的那种,具有套娃般的多层内构。我的三个“算是吧”就是如此。我当时想敷衍你们,现在得告诉你们:
那两根广告立柱,产权永远不可能是我家的,但使用权已经被我合法地取得了,只花了十万块钱,每年给我公司带来的收益近三十万元,若使用二十年、三十年,不算逐年增长的动态收益,仅静态收益,你们一算就有数了。
老爸的广告公司,像现在的电影电视一样,需要的就是表现主义,表现主义越浓烈,公司的收益就越放大。所以,在压倒性的意义上说,老爸希望清都天天都是节日,经常要来大人物,每个单位每项工作都要争创一流,赛出形象,要像永不谢幕的模特大赛一样。可在那么一丝缝的亮口处,老爸又觉得这彩绘、横幅、气球、广场屏、路灯箱造出的是一连串的相,幻像,也可以说是一个个摆看的套娃。
还要告诉你们,你们马叔请来省卫视拍一中宣传片,其实是我给他出的主意。就在这辆车里,在一个夜里,我和他商量如何趁着教育局长要退了,将他运作由副转正,由正科升副处。我说,请一个电视宣传片制作班子来,结合你们一中七十年校庆,搞一个风风光光、方方面面都圆满深透的宣传片,推出了一中,也就推出了马校长。经我一策,加之十五年真假难辨的茅台酒作用,你马叔打了我一拳,模仿小品演员说,这招高,一箭三雕啊。还许诺说:“你与电视台的关系熟,宣传套路也熟,由你策划、代理,算是给你一笔不小的业务,外搭让大虫、小虫在宣传片里都亮相,成为我校的一对小形象大使,可惜找不出一对双胞胎女生来搭配,要不,真是一幅绝妙无双的一中宣传画……”你们马叔总是这样,点子找到了,话匣打开了,会搬出无穷多的套娃来。
我们钓鱼之处距清都约三十里,在山梁向丘岗过渡的抱肚里,曾有一个诗意的命名:时光水车生态休闲农庄。其实是一个半拉子工程,被时光遗弃给了一片青山绿水。它原来的主人胥一鸣,开了清都第一家旅行社,赚了不少公家钱。后来他看到国旅、青旅等集团公司网点和本地草台班子都来分抢蛋糕,公家这块的钱也不好赚了,他脑瓜子灵泛,转而投向生态农业和服务业的综合体,和当地村组、农民签了租赁协议,围了五百多亩山林、池塘、小丘田,按照他本人的说法,要打造清都第一家、第一大集生态农业、观光农业、旅游农业、科技农业、效益农业于一体的新业态航母。他按照本人的美学口味设计了百蕙园、芰荷塘、采菊坡、桃花林、揽月庄、摘星楼等,称得上诗意滥觞之后不可收拾了。可诗意偏爱和失意暗结珠胎,胥一鸣的资金链在时光里出现了掉链,时光少了一秒,世界就会坍塌;资金缺了一把,航母就会流产。胥一鸣斗败的公鸡模样找到我,我毫不客气拔了他半身鸡毛,压价一半整体收购。他这只诗意全无的公鸡几乎变成了感恩节上的一只火鸡。
林总看过此处的风水后赞道:“天鹅抱金蛋,需要阴气催动财源,我们合作开发吧。”抱住林总的大腿,就等于可以用篓子接她催生的金蛋。我和林总达成协议,她的金发出资五千万,我的仲夏夜之梦以收购价和增值评估价入股,要将此处建成清都旅游新景、五星级农庄式宾馆、金发专家度假中心。新名字林总也已想好:金色天鹅庄。她的第一笔款四百万也已到账。我留了一手,正在运作将物权手续都办到仲夏夜之梦名下,那时,林总继续投不投钱,我都游刃有余。
大虫、小虫,老爸这样做,也是想给你们留一处牢牢依附于大地上的永不贬值的不动产。大虫,你现在不是满不在乎吗?二十年后,你肯定会很在乎;小虫,你现在不是在意精确度吗?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的中国爸爸都是这样想,老爸也无法例外。
我们到后,我看到在起伏而望不到绿边的曲水环流之间,一些外地民工中秋节也没憩气,正在修筑庄园、修剪苗木、衬砌水沟、移蔸中外树种,我感到自己像庄园门口那尊石狮子一样,厚重而有像,继而滋生了人生当如此如狮的念想。我望着你们两条虫也就如两只幼狮。
大虫,你偏爱户外活动的习性在遗传基因里不知要追溯到上几辈。你也不打遮阳伞,放下家伙,就摔开了海竿钩。我一支烟还没抽完,你的钓杆弯曲,拉线紧绷,一条大家伙上钩了,你想很快将它取出水皮,收入丝网,可水中之鱼犹如牛犊,它不会轻易就范。你和它较上了劲,你目无旁物,脸色紫红,手臂肌隆起,双脚练梅花桩一般挪动。它在青波之下,鱼腮翕张,肚皮收缩,尾巴大摆,与诱饵包藏着的精钢倒刺钩在作拼尽全力一搏。我又一支烟抽完了,鱼才现出水面,是一条足有七八斤重的青鱼。在鱼池看养员的捞网配合下,你在麻石护坡、修整一新的塘基上捉拿青鱼。你突然抓起那条青鱼重重摔在塘基上,也就是六边形水泥拼块之中。青鱼发出车轮撞击血肉之躯一般的声响,呯——它反弹了几下,腮流了少许血,就在太阳底下瘫了。那五十几岁的老汉定睛看了你一眼,弯腰,双手抱起青鱼,缓缓放入丝网,青鱼如同一把砍刀一样再次沉入水里。它已经不是一条鱼了。大虫,你马上伏下身子又给海竿钓装诱饵。我宁愿相信你是被鱼钩划破了手指,才如此暴发。当时我不想求证于你,现在,你扪心自问,自己作答吧。你必将面对没有父亲的一切,不只是面对一条青鱼。
小虫,你对水里露出红尖头的浮筒不太在意。遮阳伞下,你打开了带来的那本书继续看,你顺看倒翻,将书弄得哗啦作响,肯定是在寻找想要的东西。渐渐,你漂亮的眉毛像两条要扭打的毛虫一样纠结。你卷着书走到了我的遮阳伞下。
“爸,这本《跳跃的无穷——无穷大简史》你看过吗?”
“是从我书柜里拿的吧,我原来翻过。”
“你觉得有意思吗?”
“怎么说呢?”我望一望一方鱼塘和塘中某一个浮动的红点,又望一望头顶的天空和空中让人发黑眼晕的太阳,我费力寻思着什么,不得不词斟句酌:“我很久没想过有关无穷大无穷小的问题了,看到描述无穷的那个符号∞,就想起了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写到的那条能吸脑髓的飞蜈蚣,∞就是一条这样的蜈蚣,让人特别着迷,又让人特别苦恼,还会特别……”
“让人发疯!”小虫你很快就抢过了话头:“这本书开篇就讲到了无穷大的问题让好些顶尖数学家,如康托尔、歌德尔、玻尔兹曼发了疯,我喜欢这段话,念给你听听,‘19世纪后半期,一位非凡的数学家在一家精神病院里冥思苦想……他离他所寻找的答案越近,答案就好像跑得越远。最后它使他发疯了,就像他之前的数学家一样。’我真担心这件事也会降临我头上,根据古老的说法,∞经常通往精神错乱之路,这一段下页有条很长的注释,里面是这么说的。”
我笑道:“是吗?我家小虫一思考,上帝肯定在发笑。”
“爸,你别开玩笑,我是说正经事呢。”
“我知道,小虫你关心的是书中一再提及的芝诺悖论。”
“对呀,书中说‘芝诺悖论是所有事情的发端。’你怎么理解亚里斯多德的名句:‘无限的本质就是缺失,不是完美而是有限缺失’?”
老爸我一时语塞,想了好一会才说:“比如老爸的这个庄园,它是有限的几百亩,所以,能把它做完美。而如果要老爸赚无穷多的钱,那就意味着我永远缺钱,必须永无休止去满那个无穷的窟窿。”我在空中虚画了一个卧8字的符号。
“爸,你不要老用钱打比方,我现在想的问题,超过了钱,超过了马叔的套娃系列,还超过了能想到的任何边界,就是书中的简写VIR,‘这个令人畏惧的可恶的无穷回归’……”
我仔细看着你开始长青春豆的脸。小虫,老爸本应该花时间和你一起讨论这个不可回避的问题,抱歉的是,我真还没你想得多,我的脑子也被数字占领了,可都是实用的数字,是往来的账目,是彼此的计算,是抽空的经济人的本能追求——利益的最大化,向无穷的疯狂冒险。它们统统都不是你所想的“脱离实际经验的终极抽象概念”。所以,我这次离家,把这本书留给了你,自己在书店里重新买了一本。
“小虫,我很想听听你那款芝诺版龟兔赛跑游戏的设计思路。”
“不要低估了你儿子啊,不是龟兔赛跑,那是小孩子听的童话故事,我设计的是芝诺悖论的电子版:阿基里斯永远不可能追上乌龟,飞矢不动。我想编程设计,让乌龟和阿基里斯之间的距离看上去很近,可追赶的时间被一个间隔一个间隔无限细分,电子图标的优势是,能够不断从屏幕后面冒出来,你想要多少就能出多少,这样,就可以使阿基里斯永远被不断冒出的时间间隔阻断,也就永远不可能追上乌龟了。飞矢不动,我尝试另外一个思路,让过去时和未来时显示为两支方向相反的箭头,两个箭头相顶,来自过去时的力量和来自未来时的力量应该是相等的,方向相反的相等的力可以相互抵消,箭头处在二力平衡点上,所以它也就不动了……”小虫你沉浸在自己想入非非的构想里,浮筒、鱼塘、庄园、大虫、老爸都视而不见。我喜欢你这有点疯的样子,像当年白日做梦的我。
我问道:“南宫老师对你的设计怎么看呢?”
“南宫老师说,科技创新要突出实用性、原创性,才有竞争力,才可能得奖。我的两个构思,他都枪毙了。”
“哦。”
“爸,你给他说吧,我就喜欢这两款编程设计,我查了,这也在大赛的十三项范围内,居于排第一的计算机科学,没外题呀。”
“南宫老师帮你出了什么好点子?”
“他帮我设计一块‘电子阅览舒适屏’,用一种柔和的透明材料罩在电脑、电视上,让人看电脑、电视不那样刺眼睛,坏眼睛,不容易疲劳,有时间提示、声音提示,超时可以喷出一阵药雾,让屏幕暂时模糊看不清,药喷入眼里,养眼;吸进鼻子里,醒脑。”
“这构思也不错嘛。”
“可这不是我的初始构思呀?完全的实用主义,没劲。”
小虫,我又接不过你的话头。我望了一眼,水面荡出一层层涟漪,仿佛有无穷个无穷大在嘲笑我。我说:“你的浮筒,半天没见动,取钓看看,食还在不?”
你跑过去,将钓杆取出水面,银光闪闪的钓钩在空中荡悠悠。你面有戚色说:“现在,谁要像姜太公钓鱼,谁就是大傻瓜。”
我正要开句玩笑,舒缓你的眉头,手机响了,我漫不经心接听。这一个电话,我连听带问,接了一刻钟。小虫,你看到了我的脸慢慢变得惨白,秋风吹过,我冒出了虚汗。你跑过来问:“爸,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刚刚还好好的呀,不是我无穷大的问题把你问发了急症吧?”
“小虫,你去告诉大虫,爸突然很不舒服,要到庄园里休息一下,我会打电话叫杨叔叔来接你们。”
我将你们兄弟遗留在塘边,脚步飘浮地朝那对高达八尺、威风凛凛的石狮晃去。
中秋节晚上,我赶往罗同文的千红窟。在直达高层的电梯里,只我一人,闭着眼,突然觉得自己是装进了铁笼里的阿基里斯,脚后跟中了一箭,再也无法奔跑,也就不可能追赶某只乌龟了。这瞬间的一念,沉潜附着于某一个神经元上,以后反复浮游上来,进入我的梦里。小虫,我要告诉你,老爸版的龟兔赛跑,还没有开始,就已经输了。
因为电话有约,罗同文在客厅等我。姚敏放中秋假也在那里。我略微点头,没注意她的穿着。
我和罗同文上楼,坐在上次喝酒的宽廊。我单刀直入问道:“林总的债收得怎样了?”
“使了些非常手段,收了大部分。于今有钱人怕盯,一盯一个准,见不得人的事一皮箩,挑几件扎秤的,肯定有人有办法制服他。我前几天在武昌,遇见了一件笑死人的事……”
我打断了他:“她付了多少业务费给你?”
“打进了两百六十万。剩下千把万债,我估计一时收不到。还得感谢师父和郑总给我介绍了一位女菩萨。我肯定少不了两位的好处。”
“好处暂时不谈,你得答应我,那千把万的债,若有些眉目,要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和林总有笔往来要理一理。”
“好哇,按理说,你和林总合作多年,还挂了金发公司副总,是一伙的了,有账算得清……”
“那是自然。我也不会少你好处。还有一事相请,你允诺的红花女大学生我就不要了,借姚敏今晚我用一用?”
“你什么意思?”
“莫往歪处想,是请她陪我喝一回酒,不是在你家喝酒,只是演一场戏,我想别的妹子还胜任不了,她是艺校学生,应该不成问题。你要不放心,可在暗中盯着。事前事后你都得给我保密。”
“郑总,你也是我老师,多大一个事呀。”罗同文放开喉咙往楼下喊话:“姚敏,收拾一下,陪郑总一个应酬。”
姚敏倒也干脆,十分钟不到就和我进了电梯。她内穿一件粉红色低领秋装,外罩一款浅紫色披肩,衬出了气质的优雅如狐和胸脯的突出地位。胸脯以下,我没有细看。她对我粲然一笑,是训练有素、得体而空洞的笑。
我将她带进了夜巴黎茶楼。中秋之夜,茶楼客满,抬头低头都是熟人。我和姚敏坐在大厅靠窗一隔预定好的雅座。我叫服务员不必拉上咖啡色挂帘。接下来的故事,巴掌大的清都,早已传过了,也已被其他故事和滋养故事的街谈巷议掩埋进了淤泥层。我不想过多叙述,就用《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里那样的简笔:酒酣夜归,风雪正紧。
在你们的睡梦时分,你们的妈还坐在客厅,正酝酿着一场席卷我的大风暴。
我陷进沙发里,神态像高尔基笔下那只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的海燕一样安祥,听由她大骂一通狐狸精,数落我的没心没肺,罗列她对家庭的无数牺牲和贡献。然后,我将她拉进了卧室。接下来,你们妈的脸由酱红色变成了锡箔色,没完没了的花腔也降调成了泣不成声。
卧室密谈的大致内容,我不得不告诉你们:
我怀疑林老妖婆编织了一张大网,她利用金发融资公司,总部在香港的一家境外上市公司的子公司,把我们,不仅是我们全装进去了。五年来,她只是编网,撒网,把鱼养大,诱多,现在,直觉告诉我,她已经开始收网了。怀疑来自鱼塘边接的那个电话,远在云南的一位银行老友打来的,他偶然听到,金发以清都水泥厂“退二进三”的用地作抵押,在他们银行贷到了1.5亿元。而这块地的开发,她允诺由我全权代理,用地变性后的相关手续都在我手里。老友透露的内幕千真万确,那只有一种解释,她给我的权证手续是假的,那种高手策划、几近天衣无缝的假,仿佛是魔术师的表演,凡胎肉眼一时根本看不出假来。而我已将九千余万元,通过入股协议,打给了金发。要命的是,我的个人资产不到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二都是我再融资后,由吃高利的朋友熟人和朋友熟人的朋友熟人投的,涉及四百六七十个户头。还不包括我先期借给金发的近五千万元,资金性质同前。这就意味着,我已被林老妖彻底套牢,敲骨吸髓,即将打入万劫不复的经济地狱。我不想相信自己的预感,我也不得不认账认栽:通过内线,我了解到,金发近期的账面,只进不出,大额资金早已转移。林老妖还借我和吗啡之手雇到罗同文,已将她的难收债务大部分收回。我打她手机已经关机。问香港那边,答曰,林总去美洲休假了。
我不得不和你们妈商量我的后事:我和她离婚,真离也好,假离也罢,马上得离,姚敏出场,是演一出双簧,给债主们看,连你们看上去,也要像真的。我得给这个即将灭顶的残缺之家留一点生活所需,这一栋别墅,几套房子,几辆车子,数个门店,一家仲夏夜之梦,还有金色天鹅庄园等大额资产,法院即将封存拍卖。我估计你们早搬到买得最早又最小的那套房里去了。它在清都之西,临窗可以望见殡仪馆的烟囱。
我原打算做一条青鱼,硬着头和身上砧板,等待债主们来分割,死猪不怕开水烫,死鱼还怕他们用刀剁吗?坏事从来都是牵线成串,坏事也服从于它们的隐密法则:中秋节后,金色天鹅庄园也出了问题,用地手续没有运作下来,我面临着非法交易土地、非法占用林地、非法毁坏耕地等数宗罪。牢狱之灾不比债务纠纷,它好比是大虫抓起一条青鱼往水泥铺格上一摔,这要死不活的滋味可够受。
于是,老爸只有逃走——不要以为我这是摹仿鲁迅笔法。如果要摹仿他老人家,那我只是一条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
我已无家。我卖身给她的那个妇人的家又安在美洲哪里?
她是资本家吗?我感到,她类妖。
我接受你们母亲的驱逐:扫地出门。她一周内憔悴了许多,熊猫眼圈能将我带入川西的高山竹林。眼泪也流干了。我们没有拥抱,也不吻别。我沙哑着嗓子,想说点什么,却找不到词。她也一直在哽咽,不想再说什么。我们默默道别,选在你们读书的下午。楼下狗房,你们养的那条藏獒与牧羊犬的杂交种突然狂叫起来,畜牲通灵,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我没有回头。不能回头。汽车点火,启动,离去,三秒之内我操作完毕。下一秒,我将驾驭台正方悬挂的一尊观音菩萨扯了下来,扔进副驾驶前的储物箱,让她和红包、信封、合同、影碟、万应止痛膏、普济痔疮栓、《地理新正疏》、政协委员证、家长委员会副主任委任书、1AA小手电筒等混居一箱,以证佛法的广大无边,无所不在。我又想起了客厅博古架上的一溜套娃,出门前,眼角余光从它们身上扫过,我根本没有心思猜想它们的排列意义。现在,百无聊赖之时,我对它们的想象已经变成了“可恶的无穷回归”,俨然是芝诺那种“拜物教一般崇拜发散的VIR级数”。
清都留给我的时间已不多。我不顾众人惊诧、狐疑、窃喜的眼神,在飓风来临前的无知和宁静里,抓紧处理了公司和账目上最后几件事。夜幕已经掩饰了清都。我没有吃晚餐,最后的晚餐总不吉利。奥迪将我带离了县城,它一时具有了灵性,老马识途一般,知道我要去哪里。
我趁黑来到“时光水车”。我还是喜欢这个名字,尽管它出自一位失败的商人之口,现在又巫一般告之了我的一败涂地。对于时光水车,多两个失败商人,少两个失败商人,没这两个失败商人,都一样,他们都在无穷大里归0。
瘦了一圈的月亮浮于天庭,光华倾泻于深青色山坡,流过山谷与山麓,漫向远近都模糊的树影,也不凝滞于一片停工的庭院,在一口形如钟磬的水塘里,它留下了天上的影子和无差别的银辉,它也不会止于身后的一弯丘岗。它把我和我卷曲的一抹影子笼罩在虚渺与微动之间。我蹲在塘边,听着虫鸣蛙声渐渐都漫染上了月色,仿佛化作了月亮的声音。水中游鱼滑过,涟漪之声也会是月亮之声。那波动的水纹,在朦胧的光影里,仿佛一串串∞的交错与链接。
我站直身子,掏出手机,扔进塘里,扬长而去。
我给吗啡留了一封信,交待人十天后送给他:
老马:
事至如此,非我本意,痛骂千遍,如之奈何?
你是受我蛊惑,罪责在我,但愿组织能从轻发落你,我万箭乱穿的心可能稍稍好受。
万千账页,都成废纸,留之何益?今生今世,是不可能还清欠你和你们借给金发的钱了。若有来生,定当计息偿还。若国际法庭能缉拿到林碧悠,所有返到我名下的款项,优先支付你们的债务,此信可作授权凭证。另七十六万元一中家长基金会暂存款,我已交待我的副手杨乐先不日奉还,务请出示学校收据。
犬子二人无辜,或顽劣,或敏思,均在成长关键期,你一直视若亲侄,恳请你并借你之德之名之威,予以关爱调教。至于专业、特长及竞赛,均不重要,也恐难继续,能成人不入邪道,已是学校和各位师长德泽不遗了。
流亡之身犹如丧家之犬,套娃里那间最小的自筑囚室即是我的居所。
心如焚炉,余不一一。
但愿你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老郑
九月二十九日
大虫、小虫,这封信与其说是写给马叔的,不如说是为了你们才写。林妖婆、马叔和我之间的介绍引荐关系、借贷关系、合伙关系、利益关系,确如树缠藤、藤缠树、藤缠藤一般复杂难分。我之所以要把罪责一人担起,首先是要看能否减轻一点你们马叔的处罚,你们马叔何等精明应变之人,他一定会把屎盆子都往我头上扣。我已掉进粪凼,又仰望了星空,无所谓了。马叔受我顶祸之惠,肯定会暗中关照你们,至少,不会给你们落井下石。
我现在隐住的城市,我不会给你们透露一点特征,我也不会用这里的任何一个电话打给清都的任何一个人。至于我称之为悬空公墓的住所,称之为狡兔三窟也可,这是老爸这只兔子一生中可能唯一赢到的一局。我描述它的楼层用的都是模糊数。适时,我会告诉你们它的来历与位置。
我会用我的方式关注你们,比如,上网看看清都新闻,到社区里当一当过路客。我出清都后,社区里火爆了数月,什么说法都有,那么多熟人都被晒出来当串串烧——福建大佬也被金发骗了三千万。涂副主席的工商联成了重灾区。分管金融的汪副县长失踪了。吗啡仍在双规期,爆出他有十几个情妇,最小的一个刚满十六,差不多是你们的学妹,他还被铁证如山地说成了清都的黑帮老大,手下养了一批徒弟、打手,我也成了他的一员干将,有的直接说我就是黑帮摇鹅毛扇的,我的逃跑经过了精心策划,是弃卒保车之举。金发金融诈骗案只露出了冰山一角,那冰山的底座在香港,另一头连接美洲,横跨欧盟,被描绘成寒冷而陷入阴谋论的阿拉斯加。一条金融大鳄在维多利亚湾的深水区里设计好了这一连串的伏击。林老妖只是一只漂回来的桃花水母,水母系列中毒性和个头排在中间的一只……这种隔岸观火的感觉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我的下一个故事可能要从这里孵化出壳了。
除了你们,我不时会想起吗啡和罗同文。我更多是想着林老妖和她作出的那个局。遑论无穷大,就是一定距离的时空,也会使万斛奔涌的怨恨冲出峡谷之后,变成缓缓流动的河流,它们最终都会服从于想象的美学法则,就像慰安妇和断头台都会成为一种美学一样。这并不是我的独创和没心没肺,很多人早就如此这般了。
在我的想象里,林老妖编织的骗局如同海螺与水母,有它们那样的精美、摇曳和动听。暂且不说笋螺、鸡心螺、半褶织纹螺它们呈现的黄金分割之妙和独具形态之美,看看那些水母吧,银水母、帆水母、大红水母、灯塔水母、海月水母、箱形水母、桃花水母、狮鬃水母、天草水母、十字水母、僧帽水母、罗盘水母,它们或有月亮一样的银辉,或有彩虹般的光晕,或有漂亮之极的形态,或有圣母般的高雅,或有小天使般的无邪,或有万千媚态集于一身的柔美,或有宗教启示录般的深义,或有正义女神般的无懈可击……林老妖就藏身于它们中某一只的母宫上,她驱动它们朝我们,朝我们之后的很多人款款而来。它们随意舒展无骨触须,宛如谁持彩练当空舞,谁遇上它们又怎么不会伏身就缚、死得其所呢?
这些远非你们老在琢磨的套娃所能比拟。套娃之外,还有更大的看不见的套娃,比如,遥控林老妖的那只我们永远见不着面的香港大鳄和金海里所潜入的其他隐形巨兽,不是一只,而是一群。虽然水母、套娃和巨兽们的结构都像无穷大一样单一并存在缺失,但谁又能跳跃出无穷大的圈套呢?
我梦见自己和一条雌蛇纠缠难分了,是我还是一堆沙子孵出了一窝小蛇?它们正蠕动着爬出蛇壳,相对于它们的纤细、懵懂,那裂口的蛇蛋壳就是一个套娃,一口深井,一座城堡,在蛇蛋壳上,我看到了林老妖的微缩像,从头到脚每一细处都散发着气态与光晕。一时,吞噬感压倒了我,就像要呕吐了,随你们用什么忍术都控制不住,我想把这窝刚出壳的小蛇都吞了,我却无法爬行,怎样扭曲挣扎都动弹不了,也就不能把蛇壳上的她连同蛇壳一并吞掉。我蜷缩在麻木不仁的沙堆里。我被满头大汗淋醒了,蓦然想到了一个人:游神,随之闪现了一座不知年月的坟堆和一条色彩斑斓的大蛇。它们让我进入了后半夜的深睡。
此后,在悬空公墓,我再也抑制不住对他的回忆,不断用回忆的拖网将他打捞,想象也悄然进来搭手帮忙。渔父的手感告诉我:我可能网住了一条完全不同的活物——他在岁月的深处穿梭游弋。
在南洲乡黄沙沱中学的第一夜,我被一只鬼蒙住了——你们不会信,我的同事们都信,无神论者吗啡先不信,后来他也有类似遭遇,也就半信半疑了。
总务主任将我领进这间屋子时,我以为这位走路边打响指的黑脸哥领错了门,将我领进了杂物间。看到他窑神一样的脸在这破窟里露出的神色一点也不惊怪,我放下行李,来不及细看周曹,就跟了他去办手续,领用具。
八月底的阳光晒扁了一群影子。影子们朝红砖拱顶的礼堂移动,被半敞的圆门一条一条收了进去。在门口,我的头影顶住了前影的脚跟。我略一停顿,无端想起《山海经》还是《神异经》里的混沌,那畜生有眼不能视,有耳不能听,常无缘无故咬住自己的尾巴,在地上转圈大笑。后面的影子涌来,与我的影子相连,将我和混沌的闪念一并带入会场。
我从西侧走上主席台,受命要替刚分来的哥姐妹们表一表奉献青春、投身教育的决心。踩上第三级木梯,脚下一沉,在朽木断裂声里,我一头撞向一面墙壁,上面画符一样盘曲的线条几乎要将我拉上画壁,作一只抓现行的吊颈鬼。呯——墙壁赐给我满眼金星光耀,很可能还在我额头上画了一只待开的朝天椒。手里卷成筒的发言稿如同散开的纸飞机一般,翻了几个筋头扑向台下。
我的狼狈不可追忆。我在台上雄鸡般唱了什么高调也早归入了乌何有之乡。我记得,笑声很突然,也很短暂,像一只罐头瓶装满了生石灰摔在地上。我归位之后,在文办主任的长篇报告声里,后排的交头接耳清晰传来:
“嗬,这后生好肥,梯子都压断了。”
“肥倒是不太肥,沉不住气嘛。”
“还是有蛮肥,与游神好有一比。”
“他是肥膘肉,游神都是板精肉,不是一个档次一个价。”
“总比你我多几斤油水。”
“人家在大学养了三四年,自然长膘,熬他几年,就会黄皮寡瘦。”
“是呀,一礼堂都是瘦子,冇几个胖子。”
“怎么冇看到游神?”
“听说他要调回去伏伺老娘,他娘在矿井里摔成了瘫子。”
“这回他怕是要受一颗定风珠,不会再游了。”
“也不见得,他爹娘都是找矿的,从来就居无定所。”
“嗨,游神走了,更冇卵味了。”
“嘴里也会淡出鸟来。”
身后无语。我斜睥四周,果然是清一色的瘦子,却有老中青之别,老瘦如土里挖出来的黄精,中瘦如蔑制的长条灯笼,青瘦有如挂檐下待风干留籽的秋丝瓜。他们大都经过双抢的劳作,被大太阳又晒干了一圈,并涂上了吸水的桐油色。肉色泛白、脂肪丰富的女人身体,散落在这一片精瘦黄黑之中,我想起了老家做坛子菜,用一面竹蔑篮盘在烈阳下晒豆角、排菜、茄子皮、洋姜片,当然还有切成丁的白萝卜,经过九阳十曝之后,将它们分开或混合装进腌菜坛,一层层加盐,用几层薄膜扎紧坛口,坛沿浇一瓢凉水,置于阴凉处,如床底,又如杂物间,然后交由光阴作出生化处理。
灼热的秋阳拌糊了整个下午和大多数陌生人、虚室以待的校舍、被抽去声音的风景,它在胃里遭到了反扑,让我对黑夜的盼望一时超过了对食物的攫取。黄昏之后,我大体收拾好了即将安身立命之所。蚊帐之上的烂篾顶,桌底一只脱榫下陷的抽屉,临窗的蛛网、网内的蚊蝇尸首和网外独自露瓣的野花——暂且不必管它们。墙沿一溜坛坛罐罐,在墙角守护它们的一把石锁、一根铁棒——也无从追问它们的来历。
我仰倒在草席上,听由时光的挟带。从夜色和身体结盟的缝隙处,涌出了许多暗物质,其中之一像另一个我,他仿佛在打量身体里的不断外流,多年以后,我从《化身博士》 《孪生兄弟》 《博尔赫斯和我》等篇章中看到他们观察者的面容,当时,我只觉得他像一位困倦的看水人,他看到了我报到第一天的混杂印象,混沌的无稽之念,桃边与梦和伐木声相关的诗句,可以摩挲出盐的声音的汗珠……他还看到我们共有的躯体随着抽丝而变得轻盈、虚大、柔弱,有节律的起伏,呼吸舒缓从容,除眼睛之外,那些有端口的器官,包括难以察见的毛孔,都向着黑夜洞开,从它们的洞孔里,从时间这头流出什么,也就会从时间那头,从另外的秘道,流入别样的什么……大虫、小虫,你们还在遥远处排队,还轮不到你们流入,连你们母亲也还没到来,因此,我下面的叙述会离你们越来越远,变得你们难以理喻,但为了接近那无穷大里也会藏有的幽灵,我不得不牺牲明朗的块状和优美如弧的线条。画符的人肯定能碰见鬼。他看到一只鬼朝我们共同寄居的房间和躯壳走来:
它穿过木门就进来了,并不急于上前,白衣黑裤悬挂在门背面,它的脸很小,整个是深埋地下才有的那种黑,黑得五官模糊一片,嘴却在动,嘴唇也是黑的,像两片颤动不止的吹簧,它说些什么,一句也听不懂,指责我的大意却懂,是不是怪我住进了这房间呢?我又闷又慌,他却漠然,看着它步子细碎朝我过来,在床前,它的脸还是小,还是黑,飞快的话还是不懂,我想伸手把它赶走,全身松了架一般,没一样东西是我的,都不听我指挥,我想按照小时候我娘教给我的驱鬼法子——骂几句娘,吐几口涎,却根本开不了腔,发不出声。他却没这么骇然,有些困惑于这眼前的景象,我想要他帮忙驱鬼,他退了回来,躲进了我的躯壳里,那只鬼也随之扑来,压在我身上,是溺水快闭气时的那种重,是血都回流进了心泵的难受,是精神的粒子误闯入黑洞的坍塌,那只鬼帮我体验了时间挤压后出现的超重密度,我是不是要跟着它去某个白矮星球?……
我突然一弹,身体的指挥权回来了,那只鬼也就不见了。我到底被它蒙住了多久,是一刻钟而是三五秒?我无法给出度量。胸腔像一只刚关进笼里的兔子一样扑腾,全身盗汗淋漓,在炼狱里蒸了一个桑拿。
早晨的恍惚里,响起了敲门声。
我半梦半醒中一惊:“谁?”
“涂五岭,原来的住户。”
我胸腔的血蓦然倒灌:“干嘛?”
“拿点东西。”我听出是个男声,说动词有点重量,说名词有些飘晃。窗外,鸟已开始一天的聒噪。
我顺口接了一句:“进来吧。”等我发觉自己的口误,起床要去开那张灰污污的门时,门被推开了,一道魁梧的黑影低头才挤了进来,在晨光还未全部洒满的暗房里,脸看不清,我惊得屁股钉在床沿。
“冇起床呀?打扰了,我拿样东西就走。”
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像个目瞪口呆的傻瓜,对方也看出来了,他转过脸,指着门说:“这个门栓有时跳闸,你睡前可把挂钩捏拢一点。”说完,他自己完成了对挂钩的拿捏,他的手掌挺大,像捕蝉人捏一只树上的蝉蜕。
我踩着地面,走近他,隐隐感到一股凉浸和土腥味在他身上弥漫。在宣示将是酷热一天的早上,我又走近了他几步,能看到他的大脸、粗眉、阔口、隆起的胸肌,铁青色的胡子丛林生长在黑黝黝的岗岭上。
他拉开黑漆剥落的木柜,指着底层角落里一只煤油炉说:“这炉子留给你,煮面吃蛮方便。”我还没有应答,他的手指已点到了沿墙一字长蛇阵摆开的坛坛罐罐:“这些我也不带走了,你要是勤快,就做一些坛子菜,冬天吃最好,第三只坛里还有些红辣椒,第六只坛还有些洋姜,你可尝尝,要是你讲斯文,他们会来个一扫光。”他从坛坛罐罐上转过来看我:“看你气色发暗,晚上没睡好吧?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出来找你?”
我呆若木鸡望着他,受了催眠暗示一般说道:“可能是做了个恶梦,说出来你也不信,有只鬼进来把我骂了一通,蒙住了我。”
他嘿嘿一笑,大黑脸上愉悦而安祥,说:“我也遇到过,十几年前,第一个晚上住进来,它上身白,下身黑,半夜来了,对我吹胡子瞪眼睛,把我蒙在床上动弹不得,我有几斤蛮力也使不出,醒来后,脔心都快到了口里。我后来搞清了,它就住在这张床底下……”他指着我昨晚睡的木床,我只看到床垫的阴影摊在三合土上,还有我两双白里泛黄的球鞋。
“这里原来有一个棺材印,这只鬼后来又出来蒙过我好几次,还和我打过架,和鬼打架,真冇卵劲,你一身劲都使不出来,打过后,遭大病一样,一个人躺在床上,会想死后的事,要和这样一群家伙冇日冇夜混在一块,太冇意思了。后来,把我惹火了,我用三合土把整个地面都打了三寸厚,于今,只有阴雨天,连下个把星期的阴雨,床底下才会显出一副棺材的印子,到时,你莫大惊小怪。它有上十年没出来了,估计你刚来,鬼也欺生,莫怕它。”
“你晓不晓得他是一只怎样的鬼,有什么出身?”
“这个我还真冇在意,这地方有句俗话:‘流沙沱,鬼唱歌’,原来就是埋人的地方,死人坟一层层,一叠叠,码柴火一样,混在一起,后人都认不得了,外人哪里晓得来历?这样吧,我把石锁留下,你可以把石锁放在床底,我估计,它认得是我经常用的东西,不会出来放肆。这根铁棍,跟了我十几年,有了感情,我带走了。”他从墙湾取了铁棍,向我一抱拳,转身出了房门。
我跟了出去。虚怀以待开学的校园在秋天的早晨显得空空荡荡,地坪里泡桐树兀自拱绿抱荫。一辆解放牌停在篮球架旁。学校老师大都住在乡下家里,家里有老婆孩子和责任田。那条檐下作打铃用的镔铁,如一挂倒悬的风干腊肉,把光阴和声音都收藏在自己的锈色里。
那个自称涂五岭的,将铁棍扔进车厢,他跳进驾驶室,向我一招手,几秒钟后,汽车发动,他被那没现面的司机带往了我不知道的远方。
听到汽车声,学校的厨师从伙房里出来,没头没脑问我:“游神走了啊?”
“谁?”
他没接我的话头,转身进去收拾我们的早餐和猪食。
我看到他白衣黑裤,黑脸瘦身,与我见到的那只鬼有几分相似。
我当炊事员三十年,还从冇见到过像他一样会呷的人,他是位呷家天子,为了呷,我与他成了冤家。一餐至少要呷八钵饭,呷完还要发感叹:“赞老倌,你煮饭要多放些茴,放了茴,我还可以多呷两碗。”我回他道:“游神,你前世肯定是只饿槽猪,这辈子做人,如何能呷得饱?”他游进厨房,一看蒸笼里确实一钵饭也冇得,就抢了我半碗酸菜汤喝个底朝天,袖子当抹布一抹,跑到操坪里耍篮球去了。
他和大王老师赌呷,一餐呷了两斤面、十五只茴、二十个鸭蛋,硬是呷得大王老师回去和堂客打了一架,这一赌花了大王老师十五块钱,他一个月工资才八十一块。这一餐足够省城来南洲插队的欧阳老师、林老师呷一个星期。
他甚至比猪婆还能呷。涨大水那年夏天,一个星期天,学校只剩了我和他,还有一头冇起草的猪婆。他买了两箩筐西瓜,胯下一条板凳,板凳两旁两箩瓜,他抓起西瓜,放在板凳上,一拳就砸开了,喊我来呷,我呷了三大块就饱了。他三下五除二就消灭了一个,他不呷独食,呷得也毛毛糙糙,一少半留给猪婆受用。猪婆就伏在泡桐树下,对游神赏呷,也不讲客气,大口大嚼。我正好闲得无聊,就坐在厨房门口看他和猪婆比赛呷西瓜,一边给他们点数。当我点到十一个时,游神站起身,上了趟茅房,回来继续呷。当我点到二十三个时,猪婆的肚子像怀了十八个崽,周边全是西瓜皮,伏在泡桐树下起不了身。游神的肚皮也像个排球,他自己拍着耍。他还能弯腰去筐里抓瓜,一抓,空了。他冲我一笑,伸个懒腰,想寻件事做。老天阴了几天的脸大发脾气,雨一下就落黑了天,落黑了地。他跑回屋里,脱了上衣,只穿一条球短裤,鞋都冇穿,就闪进雨里。他一身好肉,晒出了桐油色,不进水。
远处下照江那边,响锣鼓了,他跟着锣鼓声跑。我不会像他一样冇事发飙,跟去凑热闹。听说,他跑到江边去搬防汛草袋,草袋装满沙,别人只能用肩扛,他两手一挟,能搬两包,在烂泥污水里行走自如,足足搬了两个时辰。公社孙书记正在堤上指挥,听说学校来了个自愿抗洪的黑大汉,一个能顶几个,就命宣传委员前来采访,写成广播稿,要在抗洪大堤上当典型播。游神一听宣传委员的来意,把草袋往烂泥里一丢,说道:“我是来练劲的,当什么鸡巴毛典型,不耍了。”他纵身一跳,就到了下照江里。一江龙抬头的好大水,游神像一只江猪子,在大水里戏浪,仰游,一个猛扎子,他不见了。
堤上民工都停了手头的活,看他,说他:
“这家伙一身匪气,哪里像个老师?”
“你看,他像条梭鱼,一条江,一堤人,都不在眼角里!”
“他一个猛子,只怕插了十米远,你看,他出头了。”
“前面一排浪,会把他打翻。”
“就他逞能,迟早要送了小命。”
“阎王也怕冒失鬼呀!”
“听说他当过海军,练了一身本事,学生都把他当黑爹爹敬奉。”
……
堤上,高音喇叭响起了孙书记的喊话,筛破锣一样:“同志们,大家不要看了,不要中个人英雄主义的毒,我们要清算这种机会主义和逃跑主义,只有众志成城,才能天下无敌……”
游神过了下照江,差不多赤条条进了清都,像来了一个野人,惹得街上一群小把戏跟在后面。他进了鼎新楼,从屁股后摸出一张“工农兵”,甩干水,递给服务员,要了五碗光头面,两笼包子,风卷残云,一扫光,看得门口那群小把戏咋舌又流涎。他要服务员再来三笼包子,招呼小把戏,每人分一个。锅一揭开可不得了,鼎新楼门口,小把戏、流浪汉越聚越多,都往里闯,旧社会开粥厂一样。游神很快就把剩余的钱买光了,还挨了服务员一通数落,说是腐蚀工农兵子弟,培养好呷懒做,影响很不好……那年月,一个服务员,也能说出一套套来。据说,游神在桌上放了一掌,她才住嘴。
游神捕食那条大蛇,可是我亲眼所见。学校围墙内的坟,69年都推平了,哪间教室里有一座坟,哪个老师宿舍底下有一座坟,哪块操坪、菜地里有一座坟,我都一清二楚。我不怕鬼,晓得鬼怕人多,怕响器,怕大粪。白天学生一闹,鬼都不得安宁,晚上它们就发怨气,嚇得女老师晚上不敢关灯,有时还两人睡一床,也怪不得林老师要找游神谈爱,有游神在,鬼都畏。学校围墙外,乱坟一直埋到了桔园那边。你莫看坟堆不过是一堆土、一块碑、一片草,里面大有名堂,人死就是如灯灭,也会有一些烟子,有一些芯花,还会有各种气长年累月结成的东西,它们哺养万物,同生同长,总不会丢失元神和精魄。比如,那位老秀才的荒坟里,养出了一条大蛇,也不是没有来由,听本校胥老先生说,老秀才教书蛮用心,发誓要教出一个进士来,快六十岁了,好不容易教了一个学生,又聪明又用功,长得还体面,举人也考中了,都现出进士相了,那年进京赶考,走到半路,光绪皇帝的新诏颁布了,科举不考了,那举人顺路搞革命党去了,老秀才可受不了,一生愿望都成了水中花,镜中月,他一气之下,悬梁自尽了,死前,留下遗书,那些之乎者也,我也记不住。有一件事,我听老班子讲得绘神绘色:老秀才下辈子再不想变人,想变一条地龙,守一方山水。我想,他至少要蜕一百层皮,才能修炼成一条地龙。嗨,他真是个背时鬼!蜕了十九层皮,刚修得八尺长,七斤重,可偏偏运气不好,碰上了游神找食,也怪它自己经不住引诱,被游神用一只子鸡从坟脚蛇洞引了出来,一把扣住了七寸。大蛇也不示弱,沿身一绕就把游神缠住了。游神老虎钳子一般的大手死死扣住七寸,大蛇锦绣一般的腰身紧箍不放,直看得我呆在一棵茶树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游神带来的几个学生体如筛糠,双脚打跪,话都说不周全了。我麻起胆子,跑过去,抓住蛇尾巴,那畜生好劲势,差点把我绊倒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大蛇从游神身上一圈圈剥开,游神将它的头摁在坟边一块石头上。大蛇咝咝冒气,它有黄有绿的眼睛死死盯着游神和我看,我捉尾巴的手打摆子一样直哆嗦,我想起了老秀才吊死时的眼睛,肯定就是这光亮和眼神。大蛇在我俩手里慢慢变软变直了,脑壳也开了花。游神长嘘一口气,双手抱蛇,走到桔园上方的南岭水库,将大蛇开膛剐皮。蛇肉装了一提桶,提回学校后,引得学生课都不上,牵线一样来看,被李主任一顿骂,才散去。
等学生放学回家了,游神在学校后坡的空地,挖灶生火,借了我一口大锅熬蛇汤。他怕蜈蚣来放阳尘毒。那蛇汤真香,从后坡一直香到校门口。
在游神煮蛇汤的当口,胥老先生把老秀才的故事再次讲给了老师们听。这次他讲的神态不同,有点秀才惜秀才、病人惜病人的意思。
游神来喊大家喝蛇汤时,胥老先生咳嗽了一阵了,叹了一句:“古训说死火了,人心毒如蛇啊!”他连晚饭都不呷了。全校女老师也都不敢去呷,只有林老师一个人跑去喝了汤,还呷了肉。男老师们一哄作抢,很快就把一大锅蛇汤蛇肉呷了个净光。
我也忍不住喝了一大碗蛇汤,我敢说,我当了三十年炊事员,从冇喝过这样香的汤,除了香,还有又浓又怪又好的味道,我说不出来。
只可怜胥老先生,半年后检查出了肺癌,到了晚期,开春死在省城医院。尸体不能出城,拉到火葬场烧了。
老秀才还有一座坟。
没有目标管理之前,游神是流沙沱中学,何止是流沙沱中学,是整个南洲乡一大异数,孙书记说他是一坨毒。有了目标管理之后,他变成了一大系统性难题,每年,我为了他的分值权重、期末测评、工资奖金,可以说是伤透了脑筋。如果按目标管理算,他一个学期,不但不能拿一分钱工资,还要缴罚金给学校。能不能把他开除了事?孙书记都畏他三分,他连孙书记都敢找上门算账,听说还把孙书记在黑房子里打了一顿,谁敢招惹他?
他是一个拗腿,数学里的无理数,你没法把它写成两整数之比,他的无限不循环,你不可能穷尽。他在流沙沱,在南洲乡,在清都县干出的那些有悖常理常数的事,箩筐担不尽,仓库装不尽,我想了好久也理不清头绪,就想到了一个省事的法子,开玩笑把他写成一个无限集表达:{(X、Y) |Y=-X}。
他是69年秋季开学来的。他父母都在地质队找矿,可能是沿着红军长征的路线找,并在途中生下了他,所以给他取名五岭。我看过他档案,在东海舰队当过兵,挨过处分,要不然,像他这样根正苗红,在当兵最走红的年代,怎么会分到鬼不生蛋的地方来教书?档案里没写什么原因受处分。他自己大大咧咧说,为一只馒头,和炊事班长打了一架,两个人都挨了处分。怪不得啰?为一只馒头,还真上不得书,包括处分书、检讨书。
他初来学校教杂课,还是个人才,踩风琴,吹笛子,玩双杠,翻空心筋头,打各种球,画漫画,涂标语,写仿宋字,样样都会。那时学校也没什么正课,三分之一时间劳动,三分之一时间运动,三分之一时间上课。搞劳动,他这么大一坯,身大力不亏,谁也比不过他。搞运动,不是体育运动,是政治运动,他经常发奇谈怪论,学校后来不准他参加,他也乐得逍遥自在。上正课,没他的份,可他偏偏要瞎操心,说什么国民党的飞机、美国的航母,先进我们三十年、五十年,不抓学习不行啊!上课时,他常巡视各教室,哪个学生打瞌睡,玩小动作,他冲进去,揪耳朵,收弹子,撕连环画,搞得满堂大笑,上课老师下不了台,有老师骂他是美帝国主义,想当太平洋警察。只有林老师、欧阳老师喜欢他来镇坛,她们两个年轻女老师上课,学生特别捣乱。有男老师挖苦说,两位女老师都对他有一点意思,他给她们放哨站岗正好。游神一怒之下,不管她们班里上课的纪律了。
教学教育走上正轨后,游神还是教音体美,课堂纪律也不劳他操心了。他把更多时间用于找吃,挖泥鳅,捉黄鳝,钓野鱼,照蛤蟆,捣鸟窝,偷果子,捕野物,还抓过一条茶杯大的蛇,蛇肉装了一桶,惹得学生都来围观,被我一顿好骂。他有些吃法,听了想吐,他喜欢捉虫子,禾跳子,蝉鸣子,果树虫,更多我叫不出名字,也不知他用什么手段,从哪里捉来,也不洗,用油炸,罐头瓶装好,下饭吃,当零食吃,就差吃蚯蚓了,他说,蚯蚓也能吃,是高蛋白,只是暂不列入食谱。
他一个人当红毛野人也就算了,反正他是天不收、天不管的,后来,他发展到带领一班跳皮捣蛋学生到处找吃,何止是找吃,分明是抢,是偷,他组织学生把学校周边的狗都偷杀尽了,就在乱坟岗上烤着吃,像《少林寺》里那班和尚一样。他给这群学生训话说:“你们反正也考不取高中,就跟着我学学野外生存经验,将来人口爆炸,战争爆发,这招比什么狗屁数理化都管用,分数能当饭呷吗?高分是呆子操心的事,只会让他们更呆,与你们一生一世都冇关。”他这样胡闹,学生自然喜欢,拥戴他为好呷大王、飞天大圣,还喊他黑爹爹,就差组织一个南洲帮。我认为,流沙沱中学教学质量好些年背倒榜,游神在责难逃。
我和伍校长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找他集体谈话,时令在小寒,他披件旧军棉袄,胸前油光抹亮,作剃刀师傅的毡刀布蛮合适,裤脚上一只,下一只,踏双球鞋,没穿袜子,老远就有一股油腥气呛鼻子,如同来了一位边疆牧民。伍校长代表校务会指出了他的种种不符合师德师范师尊的言行举止,他埋头抽烟,一声不吭。等伍校长一二三四五点说完,我把目标管理的考核规定讲完,他牛眼一轮,问道:“你们都讲完了?我本来也想讲一套反论,怕耽误两位时间,估计你们也听不进去,我就两句话收蔸:按你们目标管理培养的学生,只吹得卵泡,做不得卵用,你们莫把我和他们一样当卵耍。”说完卵论,他扬长出门,把我和伍校长差点噎闭了气。
我对伍校长说:“他就是一条拗腿,一筒拗卵,反白专时,他鼓吹白专;要分数时,他反对分数。是不是该煞煞他的拗气,按目标管理扣他一两个月工资?”
伍校长脸色煞白,一连说了两个反问加一个设问:“你嫌他还不够乱呀?想逼他造反吗?这瘟神,什么时候能送走哟?”
欧阳老师、林老师比游神晚一年来学校,她们都是插队知青,来当代课老师。学校在荒坡里开出来,建成不久,虽有些不干净,晚上闹鬼,也是自吓自,可十几位老师大都年纪轻,也算得上是激情燃烧的岁月吧。我和老伍结婚才两年,还没生小孩的打算。欧阳老师条子好,在宣传队演白毛女,扮相特别好看。林老师模样周正,一看就是富贵相,她说话、唱歌的声音慢悠悠,特别耐听。两个人的关系也亲如姐妹,欧阳老师大些月份。几位光棍老师别提多精神,想尽法子讨两位欢心,有时还出歪招,装鬼出没在两位住的窗户后,想关键时候挺身出来当护花使者,可两位挤在一个铺上睡,有说不完的谈笑事,有时齐声唱:“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有时分开唱,一个扮喜儿,一个扮杨白劳。她们的歌声唱得我有时满怀欢喜,有时百愁缠结。那时候,晚秋的月亮又圆又青森,秋风从下照江和灵氛山吹来,可以把她们的歌声传送得很远很远。我当时睡不着,披衣乱想:如果有鬼神,会有鬼神动容。
我真不知道她们的歌声能不能打动游神。游神虽有一副好坯子,一张好脸模子,却野人一般,只顾找吃,玩球,练肌肉,洗冷水澡,打鼾声隔一栋教室都听得到。于至今,我都迷惑不解,游神是身体有什么毛病,还是患了爱情迟动症,或者,他只是装疯卖傻,游戏人生。凭我女人的直觉,我觉得有些事情不像她们两位向我倾诉的那样简单,人心和世事都无比繁复,而她们年纪太轻,等到她们知晓了世事,她们的心却苍老无比。
她们越过从学校到公社机关、从公社机关到知青点的众多追求者,都看上了游神。游神却无动于衷。她们心知肚明,姐妹间都没退出的暗示。
她们给游神洗衣服,将他堆满床底的臭衣臭裤臭鞋收拢来,足足有两脚盆。他哪来这么多衣裤鞋子?学校运动服装归他管,他从第一件干净的穿起,直穿到最后一件邋遢为止。两人掀开他多年没洗的床单,都发出了一声尖叫,床铺草上睡了条老鼠,连尾巴有尺把长,被游神睡干了,成了老鼠标本。后来,欧阳老师对我哭诉说,这只死老鼠让她发干呕,受不了,她退出了两女争游神的三角。真是这么简单吗?
暑假刚过,欧阳老师已从孙书记手里拿到上大学推荐表,离开了流沙沱。她和林老师的姐妹情到此为止,从此不相往来。去年,听人说,她退休了,住在省城,得了抑郁症,有自杀倾向。
林老师向我诉说:被一只死老鼠吓退的爱情能叫爱情吗?欧阳纯明的大学推荐表是糟踏自己身子换来的。孙猴头曾向她暗示过,应该说,孙猴头首先看上的是她,而不是欧阳纯明那骚货。女人的醋劲来了,总毫无章法,这号事也要分出一个先后顺序、优劣等级、主动与被动。
欧阳老师上大学这件事看来对林老师刺激挺大。记得是七五年秋季开学之后,“秋老虎,热脱裤”,可学校的晚上挺凉爽,乘凉也挺舒服。林老师头发湿淋淋,脸色又青又白,把我叫到她宿舍,锁上门,她把上身也湿淋淋的月白衬衫脱了,露出一身雪白丰满的肉,肉上一层水,也不知是不是汗?把我吓了一跳,忙问:“你没受吓吧,是不是碰到了落水鬼?自己也变成了落水鬼样?”她哭了,是极力压低声音的干嚎,发癔病一样,语无伦次说道:“你也和涂五岭一样把我当落水鬼,想做鬼还不容易,往水库里跳,往下照江里跳,往孙猴头的黑屋子里跳,我不想活了,做人太没意思,把心掏出来,别人当狗食,把身子献上去,万事大吉啊!”呜呜——她伏在我大腿上哭,全身湿湿的,她脸上透出的凉,浸进了我身体里,让我背心起鸡皮疙瘩,于至今,想起这凉浸,我都心里发冷,我后来得风湿关节炎,恐怕与那晚受凉浸有关。她足足在我腿上哭了一节课久,我的腿先是进了冰库,然后发麻,钻心的麻——腿脚不听使唤,麻却直往心里钻,不知你们体验过没有?
她哭累了,安静了许多,我才问出一个大概:傍晚,她要游神陪她去桔园上面的南岭水库游泳。游神拎只帆布袋,跟在她后面,不一会,就让她落单在后。南岭水库悬在东方红三队的一垄大田上,水面几十亩,水很清,融进了天空里的流云和周边不动的山峰。欧阳老师赶到时,游神游到了水库中央。她在僻静处脱掉水红短衫,换上紧身的白汗衫,她走到水齐腰处,泼喇喇弄响了一片水,说:“你莫游远了,要是落水鬼扯脚,你得赶紧来救我。”游神回道:“真要有落水鬼就好,我要捉一只上来尝尝味,我还从冇呷过落水鬼。”林老师哭笑不得:“你就晓得呷呷呷,八辈子前也是个饿鬼,就不晓得想点别的……”后半句等于没说,游神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林老师不再作声,躺在水皮上仰泳,看一天的云和早出的星星,想自己的心思。她年轻、细白的身子一时好像承受不了满腹心思,扑腾出水花,沉了下去。游神就在不远处,他田鸡一样游过来,从水里捞出了她。我想,林老师的两条手臂一定是章鱼一样灵泛,搂住了游神的颈脖——这个细节,她没说,只是我的猜想。游神很快就把林老师拎回了滩上水草地,她的脸一定楚楚娇媚,声若游丝说:“我喝了水,给我揉揉。”游神就给她揉了揉酥软的肚子,也没挤出水来。她一定懒洋洋躺着,又娇喘吁吁说:“我腿抽筋,给我摸摸。”游神又给她推拿了小腿,忙出了一声汗,说:“冇事了。”她坐起来,伸开双臂,一定是勇敢地说:“我有点冷,给我抱抱。”游神接下来的言行,我猜,才是她发癔病的原因:“有什么好抱的,落水鬼一样,回去吧。”他自顾走了,埋头去草丛里寻田鸡做夜宵。
此夜过后,林老师和游神同在一校,却形同路人。林老师换了一个人样,少言寡笑,目不斜视,教课之余,极少串门,连我也疏远了。游神还是老样子,国庆节前,他抽到县里备赛省运动会去了,回来已是初冬。
又过了一年多,林老师参加文革后首届高考,考上了南方一所大学。在大学,她还给我写过信,只字未提游神,然后,信也没写了,音信倒是不断:她离过两次婚,第三次嫁给了一位香港人,再后来就成了众所周知的富婆。
她回过一次流沙沱,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排场搞得很气派,小车来了五六部,县里有政协主席作陪。她从头到脚都是我们叫不出名字的珠光宝气、名包洋装。她看上去举止优雅,气度雍容,又客气又大方,给学校捐了款,还送给我一条金项链。她呆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走了。从此,她和我这个从乡村中学退休的老太婆隔了万水千山,确切说,是两个世界。
林老师来时,游神带一群学生去邻近的南寿乡捕狗去了。傍晚,他带回一腿狗肉给我。
游神在南洲闯祸无数,有两件我印象最深,我不喜欢谈多玄,也不会扯白,煽卵谈,你们想听,我就讲讲:
76年国家多事,南洲也冇少事,这年干旱来得早,去得迟,高岸田可以走牛,南岭水库放成了牛奶婆,下照江浅得驼背也能过河,老天每天照样挂太阳。岭上岭下,有话份的老辈商量了大半夜,定下来要请黑爹爹。
黑爹爹是本地菩萨,也不晓得他的大号、封号,他老人家历经多次破四旧还完好无损。抬出来时,阳光照出他一脸黑,全身黑,到底他长什么菩萨样,我冇看清。老班子求雨,黑爹爹至少要出巡十八里,非常年月,老人家就少走一些冤枉路,直接抬到南岭水库堤上。堤下,早拜倒一片。贡果祭品摆了,香烛烧了,求雨拜牒读了,鼓敲了一通,冇打铜锣,吹唢呐,怕惊动公社干部。众人慢慢散去,留下几位守祭。
也不晓得游神什么时候来的,他走近黑爹爹,看了几眼,就看祭台上的贡品,问道:“木菩萨呷不呷这些?”
“黑爹爹是仙体,不食人间烟火。”
“那摆这些有什么用?你们呷不?不呷,我呷了。”
“涂老师,贡品呷不得,呷了烂肚肠。”
“我本来呷了蛮饱,想逗你们耍耍,烂肚肠的东西我还冇呷过,偏要尝尝。”
游神一手捉梨,一手抓鸡腿,大口大嚼起来。
领头守台的周品气急败坏,知道这几个人不是游神对手,就发号施令去搬援兵,要废了游神,当四害灭。
游神从来就是你要他上枞树他偏要上栗树的角色,他打一个喔嗬,道:“呷你们菩萨都不呷的几样东西,要废我,好呀,一向冇打架了,骨头早发痒了,我先废了这木菩萨,看你们怎样来废我?”他抓起黑爹爹,像投铅球一样,扔到堤脚。黑爹爹破四旧冇遭殃,今日出来发大慈悲,却在水库堤下摔作四页八块。
游神拍拍手,抓起半只鸡,对中了定身法一般的几位说道:“我懒得在太阳底下等,要打架,来流沙沱。”
游神在本地结怨就多,这回闯的祸有多大,你们只看看各屋场冒出的社员群众就晓得,他们黑压压不断涌来,手里高举锄头、扁头、谷耙、梭镖、铡刀,还有菜刀、镰刀,更有几个老倌子老婆婆死了爹娘一般,哭天抢地,给黑爹爹哭丧。
游神赤膊赤脚,拎根大铁棍,横在校门口。那棍是他耍烂了底座的一幅单杠,常拿作孙猴子的金箍棒练。
伍校长、李主任等早已嚇得七魂丢了五魂。
人流汇在校门口,像只张牙舞爪的大螃蟹,暂时横着不动。
口号声却打炸雷、下暴雨一般:
“打死这土匪游神!”
“为黑爹爹报仇!”
“为全县全省全国人民除害!”
……
口号声把全校的课都喊停了,学生们都跑出来看热闹,很快他们就看出了门道,也不晓得是谁带的头,学生们从游神身边涌出,在游神和枪头耙棒之间,趣聚越多,他们哭爹喊娘,寻哥问舅,又闹出了一片:
“爹,涂老师打不得!”
“哥,涂老师给我敷过蛇疮。”
“五叔,涂老师教我吹笛子,你回去呀,我晚上回来给你吹《绣金匾》。”
“三舅,涂老师烧芋头给我们呷,见者有份。”
……
校门口那只巨蟹被学生们冲得丢盔弃甲,七零八落。一群年长的,只好跑到南岭水库堤下,救黑爹爹去了。
接下来,就是毛家大爹死了,这是天塌地崩的大事,谁还有心事去找游神的晦气。
听人讲,只有公社孙书记埋怨毛家大爹死得不是时候,要是他老人家迟死几天,他就可以把游神做成肉酱,以报游神打他两巴掌之仇。
依我看,游神打孙书记这件事,有点玄乎,有与冇,都是听人家讲的故事。信与不信,在你们。反正,我是信其有,不信其无。
游神曾亲口对我说:“孙猴头,老子恨死了他,老子呷东西,他管东管西;他呷人不吐骨头,冇哪个管他!”
我问游神:“孙书记呷了谁?”
他瞪我一眼:“难道欧阳老师不是被他活生生呷了?”
我笑道:“看来,你真喜欢的还是欧阳老师。”
他捶了我肩胛一拳,痛了我三天。
离开“鬼唱歌”中学多年以后,无数次闲扯时,吗啡和我谈起游神与林总,谈起我们听到的众多关于他们的故事,照例,他要滔滔一番。每次滔滔,他都有新阐发,创造了吗啡版的故事,确切说,那不是叙事,而是点评,不可遏制的发挥,渐渐,语言的循环像混沌一样咬住了自己的尾巴,吗啡形成他的定势分析,大意如此:
是游神造就了林总,就像项羽成就了刘邦,陈友谅成就了朱元璋,威尔克斯·布斯成就了亚伯拉罕·林肯一样。这些都需要用因果关系的矩阵来推导,说起来会十分复杂,简单点说,如果林总嫁给了游神,二十一世纪就只有林老师而没有林总,也就不会有金发,也就不会有你的别墅和奥迪,也就不会有时光水车,也就不会有我们坐在夜巴黎的这次喝酒聊天,甚至也可能不会有你的大虫、小虫,因为林总与游神结婚,肯定会影响到你们夫妻的夜间生活,如果凌老师提前或推迟受孕,就不可能是这对双胞胎,就有可能是一男或一女,当然,从遗传学和概率论来说,也有可能是三胞胎、四胞胎等等。总之,正是游神和林总没有结婚,甚至恋爱也没谈过这一事实,这一事实后的每一个环节,都是按照它们自身的逻辑运行的,点丁差错都没有出,才会有今天的一切。因此,我们不需要感谢任何人,包括游神和林总,我们只需要接受,接受时光的逻辑,戴上命运的指环,听从内心的指引。我有一种强烈而甜蜜的预感:我们已经紧紧绑在一起了,驾着飞马战车,向着伟大的的阿波罗致敬……
你们马叔酒后的预言看来是出了点问题,他把阿波罗当作太阳神看,其实,真正的太阳神是赫利俄斯。阿波罗是光明之神,在他身上找不到黑暗。而我和你们马叔,更多时候是生活在暗影之中,包括内心驱之不散的暗影,也包括他现在的双规地点,我现在的悬空公墓。因此,我觉得,伟大的阿波罗并不会保佑我们,除非我们身上找不到黑暗之影。这注定要像去喜玛拉雅山拜佛一样艰辛而遥远。这一点,我决不可欺骗你们,再给你们造出大套娃一样的父亲和马叔。
我给你们讲(写) 的这些故事,并不完全屈服于马叔的逻辑指环和推导矩阵。我有一个设想,如果我和你们马叔再见面,谈起林总和游神,他又会给我滔滔出什么呢?说不定,在双规地点的无奈无聊之中,他已经开始设计了另外的矩阵,作出另一套解释和交待了。他永远不会理屈词穷。我甚至能想象他向我发难的神态了。
我讲(写) 出他们的故事,却不知是离他们近了,还是离他们远了,就像那位苦苦追寻无穷大而发疯了的可怜的康拉尔一样,我得再次引用小虫念给我的那两句话:“……他离他所寻求的答案越近,答案就好像跑得越远。……”
这就是老爸目前的处境,也是现在唯一能给你们的答案。
请你们不要忘记:蒙住我的那只鬼,也曾蒙住过吗啡,尽管那可能不是同一只鬼。为了这只鬼,我和他在夜巴黎谈完生意后,喝冰啤酒时,争论不休。
吗啡相信,这不过是他在“鬼唱歌”中学做的一连串恶梦。鬼的出现,只会服从于梦的逻辑。他在“鬼唱歌”中学,有段日子,常做恶梦,被多个摇身变形的鬼迷住了,有时一下能醒,有时要拳打脚踢不知多少回合才可把自己弄醒,搞得他第二天上课鬼打蔫了一样。为此,他问诊一位作中医的熟人,中医给出的解释是,血不养心,幻觉自生,要用归脾汤。开出党参、黄芪、白术、茯神、酸枣仁、龙眼肉、当归、炙志远、木香、炙甘草、生姜、大枣各若干克,熬汤常服。吗啡借用游神留下的煤油炉,常将我的宿舍熬得药气缭绕,上穿竹篾烂顶,下钻床铺黑底。我没有喝过归脾汤。那只鬼后来也在似醒似梦里出现过两三次,我懒得理它,它也就一次比一次模糊,然后不见踪影。吗啡喝了两个月归脾汤,人瘦了一圈,两只大眼睛夜里有时看我如同看鬼。半年之后,他和信用社一位会计对上了眼、搭上了火,干脆搬到了信用社去住。他总结道:“不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而是鬼也怕钱多的。”后来,他的会计夫人帮他和我揽到的高利贷在五百万以上。
吗啡的手指敲击着夜巴黎的茶色玻璃圆桌,用征服了鬼的傲然之气说:“鬼无非就是某种情绪的淤积,情绪疏通了,鬼自然就不见了。要说鬼的原型,就是我们讨论过的混沌,我后来查了《山海经》《神异经》等书,关于混沌的说法有多种,我相信这种:混沌是人看不见,听不见的,当人们看见它时,它就幻化成了鬼形,有腹而无五脏,抵触善人,依附恶人。依我看,游神他身上就有鬼气,善恶无所居,谁也搞他不清,他是另一个幻化成形的混沌。我不相信林总会爱上他,他们注定了是两个世界的生物。我庆幸自己遇到的是林总而不是游神,我坐在阿波罗驾驶的金色飞车上,怎么会再遇见鬼呢?”
这回,我没有认同他的雄辩。我说:“如果我遇见的那只鬼是沉睡深渊里的迷糊之念,那我相信你的梦逻辑。可我当时异常清醒,另一个我也在帮我指证,它在我胸口压了那样重,那样久,我怎么会仅仅把它当作一个梦来看待?如果这是梦的话,那么,下面的结论也就能成立:我此时此刻也很清醒,也被什么东西魇住了,那我现在是做梦呢还是非梦呢?这种清醒又被魇的模态布满了整个时光链条,可以无限推演给任何人,直到把我们的一生,把我们所居住的宇宙都看成是梦的子宫,无所而不包。”
我喝完一杯蓝山咖啡,醒醒脑子,站起身对吗啡说:“我相信,在‘鬼唱歌’中学的地下,有更多的事情我们无法知晓,‘流沙沱,鬼唱歌’之后,还有两句:‘坟压坟,一层层。’我感觉到,墓穴都是连通的,以我们看不见的方式连通着,或者说,墓穴也只是一个摆设,一个空壳,鬼魂们经常相聚,自由出入,就像我们每天每夜一样。所以,三合土和石锁并不能镇住它们,很可能,我床底下的那只鬼就是通过地下秘道跑到了你床前,把你也给迷住了。”
吗啡瞟了我一眼,说:“老郑,你要么是喝多了,要么是快疯了。”
附:《游神》索读提示:
大虫、小虫,我估计你们一时难以适应我这种讲故事的方式。这六小节,有的是根据我经验之卵的孵化,有的是别人的讲述、转述,与此相对应,你们可以随读,打乱,抽取,省略,都可以。其实,他们的故事远不止这些,既难以结束,也可能会再现,我不得不对它们予以“缩减裁截”。提示如下:
1、我讲的故事,也是与游神的唯一一次见面,当然,梦里与他相会除外。
2、炊事员讲的故事,当初,我觉得他与那只鬼相似,后来,熟悉了,又觉得不太像。
3、教导处李主任讲的故事,他的心算很快,记性也很好。进入新世纪,他调到了清都,教过你们初中数学。他借给了我们四十万元,把他父亲留在清都城里的一套旧宅卖了。
4、姜老师讲的故事,她是伍校长的爱人,我从她家里借过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飘》和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书中画了好些我不懂的符号。你们满月时,她抱过你们。
5、大王老师讲的故事,他是总务主任。学校里有三位王老师,还有老王老师、小王老师没露面,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
6、马如飞和我关于有鬼没鬼、梦里梦外之争,建议你们十年后再读。还要告诉你们混沌的另一种说法,在《山海经·西山经》里:“有神焉,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是识歌舞,实为帝江也。”帝江,一说是黄帝,也有说是共工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