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黄金时代》叙事分析浅谈

2013-08-15 00:43太星南
红河学院学报 2013年6期
关键词:王二黄金时代王小波

太星南

(蒙自市红河州委党校,云南蒙自 661100)

王小波于1997年因突发心脏病不幸早逝,文坛与外界对其作品的关注从此更加深切。王小波因文风独特而被誉为“文坛外的高手”,其妻李银河认为他是比自称为中国白话文第一把手的李敖更胜一筹的自由思想家和行吟诗人,并将王小波生前稿子整理出版。《时代三部曲》是王小波继习作期和探索期中不断尝试追求个人风格之后达到鼎盛时期的作品,其中作者自己最满意的当属《黄金时代》,讲述的是文革期间发生在一对男女之间的故事。本文试图从叙事学的角度,从小说的不同层面分析作者独特的行文风格,挖掘其内在深意。

一 《黄金时代》的叙事时间

在小说的叙事学研究中,时间是一个重要概念。托多罗夫认为,话语时间是线性的,而故事时间则是多维的。[1]读者可能花一个上午的时间就将《黄金时代》通读一遍,但是文本的故事时间辗转交叠,读者一时难以得出故事的清晰线索。《黄金时代》分十一小节来写,其每一节的第一句话如下:

我二十一岁时,正在云南插队。陈清扬当时二十六岁,就在我插队的地方当医生。

我过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正在河边放牛。

那天晚上我没走掉。

我曾经以为陈清扬在我进山之后会立即来看我,但是我错了。

最后我们被关了起来,写了很长时间的交待材料。

人保组的房子在厂部的路口上,是一座孤零零的土坯房。

我后来又见到陈清扬,和她在饭店里登记了房间,然后一起到房间里去,我伸手帮她脱下大衣。

我在交待材料里说,我和陈清扬在刘大爹后山上作案无数。

我和陈清扬在章风山上做爱时她还很白。

后来我们在饭店里重温伟大友谊,谈到各种事情。

我写了很长时间交代材料,领导上总说,交待得不彻底,还要继续交待。

从中可以看出文本时间的迂回跳跃。直到读者再次翻阅文本,才能大致将故事的线索整理出来:第一人称叙述者“我”,回忆了在云南插队当知青的一段颇富传奇色彩的经历,引诱被众人诬为“破鞋”的女医生陈清扬;反抗人世的荒诞现实,两人跑进深山;在人保组交待两人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写交待材料;又在二十年后两人重新相遇,谈论往昔,最后分手。

在整个故事的叙述中,王小波刻意避免一次性的完整讲述,将时间变形。其中最明显的便是追述和预述的交叠使用。小说一开头便是典型的追述,回忆了二十年前的故事。但在回忆中,作者又提及女主角陈清扬后来说的话,是在整体性追述中的预述。在时间分析中,通常将故事发生的先后时序与叙事文本时序之间出现的各种形式之间的不相吻合称为错时。[2]122在这样的往复交叠的错时里,读者可以明显的感受到叙述者的两个声音在说话,那就是叙述自我和经验自我的穿插。在第一人称讲述中,第一人称“我”既涉及进行故事讲述的叙述自我,同时也涉及作为故事中人物的经验自我[2]94。叙述自我代表事后客观的角度,经验自我代表事发当时的角度。作者时不时的出现“我记得那些日子里”的话语,将读者拉回叙述者所在的第一叙述层,让读者感觉自己如坐在叙述者旁边听其讲故事,但却又被间断的回忆拉到二十年前的空间里观看故事发生的具体情节。这样的叙述层面构建具有的意义在于,过去和现在混融,这样的穿插中,读者可以感受到作为男主角的王二在二十年之前的玩世不恭态度和二十年之后回顾起往事时的淡定口吻,从而形成文本间的张力,使读者对过去的故事保持一段距离,站在今天的立场上,以审美的眼光去看待过去荒诞的故事。

二 《黄金时代》的叙述者

首先,《黄金时代》很明显的是采用第一人称写作,用的是第一人称内视角的聚焦,也可以说成是第一人称内聚焦写作。聚焦人物的某种限制实际上可以造成叙事作品某种独特的艺术效果。[2]95在此文中,叙事者自限于“我”的所见所闻所感的特许范围中,从“王二”的角度亲身经历并见证了文革时代的一段属于自己的历史,从一个类似于小痞子般的知青眼中看待文革时期大背景下一个云南角落里的故事,其中叙述者口吻带着着大量“王二”的性格特点和思维方式。从王二的独特视角,看出了文革时期稀里糊涂的意识斗争,看出了周围人的虚伪和不知所谓,整个集体就像是王小波后来所提到的“规模宏大的把肉麻当有趣”、“鼓吹动物性的狂欢”。而不仅仅是“我”这一叙述视角,叙述者却时时用“陈清扬后来说”这一方式提供了许多从王二视角所不能看到的事件,提供了更多的故事细节,这一方式被称为“超我视角”的应用,既拓宽了内视觉的权利自限范围,丰富了作品的叙事内容,又保持了第一人称内视角的合理性,始终给读者一种逼真感。

其次,我认为最能引起读者注意的,是关于叙述者的不可靠性。在《黄金时代》里作者采用的是“不可靠叙述者”的方式。不可靠叙述者指那些行为、意识与思想规范与隐含作者不相一致的叙述者,这些叙述者在价值、判断、道德意识等方面可能与隐含作者不同甚至相悖。[2]222为什么会认为“王二”是一个不可靠的叙述者呢?就从文本中作者对王二的人物描绘方式体现出端倪。

王二从一出场就没有被作者仔细描述,没有采用传统的白描手法,只是侧面的间断性的提及王二的身份和外形以及性格特点,这需要读者在文本中不断的搜集散落的关于主人公王二的信息:王二身形高且瘦,眼窝深陷,腰部有疾患,最重要的是王二是个有些好吃懒做,玩世不恭的人,甚至有些贪淫好色。一般读者第一遍读的时候,很容易就对王二这个角色产生一种距离感,首先就是王二出口成脏的痞子气,脏话这一话语形式让读者迅速建立起一个常规意识,那就是王二并不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更不像一个能讲出好故事的叙述者。而文本叙述中大量的关于性方面的叙述则更让读者有些困惑。在王小波的小说里,“性”的存在是一个亮点,常人眼中“由爱而性”的性,在这里蜕变成毫无道德感、羞耻感的“苟合”,成为众人唾骂的对象。叙述者在自己与女主人公陈清扬之间有过多次性关系,但是却从未提及双方对彼此有过爱情的崇高感,而是不断的用近乎白描的手法将性写成他们的“伟大友谊”,最后甚至时隔多年再次相逢,也没有生活在一起而是各奔东西。在常人看来,没有婚姻或者没有爱情的性是中国传统中尤其被鄙弃的行为,众人以此为耻辱。那么是不是作者就真的是一个如我们看王二那样不负责任、没有感情的冷漠的好色之徒呢?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这里穿插说明一点的是,王小波的《时代三部曲》里均采用了王二这一名字作为主人公的名字,并且这几个“王二”都有大致相同的经历,比如在云南当过知青,在一所学校任教,交了一些女朋友,离过婚。这会让读者产生错觉,认为这些王二都是一个人,并且跟作者息息相关。这样的理解是错误的,这些“王二”都只是作者虚构出来的角色,作者作为生活在一定社会中的一分子,他所表现的生活中同样可以包含他自己的生活,就如鲁迅所说:“现在的文艺就在写我们自己的社会,连我们自己也写进去;在小说里可以发见社会,也可以发见我们自己。”[3]这里的王二肯定不等同于作者,虽然可能确实有过一些王小波本身的社会经验被当成了写作素材。现实生活中的王小波是一个众所周知的浪漫细腻而且真诚的人,对自己的妻子李银河饱含深情,二人之间建立了世人称羡的美好爱情。而《黄金时代》的“王二”充满了神秘性,让读者不断的琢磨他冷漠的一切都无所谓的表象下真实的内在。在小说中有这样一些描述:“亚热带旱季的阳光把我晒得浑身赤红,痛痒难当,我的小和尚直翘翘地指向天空,尺寸空前。”“当时她脱了衣服坐在我的身边,看着我的小和尚,只见它的颜色就像烧伤的疤痕。这时我的草房在风里摇晃,好多阳光从房顶上漏下来,星星点点落在她身上。”[4]这些关于两性之间的赤裸镜头,却显得很直白,使得读者能够正视性的描写,并从中感到优美和自然。李银河认为,王小波笔下的性写的是最干净最直白的,毫不粗鄙。王小波曾坦言,在文革那个非性的时代,性才成为生活主题;正如饥饿的年代吃会成为生活的主题一样。“指向天空”的生殖器成了组织叙事的中心,它试图越过革命和历史,直接与宇宙自然力对话。在被文革浪潮包围了的人们中,作者用性象征了逃离地面直奔天空的神秘阶梯,在《黄金时代》里,性爱所代表的自然力量与革命所代表的社会力量的对抗,构成了叙事的正负极。王小波大部分作品中戏谑笔调下的性,却是他性爱主题的一种试验。作者将性还原为了人体的组成部分,将性推进社会学范畴内进行文化和哲学的审视,两者都具有深刻的意义和陌生化的叙事效果。而所谓的不可靠叙述,在此有可能是我们的误读,是真切的感受到了作者设置的陌生化。叙述者不可靠的原因不仅在于他是不同程度的唯我论者,还在于他们独特的认知方式。不可靠叙述者的美学功能,在于他能够创造出一个读者与作者秘密交流、共谋、协作的平台,让读者体会到辨认协作的喜悦,使幽默更幽默,荒诞更荒诞。

三 《黄金时代》的叙事话语

如果仅仅从表面上的字眼浅显看文本,是看不到作者内心深处渴望表达的话语的。《黄金时代》有种陌生感和神秘感的原因就在于作者采用了特有的王小波式的反讽和戏谑。王小波的作品的丰富趣味让读者总是忍俊不禁。在《三十而立》中,叙述者将自己老婆的生气嚎啕大哭说成是“在床上游仰泳”;《爱你就像爱生命》里,小波称自己“孤独的像是大马路边的歪脖子树”;《黄金时代》里,叙述者说罗小四隔着窗栏递烟给自己抽“差点没脱臼”。这些运用日常生活中最简单的事物却造成很大喜剧效果的比喻手法,就是王小波式的幽默。

米兰昆德拉认为:“不懂开心的人不会懂得任何小说艺术”,而小波就认为在小说的真正爱好上他与昆德拉是一脉相通的。卡尔维诺认为小说艺术有无限种可能和一个作者应该拥有的完备的清逸、迅速、易见等文学素质,我想王小波也做到了。作者认为有趣是一个开放的空间,一直伸往未知的领域,而无趣是一个封闭的空间,其中的一切我们全部耳熟能详。因此王小波的小说总是简单而风趣,深刻而让人思考的。他最大特色就是反讽手法的运用。

反讽是表层语言形态与作者本意的悖论,需要读者从虚假表象中寻得潜在真实。在《黄金时代》里存在着两种反讽,其一是修辞学反讽,也就是言语上的夸张陈述,语义颠覆,谐谑调侃。例如写到要证明陈清扬不是破鞋这一问题上,王二列出自己的思维模式,最后得出没办法证明陈是否是破鞋的答案。二人逃跑到少数民族大哥家里,王二认为家里将会由于两男两女的存在,不同的组合,最后生下不知谁是爹谁是妈的一大群孩子。另一种反讽是叙事学反讽,在《黄金时代》里表现为情境反讽,例如在陈清扬被斗的时候有这样一些描述:“这时她想,这真是个陌生的世界!这里发生了什么,她一点也不了解。……这是她浑身的曲线毕露。她看到在场的男人裤裆里都凸起来。”“陈清扬书包里那双破鞋老不扔,随时备用。……到了农忙时大家都很累。队长说,今晚上娱乐一下,斗斗破鞋。”

在表面上看起来严肃的场合,却凸显了所谓正直之士们的极度虚伪和窥淫欲望。王小波以尖锐的批判和丰富的想象发人深思,对人世间的苦难进行最彻底的反讽,在虚拟时空中自由的发挥。

在文本中,陈清扬作为王二的伙伴出现,并且也成为了故事的第二叙述者。读者会注意到,故事的很多情节由“陈清扬后来说”被引出来。其实陈清扬在与王二共同构成故事主角的同时,她也是一个站在王二对立面的可靠叙述者。在文本中搜集陈清扬的话语,不难发现她体现的不再是戏谑调侃,而是荒谬年代的真实痛苦:

陈清扬说,在章风山上……忽然间觉得非常寂寞,非常孤独。……那时节她很想死去……她和任何人都格格不入。

陈清扬流了很多眼泪,她说是触景伤情。

挨斗时她非常熟练,一听见说到我们,就从书包里掏出一双洗得干干净净用麻绳拴好的解放鞋,往脖子上一挂,等待上台了。

陈清扬说,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忍受摧残一直到死。

陈清扬的叙述更符合真实人类在那种荒谬年代的真实感受,看起来是激烈的、自嘲的、自欺的、懵懂的,质地却是矛盾的、痛苦的、绝望的、弃绝一切的。陈清扬却一步步从小说中“走”出来,让读者看到了她的绝望和伟大,她被现实摧残的快要麻木的心灵冒出的自由意志,她的敢作敢当敢爱敢恨,最后由肉体之爱走向精神之爱的灵魂是热气腾腾的,不是冰冷的。

而最后,她的爱情却由于特定的社会环境没有得到良好的收场。其实王二与陈清扬是相爱的,并不是矫饰的。在陈清扬试图对一切反抗弃绝之时,却因为王二打了她的屁股两下,她终于发现自己没有办法隐藏内心的爱情,她放弃了反抗,任由爱情无声的蔓延,这也是她对生命的最终接纳。现实没有给陈清扬以爱情,但是她却实实在在的爱过,在那种人不被当做人的环境下,她只能选择沉默。就如她最后所说的:“承认了这一切,就等于承认了一切的罪孽”。

爱在绝望中降临,成为最真实罪孽,承认了它就承认了只要身体存在,肉体必然与精神相连,任何游戏规则在这一点上都失去意义,这是人类无法逃开的终极底线。

综上所述,王小波以“王二视角”去调侃着历史、政治、爱情、性,借此将一切意识形态所笼罩的问题都还原出来,在极权时期的“革命”与生命的“反革命”本能之间存在着大的冲突,《黄金时代》对被革命所删除的肉体内容和人性经验进行了重构。这就是《黄金时代》真正所要表达的主题思想。

[1]张寅德.叙述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62.

[2]谭君强.叙事学导论[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

[3]鲁迅.鲁迅全集(第七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7:118.

[4]王小波.王小波全集(第一卷)[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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