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文东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2)
《玫瑰门》和《作女》分别是女性抗争苦旅中的两个驿站,但都不是终点。每次的告别都以不自觉的“折腾”或自觉的“作”为起点,以重回茫茫的荒原为间歇,不断告别,一直在路上。
《玫瑰门》和《作女》两部作品里都有关于女性一生的抗争,一个称之为“折腾”,另一个称之为“作”。《玫瑰门》里“折腾”这个原词出现的次数并不多里,但从这一句“现在的苏玮也许又是一个七折腾八折腾”[1](P7),“现在的苏玮”是折腾的定义,“又”是折腾的遍数,苏玮的折腾是看得见的明折腾,是一次再一次的“又”,而其他“玫瑰女”明里暗里的折腾是七七八八也数不清的“又”。《作女》里则以“作”为中心词,章章不离“作”字,还直接为“作”下了定义:
“京城的方言中,有一个专门的字,用来形容这类的女人。
这个字写出来,是个 `作'字。但是念起来,不发去声,不念作品的那个作,而是平声,念 `作坊'的那个`作' ——一长声平着拖过去,不轻易结束的。
其实,在东北以及上海苏杭一带,方言中都是有这个`作'字的。意指那些不安分守己、自不量力、任性而天生热爱折腾的女人。可以肯定不是褒义词,但贬义又有些含混,不肯直截了当说明白了,留着给人自个儿琢磨反省的余地。”[2](P52)
《玫瑰门》中每个女性人物都或多或少的折腾过自己。这里的折腾是指自欺欺人,自作聪明,自我精神或肉体虐待,伤害别人刺痛自己,小题大做,徒劳无功等等一系列的劳神伤身得不偿失的事情。她们或者有意或者无意,总之折腾就好,折腾才能感受生命。
《玫瑰门》里女人折腾的总特征是阴暗。那是一种穷途末路中被逼无奈的绝望的挣扎,在极端的绝境中间或迸发出来势汹涌的反击,但这一切只是狐假虎威。庄老太爷只是个导火索,她更要反抗的是那个让她不再心存幻想的庄绍俭,她要告别的是自己“循规蹈矩、矫揉造作”的前四十年,她要践踏的是灵魂和肉体不得安宁干净的社会。而且,《玫瑰门》中女性的折腾往往似一种自我惩罚,或者是自己在精神和肉体上通过自我虐待得以抗争获取安慰,或者是在刺痛别人的时候受尽内伤。无力反抗强大的对象只有反抗自己,一切都只是为了还有生存下去的理由和动力。然而对肉体和精神的折磨不过是一种确认自我存在的策略,究其本质则是一种自欺欺人的精神自慰。
相对而言,《作女》中作女们的“作”总特征是明朗的。在《作女》里,“作”是赤裸裸的、明亮亮的,“作”的对象也不仅是针对自己“安分”的生活,还针对身边的男人,亲人,朋友。这是一种类似男人天经地义的“作”。《作女》 里作女们要的就是同样的“作”,褒义贬义无所谓。
首先,作女们有明显的甚至是招摇的性格标签“作”。她们永远不缺少恋人,但却从不会迷恋家庭,男人对她们来说是精神上的蓝颜知己,是生活中的哥们,是事业上的合作者,是床上的伙伴,这些男人唯独没有丈夫和孩子父亲的角色;她们有自己收入不菲的事业,也敢于在商场驰骋,追求金钱也追求名车,极限刺激的爬山、滑翔伞、原始森林和南极都是她们的挚爱;她们敢想敢做,敢爱敢恨,从不矫揉造作,委曲求全,为了新世纪第一缕曙光或南极的旅费可以炒掉老板,为了不能当夜一起到郊外赏雪而和男友分手,为了反击羞辱讲段子的男人们可以随口讲段子暗骂使其难堪;她们的情绪随心而变,毫不遮掩。其次,作女们“作”的资本是事业、男人、朋友、家人。不管是美术编辑、艺术总监、报社总编、自由撰稿人、公司老板还是其他,她们大都是城市中的“白领”阶层,不靠男人,她们有能力自己买房买别墅买车买时装也包括在酒吧买醉,她们也有资本玩极限玩感情玩工作玩老板也包括愉悦身体。
20世纪的中国没有真正的妇女解放运动,妇女的解放是同国家和民族的解放同步的,是同时作为“人”的解放。新中国成立后,有史以来女性第一次有了与男性一样的政治经济权利,获得了男女“平等”,但这主要是历史推动带来的附加的额外的收获,并不是女性自觉主动有意识作为女人为女人抗争的成果。女人获得了“人” 到“男人”地位的转变,但这种忽略女性特殊性别特征的平等还不是真正的平等,女人不是中性人,不是雄化的人。这次意外的收获给女性带来欣喜的同时也带来了思想上的惰性,很容易满足于现状,对于女人何以为女人没有紧随其后深入思考。女性主义批评家刘慧英对此有过思考:“1949年以后我国始终在政治和经济上保障妇女的权益,给全体人民灌输`妇女能顶半边天',这同样也不标志着妇女的自我觉醒和整个社会意识的提高已达到一个理想水平了。实际上我们看到,在这种表面的权益和地位的可靠保障中非但男性意识和观念没能杜绝,妇女的自我意识也趋于涣散和退化。”[3]女性与政治与历史也始终是若即若离,打着擦边球,女人就像是随着男人打天下的仆役、伙伴、兄弟,士兵,但有朝一日仗打赢了,女人也不过是得到点人道主义的体恤,坐上宝座的是男人,制定律法的是男人,世界死死的在男人的手中。
年轻时的司猗纹受到了传统文化与现代教育的双重熏陶,熟稔四书五经,通读二十四史,记得了日记,写得了湖畔派的新体白话诗。在这之前她一直是富贵小圈子里的佼佼者,走出家门来到圣心女中,接触到了学生运动,她突然认识了很多事,也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在某个正潮流的行列之外,虽然她并不是十分明了这股潮流意味着什么。但自从她接触到这个行列,认识了走在这个行列前面的华致远后,她愿意追随他,直到天涯海角。这是司猗纹第一次试图挤进历史的行列,不过她惨败了,她视死如归的豪迈气概最终还是没能抵过传统孝女的压力,她在世界上游荡了一周又把心收了起来回到了家里。短暂的自由深深隐藏在内心的某一个角落,之后,她穷尽一生都在试图重新在走回那个行列。随着解放后新婚姻法的颁布,司猗纹鼓足勇气,天真而断然地准备与庄绍俭离婚与朱吉开结婚。再一次她试图改写自己的人生,把握自己的命运,重回自由的天地。只不过外面的世界再次开了个玩笑,婚是离了,朱吉开死了,庄绍俭也死了。司猗纹再次从行列中惨退回家。文革中,司猗纹精心上演“献家具”“挖宝”“摆袖章”“看语录”“蒸窝头”“送鳜鱼”“做裤子”“捉奸”等一出出精彩的节目,其目的只是为了不在做家庭主妇,不再被时代“撂着”、“搁着”,她非常愿意且非常享受奉献自己展示自己的机会,哪怕这个机会只是去打扫厕所或者糊糊纸盒。她要的只是这个行列的准入证,有了它,她才能感受自己的价值。晚年的司猗纹用超薄型的“澳毛”裁剪时装,又超前规划着四合院画廊,又以一身无可挑剔的装扮手擎太阳伞加入苏眉和朋友们的行列去登西山,又自以为是地跟踪苏眉和叶龙北的“婚外情”,她一直害怕被亲人遗忘,被潮流遗忘,被社会遗忘。正如苏眉的感叹:“一个追上来的婆婆,一个穷追不舍的婆婆。”[1](P417)
如果说司猗纹身上的折腾是为了摆脱家庭主妇的身份,是为了像男人一样加入那个神圣、遥远的行列,在社会的风云变幻中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能够在历史车轮的滚滚红尘中展现自己的风采,奉献自己的价值,体验行列之内的归属感,行列之前的荣耀感;如果说司猗纹的一切努力不仅仅是为了做一个体面的人,而更是为了从男人的手中分得一丁点的荣耀和权利;如果说司猗纹的种种挫败与复出是为了自己超越的虚荣与野心的满足,而无意中冒犯了以男性为中心的世界。那么《作女》中卓尔的“作”则是在充分享受了司猗纹所渴望走进去的行列与世界之后再一次试图摆脱现状,是对自己身份和位置的再次质疑,是在攫取了部分男权后对欲望的重新改写,是对女性自身身份的不断追求。
《玫瑰门》的司猗纹一生都在试图挤进历史,《作女》中的卓尔则是试图从司猗纹眼中的“历史”中挣脱,从现代社会的权利世界里寻找女性真正的所需与地位。女性的成长就像是走在一条荒芜的驿道之上,当一个人被茫茫荒原遮蔽时渴望柳暗花明的繁华之地,但是当驻留之后才渐渐发现不管自己得到收获了多少,自己永远是这热闹之外的客人,最终还是背上孤独的灵魂一个人走在落寞的荒原里,一路找寻属于自己的那片伊甸园。
自80年代以来,中国在走出封闭、走向世界的过程中,显示出了走进世界 (也是世界走进中国)、参与全球化进城的主流态势。在妇女/性别研究领域,女权主义借助中国的迅速崛起找到广阔的发展空间。新时期以来,越来越多的女性走出家庭,在各行各业中崭露头角,传统文化对女性种种约束所造成的神秘也一层层揭去,女性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更多的解放。
这种盛况的出现主要得益于两个方面,从内因看主要是国内一紧一松的政策的反弹,从外因看主要是西方女权主义的影响。从解放前女人是“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没有人权的奴仆,解放后女人的标榜是没有性别的“铁姑娘”,女人一直在扮演着社会所需要所造就的“女人”的角色,女人是没有超越性没有创造性的内在性的概念,她们一直被历史虚化。她们是站在大人身边的孩子,虽然觊觎大人手心的糖果,却被教导要温良恭俭让,于是便想不到要夺取,当偶尔被大人赏赐一两颗糖果时于是乎就感激涕零一生相许,即便有个别难以教化的孩子心里存了掠夺之心,也或者怯于身高的差异,或者怯于家法的威严,最终罢心罢手。女性的人的地位和女性的特征一直被压抑被遮蔽,于是当思想大解放,经济政治体制改革相继进行时,女性内心栖息的狂想再度奏响。恰似黄河之上的冰凌,有朝一日相逢暖春,一夜之间便可波涛汹涌,气吞山河。因此,新时期以来,私人化小说、躯体写作、液体写作一波比一波更加锋利,至少在身体上女性似乎取得了应有的主动权。只是女性的这种在镁光灯下的自我暴露一方面是对自己被遮蔽的反拨,另一方面不期然间又满足了男性的窥视欲,成了网络时代和新时期男人的牺牲品。外因上,西方女权主义运动和理论纷沓而至,洗刷了女性沉睡混沌的神经,原来女人过去的生活是被“形成”[4]的,原来女人的现在仍是不平等的,原来女人的未来是可以自己争取的……。有了同胞的引导和鼓励,中国的女性开始尝试把自己的智慧和双手用在更广阔的社会空间中,享受自足自主的快乐。
《作女》是“献给她世纪”的礼物,卓尔是世纪之交京城的白领,她的身份分别是大学生、妻子、海归、离异者、商贩、金融投资者、富婆、保险员、设计师。作为一个女人,她与男性受到了同样的教育,她以自己的能力赚到了不多也不少的金钱,她也尝试了各行各业的滋味,她在国外开阔了视野。总之,她的人生从必然性,从内在性走了出来,一路横冲直撞,一路精彩缤纷。尤其是在《天琛之晨——我是我自己》的公益广告中,卓尔的创作自由发挥到了极致,这种自由带来的快感加速冲击了现实中牵绊在身的束缚,所以卓尔在事业最极致的时刻选择了一直想要的最终的逃离,去找寻现实中属于自己的自由。她在社会所容忍的最大极限里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尝试男人的特权,却又最后陷入迷茫,女人要抗争的是所谓的男人的特权,但女人要得到的并不是男人的特权,因为这份特权并不都是完美至上的,也不都是适合女性本身的。那是一块烫手的山芋,炙手可热,但不是谁都能苦尽甘来的,有时候留下的只是伤痕。卓尔的出走就是为了找寻翡翠双飞的乐土,“翡翠”无疑是个象征和隐喻,它代表了卓尔心中最和谐的两性关系,男女之间相扶相持、相亲相爱、坦诚忠贞、不离不弃。女性是知己、爱人、伙伴、战友,女人是充分发挥自己优势也不避讳弱势的“真性情”的人,是既尊重理解他人又被尊重理解的“面对面”的人。
由《玫瑰门》 到《作女》,这是一个女性由对内抗争到对外抗争的变化过程。这期间女性地位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大大提高,女性有了自己事业和权利,思想得到解放,身体也得到解放,“一个女人当然有权支配自己的身体,无论是出售还是出租”[2](P26)。与此相对应,女性的抗争也有了新变化,有了经济和思想做后盾,女人理所应当可以作出更大的作为,而不再是自欺欺人的折磨自己得安慰。抗争的资本由自我到自我的外延——事业、婚恋、权利的升级,体现了女性地位的显著变化,同时也表明了女性一直坚持自我的寻找,并不在贫瘠或丰裕中沉沦迷失。
由《玫瑰门》到《作女》也是女性不断揭露女性“假身份”,寻找“真身份”的过程,一个是标志性的新开始,一个是告别后的新征程。司猗纹宣告的是女人不是天生的家庭主妇,不是天生的愚昧,女人完全有能力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在世界上生存,女性也完全有智慧在行列之内主宰,总之,女人可以为“人”,可以为“男人”。卓尔是在“玫瑰之门”启程,在世纪之末逗留,她无时不在潮流之列,出国、离婚、投资、暴富、探险、泡吧、玩男人,心却一直漂浮悬空。她像是一个竭尽全力征服海水的弄潮儿,一直翻腾,一直“作”,却始终到达不了彼岸。原来被征服被欺骗的还是自己。浪潮看似强劲,但去彼岸的路在颠簸起伏中更加漫长而渺茫。不论是司猗纹还是卓尔都表现了女性生命欲望的倔强,试图实现自己价值的渴望,只是她们的欲望与社会的利益相悖,由此才有了越挫越勇的心酸抗争。
戴锦华在《涉渡之舟——新时期中国女性写作与女性文化》中称司猗纹是“一个顽强得令人作呕又使人心酸的要在时代的巨变中把握自己命运的女人,一个绝望地试图作为一个`纯粹的女人'进入 (挤进)历史的女人”[5]。荒林认为“司猗纹的经历不仅仅是一种女性的从身体到身体的经历,而是女性与社会、身体的纠织关系,在其中如何确认自己。她的故事可以说是惊心动魄的,她总是积极投身而不肯、不愿脱离具体历史场景、具体历史事件、具体政治经历,她几乎与中国的几个历史阶段息息相关、风雨与共,可是她又从来没有成为这些历史阶段中真正的主人公。”[6]卓尔的“作”是在更高层次上的前进,“因为 `作'是女人一种独立向上的精神气象,是女性的一种成长侧影和生存状态,是女人对自我的肯定而进行的有一场心灵战争,是女性蓬勃生命活力的自我燃烧和生命价值的独特创意,是女性解放的标志和社会历史进步的重要力量”[7]。总之,从《玫瑰门》 到《作女》显示了女性成长的两个重要阶段,即女权阶段和女性阶段。女性寻求的不是对男权社会的模仿与复制,而是基于平等之上的特殊境遇,女人的努力不是为了成为男人,这根本上就是一个伪命题,女人要做的只是要成为自己。
[1]铁凝.玫瑰门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2]张抗抗.作女[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
[3]刘慧英.走出男权传统的樊篱——文学中男权意识的批判 [M].上海:三联书店,1995.
[4][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Ⅰ [M].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5]戴锦华.涉渡之舟:新时期中国女性写作与女性文化[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2.
[6]荒林,王光明.两性对话——二十世纪中国女性与文学[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
[7]王金城,王者凌.论张抗抗小说女性叙事的嬗变 [J].文艺评论,2006,(6):56-61.